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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居的牧人

2017-08-16舒泥

华夏地理 2017年5期
关键词:蒙古包羊羔围栏

舒泥

定居的牧民虽然都有了砖房,但许多家庭或住房不够、或留恋传统,仍保留了蒙古包并且居住其间。虽然已经是三月,牧民钢宝勒道两岁的儿子乌仁图希,仍然要穿传统的皮袍皮靴抵御严寒。

锡林郭勒草原之下有丰富的矿藏,最近20多年,这里不仅有了露天煤矿、石油井,还因为有充足的风力资源,这里又出现了风电机,其中的辉腾锡勒风电场是亚洲最大的风力发电场。

钢宝勒道和大哥那森那各有一百多只羊,那森那没有结婚,虽然羊的所有权已分开,但他和勒道、父母共同放牧。春天产羔季,早晨羊群出圈前,钢宝勒道和大哥一起将怀糕的母羊和大群分开。

虽然定居多年,牧民大多还保持传统的餐饮习惯,每日每餐依然要喝奶茶,这既是饮料也是食物。

我站在高坡上,举着照相机,用长焦镜头一个人欣赏钢宝勒道和兄弟们一起套马。钢宝勒道的爷爷有五个儿子,很多孙子,钢宝勒道和叔伯兄弟们日常玩的游戏就是这么高档又奢侈,而我这样观战,也不知有多么奢侈,多少摄影家砸上很多钱也拍不上一次。兄弟几个骑着摩托或马,从开阔的地方把马圈起来,赶到网围栏的死角,然后一个人进入马群,把马一匹匹逐个放出来,其他人在地上站成半个圈,套住从自己方向上逃跑的马。

不是每一匹跑出来的马都能成功地套住,这种游戏惊险刺激,充满了挑战,让人总想下次套得更好,套住更烈的马,套得更帅。

2016年,内蒙古的蒙古族牧民正式定居已经20年了。年轻一代牧民已經长大成人,他们已经习惯了把马逼到网围栏的死角,站在地上,截击逃跑的马,而不是像电影里那样,骑着训练有素的杆子马,在奔腾的马群里套马。

钢宝勒道有两个哥哥,兄弟仨的三个定居点一字排开,套马的地方后面那所房子是大哥的定居点。二哥他们家住在最靠东的草场上,而作为小儿子钢宝勒道和父母、爷爷一起住在中间,每个定居点之间都需要步行25分钟左右,如今牧民更喜欢开车或骑摩托走这段路。

套马是春天和夏天的娱乐,随着冰雪消融,男子汉们骨头节痒痒了,迫不及待地要套一次。实际上,春天最核心的任务是照顾好新出生的羊羔,钢宝勒道和大哥每天两次在芨芨草从中对羊羔。通过把羊羔和母羊团团围住,刺激母羊和小羊相互寻找,找对的母子就可以被放走,经过反复这样的训练,小羊羔就可以认识自己的妈妈,在野外,母子能经常在一起,小羊羔就很方便吃到母乳,这样照顾羊羔的效率就提高了很多。如果没有这个工作,羊羔就需要一一抓住,塞给母羊,那样就累多了。每到对羔子的时候,母子用叫声相互寻找,“咩咩”声震天响,钢宝勒道兄弟两个,骑着马,挥舞着套马杆,你就知道歌里唱的都是真的——“在和煦的春光里,在套马杆颤动的尖端下,绵羊羔、山羊羔咩咩地歌唱……”

按照蒙古族的传统,年龄比较大的孩子,一般会先成家,带走自己的一份家产另立门户,男女都有一份。最后照顾父母的责任会落在小儿子肩上,父母的那份家产也会留给小儿子。这个传统在钢宝勒道家还依稀可见,虽然大哥没有结婚,但是二哥结婚以后就另立了门户,而钢宝勒道结婚后,就结束在外面的打工生涯,回家和父母一起生活。另一个原因是,他出生的晚,出生时草场承包已经完成,所以他名下没有草场,需要用父母名下的草场放羊。

