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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母亲

2017-07-20罗张琴

雪莲 2017年13期
关键词:塑料桶观音行李

火车,一路向北,开往京城。

离睡觉还早,想看书。可我显然静不下来。对面下铺,那个老母亲一路都在自说自话,我时不时滑进一出没有和声的独角戏里头。

老母亲先于我抵达五号车厢。她用一个庞然的大纸箱填塞她床底的大部分空间,还用一个大大的塑料桶霸占了我们之间那条狭长的过道。塑料桶里,五颜六色的大小包裹堆成一座凌乱的小山。

老母亲人形苍老,心却是明白的。她看出了我的不满,知趣地用脚拨拨那个大塑料桶,却纹丝不动。她干脆瞪了我一下,还有意将嘴角向下瘪了瘪,意思是我们乡下人就这样,爱咋咋地吧。之后,她将被子和枕头胡乱一卷,堆在靠窗的角落,双手抱头,和衣仰躺在小床上。

我觉得她将农村母亲那种特有的倔表现得很准确,心里忍俊不禁。

老母亲在床上翻来覆去。我用余光瞥见了她几次的欲言又止。旅途漫漫,想来她是很需要找个人说说话的。其实,一个人坐车,我也觉得寂寞。只是,我与她,能说什么呢?

“冻死个人呢。忘带长衫,空调开咯(这么)低。”“旱(干)死个人呢。咯一堆死瓜子,嗑得下巴都旱巴巴。”“吵死个人呢。咣当、咣当,脑壳昏天黑地。早晓得就呆乡下屋里,不坐火车去北京了。”……她坐了起来,一边用指甲剥葵花籽,一边操着浓重的乡音不停地自言自语。

她的这个神态,让我想起了我的婆婆。

我的婆婆比她稍微年轻些,纯粹的农民。如果不是因为要帮我照看孩子,婆婆一辈子也不会离开乡村和土地。在乡间,婆婆光脚叉腰,谁家屋里都能敞着走,见谁也能扯着喉咙、震着唾沫星子、肆无忌惮地说上几句话。锄地薅草,洗衣做饭,“斤共、斤共”摇水井,这些活因为有一堆男人、女人的谈笑参与,做起来尤其欢快,特别热闹。一进城,这不许动,那不能摸,相互见着,热情点的朝婆婆淡淡笑笑,算是招呼,大多数则冷着一张脸错身就过了。婆婆的笑容堆在脸上,上不是下不是,尴尬得很。婆婆是个好面子的人,遇多几次,难免憋屈,索性也就轻易不理人了。婆婆实在习惯不了城里生活,说城里人心里竖着一道墙,自己活得累,让别人也不轻松。

人的本质是孤独,很需要一个“聊得来”的人来取暖。婆婆讲不好普通话,在城里又找不到体己朋友,我们不在,她的声音便无处安放。没人说话的婆婆特别难受,她开始自己对自己说,慢慢成为习惯。后来,即使我们回家,也经常能听到她的自言自语:“乡下这个时候该莳禾了。”“好久都没听到燕鸟儿叫了。”“天公公总是落雨,那个死秀英(她在乡下的好姐妹,有风湿)的全身估计都快疼死去哩。”

生活,总有为难处。我不忍心婆婆的声音孤零零地漂,可孩子还小,我也实在没有办法让婆婆重返乡间,过她喜欢的生活。

有疼痛的微波在我心头拂过。

眼前的这位老母亲,应该也是千里迢迢奔着她的儿孙去的吧?要是旅游或是走亲戚,她断不会揣着如此沉重而又琐碎的行李。

放下葵花籽,她又在捣鼓行李。她将那些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包裹从大桶里一件一件往外拎,仔仔细细重新整理,嘴里还碎碎地念:“笋干,菜干,杨梅干,酱萝卜,两斤糯米,二十个咸鸭蛋……没错了。”“霉豆腐,辣椒酱,腊肉,香肠放在纸箱子里头。都是我崽俚(孩子)喜欢恰咯(吃的)。”“咯个死蠢子(对儿子的昵称),要我只带换洗衣服,空手去北京住几天,哇(说)咯样方便,不消得(需要)人接送。咋咯能不带嘛。土生土长屋里咯,外头想买也买不到呀。”

……

千山万水,人世漂泊,社会样样都变了。也许,孩子对母亲从家乡带去的这些东西并不在乎,甚至会认为是累赘,从而对母亲这种自讨苦吃的行为嗤之以鼻。但是天下母亲的心是不会变的,孩子从来都是母亲心里跑着的一匹马,马跑到哪里,马厩就在哪里。

窗外,雷声滚过天际。车厢内,一个纸箱,一个大塑料桶将一个老母亲的全部深情,妥当归置。

我輕轻地胡乱翻着书。翻到某页,我停了下来,有稍许的愣怔。这是一页插图,黑白两色,名为《观音》。左边约五分之一是空白,右往上,大面积画的是观音的侧面头像。头像右下是几笔勾勒出来的寥落的人间。从右上往左下,浅淡的线条,是风,是雨,是人间泥泞。风雨使观音受难,脖颈以下的肉身被蚀朽,然而观音低眉慈悲,拈花微笑,默默吐纳。观音俯瞰众生的仪态,安沉稳定,赐予心灵绵延的慰藉。画家将观音那块蚀朽的肉身虚化处理成一个老妪的样子。老妪踩在泥泞中,向雨而立,一切默默。

