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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永远不结婚

2017-07-20刘涛

雪莲 2017年13期
关键词:大伟母亲妈妈

1981年5月的那个早晨,当冯蕙从垃圾箱里抱出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她突然就有了触电的感觉。那一年,冯蕙二十三岁,是个大姑娘,那一刻,冯蕙陡生出一股已婚少妇才有的浓浓的母爱。

那个5月的早晨,阳光明媚,熏风徐徐。马路两旁的法桐树已生出鹅黄的嫩叶,几只黑色的燕子在空中飞来飞去。冯蕙怀抱着那个白底红花的小被筒儿,看到婴儿红彤彤的小脸。婴儿闭着眼,紧皱着眉头,小嘴一撇一撇的,想哭,却没哭出声。冯蕙心想,多亏今天起得早,垃圾箱还是空的,要是晚半个小时,倒垃圾的人多了,这孩子就会被垃圾活埋了。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冯蕙这样,走到垃圾箱前还抻头往箱里看看,许多人都是手持盛垃圾的铁簸箕,离垃圾箱两步远,伸出胳膊把垃圾往箱里一倒了之。万幸啊万幸!冯蕙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提着盛垃圾的铁簸箕,转身进了门洞,上楼回到家里。

冯蕙的父母都在家,家人们七手八脚打开小被筒,一看,有小鸡鸡,是个男孩儿。又仔细检查全身,没一处不对劲儿,小模样也挺不错,不像是痴呆弱智那一类。健健康康的一个孩子,父母为什么把他抛弃了呢?又查看小棉被,既没有出生标记,也没有父母留下的字条说明等等,看来孩子父母的本意,不是希望孩子被人捡去抚养,就是要把孩子当垃圾扔掉。

冯蕙的母亲抹眼泪了,说:“天打五雷轰啊!什么样的爹娘能干出这种混蛋事?要遭报应的!”

冯蕙的父亲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不住地叹气。

孩子又吭哧了两声,哇哇大哭起来。接着,又撒了泡尿。

冯蕙懵在那里,呆若木鸡。她想,这莫非是天意?她家楼下自东到西一溜摆排着四个垃圾箱,她每早下楼倒垃圾,是习惯去西边第一个垃圾箱倒,今天却鬼使神差,竟去了东边第一个垃圾箱,而且还抻头往垃圾箱里看看。这一看,就发现了躺在垃圾箱底部的孩子。如果她还是按照老习惯,去最西边的那个垃圾箱,这个孩子可能就没命了。当时冯蕙一抱起孩子,身上有了触电的感觉,现在回味,这种触电的感觉,就是母亲产后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孩子的那种感觉?冯蕙立马感悟到了,是上天安排她来救这个垃圾箱里的孩子的——她,和这个孩子有缘!

“愣着干什么?赶快去给孩子买东西!”

听母亲喊,冯蕙还是没反应过来:“买……东西?买什么东西?”

“买奶粉,买尿布,买两套小衣裳,一套单的一套棉的。”

冯蕙懵头懵脑地出了家门,直奔商场而去。冯蕙进了商场,在妇女儿童柜前挑选要买的东西。女服务员把小孩衣服、尿布拿到柜台上,上下扫了她两眼,笑眯眯地问:“你還看不出来嘛,几个月了?”

冯蕙的脸刷地红了,眼都不好意思看服务员,说:“不是我,是给我姐买的。”

“男孩儿女孩儿?”服务员问。

冯蕙脱口而出:“男孩儿。”

“哦,”服务员说,“还有小鞋小袜,应该再买双小鞋小袜。”

冯蕙说:“哎呀,怎么就忘了小鞋小袜呢?拿两双来。”又买了两包奶粉,就往家走。

冯蕙姊妹俩,她是妹妹。姐姐冯娇大她三岁,已经结婚了,姐夫是一所中学校办工厂的厂长,去年姐姐也调了过去,现在是校办工厂的会计。冯蕙在一家纺织厂当工人,也有对象,相处半年多了。男方叫解大伟,是一家化工厂的技术员,比冯蕙大两岁。二十三岁的冯蕙尽管是普通工人,但人长得秀气:高个、苗条、白净,细长的眼睛看人总是笑,有点妩媚。妩媚不是冯蕙故意的,而是这种细长眼睛天生的特色。在厂里,有许多男青年追她,但她一个都没看好。刚刚改革开放,全民又开始重视学习,冯蕙想找一个有文化的人当丈夫。父母就是大老粗,当了一辈子工人,她和姐姐又没上什么学,都是初中毕业,十七八岁就进工厂做工,那个时候的中学,能学点什么呀!恰巧有人给她介绍解大伟,解大伟外表一般,中等个头,五官端正却没有什么特点,但解大伟是个好学上进的人,读过“七二一”大学机械专业,毕业后在科室当技术员,不久就填表转干部了。解大伟现又在家备课,准备考电视大学。冯蕙和解大伟也是有缘分,一见面就相互欣赏,恋爱半年多,耳鬓厮磨,甜甜蜜蜜,就准备冯蕙年满25岁时办喜事了。

