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红旗

探寻华人女性精神生命流变的“内在”困境

——读释旅美华文女作家陈谦的长篇新作《无穷镜》

北京 王红旗

在21世纪崛起的世界华文女作家群里，陈谦是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她的小说以鲜明的艺术个性在海外华文文坛独树一帜。2016年1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新作《无穷镜》，以奇特玄幻的无穷镜像隐喻、哲学诗意的独特构思、深切洞察的现实关怀，探索海外华人女性精神生命的“内在真实”生态。小说摄取其不同人生阶段“存在瞬间”的生活碎片，呈现出其精神世界的复杂流变所构成的人生风景，进而从女性自我价值实现的困境揭示人类的生存困境。

《无穷镜》里珊映的精神人格与十五年前《爱在无爱的硅谷》中的苏菊相比，逐步由“外求”转向与“内省”合一的成熟。“她的世界已经不会因为私我情感而轻易崩塌”，坚信科技“创新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美好的改变”。珊映执着坚守在比逃离更难、更需要勇气的无穷镜下，把追求自我实现的精神理想——“烟花梦”，推演到从未有过的高度，发出困惑几代女性的灵魂追问，标志着陈谦的文学创作已经进入到一个比较成熟的新阶段。

珊映是硅谷红珊科技公司的CEO，这位华人女性形象以其精神性自审卓立于世界华文女性文学画廊。刚回到硅谷坚守创业的珊映，从女性重建生活方式的困境中突围而出。虽然她“为了活成暗夜里绚丽烟花的梦想”而失婚又失子，妻子、母亲角色成为一种生活的渴望与怀想，但是，她以独立的坚忍，为实现新的生命价值，向着心的召唤攀登前行，揭开华人女性自我意识觉醒之后更深层的精神生命孤独与焦虑。从《爱在无爱的硅谷》里的苏菊到《无穷镜》里的珊映，这两个海外华人女性形象的诞生，是陈谦以自己的亲历经验、生命哲学与创作观念，探测到海外华人女性“生命移植”的“心灵海底”，把她们追寻爱情与梦想的执着、尴尬与无奈，推向从感性到理性、从优秀到卓越、从成功到反思的更高境界。陈谦对海外华人女性精神生态困境的捕捉，是对世界华文女性文学史的独特贡献。

陈谦在“自序”中说，《无穷镜》是一面倾注了其“心声的镜子”，创作这部小说的缘起，是其与放弃在中国外企里的高管、刚回到硅谷的羚的“第一次独处”，是“羚的成功观将我推向另一个维度，让我生出重新认识硅谷人的兴趣”。羚说：“我是那种喜欢活成烟花的人，可以短暂，但要绚烂。”突然对同是硅谷创业华人的陈谦心有触动，引发了其对女性精神理想、执念悖论的思考，以及对硅谷科技创业与创新精神的再认识。正是这澎湃碰撞的“瞬间”，陈谦燃起创作《无穷镜》的欲望。如果说文学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作家的精神自传，那么这位“非虚构”的“羚与我”就成为这部小说里“虚构的”珊映、李妍等女性形象的原型因子，“我和羚”相映的双重镜像也成为构思《无穷镜》的原始起点。古人云“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而两面镜子相对，无人能数得清究竟能生成多少面镜子。人类在获得巨额物质财富的“成功”光环之下，应该如何解决精神与物质、人性与伦理之间的悖论？

从小说的整体结构讲，《无穷镜》以塑造核心女性形象珊映为聚焦点，以她的红珊科技公司研发“3D眼镜”为主线，以珊映要“活成烟花在夜空绚丽绽放”，前夫康丰要“活成一炷香安然燃尽”的人生理想之镜，为整部小说的灵魂之眼。陈谦运用自由穿越于时间与空间的镜像叙事策略，以“后视镜、聚焦镜、望远镜、反光镜、多棱镜、投影镜、显微镜、偏光镜、聚光镜、放大镜……” 呈现出盘旋而上、层层叠加、次第展开、相互交错的无穷镜像，伴随珊映为实现“烟花梦”的执念，一个台阶接一个台阶攀登，构成珊映在自我人生理想与生存现实、婚姻家庭与人际世界的精神顿悟体验场，在自我与他者镜像的对映下如何活出自己的梦想，成为珊映最深刻的心理困惑。珊映痴迷于登山的前夫康丰的迷失，邻居导师科技研究院院长尼克的智道，帮她解决技术难题的科技沃克狂人，还有刚从丧子之痛中振作起来的投资人郭妍的烟火气，尼克的妻子、斯坦福大学教授杰妮的事业与家庭兼得，以及她的模仿者、相互窥视者安吉拉……都成为珊映的镜像。