两兄弟结婚后,兄弟三人分了家,每人分得二十来只羊,开始了他们自己的经营。钢宝勒道和大哥现在各有100多只羊,二哥有200多只羊,他的羊群差不多一年四季都在东边的草场上。二哥家自有一整套完整的设施:住人的彩钢房和蒙古包、牲畜用的红砖棚圈、草料棚、还有一口水井,春天的时候二哥也不会迁场。

大哥还没有结婚,虽然羊群的所有权已经分开,但是他和钢宝勒道、父母共同工作。他的房子附近有一片芨芨草滩,里面是齐腰高的芨芨草,这个高度对羊群来说足以躲避春天的大风,所以钢宝勒道家还有一点小游牧的色彩——他们春天把羊群放在大哥房子附近的芨芨草滩上,而夏天羊群主要在钢宝勒道房子附近的草原上。这两边都有房子、红砖盖的棚圈、羊粪垛、圈小牛犊的围栏。高坡上的房子附近没有水井,水井在大哥的房子这边。所以即使到夏天,羊群每天也都会走到这边来。两个地点之间虽然需要走半小时,但真的算不上游牧,因为实在太近了。我在东乌珠穆沁旗东端的满都宝力格看到的夏牧场距冬牧场有40公里之远。

三兄弟的草场之间没有网围栏,因为兄弟间的感情很不错,即使羊偶尔掺群也不会有任何纠纷。三块草场之外有一圈数十公里长的网围栏,西北侧离房子很近,东南一侧远在天边,一条牧民公用的便道沿着三所房子后一路蜿蜒。虽然从钢宝勒道家直插到井边更近,但这是不允许的,因为车辙会破坏钢宝勒道家核心的草场。“定居以后,骑马的人就少了。”哈日高毕牧业合作社的主任浩毕斯嘎拉图说,“有了网围栏,路要绕着网围栏走,太远了,马受不了。”浩毕斯嘎拉图现在正在努力,想说服牧民给网围栏多开一些人骑马可以通过的窄门,既方便牧民出行,减少汽油开支,还能保护草场。

牧民定居是从1985年前后开始推行的,定居的主要原因是草场承包政策。开始,大家都没有在一片草地上定居下来的习惯,后来有的家庭把自己的草场圈起来,不在自己的土地上放牧,却跑到仍然公用的土地上放牧,公用地上的草就不足了,这样各家抢着圈地,最终在1996年土地承包第二次确权前后定居基本形成。

网围栏不仅改变了牧民,羊群,也改变了草原的一切。黄羊从前在草原上自由迁徙,數以百万计,有了网围栏,它们再也逃不过猛兽追捕和打猎的人;跟着黄羊迁徙的还有狼,没有黄羊,也没有狼了,当地老人还能回忆起青年时与狼争斗的故事,如今钢宝勒道家附近已经没有牧民担心狼出没。狐狸也曾经倒霉过,钢宝勒道记得他小时候,人们打狐狸特别厉害,那时候皮贵。外面人打、牧民也打。猎狐的结果就是老鼠泛滥。1999年草原大旱,钢宝勒道家附近寸草不生。钢宝勒道说那个时候饿慌了的老鼠竟然到家里来找食物,也不怕人,眼瞪着屋里的人看了一会儿,就昏倒了,饿死在地上。

“那时候浩队长把我们全赶走了。”钢宝勒道说。浩队长就是哈日高毕牧业合作社的负责人浩毕斯嘎拉图,他在嘎查干了20年嘎查长。因为嘎查是从生产队变来的,所以当地牧民仍然习惯称嘎查长为队长。他从22岁开始当嘎查长,曾经非常热情地推动牧民定居,推动草原的基础设施建设。在他们嘎查盖了很多棚圈,打了100多口水井。游牧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追着水源走。牧民需要在夏季集中在水源地,冬天落雪以后就比较方便,哪里都可以放羊。如果要让牧民分草场定居,就需要要很多的水源,所以家家都要打井。浩毕斯嘎拉图曾相信水井和棚圈可以提升草原的生产力,他努力为之奋斗了十年,他所管理的哈日高毕嘎查成为全自治区优秀嘎查。但是到了2000年前后,夏季干旱,寸草不生,冬季大雪,风卷着沙土和雪粒混在一起,压在虚弱的绵羊身上,全嘎查四十余户牧民失去了整群的牛羊,从富裕户一下子成了贫困户,十年的努力化为乌有。让牧民离开家,去远方避灾,是这个地区的牧民最后一次游牧尝试。以前,游牧的时候,全嘎查统一调动,经过勘察、规划、和当地的主人协调关系,然后大家相互照顾着一起走。土地一分,大家独立经营,嘎查长的指挥就失灵了,而且别人的草场也分了,他原来跟嘎查长、苏木长协调的事如今要跟上百户路过和落脚的牧民家协调,这是个根本完成不了的任务。所以当大家被迫重新走场的时候,只能各自为政,找自己的亲戚投奔,所有的牧民都陷入了巨大的痛苦。