回到家中,父母已经给孩子洗完澡。洗完澡的小家伙,湿漉漉的,像颗鲜艳的草莓果儿,白里透红。母亲接过奶粉,赶紧用开水泡开,却发现家里没有奶瓶。父亲说:“别叫冯蕙跑了,我去买。”说着披上衣服就要出门。母亲等不及了,歪头想了想:“哎,楼上马大娘的孙子在家,刚过周岁生日,她家肯定有奶瓶。”便让冯蕙上楼去借。

冯蕙敲开门,叫声马大娘,说明来意。马大娘问:“谁的孩子?”冯蕙脸又红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说。马大娘问:“你姐的孩子?”

“不是不是,”冯蕙说,“我单位一个大姐,抱着孩子来串门,孩子饿了,又没有奶瓶,我妈让我找马大娘借。”

马大娘一边找奶瓶一边问:“那孩子多大了?不吃母奶?小孩子还是吃母奶好。”

冯蕙光笑不语。拿了奶瓶就向马大娘告别。马大娘说:“这闺女笑起来真好看,什么时候结婚?”

冯蕙说:“早着呢,过两年再说。”

马大娘说:“奶瓶回家用开水烫烫。”

“知道了,谢谢马大娘。”冯蕙说。

吃了晚饭,孩子睡了,冯蕙和父母开始讨论孩子的去处。

母亲叹口气,说:“这孩子命苦,要不是让冯蕙发现了……”说着说着就掉了泪。

父亲又倒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

冯蕙说:“我怎么就觉的是缘分呢,平时我倒垃圾,都是往最西头那个垃圾箱倒,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往最东头的那个垃圾箱倒了。”

“缘分,是缘分,”母亲说,“这是老天爷指派你去救这个孩子的。”

父亲不踱步了。他坐在椅子上,说:“反正就两条路,一是送儿童福利院,二是咱自己养着。”

谁也不说话,都在动脑筋想。冯蕙走到床前,弯下腰,瞅孩子的脸。那张小脸干干净净,圆嘟嘟的,十分可爱。冯蕙又把头低一下,闻到孩子身上的奶香,她的心颤了一下,一股软软的暖流涌上来,她觉得浑身发酥,眼睛开始湿润。

“爸、妈,你们说吧,这孩子怎么办,反正我觉得有缘分。”

父亲说:“那就留下,咱养着,老冯家就缺男孩。”

母亲看看冯蕙,说:“我也想养着,可是这辈份儿怎么算?是给你添了个弟弟,还是你和你姐的儿子?”

冯蕙说:“就算我的兒子,别把我姐扯进来。”

“可你怎么和解大伟解释?”母亲问。

“实话实说,他也不傻,明摆着不是我生的嘛。”

父亲问:“能行?还没结婚就有个儿子?”

冯蕙说:“怎么不行?咱这是积德。”

家里的事好解决,街道的事就难了。冯蕙家住的那栋楼,一层七八户人家,几乎是门挨着门。平日里一家炒菜做饭,另一家都能听见刷锅的声音,更何况家里有个月孩儿,整天哭哭啼啼。一个月后,街道办事处的人就找上门来。冯蕙的父母实话实说,就是在垃圾箱检的孩子,并起劲儿咒骂孩子的父母丧尽天良。街道的干部动员把孩子送福利院,老两口坚决不同意,冯蕙的父亲甚至都耍了横:“我大老粗一个,你那些政策听不懂。反正我就知道人要长个好心眼儿,这孩子被人扔了,我发现了,就要救他,就要养他。如今新社会不比从前旧社会,人人都得有爱心。这孩子,说什么也不能出我家的门!”

街道干部问:“那么这孩子在你家得有个名份呀?”

冯蕙的父亲说:“什么名份?就是个小孩儿呗。”

“将来长大了管你叫什么?”

“叫什么?”冯蕙的父亲一时无法回答,他看看孩子,又看看老伴,寻思了半天,说,“叫爷爷就行。”

街道干部说:“可你没有儿子,四邻八舍都知道。”

冯蕙父亲笑了,说:“要是叫姥爷,就上你的当了。你以为我不懂?这孩子要是叫我姥爷,我家冯蕙将来就不能生孩子了,是吧?”