此时不禁想到弗尼吉亚·伍尔夫的小说创作原则：“那就是在小说情节中忽略出生、婚姻、死亡等路标，从而寻找到那些形成我们生命的出乎意料的瞬间。”世界女性文学经历百年发展到如今，作为海外华文女作家的陈谦，希望在小说里做这样的表达：我们的人生道路是外部世界无数镜像的叠加。在哪里出生，由谁带大，受何种教育，结交什么样的人，到过什么地方，等等，各种外部经验的细节映到自我内心的镜像，构成了我们人生理想道路的基础。陈谦不仅从现实生活中寻找到那些形成其“精神顿悟”的特殊事件或“存在瞬间”，而且从原生家庭、婚姻生活、生存环境与创业实践寻找到“出生、婚姻、求学、创业等路标”，进而发现能够化为其精神自我的内在镜像。这种多视角层层递进的方式，不仅可以拨开纷繁物质生活的表象，袒露出一幅幅真实的女性精神澎湃的图腾，也更体现出女作家以强烈的女性生命意识与主体精神，对华人女性精神流动做出的立体重释。因为在东西方文化传统里，作为“第二性”的女性的出生、婚姻、职业选择等生活事件，在自我精神生命发展方面与男性有着截然不同的性别意义。

追溯珊映的“原生家庭”对其人生理想的影响，发现她要“活成绚丽烟花的梦想”并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受到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的启蒙。珊映出生在广西百色山乡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和母亲是“文革”前最后一届大学生，母亲对父亲是“样样有他顶着，事事由他做主”。童年时代，珊映对百色的印象，“除了那连绵不绝的青黑色的大石头，就是父亲在因电压不稳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夜读的身影”。少年时代，珊映随在上海交通大学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的父亲到上海读书，她头一次感到“眼睛不够用”。她尤其喜欢看书，放学回家的路上拐到出租图书的杂货店里，“常常读书读到天快黑了，要店主催她该回家了才离开”。青年时代，珊映如愿进入上海交通大学的集成电路专业学习，研究生毕业后到美国继续深造成为她的人生理想。“她习惯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往上攀登的生活方式，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却肯定它在前方某个高处。”小说的叙事撩开日常生活的面纱，以片刻的绵密触探精神生命的瞬间，不同时期的一个个镜像，勾勒出其回望人生来路的“顿悟”时刻，她承载着父亲的生命理想，凭借自己的天资、勤奋与意志，“一路只顾往前冲”，但“烟花梦”并不是很清晰的。

然而，在她与新婚丈夫康丰去美国读博士的前夕，父亲说了一番话：“大部分的人活在这世上，都像一炷燃在风中的香火，一生能安然燃尽，就是很有福气了；有些人不愿做一炷香，要做那夜里绽放的烟花。”“有幸能在短暂的一生里燃放出烟花的人是非常幸运的。”“那一要有才智，二要有毅力。你会听人们说，烟花灿烂是灿烂，但多么短暂。这就跟站在平地的人体会不到险峰上的无限风光是一个意思。”这一刻骨铭心的生活之镜，成为促使她精神顿悟的关键时刻，“烟花梦”成为她精神生命理想的一个具象的隐喻。从此“烟花梦”伴随了她婚姻家庭、留学创业的整个生命历程。

珊映之所以失去婚姻，从表面看是因为她不愿像丈夫康丰那样做“一炷香安然燃尽”。这对自由恋爱一起留学读博士的恩爱夫妻，当熬过为生存而奋斗的阶段后，因人生理想方向的不同而离婚。“两条道路在林中分岔，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条，人生就此迥然不同。”两种人生道路互为镜像而构成鲜明对比。更值得深思的是，天资卓异的康丰达到财富自由之后，却模仿师兄道青与自己南辕北辙的生活方式，迷恋上“登山”，难道不是放弃活成“一炷香”的初心，走向和珊映相同的一步一个台阶地攀登的人生方向吗？如果与尼克和杰妮夫妇相比，丈夫尼克在硅谷“万丈红尘”里慢得“像一只乌龟”，“那些围着他团团转讨点子的朋友，一个个成了硅谷大鳄，只有他还这样自我满足地耕耘着自己那不会来大钱的研究院”。而且尼克“更因对女权主义的认同一直以杰妮为傲”。“她一样也没落下——年轻女教授；一篇接一篇的重要论文发表；三个孩子的母亲；著名传染病专家”；“软件大师的太太”，是很典型的“一炷香”与“一朵烟花”的夫妻搭配，夫妻在各走各的人生道路的同时“经营出了一份合作性的伙伴关系”。夫妻平等的“伙伴关系要求人们合作并相互尊重。它包含参与、联系，并为大家的共同利益和平而和谐地工作。——在伙伴关系的环境里人们感觉自己受到了重视，有真诚的关怀和安全感。真正的伙伴关系导致人人有权利并有条件实现自我”。

