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

去年和栗子老师到京都玩，租了自行车，一天夜里回程是上坡，出了两身汗。快到家时经过一间挂着“汤”字样门帘的房舍，二十多年漫画阅读厚积薄发，知道是公共澡堂，日语里又叫钱汤。

就像憋急了路过麦当劳，我们拿了洗漱细软半夜十一点摸回澡堂门口。撩布帘进门，又分男汤女汤，原来日本澡堂都混浴是个传说，我像白人小孩第一次听说没有圣诞老人一样信仰崩塌了一会儿。

惜别栗子老师，掀帘子进男澡堂，刚要脱裤子马上又提起来了，一个大妈背对着我坐在高堂之上。弄清结构才知道，这部分叫番台，收钱卖东西，男女暂时还能互相看到，再往前更衣间有堵墙，两边才互不可见。而结构的奇怪之处在于，这堵墙垂直停在大妈面前，唯独她能一览两边宽衣解带全程，白花花一片高清无码。

这个传统的设计可能是为了更好地管理监督甚至救援，就像游泳池边要有高高坐着的救生员，但这过于良好的视野令人又恨又爱，也不知道这份工作男人能不能干，如果不行，那么谈何两性平等。

一个人洗四百日元，大概二十多块人民币，看作旅游项目非常便宜。后来去东京，在寸土寸金的表参道旁也找到家非常现代的钱汤，只多五十日元。当我们发现日本城市里公共澡堂价格如此稳定而且星罗棋布后，就每天从白天暴走到深夜，在走不动的地方就近找个澡堂满血复活，这种行程上的绝配简直是大自然的馈赠。

更衣区四周架子上摆满了装着私人洗浴用品的大盆，都写着名字，看来住在附近的人都把这里当自家浴室了。一个老者拉开浴场的玻璃门，虽然只在胯下围了个小毛巾，但从云雾中走出来仍然很像神仙下凡。他擦完身体不忙离开，拿出本杂志找地儿坐了慢慢看。旁边早坐着个胖子，洗完也不穿衣服，兀自瘫在长椅上，喝着牛奶看一本很厚的漫画。这种咖啡馆般的闲适舒服和我以往的人生经验非常不同，上次去公共澡堂还在大学，更衣室是那种内裤穿反了也不想多停一刻的地方。

该脱衣服了，按奥威尔老师的说法，“老大妈在看着你”。另一个窘迫的地方是，怕不懂规矩被笑话。比如我就一条毛巾，是该围上进浴室，还是放柜子里出来的时候再擦。如果带进浴室去，毛巾是要弄湿搓泥，还是保持干燥？

这时一个少年走进来，拿毛巾脱衣服，身形一晃钻进浴室去，黝黑的身体和洁白的屁股矫健得令人不禁喝彩。这就是活教材啊，我当即脱光追进浴场。

就像各种东洋文艺作品里描述的一样，日本传统浴场里一尘不染，分两个区域，首先要坐在花洒前把自己冲干净，然后才能跳进各种池子泡。

少年抄起个板凳，用水仔细冲洗，然后才坐上去。我也拿个板凳仔细冲洗，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暗中观察。他拿起喷头冲自己，我也仔细冲，他搓哪儿我也搓。他可能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大叔，可实际上在偷师他国传统的洗浴过程，太大意啦年轻人……

但这孩子要么是个慢性子，要么三年没洗澡，洗得特别仔细，跟着他快把自己搓烂了，快洗晕了，他才站了起来。走近浴室里四个池子中最小的一个，拿起个大水瓢，深吸一口气，舀了两瓢水浇身上，又深吸一口气，皱眉踏入池子，慢慢坐了下去，只露个脑袋。

是什么样的池水让少年如临大敌？半晌，他终于走了出去。我又假装搓了会儿，也走过去试了下水温，心都凉了，极其凉，甚至是冰。少年眼里，大叔走向冰池，然后愣住了。洗澡都能愣住，是弱智么？我是特爱面子脸皮极薄之人，为此在人生里吃尽了苦头，这次也不例外，颤抖着舀了水往身上泼。刚冲完热水澡，拜慢性子少年所赐浑身都冲透煮熟了，这时候凉水一激，勾起了很多热水器坏了三天实在忍不了，或儿时父亲锻炼我意志硬要冬天洗凉水浴的痛苦回忆。