街道干部没辙了,笑着说:“冯师傅,你要养这个孩子,也不能不声不响就养着了。得到民政部门办个领养手续才合法,不然连孩子的户口都报不上。”

“那好办,”冯蕙的父亲说:“明天就去办。要钱吗?”

街道干部说:“不要钱不要钱。”

冯蕙的父亲说:“我寻思着不能要钱。要是谈钱,国家应该给我钱,是我家闺女见义勇为,救了一条小生命是吧?”

街道干部笑了:“冯师傅还说自己是大老粗,这话说的多有学问。”

第二天,冯蕙的父母便抱着孩子来到街道民政部门,填了表后,民政部门给开出一张介绍信,让去派出所报上户口,这事儿就算完了。可是报户口得有姓名啊,这孩子打自捡来,还没想到要给他起个名字。晚上,冯蕙下班回来,俩老一少三口人,就琢磨给孩子起名了。

母亲说:“姓什么好?姓解?”

冯蕙像被开水烫着似的跳起来,说:“不能姓解,一姓解就形成事实,是解大伟的后代,我和解大伟婚后就不能生孩子了。”

母亲说:“不姓解怎么办?将来他就是你的儿子呀。”

父亲说:“就姓冯吧,对外不是说这孩子叫咱爷爷奶奶吗?哪有孙子和爷爷不是一个姓的?”

母亲说:“这孩子要是不姓解,以后怎么给大伟和冯蕙当儿子?”

冯蕙说:“也有跟妈姓的,我一个小学同学就跟她妈姓。毛主席的女儿李敏,也跟江青姓,都一样的。”

母亲迟疑了:“那就姓冯?”

父亲说:“就姓冯。”

冯蕙说:“就姓冯。”

折腾到半夜,才给孩子起好名,叫冯祥声。名字是冯蕙起的,她解释说,孩子是从垃圾箱里捡的,然后获得新生。“祥”同“箱”,“声”同“生”。这个名字,全家都同意。

第二天,冯蕙的父母去派出所,给孩子报上户口,从此,冯祥声从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婴,成为有家庭有姓名、有人疼有人爱的幸福宝宝。

两年后的一个9月里,冯蕙和解大伟结婚了。那天早晨,冯蕙在家里梳妆打扮,等待解大伟来接新娘。父母和姐姐忙忙碌碌,一会儿收拾收拾这儿,一会儿收拾收拾那儿。冯祥声已经两岁多了,迈着蹒跚的步子到处跑。他看到冯蕙一身新衣十分好奇,跑过去搂住冯蕙的腿,仰着小脸看冯蕙,嘴里“妈妈妈妈”地叫着。冯蕙心里一酸,一弯腰把祥声抱起,说:“祥声听话,在家跟爷爷奶奶,妈妈出门去了,不久会来看你。”说罢竟呜咽起来。

母亲说:“大喜日子,不许哭!”

姐姐冯娇上前安慰:“哭什么?孩子放父母这里你还不放心?你又不是不回家了。”

冯蕙说:“怎么不放心?这孩子就是咱爸咱妈养大的。只是搂着他睡了两年,有些不舍得。”

冯娇说:“两岁多的孩子,也该自己独立了。明天就把我女儿睡的小床拿来,让祥声自己睡。”冯娇抱起祥声,又说,“祥声,今晚跟爷爷奶奶睡,明天就自己睡,好吗?”

祥声在冯娇怀里,朝着冯蕙伸出双手:“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冯蕙双手捂着脸,又哭。

父亲过来了,抱过祥声:“祥声听话,爷爷抱你出去看大汽车。”

祥声说:“爷爷看大汽车,爷爷看大汽车。”

父亲抱过祥声,出门看大汽车去了。

母亲在父亲身后嘱咐:“多待点时间,等冯蕙走了再回家。”

接近中午,解大伟进了门,他甜甜地喊了声妈、姐,又问爸爸呢?

母亲说:“领祥声出去玩了,不用管他。”

楼下放起了鞭炮,冯蕙从窗上探看,一辆紫色的面包车停在楼下,车身上贴了几张“喜”字。她心里很乱,就催促解大伟快走。

母亲刚下出饺子,说:“急什么?饺子还没吃呢。你这闺女怎么不懂规矩!”

