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锤凿凭妙手,文气构奇章

2017-08-30聂鑫森

名家名作 2017年2期

聂鑫森

锤凿凭妙手,文气构奇章

聂鑫森

这辈子我与湘潭的同胞诸弟朝夕相处的时间,无非是节假日和周休日聚会,但与叶之蓁却同住株洲达五十余年,来往频繁。正如古人所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我们皆生于1948年,呱呱坠地后不久,新中国成立的礼炮声便响了起来。不过,他小我半岁,按阳历算为1949年生人。当我自称眼下已年近古稀时,他必强调他还只有六十七岁,可见他的心态比我年轻,全身上下依旧活力奔涌,是名副其实的老少年。

1965年秋,我揖别湘潭到株洲市木材厂当刀具钳工,之蓁则在株洲市焊条厂当模具钳工,两个厂分处南区和东区。因彼此都爱读书和喜好写作,于是成了心气相投的朋友。那个年代,我们常在下班后的夜晚或星期天,骑着自行车互访,每相聚,在各自的工厂单人宿舍,打开一瓶一元四角八分的煮粮酒,用两个搪瓷缸分盛,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然后兴尽而返。他当时主攻短篇小说,我写新诗和散文,作品发表在各级报刊上,有了一点影响。于是,他调到本市的群众艺术馆,我调到《株洲日报》编副刊。彼此成家后,两家住得很近,十分钟上下便可步行到达,这种格局一直延伸至今。尤其是在1984年春至1988年夏,我们一起负笈京华,先求学于北京中国作协的中央文学讲习所(后改名为鲁迅文学院),继而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先后同学近五年。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兄弟、朋友、同学与邻居,情深谊厚,与日俱增。

《寿而康》(左图)叶之蓁/作

《双牛堂藏》(右图)叶之蓁/作

之蓁这几十年来的经历,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当过工人、群文干部、专业作家、文学杂志负责人,还执掌过一家企业,然后退隐林泉,重操文事艺事。他的襟怀、性格,我也是知根知底:爱憎分明,侠肝义胆;坦荡磊落,直言快语;珍重友情,一诺千金;手不释卷,敏捷多才。我自小受父亲耳提面命,于诗词上下过些功夫。在我的日记和记事本中,曾写过好多首诗词,或记录我们之间的友谊,或勾勒他事业与人生的履痕,拾闲一读,勾起许多影尘前事。

2013年秋,之蓁正式从他执掌的企业退休,于是由只有业余才有时间光顾的文事艺事,变成了拥有宽裕时间而重操旧业:家中的几大柜藏书,可以重新翻检和细品;桌上的纸、墨、笔、砚,可以时时散发芬香;又添置了篆刻石印和铜印的刀、凿、锤及辅助工具砂轮、锉刀、砂纸、磨石,叮叮当当之声清亮悦耳。我写了一首《贺之蓁退隐重检书画印文》的五律赠他:

花树清幽院,书斋未老心。

诗笺传短信,笔砚孕长虹。

建国当年巷,披襟此日情。

开窗云漫处,不问雨和晴。

我们两家所住的地方叫王塔冲,他家在冲口边的一座小山上,一个小院围住一栋小楼,山上、院中,四时花事不断。诗中的“建国当年巷”,指的是他三十多年前发在《人民文学》上的短篇小说《我们建国巷》。之蓁在此之前和之后已发表过不少短篇小说,如名篇《我们正年轻》《牛报》等,以及报告文学、散文多篇,出版过传记文学专著《毛泽民传》。在当时的湖南小说家中,之蓁是风格殊异的一位。他极为熟悉株洲市井街巷生活的前世今生,又因在工厂的钢鸣铁响中劳作多年,工厂题材亦是他小说创作关注的热点。他笔下的人物生活气息浓郁,有血有肉,重形更重神,他往往注重密集细节的采撷,让人物呼之欲出。《我们建国巷》展示了小巷风情,人物塑造丰满,表叙了在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伊始,一种传承久远的“不患贫唯患不均”意识的凸显,以及知识分子在新时态中的尴尬与无奈,小说中所生发的意旨在当时是领先于他人的,故一经面世,便誉声四起。小说的语言,在雅致的行文中,有机地糅入湘地方言与口语,亦庄亦谐,雅俗互容,形成一种极有审美价值的文本范式,至今尤为人称道。

