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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川桥

2017-07-21陈柳金

清明 2017年4期
关键词:维维小宇孩子

陈柳金

1

怎么说好呢,苏宇其实是个可怜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模样。段维维呢,是个房产中介,一天到晚忙得被人追债似的,拼了命地挣钱。她常挂在嘴角的话是——不多挣点,孩子将来的路怎么走?以后说不定连呼吸都得花钱!段维维随身备了两块手机电池,电话铃好像从没消停过,说话哒哒哒的,像扫机关枪,总能看到嘴角泛起白沫。晚上甭说回家做饭了,有时半夜回来连路灯都已恹恹欲睡了。想想,苏宇才读一年级啊,这个家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没有办法,除了每月交的一千元,管早餐、午餐、下午茶点、午休和接送外,段维维追加了两千,叫符雪芬再管一顿晚饭。她要是很晚回来的话符雪芬要送苏宇回家睡觉,早上接他上学,而且要替她开家长会,参加学校活动等。也就是说,符雪芬几乎成了苏宇的替身妈妈。

本来符雪芬不知道段维维的男人在蹲牢,那天下午五点,把十几个孩子接回来时,苏宇递给符雪芬一张纸,她知道段维维不会理这事,她比想当女总统的希拉里还忙。她拨通电话,忙音,好一会,段维维拨了过来,符雪芬在她的提示下填写这张学校家庭联络卡。写到父亲这栏时,符雪芬问职业,段维维迟疑了很久,一点都不像她快刀斩乱麻的性格。符雪芬催促了几次,段维维咬牙说了两个字——服刑!

符雪芬听得心咯噔一响,继而喉咙发痒,跑到洗手间剧烈地干呕。这些天不知为啥,心里一紧张,就会出现这怪事。开始符雪芬以为有了,蹲洗手间里,用早孕试纸测试,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她多么渴盼有个小生命在里面蠕动,哪怕蹬腿划拳也好,她都会很享受这种疼痛。

段维维说完那两个字后,便掐断了电话。符雪芬的心莫名地疼了起来,她没有如实写,而是写成了“服务员”,她怕服刑两个字会让苏宇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开家长会时,老师说,你家苏宇什么都好,就是总要跟同学拥抱!符雪芬本来没必要挂不住脸,毕竟苏宇不是她的孩子,但她还是说,这有什么?小孩子之间闹着玩的!

这孩子的确可怜,满脑子的奇思怪想。比如看到窗外榕树上垂下来的气根,他说,阿姨,我会荡秋千,我能荡到河对岸!说着跑出门,抓住擀面杖粗的氣根荡出老高,一松手,扑通一声摔到地上。符雪芬赶忙拉起他说,小宇疼不?这样太危险,以后不能玩,走,阿姨带你去看绮川桥!

吃了晚饭,符雪芬便牵着苏宇朝前面不远的东江走去。

对岸高楼林立,是这个城市的新区,连接新老城区的是上游五六公里远的一座桥,每天上下班堵成长龙,车流比观赏钱塘江大潮的人群还壮观。学校门口以前有一座上百年历史的绮川桥,只供行人和自行车通过,前几年到了风烛残年,终于在一场洪水后轰然坍塌。政府斥巨资在原来的位置兴建一座大桥,名字没有改,还叫绮川桥。

去年建起了两岸的引桥部分,今年赶工期在建横跨东江的主体。对岸楼房已经够密集了,引桥一建好,旁边又出现了几个新楼盘。

符雪芬今生最大的梦想是生一个儿子,然后在新城区买一套上百平米的商品房,这日子就妥帖了。

符雪芬和苏宇坐在离桥几百米远的河岸上,看着夕阳慢慢沉入河里,溅起金黄色的波光,很是好看。不远的上游,有一个渔民撑着船,呼啦撒下一张大网,要把即将沉落的夕阳打捞起来。这些天,机器声日夜不停,主桥从两边又向中间延伸了一截,也许过不了两个月,桥就能合龙了。

苏宇好奇地问,阿姨,桥建好后,是不是老城区和新城区就能拥抱在一起了?

符雪芬笑了笑,说,老城区就像一个母亲,新城区像一个儿子,他们总不能离开吧。

苏宇懊丧地说,我妈为什么不喜欢抱我?

符雪芬说,她太忙了,来,阿姨抱抱你!