解大伟接一小碗饺子,夹起一个塞进嘴里。母亲笑眯眯地看着女婿,说:“慢点儿,别烫着。”冯娇也把一小碗饺子端给冯蕙,冯蕙说我不饿。母亲说不饿也得吃,这是规矩,快吃。解大伟把一小碗五六个饺子都吃了,而冯蕙却只吃了一个。母亲说行呀行呀,吃一个也算吃,走吧。

临出门,冯蕙又抹泪,母亲说:“别舍不得家,闺女大了要嫁人,女人都这样。到了婆家要勤快、要和气、要孝敬老人,听见没有?”

冯蕙点点头。

母亲说:“这才是好孩子。”

冯蕙回过头,喊了声:“妈!”

母亲推她说:“妈在这里,好好的,从小是你妈,以后还是你妈,变不了。”

冯蕙又喊:“妈!”

母亲看看四周迎亲的人,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放心,祥声在这里你一百个放心吧!”

……

新婚之夜,一对新人上床熄灯,急不可待地亲热起来。解大伟搂着冯蕙亲了又亲,一双手开始上下摸索,冯蕙缩起身子轻轻说:“急什么急?”

解大伟嘻皮笑脸道:“怎么不急,自从捡了祥声,你就彻底向我关了大门。动都不让动,这两年我多难熬!”

冯蕙说:“我害怕,害怕出祥声母亲那样的事。你想想,要是他母亲当时小心点儿,这孩子能到了我家?”

“也是也是,我理解你。”

冯蕙又说:“你可别反悔,祥声是咱的儿子。”

解大伟说:“当然知道。我是他爸,你是他妈,暂时先放爷爷奶奶那里养着。”

冯蕙又提醒:“每月还要交生活费。”

“对对,每月三十块钱,我忘不了。还有什么?”

冯蕙舒出一口气,躺平身子,闭上了眼睛。

婚后,冯蕙隔三差五就回趟家。回家就抱起冯祥声,在孩子脸上左亲一下右亲一下,亲也亲不够。做姑娘的时候,祥声跟她睡一张床,那时候也亲,但那是另一种亲法。结婚后,每当她抱起祥声,就会产生强烈的母爱,甚至都有了想哺乳的冲动。有一次,她趁着父母不在,真的撩起衣衫,把一只雪白的乳房触在祥声的脸上。祥声从小没吃过母乳,看到冯蕙的乳房似乎有些惊奇,他用手抓住乳房,左右上下摇晃,一脸迷惑地看着冯蕙,喊:“妈妈,妈妈。”冯蕙说:“孩子,吃奶,你吃啊。”并把乳头往祥声嘴里塞。祥声含住乳头,吸了几下,冯蕙顿觉浑身酥软,头晕眩起来,那种感觉,像腾云驾雾。祥声没吃过母乳,他是出于本能叼住乳头,吸几下没吸出东西,便松了口,又仰起小脸看冯蕙,喊:“妈妈,妈妈。”

冯蕙心酸不已,流着眼泪说:“可怜的孩子!”

冯娇把小床拿来了,父母告诉冯蕙,祥声真听话,自己一个人睡在小床上,半夜里要尿尿会喊爷爷奶奶,从不尿床。看着活泼可爱的祥声,母亲感叹道:“时间真不经混,一转眼这孩子就要上幼儿园了。”

提到幼儿园,冯蕙说:“爸、妈,幼儿园你们找,在附近就行,祥声上幼儿园的费用我出。”母亲说:“你只拿生活费就行,幼儿园的费用我和你爸出。什么费用都你负担大伟会不愿意的。”

冯蕙没再坚持,她心里清楚,解大伟承认祥声是他的儿子,又愿意为祥声拿生活费,已经很宽容了。再让他出幼儿园的费用,未必会同意。毕竟,两个人的工资都不高,加起来不到三百元钱。“可是,爸、妈,你们那点退休金……行吗?”

父亲说:“怎么不行?你和你姐都嫁出去了,不用花家里的钱。我和你妈老了,也不想吃大鱼大肉,省出个幼儿园的钱没问题。”

冯蕙说:“你们也得保重身体,别不舍得买这个不舍得买那个。”

父亲说:“过去我和你妈也挣这个钱,你和你姐都上学时,咱四口家不也过来了?”

母亲说:“就是就是,人啊,没有遭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闺女,你就放心吧,和大伟好好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冯蕙有些感动,说:“那就让爸妈辛苦了。等祥声长大了,让他好好孝敬爷爷奶奶。”

冯蕙怀孕了。怀了孕的冯蕙母性大发,她一下班就回父母家,抱起冯祥声亲了又亲,还说:“儿子,妈妈要给你添个小妹妹了,你喜不喜欢?”