定居和分草场是政策性,一个嘎查想改变是很困难的,而且牧民经过十几年时间的“培养”,已经有了你的地、我的地的概念,浩毕斯嘎拉图不能违反政策,只能调整,做出适度的适应和回弹。适应就是在新的方式中活下来,回弹则是把老人的智慧再找回来。在这个调整的过程中,草原逐渐恢复。到了2015年前后,钢宝勒道家的草场上又有了多年生的禾本植物,有了长到小腿肚高的青草,畜群的数量也恢复了。草原适应了,牧民也适应了。钢宝勒道这样的年轻人已经没有过去远方游牧的经验,反而觉得灾年走场是被“赶走了”。

牧民定居是从1985年前后开始推行的。网围栏不仅改变了牧民,羊群,也改变了草原的一切。

我每次去钢宝勒道家,都要沿着公用道路开车,路上会穿过好几个网围栏的门。有的门钢宝勒道懒得来回开关,就把它留着,但是如果羊群在附近的话,他就会自觉地把它关上。

2015年夏天,钢宝勒道开着车,带我和他妻子、孩子一起去城里,走到一个网围栏门前时,碰到几个骑马的小伙子,本来网围栏的门打开了,看着钢宝勒道的车临近,他们突然砰的一下把门关上,然后在马背上哈哈大笑。钢宝勒道只好停车让妻子去开门。汽车穿过了这道门,几个骑马的人在前面走,钢宝勒道猛踩油门冲向下一道门,几个骑马的小伙子反应过来,赶紧快马加鞭,但毕竟跑不过汽车,穿过那道门以后,钢宝勒道赶紧停车,他的妻子迅速跑下车把那到门给关上了,几个骑马的人也冲到了,但被关在门里,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汽车、网围栏的门,这些都是钢宝勒道的上一代人没有经历的,如今成了生活中每天遇到的事情。

那年,我一夏天住在钢宝勒道的家,不断有朋友在微信上问我,怎么到他们家去玩,于是一家人看到了搞旅游的希望。本来他们家远离公路,前后都没有什么招揽客人的东西,纵然想搞旅游也不知道如何下手。但是因为我的微信朋友圈,钢宝勒道家突然稍稍有了一点名气,有人要来玩了。一家人立即开动起来,做了一顶新蒙古包,准备用来迎接客人。

如今牧民都想做旅游,因为他们看到别人做旅游赚到了钱。如何开源增加收入已经是每个牧民的新问题。从前牧民的收入在全国平均水平是比较高的——在大家都只能半饱的年代,他们有一大群牛羊;现在他们虽然还有一大群牛羊,但每家都要投资二到六万元修网围栏,每三年还要花上投资的一少半维修一次。打一口机井,浅的三万,深的随着深度增加,投资也就不断增加;房子、棚圈各需要五、六万,都是定居以后多出来的开销,但这些还是小头。定居后最大的开销是买草或租草场,养牧能力越强的人家这方面投入越大,几乎占到每年卖羊收入的三分之二。生活的现代化也带来了更多开销:买发电机、拖拉机、打草机、汽车、摩托、手机、电视……

