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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琦:隐逸在自己的“城市山林”

2017-08-30沈嘉禄

名家名作 2017年2期
关键词:山水画画家

沈嘉禄

邵琦:隐逸在自己的“城市山林”

沈嘉禄

《一身为轻舟》邵 琦/作

一、教师爷也为稻粱谋

新学期开始了,邵琦对本届新生“搭了搭脉”,总体上比较满意。今年报考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与书法专业的考生比往年多,录取比率为4∶1,有了较大的挑选空间。前几年情况不大理想,甚至出现过报考人数低于招生额度的现象。

邵琦说:“主要是大环境改善了,报考人数就会上升。本届新生20个左右,基础不错,此中应有可造之材。但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教他们画画,画的又是中国画,本科四年读得也蛮吃力的。毕业后没有与之对口的单位,但他们在学校、导师、学长的多方位帮助下,会去国立或民营的美术馆、博物馆和广告公司、画廊、拍卖行等文化机构,也有些毕业生进了中小学当美术老师。成为职业画家的为数不多,但他们多是铁定要走这条路,家里也力挺,作为老师,我当然倍感欣慰。过去大学生是国家包分配的,美术专业毕业后可以去的地方很多,企事业单位也要,让你搞政宣啊,商业企业需要布置橱窗,电影院需要画电影海报,现在这部分工作由设计专业毕业的人来做了,或者通过购买服务来实现,不必再养几个美工人才了。总体来说,毕业生能100%就业。”

在上海师大美术学院,邵琦也算有一间工作室,正宗斗室:两个人面对面坐定,膝盖与膝盖就顶住了,更别想转个身。靠墙插了十多幅顶天立地的油画,没错,是钉了木框的布面油画,只不过用中国水墨画的表现方式来表现的。我们喝茶,朋友刚从福建给他带回的大红袍。

邵琦告诉我:香港大学也有美术专业,一年招几十个学生,史论兼绘画。学生中除了纯粹出于兴趣或具远大志向者,可通过获取奖学金来完成学业,更多的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女,他们希望通过美术来修身养性,毕业后可以慢慢跻身职业画家,或者就在家里安逸优裕的环境里随兴所致地画几笔,与商业无涉,有机会拜个名师办场画展,在江湖上算有个名分了。

“随着经济发展,第一代富商创下一份家业,受父母爱好收藏字画这种气氛的熏染,第二代就可能产生美好愿望,走上纯艺术的道路。”邵琦说,“从中国文化史这条线索看,君子固穷,画家固穷,但衣食无忧而出大画家的例子也更多,他们的作品可以不受市场影响,寄情山水,托物言志,真情率性,就能出大作品,《兰亭序》如此,《富春山居图》也如此。我们美术专业的毕业生今天改行了,这是生存需要,以后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和人脉,再回头从事纯艺术创作也不是没可能。但是像香港那样出于单纯目的而来报考美术专业的学生,今后应该会越来越多。”

有天真的学生问邵琦:“邵老师,你是衣食无忧了才来画画的吗?”

邵琦回答:“谁说我衣食无忧啊!到月底我还得为酒钱烟钱着急呢,所以来当教师爷,每月背五斗米回家啊。中国画院、文史馆里的这些老画家,名气算得响亮,但你一说他衣食无忧,他也要跳起来,真正靠卖画为生的画家还是少数。”

《廖廖远天静》(右图)邵 琦 /作

二、文艺青年勇立潮头

邵琦现任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但他的学生大多不知道他从何处来,私下猜想他一定出身名门,家学渊源。提起这个,邵琦自然绽放那张标准“眯花眼笑”的脸庞。其实邵琦是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古文功底相当了得,他与著名作家格非还是同窗兼室友。邵琦毕业后在政府机关做过几年公务员,后来坐不定,在几所大学里流转多年。

《月气延清樽》邵 琦/作

“85新潮”那会儿,北京、上海等地的文青们闹腾得厉害,邵琦也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不过他不玩行为艺术,也不玩装置,就玩老祖宗留下来的水墨,只不过玩得更加邪门:16张高丽纸平铺在地上,提着颜料桶直接倒上去。这一路淋漓酣畅的超级写意大概连他本人也看不明白,但叫好声却震耳欲聋。这批作品后来因保存不当发霉了,重重叠叠结成一大摞,揭也揭不开,只好当垃圾扫地出门。后来他还与张隆、张晓刚、毛旭辉等人一起策划并组织了第一届和第二届《新具象画展》,还到北大去做《新具象的批评》等专题演讲,很是出了一阵风头。