冯祥声什么也不懂,瞪着亮晶晶的眼珠盯着冯蕙看,说:“妈妈,我要小妹妹。”

母亲说:“别乱讲,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孩儿?”

冯蕙说:“我还真希望是个女孩儿,有一个儿子了,再生个女孩多好!”

母亲看看冯祥声,又看看馮蕙,叹口气说:“好是好,就是不知道大伟愿不愿意,祥声毕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冯蕙说:“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婚前就和大伟说好的,祥声就是我们的儿子,他也同意。”

母亲叹口气,又说:“没有自己的孩子是一回事,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是另一回事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见过猪跑?这种事多去了。”

冯蕙抚摸着冯祥声的头,说:“不会吧?大伟不是那种人,再说了,现在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别人想要两个孩子还捞不着呢,大伟能不乐意?”

父亲在一边说:“大伟不乐意咱老两口就养着,老冯家缺男的,有个孙子也算咱烧了高香。”

母亲说:“养着没问题,可咱俩都是六十岁的人了,能跟祥声一辈子?”

冯惠说:“看你说的,我是祥声的妈呀,只要我活着,祥声就有自己的家,成不了孤儿。”

“奶奶,喝水。”冯祥声双手抱住奶奶的腿,仰着小脸看奶奶。

“来了来了,”冯蕙说。她拿着水杯先从热水瓶里倒进开水,又从玻璃晾杯里倒进凉白开,她蹲在祥声跟前,说,“儿子喝水,好乖的儿子,听爷爷奶奶的话,等你长大了,妈妈给你买书包,买铅笔,到了学校考第一。”

“妈妈我要书包,我要铅笔。”

冯蕙笑了,捏捏冯祥声的胖脸蛋儿:“儿子你还小,等长大了,上学了,妈妈就给你买好不好?”

母亲催促冯蕙走,说:“行了行了,吃饱喝足了吧?快走快走,别让大伟挂念着。”

临出门时,冯蕙和冯祥声招手再见:“儿子,妈妈走了,快和妈妈再见,明天我还来看你。”

冯祥声朝她招招手:“妈妈再见,妈妈明天来看我。”

“好儿子!”冯蕙转身又回来,抱着冯祥声亲了一口。

回到自己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解大伟在看书。抬头见冯蕙进门,皱起眉头问:“还用天天回家吗?”

冯蕙说:“当然要天天回家了,那边还有个儿子嘛。”

解大伟说:“儿子有爷爷奶奶看着你还不放心?”

冯蕙说:“可爸妈都老了,我不放心。”

“姐姐不也经常回家嘛,家里又不是你一个女儿。”

冯蕙有点惊讶地看着解大伟,说:“姐姐经常回家是看老人,我回家主要是看祥声,怎么?你不愿意了?”

解大伟笑了,说:“愿意愿意。我的意思是你怀孕了,要注意身体,天天在外面跑我不放心啊!”

“没事儿,我问医生了,医生说孕妇多活动活动有好处。还说六个月以后更要常到户外走走,要不活动,生孩子就挺费事的。”

解大伟说:“活动活动可以,但要注意安全,现在外面的车很多,你怀孕了,行动又不是很方便。”

冯蕙不想多谈,就转移了话题:“你买海米了?”

“买了买了,”解大伟起身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小袋海米递给冯蕙,说,“可贵了,五块钱就这么一点儿。”

冯蕙迫不急待打開纸包,捏起几个海米就往口里塞,边嚼边说:“人家怀孕都想吃酸吃甜,我怎么就想吃海米呢?海米又这么贵。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吃完这包,坚决不吃了!”

“别呀老婆,怀孕是特殊时期,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平时可以省点儿,这个时候省什么省?”

冯蕙看看丈夫,心里有些感动。大伟是个善良人,小两口收入不高,每月还要付三十块钱养祥声,人家毫无怨言不说,几十块钱一斤的海米买给老婆吃心甘情愿,挺不容易的。

“哎,你电大毕业了,单位没给你长点工资?”冯蕙柔声柔气地问。

解大伟说:“还没有,不过听说要恢复职称,文件我看了,像我这样有大专文凭的,可以直接评助理工程师。”

“呀,你成工程师了?”

解大伟说:“是助理工程师,再升一格才是工程师。”

“助理工程师也是工程师嘛!”