蒙古包本来在钢宝勒道家的计划中已经很久了,是预备给他大哥结婚做的。习惯于住房子的我,很自然地认为蒙古包的居住条件比房子差,有点惊讶他们居然会为长子结婚准备蒙古包。现在不是都盖房子了吗?但这个问题在他们家是没有的,他们都觉得儿子结婚理所应当有一顶蒙古包。蒙古包完成以后,除了接待偶尔来的客人,钢宝勒道的父母就住在里面,他们明显对住蒙古包更习惯。在里面可以耳听八方,羊群、牛群、马群的动向都能知道。

定居以后,房子成了主要的居住空间。盖房子成本高,很多牧民其实盖不起房子和棚圈,所以政府补贴作用非常大,很多牧民家的房子是用政府项目款盖的。项目款很多种,有各种不同的发放政策,于是争项目款成了牧民生活的新内容。蒙古族牧民没有盖房子这个手艺,要雇内地来的泥瓦匠,钢宝勒道家的房梁上有蓝色哈达和放着奶食、炒米的供碗,这是汉族地区上梁挂红习俗传到草原后变异出现的景象。

钢宝勒道问我:“姐姐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盖房子吗?”他说盖这个房子的地方是爸爸选的,比较高,能看见整个家,而且离水井比较远,如果井边上住人的话,羊群走得近,地容易被踩坏。现在这样,羊得上井边喝水,回家在这边休息,家附近就不会踩得很平。钢宝勒道家的水井是一口老井,井边已经被踩成硬地没有植被覆盖,而高坡上的新房子附近,土地上洒着过多的羊粪、牛粪,长着一年生的植物。

因为不能迁场,不能在某些季节去湿地或草密集的高地,打草以备冬天所需是定居以后的新生活方式。

定居20年,年轻牧民已经习惯了把马逼到网围栏的死角,站在地上,截击逃跑的马,在马圈前套马玩,而不是像电影里那样,骑着训练有素的杆子马,在奔腾的马群里套马。

夏天,又来到钢宝勒道家,有朋友用无人机升空拍照,从照片上看,以棚圈为中心,中间一圈是没有植物的硬地,外一圈儿是洒满牛羊粪长着一年生深绿色草的草地,再外一圈才是优质的、多年生的禾本科植物,这一圈的直径有500到1000米。在钢宝勒道家大约40公里的地方,我访问过一位老嘎查书记,他家也是这样。他家盖了房子之后,老蒙古包一直留着。他说:“天暖以后,带着蒙古包搬家还是可以的。”老書记又摇摇头说:“不搬了,在这么小的一片地方搬来搬去也没什么用,顶多再祸害个地方。”

我发现棚圈的屋梁中间有一窝小燕子,是我小的时候在城里常见的家燕,这种家燕随着城市里大屋檐房子的减少已经越来越罕见,但是随着草原上有房顶的房子变多,它们在这里安了家。不仅钢宝勒道家有客人,二哥家的一个草垛里,住了一窝猫头鹰。

打更多的草以备冬天所需是定居以后的新生活方式,因为不能迁场,大家不能在某些季节去湿地或者草很密集、很高的地方,只能把那里的草买回来,堆在家附近。通常情况下,干草原的草质量比湿地好,但是湿地草量大,所以钢宝勒道他们就算草少也愿意在家乡的干草原上放牧,即使游牧的时代,也并不经常去湿地。但是赶上干旱缺草的年份,就会举家或整个村子一起前往湿地,如今他们每年都从湿地那边买草,把整车的草料拉到草原上。

春天的产羔季节是牧民最劳累的季节,除了要给母羊群对羊羔,还需要给一些羊羔人工喂奶。但近年来羊价下跌,一只小羊羔原本卖1000元出头,现在只能卖500元。

一窝纵纹腹小鸮在草垛上打了一个洞,并且养育了宝宝,这是一种体型很小的猫头鹰。狼和黄羊消失了,老鼠和害虫要靠这些猛禽来控制,它们开始应用屋顶、成堆的草料、网围栏的水泥桩。猎隼和大鵟常常站在网围栏的水泥桩上伺机捕猎,老鼠也学会在铁丝网下面做窝,这样猛禽难以下手。住得久了,我对钢宝勒道家附近猛禽的分布规律有了了解,大概知道在什么位置有一只大鵟,哪一个鹰巢上终日栖着红隼,二哥家的那群猫头鹰的地盘是哪几根网围栏的桩子。而离他家不远的地方,网围栏水泥桩是一窝红脚隼的狩猎点。牧民还观察到,狐狸喜欢顺着公路跑,因为经常有小老鼠穿过公路时被轧死。