为什么珊映的婚姻还会破裂？其中隐藏着夫妻意识深层的性别意识隔阂，这被康丰的真情告白暴露无遗：我重要的是去挣钱，只是希望你过得开开心心，这样你跟着我，我才觉得很值得。你随时可以“回家”。然而这种女性“回家”的论调，与《爱在无爱的硅谷》里的恋人利飞对苏菊说的话，《望断南飞雁》里的丈夫沛宁对南雁说的话，如出一辙。也就是说，一方面，许多在国外留学的华人男性被物化后精神迷失，根本不懂女性觉醒后更需要超越物质的精神之爱，即事业上的支持、精神上的关怀。在如今的“精神贫困时代”，大部分人缺少对真正的内在痛苦、死亡和爱的本质认识，在享受物质狂欢时不仅失去对痛苦的感受力，而且更不理解精神之爱可以拯救生命。另一方面，这些男性精英总是以给妻子更好的生活为借口，掩饰灵魂深处陈腐的性别观念，在某种程度上阻碍女性追逐自我实现的梦想之路。那么，是女性太“作”，太执着，还是男性太不觉悟？小说关注夫妻之间的精神关怀价值，对重建性别平等的家庭伦理有着重要意义。

“失子”是珊映锥心的痛。她因“忙碌”的超负荷工作而流产，她躺在血泊里紧闭着双眼，只能通过丈夫的描述想象着她夭折的像小猫一样的女儿：“很小很小一个瓶子，我将她慢慢倒出来，非常白，细细的粉末，我拌了些从后院摘下的粉红夹竹桃的花瓣，送她出了海。我的很大一部分，就在那天随着她走了。”这并不是珊映的个人悲剧，而是时代的悲剧。美国《财富》杂志曾指出,高薪人士中62%的人每周工作超过五十小时，35%的人每周工作超过六十小时，10%的人每周工作超过八十小时。因此能晋升到最高职位的女性少之又少，其中还有一半没有子女。珊映怀揣成功实现“烟花梦”的执念，变成从中国北京中关村到美国硅谷的空中飞人。“作为CEO的珊映是一竿子插到底，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关照。她不用照镜子，就能知道自己那一头长发里，最近又冒出了许多粗壮坚硬的银丝。”但是，她在离婚后仍时时挂念自己的前夫，最频繁的“闪回”影像却是自己怀上又夭折的女儿，珊映深藏内心的痛楚与无奈，只能百折不挠，甚至孤注一掷。因为硅谷“它万变不离其宗——崇尚的仍是以技术为筹码，疯狂追逐物化利益的豪赌”，在这个竞争无处不在的环境里已是身不由己。

珊映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她创造性的智慧就是，发现了在无穷镜像里、人际关系网中自我的精神支持系统，从中汲取强大的资源能量，在面临技术与精神危机的时候，从与邻居导师尼克在玫瑰园的多次谈话里得到信心指数的鼓励，在沃克的帮助下即将解决技术难题。因为“精神作为人类的一种生发着、运动着、兴衰着、变化着的生命活动，具有内在的能量吞吐转换机制，具有独立的与其环境感应交流的体系，它本身也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开放体系，一个生态系统”。这个系统在她的意识镜像里变幻着，生成了那个隔着一道山谷能偷窥到的华裔女性安吉拉。珊映窥视安吉拉职业生涯片段时，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生活现状却是自己不曾选择的那一条人生之路。但她希望自己事业成功，“烟花梦”实现之后，就去像尼克一样修剪自己的后花园，像安吉拉一样生儿育女。其实珊映内心也很向往“一炷香”的生活理想。但是当尼克为她安排机密商业会谈的照片，被安吉拉偷拍并传到了网上之后，珊映用望远镜偷窥的安吉拉，安吉拉偷窥的珊映，两个偷窥者在调查会面的“瞬间”合而为一，预示着女性精神生命自我重建的多种可能性。这与其说是珊映在多重镜像对比中发现了他人，也发现了自己，倒不如说是陈谦对女性事业成功的再认识，是对哪一种人生更有价值的再追问。