我忍不住看一眼对面的老母亲,白发胜雪。此时,闪电接引了天边的雨。瞬时,粗大的雨点弹在车窗玻璃上,仿佛是佛的念珠,一粒粒敲响在我体内的木鱼。雨滴滑落大地,大地腾起一种广大而深微的呼吸。万籁有声。灰白头发之下,是老母亲黑中泛红的脸,神光洁亮的眼。

她又开始唠叨起来。

“人老先老手哇。咯死鬼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一重一重全是皮,跟咯山上雷劈焦了的树兜根一样。”“鬼佬缺咯牙齿,嗑粒瓜子都嗑不动。恰冒好恰,等死好了。”“人老到咯一步,除了跟崽女增加负担,还有啥用哦。”……在她的唠叨里,岁月似乎已经把她腌透了,日子也似乎随时可以将她的肉身损蚀在“咣当、咣当”的声响下。

我的心里生出一丝虚幻的不适感来,堵得慌。

女人的心是相通的。我想起我最爱的姑婆,我可怜的外婆,她们一生操劳,相继驾鹤归西。除了她们自己,怕是再没有谁记得她们曾经掐得出水的皮肤、能传导爱恋的秋波和暖玉生香的怀抱。在我的印象中,属于她们的从来只有茫茫瞆瞆的眼,纹路杂乱的脸,参差凌落的牙,瘦削干涸的身体。我遗忘了小时候与她们亲近,粘着她们就像石头依着山体。我遗忘了小时候迷恋她们的存在,就像守望着一片不可或缺的蓝天。我只记得她们在乡间等待终老的样子,越来越轻微,骨架似乎都缩了大半,如果不是皱纹、老年斑、混浊眼神、漏风口齿、颤巍巍拐杖的存在,我会担心她们是不是要重新变回婴儿的状态。她们身上有一种速朽的、令人不快的破败之象,连气息都令人很是压抑。尽管我还爱着她们,但内心本能地有一点嫌烦之意,排斥近距离接触她们。

亲人之间,总是特别敏感。我的拒绝立刻传给了姑婆、外婆。她们缩回对我的爱昵,内心很是惘然。她们脸上浮起一种艰深的微笑,依稀是豁达,但明显是失落。人,一旦向老,有什么不幸,似乎已经尘埃落定。这是命,谁也逃脱不了的宿命吗?将来倘使我老了,是不是也将如此?垂垂老矣的人,忧伤地宽恕后辈,只愤愤不平地诅咒自己,一天天念叨,老天爷要开眼早点把无用的生命收了去。她们的诅咒使我心惊,使我恐惧:我的良心呢,我的孝顺呢,我本该流淌在血液里、与她们的水乳交融呢,哪儿去了?我庆幸在她们的余生残年,我有过这样的反省与追问,并逐渐与她们重新亲密无间。天伦之乐,晚景之福,于生死两头,都该是一种温暖的安慰。

雨,使人安静,也使人困倦。老母亲累了,她贴着陈旧的枕头滑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她的啜泣声将我惊醒。老母親,怎么哭了?我看见,她又一次在倒腾她的行李。许是心情浮躁,行李被翻得无比凌乱。

车上旅客陆续醒来,她止住了哭声,重新开始自言自语:“小囡囡哟,婆婆(奶奶)真是老了,冒用哦,居然把观音庙里菩萨开过光的福袋落屋里。你三天两头不舒服,你咯娘从来看不上乡下咯一套。好不容易她答应我,求一个福袋你贴身戴,让菩萨保佑你平平安安。婆婆千带万带,偏偏没带咯个。婆婆害了我小囡囡哟。”……她的声音充满自责、委屈,还有气恼。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看得上”、“看不上”,是城市与农村的距离么?也许,世间的某些距离,老母亲是乘坐任何交通工具都抵达不了的。

老母亲开始悉悉索索收拾一地狼藉。

雨停,阳光在铺陈的铁轨上流淌,火车在逐渐浅淡的晨雾中向前疾驰。洗漱完毕,我回车厢,发现老母亲正握着手机,寂寂坐在那里。她凝视自己行李的目光,分不清是阴郁还是温存。她脸上有一种孤危无助的神情。然而她不放纵自己这种情绪,她知道我在看她,却也不开口向我倾诉。她只重复着两句话。“手机关机了。”“咯个死蠢子,一定在开很重要的会。”

手机关机,代表一个儿子的态度,它如此粗暴却又合情合理。一个母亲整个行程的等待结束了。此时此刻,对于一个奔赴城市的孤独的老母亲而言,向前,是恐惧的咒语。她的儿子为什么会关机呢?

火车本身是飞驰的时光,呜咽声中,诉尽了悲欢。我想,她儿子确确乎是有事,接不了她的。或者,她儿子确确乎是早告诉了她,不能接站,要她不要带任何庞杂的行李。但是,她的儿子忽略了一个农村老母亲的朴素认知:一个没有行囊的母亲,一个行囊里没有装许多带着土地体温的乡村礼物的母亲,哪里会是一个去看望城里儿子的母亲呢?

我与她同在吉安上车,同去北京,在同一个车厢里度过了近十五个小时的行程,像上了一条船。

“不要担心,一会到站,我帮你拎行李。出站,打个车,没问题的。”我很自然地拢着她的肩。她松了一口气。对我说的话,却也没有太过诧异。

到站了。老母亲跟着我,融入浩荡的人流,没有惊慌失措。她的儿子会等在出站口吗?

早晨八点。阳光正好。

【作者简介】罗张琴,笔名七八子,江西吉水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岁月》《红豆》《中华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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