说着把他拉到怀里,苏宇顺势仰躺下来,头靠着散发出小米粥香味的怀抱,一脸流动的波光。

符雪芬说,小宇,为什么晚上不跟妈妈睡一个房间?

苏宇说,妈妈每晚都喝酒,味道太恶心,我才不要跟她睡!

符雪芬又说,小宇,想爸爸吗?

苏宇转过脸来,盯着她问,我的爸爸在哪?为什么其他同学有爸爸,我却从来没见过?

符雪芬看着夕晖中的绮川桥,说,你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正在往家赶,等绮川桥建好的那天,他就回来了。

她也知道这话编得有点俗套,但苏宇却深信不疑,眼睛紧紧地望着绮川桥,过了半晌,说,爸爸回来,他会不会经常抱我?

符雪芬心里一阵疼,忽然想起老师说过的话,其实小宇这孩子就是缺少一个温暖的怀抱。

想着,她两手用力地把他箍在怀里。

2

这几年符雪芬一直在当租客,这接送站是租的,住的房子也是租的。只有肚子不用交租金,但老是怀不上。跟陆达民结婚三年了,肚子仍然空着,她做梦都想有一个,可无论怎么折腾,肚子就是不管不顾地唱“空城计”。该用的民间偏方都用了,还按男酸女碱的说法吃大量蔬菜大豆乳制品,陆达民则像个地主阶级吃鸡肉猪肉牛肉海鱼等酸性食物,但符雪芬的肚子照例一马平川。后来又去看了一个老中医,说符雪芬元气亏损气血不足,雌性激素分泌偏少,受孕率就低。于是又开了调元气补气血的中药,吃了二十多剂了,符雪芬出的汗都能闻到中药味,肚皮却还是紧绷绷的。

幸好有这群孩子,符雪芬才不至于太空落。

周一至周五,符雪芬的日子是繁茂的,早晨的阳光穿过窗外的大叶榕,把树影和鸟声投射进来,厨房的墙面成了大屏幕,光影与鸟鸣一起跃动。符雪芬就是在这样的美好中开始一天之计的,当孩子们陆续被家长送来时,早餐已摆上桌。这些小淘气围着桌子坐成一圈,在小米粥的香气中吃得闹闹哄哄。

符雪芬举着“小博士接送站”的木牌把排成队的孩子们送进附近的学校,折回来时,还不见陆达民。符雪芬拿起手机又放下了,让他多睡会儿吧,昨晚不知哪来的疯劲,一晚上来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要命,恨不得一夜就把孩子造出来。想到这符雪芬的脸唰地红了。

泥塑是陆达民的专长,下午放学后孩子们回到接送站,瞄着陆叔叔捏好的模型争先恐后地玩起了泥巴。陆达民的泥塑作品《莲心》曾获过全国“爱莲说”泥塑大赛金奖,作品用镂空手法去表现一只玉壶春瓶,瓶体以莲叶、莲蓬、花蕾等元素构成,之间形成的缝隙,窄小处只够飞进蚊子,宽广处蝴蝶可以扇着双翅自由穿行。透过空隙,看到一朵莲花在瓶底盛开,中间的莲蓬结着饱满的莲子,隐约有蜂蝶在上,轻扇薄翼。

当然陆达民还会教他们写字、画画。这些培训都是要收费的,如今的家长恨不得孩子能插了翅膀飞上天,这点钱他们愿意掏。夫妻俩过着一唱一和的小日子,符雪芬负责做饭和接送,陆达民负责培训,收入说不上有多高,足够柴米油盐了,要是再生个孩子,也是能养活的。

那天,段维维打来电话,说要晚点回,让她带苏宇回家睡觉。这段维维也真是的,那么晚回,非得叫符雪芬把苏宇送回她自己家,而不许符雪芬带苏宇回她租来的房子。段维维后来解释说,她一晚上见不到小宇,人就像抽空了,只要看到孩子轻打着鼾睡在床上,哪怕再晚回家,心里都是踏实的。

幸好符雪芬租的房子离段维维住的小区不远,走出街口,转个弯,再走几百米就到了。以往她哄睡苏宇后,便径直回家,但那晚实在太困,躺在床上讲完半本少儿故事后,苏宇好不容易睡着了,符雪芬竟然也没扛住,头一歪睡了过去。

她是在一阵浓烈的酒味中醒来的。房间一片黑,只看到空调的小黄灯在黑暗中调皮地眨眼。空调咝咝地吐着冷气,这一觉睡得真沉。符雪芬躺在床的里面,苏宇横在外侧,一只小脚丫搭在她的肚子上。

她刚把苏宇的小脚移下来,便发现一个人掀开蚊帐上了床,酒味就是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不用说,是段维维!她躺下来,紧紧地抱着苏宇,喃喃自语,小宇,妈妈一晚不抱你,就没法睡着。做个好梦吧,明天还得早起!