解大伟说:“不早了,睡吧睡吧,明天还得上班。”

1988年秋天,冯蕙诞下一个女婴。那一年,解大伟顺利晋升为助理工程师,工资多了十五元钱。也在那一年,冯祥声上小学一年级了。冯蕙在自家坐月子,解大伟忙前忙后,今天去市场买只鸡,明天又去市场买俩猪蹄儿,买回家就炖汤给冯蕙喝。他就坐在床沿上,非看着冯蕙喝完不行。丈夫如此细致如微,冯蕙心里很感动,觉得当初找解大伟找对了。

刚来到人世间的女儿很健康,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亮晶晶的大眼睛,喂饱了奶就睡觉,醒来也不哭闹,只是扭动着脖子四处看,仿佛很好奇: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

冯蕙的母亲领着冯祥声来过几次,每次来,冯祥声都凑在女婴跟前看,冯蕙满脸是笑:“妹妹漂不漂亮?”

冯祥声说:“漂亮。”然后又问,“妈妈,我生下来的时候漂不漂亮?”

冯蕙一怔,看了母亲一眼。母亲说:“你生下来可没有妹妹漂亮,不过现在长漂亮了。”

出了月子,遵照风俗,冯蕙又回娘家住。解大伟三天两头去岳母家看望冯蕙,也给女儿起好名字,叫“解瑶瑶”。解大伟解释说:瑶就是美玉的意思,象征着珍贵美好。当年王母娘娘就住在瑶池,瑶池是天上的仙境。

女人是敏感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儿女,更是洞察秋毫。有了女儿后,在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中,冯蕙隐隐约约感觉到,丈夫对冯祥声有些冷淡了。这种细微的变化,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但冯蕙能看出来。比如,丈夫每次来岳母家,冯祥声喊他爸爸,他不像过去那样摸摸冯祥声的头表示亲热,而是一边答应着一边脸上一笑,瞬间就转过头说别的了。临走时,只和岳父岳母打招呼,好像根本没有冯祥声这个孩子。

解大伟走后,冯蕙不无担心地对父母说起这事,两位老人都不作声了。冯蕙看到父母脸上无奈的表情,便暗自流泪。母亲说:“别哭,哭对奶不好,孩子吃了会上火。”

父亲说:“你怕什么?祥声已经是咱家的人了,大伟认这个儿子更好,不认也掉不了地下。”

母亲说:“人家大伟不是没说不认这个儿子吗?偏点心也正常,瑶瑶是他的亲骨肉,祥声不是嘛。再说了,祥声姓冯,不姓解。”

冯蕙说:“什么事都要早打谱,现在我只是有那么点感觉,也不知道对不对。反正我做好准备了,将来万一大伟不认祥声这个儿子,我就和他离婚,我自己带着祥声过。”

“说什么呢?臭嘴!”母亲斥道,“祥声是你的儿子,瑶瑶就不是你的女儿了?离婚离婚,动不动就说离婚!两口家过日子,你当是闹着玩?”

冯蕙不作声了,低下头又流泪。

瑶瑶醒了,吭吭哧哧,哇地一声哭了。母亲说:“孩子饿了,快喂奶,省得闲着没事瞎想!”

第一次和丈夫正面冲突是三年以后。

瑶瑶三岁时,冯祥声突然病了,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滚。父亲打厂里的电话通知冯蕙,冯蕙立即赶回家,背起冯祥声就往医院奔。多亏医院近,就隔着冯蕙家两条马路,到了医院,冯蕙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通过一番检查,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马上住院手术。冯蕙又打电话通知解大伟,说明情况,让丈夫在家照顾瑶瑶,自己要在医院陪床。

第二天下午,解大伟把电话打到冯祥声住院的病房里,冯蕙接起电话,丈夫说让她回家,瑶瑶感冒发烧,三十八度。

冯蕙说:“我怎么能回家?祥声刚做完手术,还在打吊瓶。”

解大伟冷冷地问:“那怎么办?”

冯蕙说:“爷爷奶奶和你都在家,三个大人还照顾不上了孩子?吃药啊,吃药再不退烧,就去医院。”

解大伟突然喊了起来:“你爸你妈不是也在家?你不会让他们去医院陪着!”

冯蕙说:“我是祥声他妈啊。”

“你不是瑶瑶她妈?”解大伟说这话腔调都有点恶狠狠的了。说完后就咔嚓挂了电话。

冯蕙脸色阴郁地回到病房。冯祥声看出妈妈不高兴,便问:“妈妈,你怎么了?”

冯蕙便把瑶瑶在家发烧的事告诉了他。

冯祥声说:“妹妹生病了,妈妈快回家吧。”

冯蕙说:“好孩子,你别管,妹妹有爸爸照顾着。”

“妈妈快回家吧,妈妈快回家吧。”冯祥声不断地催促。

冯蕙说:“我回了家,你怎么办?”