网围栏严重干扰了草原生态系统,这个系统被干扰后,自己可以做出调整,能自我修复,但修复的漫长,大概花了10年左右的时间。我认识钢宝勒道一家的2014年前后,附近的草原生态系统似乎修复完成,野生动物再次平衡,多年生的牧草也长出来了,虽然已经和原始风貌不同,但目前又算能运转了。有一年我们去蒙古国东部考察,从东乌珠穆沁旗的嘎达布其口岸入境,原本连成一片的草原,境内草的高度和盖度不及对面的一半。做土壤研究的包老师发现,这边土壤里的氮含量不及对面的十分之一,这是定居后牲畜活动受到限制,有些土地得不到牛羊粪便滋养的结果。在这样的变化调整中,整整一代人牧民也长大了。

钢宝勒道的妻子、大哥、二哥、爷爷在他家看电视。钢宝勒道还没有加入合作社,但是他和自己家里的人合作,和父母、大哥的羊群是混群经营的。三兄弟的羊群虽然已经分开所有权,但草场之间没有网围栏,即使羊偶尔掺群也不会有任何纠纷。

做出调整的不仅仅是自然,还有牧民。我问浩毕斯嘎拉图,为什么不把大家联合起来,拆掉网围栏重新游牧?他说:“现在牧民雇羊倌太贵,有了网子以后就可以省一个羊倌。”有牧民对我说:“现在放羊比以前省事,早上把羊放到网围栏里,羊跑不了,也不会跟别人家的羊掺群。”他就可以骑着摩托车去城里看老婆孩子。

牧区的乡村学校撤销后,很多牧民家都像钢宝勒道二哥家一样,大半个家在城里。二哥的儿子在城里上小学,女儿乌日格玛拉3岁,原本还可以在草原上在玩几年,但是因为妈妈要在城里照顾哥哥上学,她也跟着进城。在草场上她可以从门前跑向任何她想跑的方向,但是在城里,一家人租了一间小屋,挤在十几平米的空间里,出门就是汽车和烂泥。

浩毕斯嘎拉图经过努力恢复了苏木里的幼儿园,他告诉我,那个幼儿园原本是个小学,撤乡并校时撤了,如果没有幼儿园,牧民的孩子三岁就要进城。他现在还想把小学恢复起来,他说:“我也得为自己想呀!要是没学校,过两年我也得上城里带孩子去呀!”

有一天,我发现钢宝勒道家的棚圈外多了很多木头架子。钢宝勒道说,那是他们苏木里的一个老屋拆了,把木头运回来了。原来他们兄弟几个也是在苏木里长大的——就是在镇上,很小的镇,离草场比较近。即使是在游牧的时代,牧民也并不完全孤立的一家一户生活,他们会形成很多不同形式的聚落,也有盖房子的村庄和小镇。钢宝勒道小的时候就和哥哥、母亲住在镇上。而家里的劳动力带着蒙古包跟着羊群走。随着分草场到户,这些小聚落反而衰败了。即使政府出了很多钱搞城镇化,在苏木边上盖了房子给牧民住,也没有牧民去住。而钢宝勒道家的老屋,因为年久无人居住已经坍塌,他们就把木头运到自己的草场上来了。

互相借用草场共同劳动,让他们抗风险能力有所提升,也让游牧时期使用草场的智慧得以小范围传承。

钢宝勒道的儿子乌仁图希从小就有城镇小孩一样的玩具,用不了几年,他就要像堂哥蒙根胡义嘎一样,需要大人租房陪伴,远离熟悉的草原环境,到陌生的城镇里去上学。

钢宝勒道家的草场属于典型草原,当地牧民称之为“塔拉”,而他们家往北靠近公路,以及越过公路以后都是盐碱地,当地人称之为戈壁。这里的戈壁很深很宽广,有时候会存水。浩队长的家就在戈壁里,那里的植物和草原上不一样,以耐盐碱的小灌木为主。但浩队长并不整天待在戈壁里,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塔拉上,因为戈壁没办法整年利用。