坐进冰池子，全身大小器官都在收缩，心思也一下全聚拢到身体内部，只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呼吸慢慢从温热变成冰凉。

少年从池子出去后进了间屋子，怎么等也不出来。我在圆寂前只得站了起来跟进去，才发现是桑拿室，炭火旺盛，满屋赤色。身体从冰凉迅速回暖，没怎么经历暖和直接酷热了。体表哗哗出汗，呼吸点起火焰，肺到嗓子眼儿像是挂炉烤鸭的挂炉。

房间墙里由厚玻璃隔着一台电视，放日本综艺节目，少年看得聚精会神，不时笑笑。我坐在他旁边，但看不懂，时间的流逝就比他慢了十倍。从第一次想夺门而出起，又经历了无数的岁月，感觉文明兴起后衰落，几个物种分别称霸地球，镜头拉远，宇宙也满满地进化着……终于，少年抵不住了，开门而去。

在一丝凉风中，我隔着门看他又坐进了冰池子，心中咯噔一下，跟错师傅入错了门，看来小伙子是要循环着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冰火……不，传说中的三温暖？不知道我一把年纪从来没试过能不能扛下来。但我又生性极端，一直觉得人活着就是要深度体验，不能浅尝辄止，为此在人生里吃尽了苦头，这次也不例外，在桑拿室里挥汗如雨。等他又站了起来，我才出去，和他一错身，再次坐进冰池子。

冰火交替，感到全身血管都在极速地舒张，也可能是因为以前看到文章里说这样会引起血管舒张，所以非往这方面想象，知识分子的通病。但还有其他一些很强烈的感觉非常真实，比如被冰凉与炎热蹂躏的快感，每次克服恐惧的成就感，每次从冰池桑拿房出来那种暂时逃避的安逸感等等。

和少年交替三进三出，他好像终于觉得不太对劲。偌大澡堂那么多池子，深夜，俩人，非凑一起洗。我发现他看我，赶紧看别处，过了一会儿好奇他是不是还在看我，又去看他，他赶紧再看别处，过了会儿又偷偷看我。有了这样几个回合，就知道没法再跟下去了，少年永远想象不到有人这么大岁数还在偷偷学洗澡，肯定产生了很多困扰或者期待。于是我在最后一轮提前退出，自己走进一个大池子坐了。余光看见，少年有些讶异。

终于泡上正常热水澡了，很多日本钱汤的水都引自天然温泉，特别利于健康，但可能刚才三温暖有点儿狠了，泡了会儿就觉得腿麻，果然是老了。把手放在水里，居然抖起來了，一跳一跳的。创业真毁人啊，折磨成帕金森了。手越往水里伸抖得越厉害，伸到大腿的时候简直就像病人抽风霍金跳舞，大幅度抽搐，啪啪啪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但是把手抽出水面来马上又没事儿了，再伸进去，又开始越深越抖。是不是给洗残了？

我吓得站起来，这时看到墙上有一行字，开头是“電気”，后面写了一大堆病的名字，恍然大悟，原来是电疗池子。联想到少年讶异的表情，刚才的惊慌失措，边被电边笑出声，当时就决定要把这次洗澡经历写出来，推荐去日本的朋友都抛开矜持去试试公众澡堂。

后来去了其他一些钱汤，各种各样的池子很多，温的烫的牛奶的各种矿物质的，还有一种酸性的，一进去浑身皮肤冒泡，像整个人被扔进雪碧里。

洗到午夜，我终于按约定时间出去了，经历了三温暖，被电，又结结实实泡了半天正经温泉，感觉这辈子从未把自己洗得这么彻底，一尘不染，晶莹剔透，走路都像飘在云端。

等了一会儿，栗子老师也出来了。我问怎么样，她说，没洗头。我惊了，一个多小时没洗头？她说看日本大妈们，各种工具各种流程各种工匠精神人性化没有尽头，只得也细细从脚往上洗，约的时间到了还没洗到头。你真该进女澡堂看看，一辈子这么折腾的老太太们，甭管多大岁数、胸垂到了哪儿，全都保持着皮肤白皙，乳头粉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