符雪芬直直地躺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浑身如爬着无数只小蚂蚁。心头一紧张,喉咙发起痒来,腹内翻江倒海,符雪芬竭力忍着,感觉喉咙正被一双手撕裂开,劲头越来越大,终于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谁?段维维松开手,拧亮床头灯。

两个女人惺忪着眼,竟然大笑起来。

这天气,讲着讲着故事就睡了过去。你怎么喝酒了?符雪芬说。

每晚都得喝,外面没喝的话,回家一个人喝!段维维说。

酒味会熏着小宇的。符雪芬说。

反正睡不着,我们出去聊聊。段维维说。

两个女人坐在客厅里,茶几上摆着一瓶茅台。

段维维说,要不要喝点?

符雪芬说,不喝!

段维维慨叹道,人生几何,欢喜就好。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往心里搁。

说着拧开瓶盖,倒了一小杯,挨近嘴边嘬了一口,说,家里有两种酒,一种是上千块的飞天茅台,一种是几十块的高粱酒。要是哪天卖了房就喝茅台,没卖便喝高粱酒!

符雪芬说,看来今天又卖房了?

段维维又嘬了一口,说,带客户去广州增城碧桂园看房,成交了一套。

符雪芬疑惑道,你们公司怎么把生意做到广州去了?

段维维说,增城到东莞开车半个钟头,那些房地产大佬便把手伸到东莞来抢生意,跟这边的房产中介所合作,又是派车接送又是免费午餐,还带客户去绿道踩自行车,促销手段花样翻新。

一杯酒转眼喝光了,段维维又倒了一杯,说话便有点收不住。

你想啊城市是高炉群,全都在高温炼铁,一大片一大片地圈地盖楼。北上广深不相信眼泪,北上广深只相信房价,高房价打败了多少实体经济,只有房价才能支撑起城市GDP。想想看,我们这个城市离广州深圳上百公里,广州房价每平米涨到四五万,深圳中心区每平米十几万,房价迟早要受到两地的冲击。现在这个城市房价普遍每平米一万多,要是还不考虑买房,等涨疯了后悔都来不及!

——再想想看,这个城市的地铁开通了,地铁沿线的房价都在涨。水涨船高,全市的房价都得跟着涨。一条地铁的拉动力有多大,这个不用我费口舌,是明摆在那的事。你要是不趁早出手,存在银行的钱就等着贬值吧,到时就是多长出一双手都挣不够首付。

——还有,绮川桥今年就能建成,两岸一连通,交通优势带旺房地产,那时新城区的房价都得涨,老城区难道会耐得住寂寞?房价肯定也跟着涨!你可以认为我今天说的全是废话,但等房价升起来后,你会觉得我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段维维唾沫横飞,激情洋溢,像美国总统在做竞选演说,符雪芬怎么能不动心?可惜没钱啊,存的几万元全投到接送站了,交了押金和半年的租费,还有装修费,一眨眼银行的账户几乎清零了。符雪芬发誓不去想买房的事,那是对自己极大的伤害,还是怀上一个孩子吧。有孩子了,她和陆达民就能看到阳光穿过生活的光影。

可是,符雪芬的肚子就是如盐碱地不冒绿。

再好的性格难免都会磨出棱角,加上段维维发表了上面那通有关房价的观点,心里被无限放大的挫败感搅缠着。符雪芬的喉咙又发起痒来,喉管里好似爬着一条毛毛虫,她使劲吞咽口水,没压住,反而奇痒难耐。她拿起酒瓶胡乱倒了一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液体果然奏效,喉咙的痒消失了,胃里却一阵滚烫。

脸上起了火烧云,她看段维维的眼神便透着灼人的光亮,大约是酒壮人胆,她说,你有儿子,但你配当小宇的妈妈吗?没错,你還有房子,男人呢,你的男人呢?这个家是不完整的,你整天为钱活着!

话出了口,符雪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已经收不回来了。段维维愤怒地看着她,夺过桌上的酒瓶倒满一杯,一口灌了下去,咆哮道,符雪芬,你不为钱开接送站干什么?有本事你去做慈善啊!