冯祥声想了想,说:“要不就叫爷爷来。”

冯蕙正犹豫着,父亲正好来了。冯祥声见到爷爷,高兴地笑了,又催促:“妈妈快回家吧,爷爷来了。”

父亲问怎么回事?冯蕙说:“瑶瑶发烧。”

父亲催促:“快走快走,这里有我。今晚上我在这里陪着。”

冯蕙有些心疼地看着父亲:“你陪一宿能行?”

冯祥声抬手拍拍病床,说:“妈妈放心,我和爷爷睡一个床。”

父亲说:“就是嘛,这个床还不小呢,挤一挤完全可以,你别操心了,快走快走。”

手心手背都是肉,女儿发烧,冯蕙心里也着急。出医院大门,她几乎是跑着去了公交车站。回到家里,见女儿躺在床上,额头上捂着条毛巾,大伟端着杯水,正要叫女儿起来喝水。

她问:“吃药了吗?退没退烧?”

大伟不作声,只是轻轻唤女儿:“瑶瑶,起来喝水,多喝水才能病好。”

冯蕙过去揭开捂在女儿额头上的凉毛巾,搭上手试温度,还行,不算太热。冯蕙要接过大伟手上的水杯,说:“我来吧。”

大伟一扭身子,说:“不用你。”

冯蕙愣愣地站在那里,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悲凉。

那一晚,冯蕙和解大伟一句话没说,谁也不理谁,上了床,冯蕙搂着女儿裹在一个被子里,解大伟自己裹在另一条被子里。

第二天,瑶瑶就彻底退了烧。小孩子不装病,病了就一头栽倒,好了就欢声笑语。解大伟早晨看女儿好了,便推着自行车上班去了。女儿还蹦蹦跳跳地跟出家门,招起小手和爸爸再见。

婆母来了,对冯蕙说:“刚好了病,今天就不去幼儿园吧。”

冯蕙说:“我领她去医院。”

“去医院?”婆母说,“烧都退了还去医院干什么?”

冯蕙垂下眼帘说:“祥声动了手术,正住在医院里。”

婆母问:“祥声住院啦?什么病?”

“急性阑尾炎。前天动的手术。”

“你去吧,瑶瑶留下。医院里多不干净,万一传染上什么病。”

“不,我要去医院看哥哥。”瑶瑶上前就抱住冯蕙,“妈妈,我要去看哥哥。”

婆母的脸一下子耷拉了,蹲下身子,抱起瑶瑶就往门外走。瑶瑶大哭。婆母对冯蕙说:“你走吧,不用管她,小小的孩子就这么不听话将来怎么办?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冯蕙来到医院,母亲已在那里了。她问:“妈,你昨晚也在这里?”

母亲说:“没有,我刚来,替换你爸。”

冯祥声的精神好了许多,他说:“妈,爷爷昨晚和我睡一张床,还打呼噜呢。”

母亲笑了,说:“这老头儿,让他来陪床照顾孙子,他倒好,打着呼噜睡觉。”又问瑶瑶怎么样?

冯蕙说:“退烧了,就是伤风感冒,吃上药就好了。”

母亲说:“我去看看吧。”

冯蕙说:“不用不用,妈你别去。”

母亲看出冯蕙脸上的不悦,问:“你脸色不对,怎么啦?”

冯蕙笑笑:“没事儿,就是没睡好觉,瑶瑶发烧,得常起来给她喂水。”

母亲疑惑地看看她,欲言又止。

瑶瑶上小学一年级时,要学钢琴了,解大伟在少年宫给找好了老师。瑶瑶非常喜欢学钢琴,一走进少年宫的钢琴教室,眼睛就睁得大大的。一个月下来后,老师说瑶瑶聪明、好学,很有音乐素质。每个周日上午,冯蕙都要送瑶瑶到少年宫上钢琴课,看着女儿坐在钢琴前,双手在琴键上轻飞曼舞,冯蕙心里无比陶醉,她有一个懂事的儿子,还有一个聪明的女儿,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还有什么比儿女双全更幸福的事呢?