如今邵琦提及那段难忘的青春岁月,情不自禁地放纵思绪重返历史现场,享受一下激动人心的尖峰时刻,脸上便升起了一种历经沧桑的表情。他猛吸一口香烟,过了好一会才喷出一股粗壮的、很有质感的青烟。

在资本介入之后,有人在名利的诱惑下产生了一夜暴得大名的妄想,或为赢得外国人垂青,借用政治波普等手段博出位,本来比较投缘的小圈子也分崩离析,相互抬杠、相互攻讦,甚至反目成仇的都有,眼看着一个个圈子出现了“化学反应”,邵琦就悄悄抽身而退。也在此时,他认识了画家江宏,在江宏的启发下,他在传统艺术中寻找自己的心灵港湾。

邵琦在当时名气很响的《朵云》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美术评论文章,特别是在1989年董其昌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他宣读了题为《“南北宗”论的语境展示》的长篇论文,引起了全国美术界的关注。这次会议的参与者,六七十岁者是主流,绝大多数的年龄都在40岁以上,而邵琦只有26岁,在老前辈眼里还是个小朋友。后来在江宏的推荐下,邵琦到上海书画出版社《朵云》杂志任编辑、编辑室主任。

《钟焚径行处》邵 琦 /作

在上海书画出版社的十年,是邵琦告别旧我、追本溯源的十年,是他潜心研究传统绘画的十年,也是他英姿勃发的十年。他有幸结识了一批老前辈,如谢稚柳、徐邦达、程十发、谢巍、苏渊雷等,从老艺术家身上感受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风骨,也学到了中国书画研究的方法论。从邵琦发表于这一阶段的论文和演讲的主题来看,他主攻方向很明确,从北宋的董源、巨然、范宽、郭熙等一路下来,到倪云林、赵孟頫、董其昌、四王、四僧及海上画派诸家。

从当代艺术到传统书画,这一转身在潮起潮落的喧哗声中显得有点突兀,有点使性,也有点避让和归隐的意图,但不管他人如何评说,邵琦心如止水,从容淡定,微微一笑,掸去衣衫上的落英,在中国传统艺术的山阴道上缓步前行。

至于为何对北宋格外尊崇,邵琦是这么认为的:北宋是中国高度艺术化的时代,从皇族到平民,还有中间起到关键作用的文人士大夫,在一个宽容的环境中从容不迫地做到了生活艺术化或艺术生活化,许多艺术在北宋完成了定型和普及,而且影响至今,影响至亚洲或更远的国度。研究宋人的艺术,其实就是研究宋代的文化氛围和文化特质。

《幽棲贏得此生闲》邵 琦/作

邵琦说:“而且你看,在北宋,艺术普及后还保持了多个层面的平行不悖的发展,艺术在彼时的三大作用都发挥得很好。一是存形,在绘画上就表现为造型,准确度空前提升,提高了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水平,比如《清明上河图》《百子图》《货郎图》等,老百姓家里的祖宗画也安详慈爱,炯炯有神。二是宣教,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宣传功能,这个发挥得也很好,寺庙里的宗教壁画在当时大有成就。三是修身养性,主要是文人画这一块得到长足的发展,成为绘画艺术的最高层次。这个一直影响到元明清,山水画成了文人士大夫寄托情怀、人格外化的主要形式。到了元末明初,山水画里的景观已与变化中的时代相去遥远,但还被文人们看作是城市山林。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我们的山水画,尽管看上去树还是宋元的树,山还是宋元的山,但是审美时的感受可以直追那个宏阔广博的气场,而无古今之隔。”

三、城市山林可放鹤

再后来,邵琦进入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对数千年传承脉络清晰、同时风格流派精彩纷呈的中国书画艺术而言,他必须担负起承上启下的历史重任。

邵琦懂得循循善诱,上课时先画一张董其昌或倪云林,让学生领会其中的奥妙,学生画好后他再逐个指点,从细节中识别每个学生的长短,因材施教。为了让学生认识山水画在IT时代存在的可能性与文化价值,邵琦将一幅有倪云林风格的传统山水用油画形式表现出来,拍成照片在投影仪上放映,问学生,那是什么画?学生异口同声地说是宣纸上的山水画。然后邵琦再变戏法似的从讲台下面拿出这幅画来——原来是画在油画布的风景。