去浩队长家,进入到大戈壁深处,四周都是一丛一丛膝盖那么高的小灌木。浩队长家的房子建在一个大平台上——这个地方夏天会变成湿地,房子必须盖在高处。浩队长和三家亲戚合作,羊群在戈壁进水的季节到干草原上放牧,而在适宜利用戈壁的季节回来。秋天戈壁盐碱地生长的植物可以让动物长膘,春天在草原返青之前,小灌木的生命力更强,更有营养,所以春天他们也会在这里。

钢宝勒道的母亲拉着坐在玩具车上的孙子乌仁图希,在自家的房前后兜圈子。乌仁图希从小更多时间是在家门前的草原打老鼠、骑羊玩儿,对他来说,骑羊就像大人套马一样的游戏。

这种几家合作的模式,再往前一步就是合作社,浩队长组织了当地最好的合作社,有20多户牧民参加,他们经常互相借用草场共同劳动。这让他们抗拒风险的能力有所提升,也让游牧时期使用草场的智慧得以小范围的传承。

钢宝勒道还没有加入合作社,但是他和自己家里的人合作,和父母、大哥的羊群是混群经营的。平时和大哥一起劳动,这样让兄弟俩的工作效率都提高了,因为一个人放100只羊和放200只羊的劳动付出是差不多的,而有些事情一个人做不好,比如一个人给100只母羊的羊群对羊羔很累,而且效果不好,两个人对100只母羊羊群的羊羔就轻松得多。

钢宝勒道还帮姐夫养了100只羊,姐夫是个养牛专业户,他的生活条件比钢宝勒道要好些,钢宝勒道需要多赚钱,所以姐夫就把100只基础母羊包给钢宝勒道,每年每只羊钢宝勒道给他260块钱,而这只母羊生的小羊羔归钢宝勒道,生多生少、小羊羔的成活率等风险由钢宝勒道承担。但是近年来羊价下跌,一只小羊羔原本卖1000元出头,现在只能卖500元,包姐夫的羊群不合算了。秋天钢宝勒道把羊群还给了姐夫,为了在经济上帮助他,二哥主动提出让钢宝勒道包自己的100只羊,并且每只羊只给他100块钱就可以了,兄弟们之间的情谊经常令人感动。

浩毕斯嘎拉图设计的这个一体化羊圈洗浴消毒池,羊群在夏天通过外圈的通道进行药浴以预防疫病。圆形设计既与蒙古族传统大地为圆形的观念有关,又可以防风、防冬雪在北墙堆积。

人没有动,羊走了,这和走奥特尔有点像。包羊这种经营方式悄悄地流行,其实是另一种游牧方式。

东乌珠穆沁旗府所在地乌里雅斯太镇两名刚放学小学生回家路过一幅巨大的壁画,对于从小在城镇上学的牧民孩子来说,多数时间草原牧场生活就像墙上壁画一样只是记忆。

包羊这种经营方式悄悄地流行,其实是另一种游牧方式。人没有动,羊走了。有些地方的牧民还分时间包羊,一家牧民就帮他养两个星期,看谁家草好有劳动力,就找上他们,再养两星期,和游牧时搬家的节奏一样。钢宝勒道的大哥赶着羊群穿过好几道网围栏,去15公里外妹夫家把羊群还掉,这和走奥特尔有点像。

前几年我去草原的时候,牧民们比较流行包草场,自己家的草场不够用了,就去别人家包一块草场,但你无法知道你包的这块草场未来三年的降雨量如何,草能不能长起来?于是牧民们发明了更符合游牧规律的方法,把羊群交给草长的好的人家代管一段时间,按天计费,如果那一家草不好了,觉得压力大,管不下去,他们就另外找一家,这样羊群就一直在动。