但无论如何，珊映在国际高科技航母之上，敢于超越世俗与性别刻板，乘风破浪扬起寻找“真爱”的理想风帆，在一个个悖论接踵而来的“瞬间”，上下求索生命、时间、宇宙与精神永恒，从而获得人类精神高原的“巅峰体验”。在小说结尾，“珊映看到自己在高高的山巅上坐稳，蒙住双眼，听那山崩海裂般的轰鸣”。她的姿势是“蒙住双眼”，开启“心镜”自省，倾听内心激情与梦想的呼唤，顷刻间珊映幻觉中的“雪崩”与康丰登山遭遇雪崩的记忆汇流，无穷镜下的“外在自我”一起崩塌了，在这黑暗的“瞬间”，她“向内”窥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镜像，一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自我，叩问女性自我实现的执念对所谓“成功”定义的修正。原来绚丽烟花的非凡与一炷香火的平凡，是人生不同阶段存在的精神生命样式，也许那“未知的红珊”潜藏着无限可能，因为她已经“觉醒”了，令人振奋的是，那些登上巅峰的精英不仅克服了自己职业求索之路的种种艰难困惑，而且充满智慧地经营着自己的日常生活，拥有和谐美满的婚姻家庭。陈谦以敏锐的无穷镜对海外华人女性精神生命韵律的捕捉，揭开了人类男女性别的忌讳与伤疤：“人人脑后都有先令般大小的一块疤痕，自己难以看到。此一性别的人正好为彼一性别的人帮忙，描述一番对方脑后先令般大小的那块疤痕。”⑬这就是女性之所以可以精神自救的理由，更是陈谦从关注自我和内心，走向了关注人生、性别与人类社会，在多维与多义的创作时空，视野变得越来越宏阔与深邃。

①②陈谦：《无穷镜》自序，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4页，第3页。

③林德尔·戈登：《弗尼吉亚．伍尔夫：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伍厚恺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0页。

④⑤⑥⑦⑨⑩⑫陈谦：《无穷镜》，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75页，第79页，第89页，第66页，第152页，第46页，第235页。⑧理安·艾斯勒著，闵家胤主编：《阳刚与阴柔的变奏——两性关系和社会模式》题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9月版。

⑪鲁枢元：《精神守望》，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32页。

⑬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件自己的房间》，王还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79页。

编 读

《儿女正当好年华》出版研讨会

2017年4月14日，千渡地产邀请省内外有关专家、学者、文学评论家召开了出版研讨会，为即将出版的“千渡创意丛书之《儿女正当好年华》”征询专家意见及出版建议，以期达到最优的出版效果。

研讨会上，千渡地产董事长陈文介绍了《儿女正当好年华》一书的创意初衷，以及“千渡创意丛书”的心路历程，对支持丛书创作的策划人、作者及热心读者表示感谢。《儿女正当好年华》的主要作者陈为人和兰炎平，分别讲述了本书的创作过程、写作主旨和采访过程中的心得趣事。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杜学文同志对本书的创作提出了高屋建瓴的指示，他希望广大作者关注国情、省情，按照党中央、省委省政府对文学创作的要求写出更多的好作品，深挖山西人文精神，提振山西士气，为我省经济、政治建设提供优秀的精神食粮。与会嘉宾对《儿女正当好年华》的体例、内容以及创作高度纷纷提出了宝贵的建议，并给予了高度评价。

《儿女正当好年华》是一部口述的山西人物历程史，书中通过采访山西多个行业、九位较为典型的人物，展开了山西不同历史阶段人们为实现理想崛起奋进的美丽画卷，从中折射出根植于山西人内心的文化价值以及广泛存在于山西人中的务实沉稳、百折不挠的山西精神。

“千渡创意丛书”是山西千渡地产有限公司独立创意的系列丛书，截至目前已经出版了《渡》《忙活》《中年》等一批优秀的书籍，得到了国内多家知名出版社的认可和支持。丛书坚持传播正能量、展现积极生活气息的主旨，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好评。《儿女正当好年华》是专门为山西人民贡献的文化大餐，在山西奋斗发展的历史关键时刻，千渡地产征求了多方面的意见，邀请了山西老文学艺术家协会主席、作家、学者陈为人先生，原《山西日报》总编辑兰炎平先生等一批资深作家，通过人物口述的角度，反映几十年来山西这块土地上的奋斗和拼搏精神，相信本书一定会成为继承好传统、弘扬正能量的又一力作。

作 者：

王红旗，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女性文化研究基地主任，《中国女性文化》《中国女性文学》主编。

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