《龙》(左图)叶之蓁/作

《风景这边独好》(右图)叶之蓁/作

在之蓁的短篇小说佳作中,我还喜欢他的《牛报》。故事很简洁:旧时代一个穷困的老农民,渴望自家有一条耕田的牛,于是用极少的钱买了一条将死的老母牛,又千方百计让母牛怀孕并奇迹般生了一头小牛。小牛一只眼白一只眼黑,正如老农民生前的双眼,其子笃信小牛是父亲的转世,如孝子般侍牛二十八载……这篇小说是当时所推崇的“寻根文学”的一个生动文本,十分引人注目。我在评文《〈牛报〉琐议》中说:“《牛报》不过六千余字,写的却是一个很大的‘故事’,它披露的意旨,便是一种‘信念’对人的诱惑、对生活进程的阐释和推进,是可以穿透时空而独立存在的一个文化符号……人类正是依仗这种‘信念’而生存而繁衍。”评文还谈到《牛报》的行文特色:“湖南方言与口语的娴熟运用,流畅多变的运动的语态;他很少去描绘环境、刻画心理,而是轮番用精致的对话,表现楚文化的传承与鲜活的再现,‘故事’和人物也自在其中了。”

之蓁的短篇小说,陆续结集的有《我们正年轻》《牛报》等。

2014年2月初,雨雪交加,天寒地冻。之蓁为我雕凿铜印二方,印文分别为“鑫森”和“无暇之人”(我的书斋名“无暇居”)。名章的边款为“甲午正月初六开锤治铜”。另一印的边款隽雅多趣:“忙这忙那,诗文书画。有事怡怡,无事头大。”

我亦答谢以小画,并作《谢老友之蓁馈赠铜印两方》一诗:

雨雪寒幽院,青灯破晓窗。

锤凿凭妙手,文气构奇章。

锦盒蓄春暖,珠绦逐意长。

识途矜老马,解乏嚼槟榔。

之蓁痴迷篆印一艺,年深月久。查一查我的记事本,上有记载:“之蓁近学治印,颇勤勉。为我治‘无暇’印,大有情趣。1985年1月21日夜补记。”以此推算,他志于治印至今已三十余年。先治印于石,继而治印于铜,之蓁自有好手段。

因之蓁曾在工厂当过模具钳工十余年,有着过硬的钳工技术,锉刀、凿子、鎯头、刮刀之类工具运用自如,又眼力好,臂力、腕力佳,用之治印自然是得心应手。加之他具有文学的情怀与素养,读诸先贤的书帖、印谱甚勤,近学吴昌硕、齐白石、邓散木、陈巨来……远涉大篆、小篆、金文、简帛书、汉官印及皖、浙两派作品,在布局、刀法上有自己的追求和实践,很为友人称赞。这就是诗中所说的“锤凿凭妙手,文气构奇章”。

之蓁凿铜印,由其弟驾车陪同他先去长沙的工业材料市场购买长条方铜,回到株洲又去工厂按设想加工。加工后的印坯,再在自家用砂轮、砂纸进行精细打磨,这才开始凿制。凿好的铜印,在印纽上系以缀珠的红丝绦,再购置大小适度的锦盒装盛,故云:“锦盒蓄春暖,珠绦逐意长。”

之蓁和我一样,对烟、酒、槟榔皆嗜好。我对前两项不离不弃,只因入老境后牙口不行,槟榔就不敢多嚼了。他治印时,双手不闲而口闲,故一边嚼槟榔一边挥锤凿印。

这几年,之蓁为我刻印数方,除铜印“鑫森”和“无瑕之人”外,又赠石印“诗酒何曾老”和“无恙而寿”两方。他为我的内人、儿子、儿媳、孙子各刻了一方铜印。毕竟他是“望七”之人,费时费力费心思,令我铭感。之蓁的好友中,得其赠印者亦不少,有的还是地道的书家、画家,对他的印艺多有点赞,认为他治印布局大方、灵动,下刀凌厉有力,印文古拙、自然,有书卷气。2015年2月,我作《羊年即临赠之蓁老友》七律:

不因杀伐屡磨刀,刻印凿铜气壮豪。

小试雕虫第几印?频催寒鼓又终宵。

韶华铁腕钳工事,老境狂书庭院蕉。

招手相邻无多路,高歌对饮酒三瓢。

古人称:八户为邻,三邻为朋。我们两家的距离,虽不如杜甫在《客至》一诗中所说的“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那么贴近,但几十年来,都住在步行十分钟左右的空间之内,实为难得。

1994年中秋节夜,无星无月,雨声稀疏,我与内人去访叶府。小院的灯光下,芙蓉花开得正盛,篱边的几盆菊花流光溢彩。在素雅的客厅,叶夫人殷勤煮茶待客,案几上摆列月饼、药糖、水果。我因白天与诸弟在湘潭聚饮,傍晚时分方赶回株洲,当之蓁又要备酒时,我赶忙说:“酒力不胜,免了免了。”

当时之蓁正管领一家生产“钢丝绳缺陷检测仪”(也就是探测钢丝绳内部损伤的仪器)的企业,闹得风生水起。闲暇时,则研读清人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而此书我亦喜欢。天津女作家柳溪系纪晓岚的后人,她曾问过孙犁对《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的看法,孙犁说他特别喜欢后者,因为纪氏的小说写得像散文,不在故事上下工夫,闲笔不闲,摇曳多姿。那一晚,我们谈纪氏的经历与他的文体,谈叶氏的探测仪,直至子夜时分,回到家中,遣兴作《中秋夜雨访之蓁》一诗:

一蓑疏雨访君来,且把龙门阵摆开。

灯火半城花湿重,秋风两袖意徘徊。

探伤仪探人心处?阅微堂阅故旧怀。

月饼飘香梨脆嫩,茶浓胜似酒盈杯。

我与之蓁相聚饮酒,此生难以算计,或应出版社、刊物之邀去参加各种笔会,或互相邀饮,或应友人之召赴宴,酒量多为旗鼓相当。但有些时候,他酒胆比我大,仗着身体好,敢和人比拼。记得1984年初冬,湖北女作家方方因事来北京,抽空来文讲所探访湖北的几位老乡和她认识的我们,于是设酒宴款待。一位湖北男同学仗着有好酒量,非得让不能饮酒的方方干杯,方方辞谢亦不允。这时候叶之蓁蓦然站起,说:“和女性斗酒,赢了又如何!来,我们都是爷们,谁先倒下谁认输。”几瓶白酒开盖,他们两人站着一杯一杯地干,最终是对方轰然倒下。之蓁虽是身子摇晃,却依旧豪言四溅,连喊:“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但之蓁劝人喝酒绝不蛮劝硬逼,只要说清情由,并会鸣金收兵。2002年,我因饮酒引发急性阑尾炎住院吊水,出院后遵医嘱按时服药谨慎喝酒。2003年农历为羊年,年初,大雪纷飞,朔风怒号。之蓁翩然来访,我们喝茶,谈近来所读之书。至午,我邀他在家中喝酒、用餐,但声明我不能均量陪酒,怕再次住院。之蓁大笑:“你也有畏酒的时候,好!”饭后,之蓁辞别。我觉得这事有些意思,便写了《羊年岁首呈之蓁》一诗为纪:

总角论交几许年,相邻白屋互呼喧。

羊头卜兆飞毛雪,阑尾遵医畏酒泉。君藐天高鹰展翅,我愁书少砚作田。花开花落寻常事,谁管清霜到鬓边。这一年,我五十有五,他五十有四。

宋人黄庭坚在《登快阁》一诗中写道:“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我与之蓁退休后的岁月,既充实又快乐,老有所乐,老有所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与我们年纪上下的文艺界朋友,常常相邀聚首,忆往事,论人生,更多的是谈读书、写作、习字、作画、刻印;或应邀去基层讲课,参加年轻一代的作品讨论会;或一起去寻山访水,到工厂、农村采风。之蓁就在本市的国学大讲堂,开讲过中国传统小说欣赏与当代小说创作等课,颇受欢迎。他口才很好,备的课不过是寥寥数语,但在现场发挥却是滔滔不绝。他还能根据听众的提问,生发出有意味的题旨,让年轻人深受启发。