邵琦希望学生认识到:画家要成为工具的主人而不是奴隶。无论何种材质、技巧或画种,都可以表现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本质精神,都是画家心境的写照。就像林风眠所言:绘画的本质就是绘画。

邵琦有深厚的中国古代文学底蕴,对晋唐文学尤其倾心,性格也好,南人北相,素来善饮,朋友间的小酌,自然悠然,如席间有懂画知己,酒量就自然更上一个台阶,这些特点都使他获得了许多率性的知己朋友。所以,邵琦在教学之外的表现更加精彩。在他的笔下,尤其是酒后微醺的随意挥洒,宋元一路风格的山水画在眼前徐徐展开古今相通的景观,气韵酣畅,傲骨凌风,寒意逼人,更有一种笃实和严谨在线条中体现出来。

“我的画追求存在于记忆深处的、被人们普遍认同的美,哪怕在今天只能虚拟这一美的情景。我不强求真实,因为真实并不一定都是美好的。我反暴力、反庸俗、反感官刺激,归绚烂于平淡,于平静中重返精神故乡。”邵琦说。

与北方画家意趣相左的是,在上海画家中擅长山水画的并不多,而邵琦对中国山水画却情有独钟。他认为山水画最能体现文人的情怀,最能表现独立的人格与孤傲不屈的精神——就像鲁迅所坚持的“不合作”精神,故而也更在喧嚣尘世间中表达清寂敬和的生活态度。

邵琦一向低调,与大小圈子保持恰当的距离,而外地画家对他十分“买账”,故而他成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典型,追到上海来求他画的藏家还真不少。

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现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杭间教授在邵琦的作品集《只在此山中》中撰文说:邵琦可能就是那种隐藏在都市中的传统文人,他的内心古意,逼近魏晋文人,这是一种值得关注的生命的状态,因为就传统绘画而言,任何生活的差异所造成的形式差异,都是难以分开的因果。近一百年来,中国传统绘画的革新不见令人心仪的大师和佳作,人格和画格的分裂,生活和艺术的分离,可能是不可复原的因素。

杭间的话道破了邵琦山水画的文化密码,也是对邵琦作品的个人诉求与社会功能的解读。杭间由此进一步推导:在上海,在21世纪多种媒体竭尽视听感官刺激的文化消费中,邵琦将传统当成一种日常行为的状态,是否能折射出更大的问题?

这个还需要回答吗?邵琦早有夫子自道:“当传统精神出现大面积流失的情景中,我以一己之力重拾北宋以来的文人士大夫精神,一路坎坷重返中国主观意识彰显的山水现场,不仅获得了一种超越肉体的大快乐,还使学生在基础练习中分享这份快乐,使他们在电脑与手机之外,找到一块使灵魂小憩的清净之地,这不是很好吗?同时,对买画者而言,将我的作品挂在他们客厅,也可以在俗务之隙穿越时空,进入我所营造的山村郊原,获得与古人一起读书、品茗、对饮、弈棋、抚琴、拍曲、插花、观鱼、听雨、放鹤、泛舟、垂钓、踏雪等机会,不也是一种现代化浪潮中的睿智选择吗?”

我问邵琦:“你这么固执地坚守传统,会不会对学生造成某种局限?”

邵琦自信满满地回答:“民国时的北大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同时接纳了胡适和辜鸿铭。深受新文化熏染的北大学生也没有因为辜鸿铭而留起小辫子。再说,辜鸿铭是用英语讲课、用英语演讲的。”

说完,拿起紫砂壶直接对着壶嘴喝了起来,爽快!

邵琦简介:

邵琦,出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上海书画出版社《朵云》杂志编辑、编辑部主任,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现为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上海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书画院画师,国际美学学会会员,澳门科技大学兼职教授,上海交大海外学院兼职教授,渠宜书院院长。

出版著作、论文《中国画文脉》《晚明以来中国画的语境和语义》《书屋小记》等约300万字。出版作品集《只在此山中——邵琦山水画》等四种。2011年在北京大学百周年讲堂举办《唐人诗意·邵琦山水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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