符雪芬噎住了,急忙把话题一转,低着声音说,老师说小宇是个好孩子,就是总爱跟同学拥抱,你回到家要多抱抱他,他才七岁呢。

段维维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仰头又喝下一杯,喷着酒气说,谁来抱我呢?我要是不喝酒,晚上根本没法睡,那上辈子欠了牢狱债的最好永远别回来!

哐当,杯子摔到了地上。碎片豁牙咧嘴,把这个深夜划破了。

这样的女人,就是一堆玻璃碴!符雪芬打心眼里瞧不起段维维,还带了几分怨恨、愠怒、嫉妒、自卑和纠结。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味道袭来,要不是陆达民赶来接她,符雪芬迷乱得差点就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3

打这之后,符雪芬尽量避免与段维维见面,总是赶在她回家前把小宇哄睡,锁好门急急返回。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越是装不下段维维,对小宇就越是心疼。似乎小宇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他的心跳、呼吸和喜忧都与她连在了一起。而段维维,只是他生活中掠过的一个影子,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那次,段维维是把家长通的短信直接转发到符雪芬手机上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叫符雪芬替她参加亲子活动。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师都误以为她是苏宇的妈妈。她和几十个家长们站成一排,背后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几个红色美术字——爸爸妈妈,请抱抱我!

班主任站在台上说了这次亲子活动的目的,大意是作为家长,既要锻炼孩子的独立生活能力,又要给他们体贴入微的关爱。事实上,很多家长忙于工作,脚尖赶着脚跟跑,在孩子身上花的时间远远没有工作上的多,甚至有些家长一天下来连孩子都见不上一面,半夜回来时孩子已睡着,第二天挨到八点起床,孩子早已上学去了。现在的孩子不缺营养,不缺物质,不缺娱乐,就缺少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极不利于孩子健康人格的养成。所以,学校倡议家长们每天在孩子上学和放学回家时抱一抱他们。

站在对面的孩子们纷纷喊着自己的父母,一个个奔到家长怀里。当苏宇跑过来时,他轻轻地叫了声阿姨,头伏在符雪芬的腹部。符雪芬摩挲着他的头,说,以后阿姨每天都会抱一抱你。

发现惊喜,是在一天傍晚。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段维维破天荒地早早把苏宇接回家去了,这样的情况一个月都没有一次。晚饭后,符雪芬喉咙一收缩,胃里直捣腾,赶紧跑到洗手间,这一次呕得稀里哗啦。薄暮的阳光斜打过来,正好照在她的肚子上。树上的鸟约好了似地鸣叫起来,叽叽喳喳,唱戏般热闹。她拿出上次买的早孕试纸测试,一会后试纸上出现了两条红杠杠。符雪芬心头一喜,是你的挡都挡不住,不是你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陆达民高兴得没了模样,收拾好心情后,在教学桌上捏起了泥巴。

符雪芬走出厨房,拆下腰间的围裙时,看到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子骑在一条水牛上,小茶壶嘴从裤裆里露了出来。

符雪芬扑哧笑了,说,想得美,要是女儿呢?

陆达民说,女儿就让她坐花轿!

符雪芬说,坐轿子还是坐马车,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我们可不能像段维维那样,心掉进钱眼里去了,你看小宇不可怜吗?以后不管有钱没钱,我们都要多抱抱孩子!

说到底,她是喜欢苏宇这孩子的,傍晚一有空便拉着他去东江看绮川桥。建筑工人还在忙碌,电焊机火光四溅,开出一朵朵明晃晃的花。绮川桥又往中间延伸了一截,苏宇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桥。

新城区的高楼群总是气势夺人,在夕阳下如一座梦幻城堡,繁华得有点不真实。以前,符雪芬会被眼前的高楼感动,想着总有一天会在對岸买下一套自己的房子,但自从上次段维维说了“房价论”后,绮川桥在她眼里一下子别扭起来,忽然希望资金链断裂,变成一座烂尾桥。这种想法一萌生,高楼群便变得有点碍眼。一只飞虫没头没脑地撞进她眼里,揉了揉,使劲眨,叫苏宇对着眼睛吹气。苏宇说,阿姨,你的眼睛好红!

符雪芬坐下来时,苏宇又要往她怀里躺。这一次,符雪芬说,小宇,阿姨今天肚子不舒服。

苏宇伸出小手,说,我帮你揉揉。

符雪芬挡住了,说,假如里面有个小弟弟,以后你会不会疼他?