我们这些老人应邀多次出行,走访怀新(怀化、新晃)、潭邵(湘潭、邵阳)高速公路,登临湘潭昭山、长沙岳麓山,踏青湘潭县冷水冲连带参观白石铺的齐白石故居,参谒平江东山古寺和株洲县伏波庙、岳峰古寺。既为我们的文艺创作提供了生动、鲜活的素材,又开阔视野、锻炼身体、增进友谊。之蓁对这种活动总是积极参加,他认为在这种行走中,大家随意而谈的话题,往往更见性灵和学识。

2012年4月,老友尹俍俐邀约我们一行,到他的老家湘潭县尹家冲做客,参观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尹氏祠堂,然后又到冷水冲他的堂兄弟家共进午餐。这个地方山峦起伏,花树繁茂,尤其是屋后的竹山一片苍翠,老竹擎天,新竹挺健,竹笋破壳而出。之蓁兴致勃勃跟随尹兄上山看竹,见新笋破壳,他问这笋衣可有什么别名,尹兄说俗称“龙衣”。之蓁又问到处疯长的野菜之名,尹兄一一作答。这种古人倡导的“多识鱼虫草木之名”的风致,在之蓁身上慨然留存,几十年前,他应约写《毛泽民传》时,就千里迢迢深入到新疆毛泽民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进行认真的踏勘和采访,书出来后大受好评。归来后,我作《应尹兄俍俐之邀,与诸友访湘潭县冷水冲得句》,求教于之蓁。诗云:

进冲曲曲弯弯路,绕屋重重叠叠山。

竹笋出龙尖破壳,蕨蒿带露绿盈篮。

干柴烈火烹春味,驱酒遣诗付盎盘。

浮躁市嚣何处静?一瓢冷水旧桃源。

之蓁说:“诗末句用了今典‘冷水冲’,切题。也只有这种远离市尘的地方,可以让人心静神安。”

我们都曾劳作于工厂十余年,与往日的工人兄弟结下深厚的情谊,正如几十年前长沙的工人诗人张觉所写的诗句“人不相亲锤把子亲”。之蓁虽早已离开工厂,但对昔日的同事一往情深。他在执掌一家企业时,有下岗的工人找他安排工作,他会尽力照顾;有生活遇到困难的,他会慷慨解囊;有到老不改初衷的文学发烧友,拿稿子请教于他时,他会细读并提出中肯的意见。他家常有老同事来访,为的是叙一叙旧,他总是热情款待,让人倍感温馨。之蓁也常应工友之邀去其家中叩访,如果这个工友我也熟识,他就邀我同去。2012年4月9日,之蓁的工友鲁光仁请他去家中欣赏古砚藏品,光仁我也认识,于是我们一起去了鲁家。之蓁素喜古玩,那天他一边细细品鉴主人出示的“紫带缠腰砚”“鹦哥活眼砚”及其他砚,一边评说这些砚的真伪优劣,不知日之近午。我为此事也写过一首诗,开首两句为:“烟波水景望中收,赏砚重霄十一楼。”

我常叹老之将至,之蓁则是不服老,但客观规律毕竟不可违逆,都是一大把年纪了。株洲老一辈的作家、诗人,工人出身的不在少数,与之蓁和我都是同道好友。七十多岁的老诗人罗子英,退休前供职于化工厂,退休后随女儿居于广州和深圳。2015年的重阳节,他回株洲探亲访友。我邀约之蓁、易振荒、宋才逢等君与子英欢聚,并在一家饭店设宴款待。当年,我们供职于不同的工厂,上班一身油腻工装,下班后则在家中挑灯读书、写作,岁月如歌,如今都是古稀上下的人了。子英素来性子急直,他对之蓁说:“我们都老了啊。”之蓁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我们的心没有老,所以不能称老!”大家一齐喝彩。

揖手而别后,因之蓁的这句话,逗引我填了一首词《永遇乐》,录之以作此文的结束:

西岭寻梅,东篱采菊,赋闲年久。衣带羞宽,鬓毛窘白,只未诗思瘦。韶华叹远,文朋亲近,邀约临风把酒。喜相逢,壶深杯满,曲水兰亭依旧。

烟囱汽笛,砧锤刀锉,堪忆工装油垢。灯影移笺,晓星沉砚,奋笔催更漏。也曾暇日,走南访北,醖酿辞章盈斗。休称老,豪情不减,重阳共度。

叶之蓁简介:

叶之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先后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和海南省作家协会。小说代表作有《我们建国巷》《我们正年轻》《牛报》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