春天,钢宝勒道的二哥在草场地东端接羊羔,钢宝勒道和父母、大哥一起在西端接羊羔。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和老爷爷住在中间的高坡上。这个季节中间的高坡显得比其他地方寂寞,因为羊群没有在跟前。有一天我发现了一只迷路的小羊,就把它抱回家,鋼宝勒道的小儿子乌仁图希特别高兴。一直抱着它,但是这么小的羊羔没有母羊的奶水不行,会饿死,我就把它抱去羊群那边。我把羊羔抱走的时候,小男孩哇哇大哭,喊着:“咩咩!咩咩!”钢宝勒道的妻子给我使眼色,意思是赶紧抱走。

钢宝勒道的堂弟钢苏和是当地有名的摔跤手,他的妹妹更是职业选手,兄妹俩参加国内外比赛获过许多奖牌,他家特意修建了一个小摔跤馆,钢苏和在放羊之余自己进行训练。

二哥的长子已经在城里上学,所以二嫂子一般都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城里,难得回家一趟,二哥就一个人住在一个定居点上,独自劳动,自己做饭、自己放羊。我到草原的那几天正赶上清明节,蒙古人并不重视清明节,但是休假制度全国统一,所以二嫂把两个孩子带回来了。

这天风很大,可是小乌仁图希一直闹着要出去玩,影响他妈妈做针线、做饭。想到他的小哥哥和小姐姐从城里回来了,我就带他去跟哥哥姐姐一起玩。可刚好汽车都没在家,我就抱着这个小肉滚往二哥家走。孩子一开始非常兴奋,指着远处的房子说:“安巴”。这是对哥哥的尊称,蒙古族牧民之间尊称非常复杂,不是完全按照辈分,比如孩子可以管妈妈叫额吉,也可以管奶奶叫额吉。安巴本来是钢宝勒道对二哥的尊称,到了小乌仁图希这里,他也这样叫他的二叔。孩子指着天边的定居点念叨着“安巴”、“安巴”,有时兴奋地下地跑一跑,有时累了,就让我抱一抱,过一会就睡着了。我抱着睡着的小孩走到二哥的定居点,二嫂子特别高兴,两个小孩也非常高兴,乌仁图希看到哥哥和姐姐就醒过来。哥哥蒙根胡义嘎把他的宝贝足球拿出来,三个孩子一起踢球,开始了一场草原小足球赛。

“搬家就能养好牲口,串门就能有肉吃”的传统逐渐成为过去,房子、蒙古包、棚圈、机井成了牧民定居点的标配,定居的牧民除了居住的房屋,还要建设牲畜的棚圈、储存饲草的库房等。草原变了,变化以后的草原已经养大了一代牧民,正在养大第二代。

二嫂去帮丈夫干活,孩子们就交给小哥哥,蒙根胡义嘎对我说:“一会儿羊就回来了,乌仁图希的小羊也要回来,我去把它弄来。”乌仁图希的小羊是一只去年生的小羊羔,因为它一生下来就被妈妈遗弃,所以由乌仁图希的奶奶养大,整天在家附近跟人一起玩,一点都不怕人。钢宝勒道曾经指着那只羊对我说:“这小羊是我们乌仁图希的哥们。”一会儿,羊群从远方跑过来,渐渐扬起尘土,离家越近的地方尘土越大,因为牧草越少。羊群到井边喝水,乌仁图希的小羊从羊群里跑出来,顺着网围栏往人的居住区溜达,蒙根胡义嘎一把抓住它,把它带回家来。蒙根胡义嘎找了一根绳子栓在羊胸口,让妹妹牵着羊,然后抱着乌仁图希把他放在羊背上。羊很难骑,跑起来又晃又颠,小朋友们很难成功,通常一两步就掉下来,但这对孩子们来说就像套马一样挑战,越失败越想成功,越玩越开心,直到小羊趴在地上不肯站起来。

如今房子、蒙古包、棚圈、机井成了一个定居点的标配,草原變了,变化以后的草原已经养大了一代牧民,正在养大第二代。

“搬家就能养好牲口,串门就能有肉吃。”上岁数的牧民还经常跟年轻人念叨这样的话,但是年轻人如今一年一两次把自家的蒙古包搬到大型活动场地,集中起来为大家服务,这样的搬迁都觉得挺麻烦的,就算有蒙古包的家,蒙古包也很少拆、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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