苏宇转过脸来,大声地说,不,阿姨只能疼我一个人!

符雪芬抚摸着他的头,说,你妈妈其实也很疼你,你不知道,她在你睡着后每晚都抱着你。

苏宇惊愕地看着她,说,没有,她总是一个人睡。她还喝酒,那味道难闻死了。

符雪芬总是保持一份好心情,她从《孕妇必读》里读到“母体生气时会产生毒素,对胎儿发育造成影响”。所以她学会了绕道走,对不想做的事和不想见的人迂回地绕过去。

但是有些人注定是要碰上的。那晚九点,送苏宇回到家把他哄睡后,段维维不迟不早偏偏这个时候回来了。符雪芬扭头要走,被段维维叫住了,说很烦,要求陪她聊聊天。一看便知道,她今天没卖房。

果然,段维维拿出一瓶高粱酒,软不拉耷地坐在沙发上。符雪芬本来不想理她,与这样的人走得太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蜇你一下。她就是一个马蜂一样的女人,总是盯着钱,一天没挣到,便会狂飞乱舞四处蜇人。

果然,一上来段维维就给了她温柔一针,说,有些话,我也许说得有点过了,都是女人,谁活着容易?

符雪芬不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段维维往杯里斟满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气味,符雪芬捂住嘴,喉咙一收紧,跑去洗手间呕得七荤八素。两脚乏力地走出来时,段维维说,有了?

符雪芬应了一声。

段维维说,那今晚得多喝两杯,一是庆贺你怀上了,二是……

她也许故意卖关子,喝了大半杯,说,今天去探监了,他在里面表现好,监狱给他减刑了,再过一个月就能出来!

符雪芬以为她又会扯到房价上,没想到跟她男人有关,她开口说,这是好事啊,你们很快就能团聚了!转念一想,自己怀上孩子的事竟然跟这破事搅和在一起,不吉利。她趁段维维不注意,朝地上呸了一口。

段维维又喝了一大口,接着说,可这些年我跟小宇两个人过习惯了,家里突然多出一个男人,生活会被打乱的。我每晚都要喝酒,男人肯定受不了,他要是强迫我戒酒,以后这日子没法过!再说,小宇还没出生他就进去了,他还在监狱里说小宇不是他的种,他居然说出这话,出来后怎么会疼小宇?这个家肯定会闹得鸡飞狗跳的!

段维维喝得有点急,符雪芬抢过酒瓶,说,你想多了,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走的。男人出来后,找一份事情做,让他挑起顶梁柱的责任,这日子过得就有筋骨。

你不知道,他是贩毒进去的,以前还吸毒,要是出来后又吸上了,我挣的血汗钱全搭上都不够他那口白粉。这孽造的,为什么还要出来!这些年,我没日没夜地拼命,才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客厅的空气顿时凝固了,加上这烈酒味,符雪芬呼吸急促起来,喉咙发痒难耐,又跑到洗手间吐得一塌糊涂。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路上飘着一片阴郁的云,像随时要撒下一阵冷雨来。本来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符雪芬心里替苏宇和段维维高兴,但没想到她如此自私,给自己的生活锁定了一个画框,而且她认为这种生活过得诗情画意,能在半醉半醒中找到一种快感。小宇呢,越发显得可怜,他是在这个画框里的展示品吗?不,他成了段维维这个母亲的陪衬,陪着她陷入了一种冰冷的生活。

符雪芬心里被说不出的隐忧充塞着,很堵。她隐约感到了腹内的胎动,却凭空生出未曾有过的惶恐来。

4

绮川桥如两只向中间平伸的手,看上去只隔着几米的距离,也许不用一个月就能握住了。事情实在有点凑巧,苏宇的爸爸一个月后就能出狱。符雪芬跟苏宇说过,等桥建好后,你爸爸就回来了!她的话奇迹般地与现实重合,但这一次,符雪芬却希望这绮川桥的工期能慢下来,一年,两年,甚至更长时间。

她真的担心,万一苏宇的爸爸出狱后重蹈覆辙,这个家庭会被毁于一旦。

这个傍晚,天空生起炉子,火噌地燃红了半个天幕,西边的天空火红一片。符雪芬说,看,好漂亮的火烧云!她和苏宇坐在河堤上,苏宇眼睛里闪烁着剔透的光。红彤彤的云照在河面,泛起酒红色的波纹。渔民又在撑着木船撒网,在网抛出的一瞬间,苏宇问,阿姨,网是不是鱼的怀抱?要是鱼喝了酒,是不是都想被网抱在怀里?

符雪芬简直被苏宇的想象力惊呆了,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把苏宇的头抚在自己胸前,深深地抱着他。

才多长时间,符雪芬的肚子已圆鼓鼓地凸起,走起路来连两只脚都遮蔽不见,稍走远一点的路便气喘吁吁。送苏宇回家的任务便交给了陆达民,有几个晚上回来,陆达民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酒味,符雪芬警觉起来,他说跟朋友在酒吧街喝了两杯,大家在一个城市,平时都忙得不见天日,再不趁着空闲喝酒唠嗑,互相之间便隔远了。

理是这个理,但符雪芬不信这事。

段维维从苏宇一进接送站便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符雪芬,从这点来看,她觉得没有道理不对苏宇好。至于这个段维维,把钥匙交给她的同时,也把一个母亲的责任交了过来,她轻松了,可以上蹿下跳地卖房挣大钱,还可以醉醺醺地喝她的飞天茅台。谁叫自己得了她的钱,还这么喜欢这个天可怜见的小宇?

这样想着,符雪芬走去旁边不远的五金店又配了一把段维维家的钥匙。这晚,陸达民照例送苏宇回家,十点还不见回来,符雪芬想了想叫了一辆出租车。

她宁可相信陆达民说的是真的,几次半夜醒来时她还竭力说服自己,陆达民说的是真的。他不能死守着接送站捏那些成不了气候的泥娃娃,把一个男人的时间和气息都浸染在泥巴上,但事实无情地推翻了这个臆想出来的推论。

坐电梯上楼,轻而易举地打开门时,一阵浓烈的酒味钻进鼻孔。客厅的灯没开,符雪芬正好被罩在了一片暗黑之中,如一个隐身人般踮着脚跟朝亮处走。主人房的门只掩了一半,也许两个狗男女太急,没来得及把门关紧便干柴烈火地烧了起来。

符雪芬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压住愠怒的,她很冷静,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她甚至想,自己不是来捉奸的,而是验证一个男人身上的酒味到底勾兑了什么。

里面嘤嘤嗡嗡,符雪芬侧着耳朵,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左手抬高一点,好了,这样就舒服多了。

就是要这样,没什么好害羞的!

小宇说多少回了,叫我请陆叔叔捏一个妈妈,回到家可以靠在我的怀里。

我又何尝不想疼小宇?公司这次派我去广州做店长,哪怕再累,还不都是为了孩子?

男人从监狱里出来后,别指望他疼小宇,不把这个家败光我就烧高香了!

门外,符雪芬感觉有一种滚烫的液体在身上流动,像上次喝了酒那样,能听到血液的流响。她忽然很渴盼光亮,半个身子倾斜到灯光里,这个角度恰好看到了房间里的陆达民和段维维。她光着身子站在前面,陆达民两手泥,躬着腰在捏一个肤色发光的段维维。泥塑已经成型,那样宁静姣好地站着,站成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段维维。

符雪芬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她怕搅乱了一个飘着泥土香混合酒味的夜晚。小区里响起了蟋蟀和青蛙的鸣唱,有点稠,有点躁,像是在为一种气味击节而歌。她用力从这份热闹里抽离,坐上了一辆出租,经过东江时,跟着自己的影子下了车。

一轮圆月从新城区升起,月光阴郁,朦胧,被一只只倒立刀叉似的高楼蛮横分割。符雪芬坐在堤岸上,巨大的孤寂感汹涌而来。有些事情其实谁都代替不了,一个孩子属于一个怀抱,城市再繁华,房价再往上长,都割裂不了情感的血浓于水。肚子剧烈地动了一下,这些天小家伙劲头大了,对面新城区的灯火还没有睡意,各怀心事地亮着。她分明看到了孩子的未来,在眼前森林般的高楼群面前无依无靠。符雪芬心头涌起莫大的焦虑,她想起段维维说的一句话——都是女人,谁活着容易!

咕咚一声,不知什么掉进了东江里,河面泛白的银光一下子破碎了,那只横在月色里的木船左右摇晃。恍惚间,她看到小宇晃荡着身子站在船上。符雪芬伸出手,却好像被什么攫住了,喉咙奇痒。她捂住嘴,腹部传来一阵颤栗而尖锐的疼痛……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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