下了钢琴课往家走,瑶瑶兴奋得小脸通红,说:“妈妈,给我买一台钢琴吧。”

冯蕙说:“好啊,等你学好了钢琴,媽妈一定给你买。”

“妈妈,什么时候买钢琴?现在吗?”冯蕙说:“现在不能买,你刚开始学钢琴,等学的好一点,妈妈就给你买。”

瑶瑶又蹦又跳,说:“妈妈,我很快就会学好钢琴。”

冯蕙说:“瑶瑶聪明,妈妈也相信你很快就会学好钢琴。”

……

已经答应女儿了,冯蕙这一路上心里不停地盘算,看女儿学琴的这个勤奋劲儿,一年后家里肯定要有钢琴了,不然,女儿没法在家里练琴。没法在家里练琴,势必会影响进步。可是,一架钢琴六七千元,去哪儿弄这么多钱呢?冯蕙长舒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

晚上吃了饭,瑶瑶去自己屋里写作业,丈夫拉着冯蕙的胳膊坐在沙发上,说有事和她谈谈。

冯蕙有些紧张,打自结婚以来,解大伟还从没这么认真过,她不知道解大伟找她谈什么事。只是两眼盯着丈夫。

解大伟问:“瑶瑶钢琴学的怎么样?”

冯蕙说:“挺好啊,老师说咱女儿有音乐素质,将来会有出息。怎么啦?”

解大伟说:“一次钢琴课就二十块钱,一个月四次课就是八十块钱。”

“怎么啦?”冯蕙不解地问,“咱俩省省不就得了?你没看见我半年都没买新衣服了?”

“我是想……那个什么……祥声那边是不是……”

“什么意思?”冯蕙警觉起来。

解大伟吞吞吐吐,终于说出来了:“那三十块钱,已经给了这么多年,现在瑶瑶急用钱,可以不给了吧?”

冯蕙一下子站起身来,说:“那怎么行?这是养儿子的钱,女儿要养,儿子也要养!”

解大伟沉默了一会儿,说:“祥声不是我的儿子,瑶瑶才是我的女儿。”

“你说什么?”冯蕙几乎是喊了出来。

“喊什么喊?别影响瑶瑶写作业。”

冯蕙站在那里,两眼紧盯着丈夫,脸色渐渐变白。

“解大伟,你今天终于说实话了。”冯蕙睁大的双眼涌出了泪水,“解大伟,你是不是从来没把冯祥声当作你的儿子?”

解大伟坐在沙发里,脸色阴沉:“冯蕙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冯蕙说,“冯祥声每月该得的三十块钱一分也不能少!他是我的儿子,你不养,我养!”

解大伟猛地站起身来,一声不吭走进卧室,回手把门关了。

冷战开始了。

冯蕙每天下班后,先去学校接瑶瑶,然后回家做饭,这时,解大伟也回来了。晚上,一家三口坐在桌旁吃饭,两个大人谁也不和谁不搭腔,只有瑶瑶感觉不出家庭气氛的变化,一会儿和妈妈说这个,一会儿又和爸爸说那个。吃了饭,冯蕙收拾完毕,就去瑶瑶卧室里督促女儿写作业,写完作业,又安排女儿刷牙洗脸睡觉,然后,自己也早早就上了床。解大伟在客厅里看电视,那台十四寸的小彩电,是日本松下的产品,还是冯蕙的姐夫托人走后门搞的票,在海员俱乐部的外汇商店买的。除非星期天,平日里冯蕙不允许女儿看电视,怕耽误学习。所以,解大伟看电视,也是把音量调至很小,不影响她和女儿睡觉。

解大伟很晚才上床,轻手轻脚钻进被窝,一躺下就把个后背朝着冯蕙,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仿佛床上根本不存在冯蕙这个人。一连好多天,两口子就是这样对峙着。星期天,解大伟往往早饭不吃就提包出门,有时瑶瑶问:“爸爸你去哪儿?”解大伟会蹲下身子,轻轻拍拍女儿的脸,说:“瑶瑶听话,爸爸有事情要办。”

解大伟走后,冯蕙就问瑶瑶,愿意去姥姥家还是奶奶家?瑶瑶人小心眼可不小,知道奶奶家和姥姥家要摆平,所以这个星期去了奶奶家,下個星期她就会说去姥姥家。

又是一个星期天,解大伟一早起来又提包出门办事情去了。这个星期该去奶奶家,奶奶家就住在前楼,瑶瑶说声妈妈再见,自己就去了。女儿走后,冯蕙回到娘家,一进门,就抹起了眼泪。

母亲问:“你这是怎么啦?”

冯祥声也过来拉着妈妈的手问:“妈,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冯蕙看着祥声,泪眼里盈出了笑,说:“祥声,妈妈和爷爷奶奶说个事,小孩儿不能听,出去玩一会儿好吗?”

冯祥声疑惑地看着妈妈。母亲说:“去吧去吧,你不是要和同学去踢足球嘛。”

冯祥声低着头走了。

冯祥声走了,冯蕙更是哭出了声。母亲急匆匆问冯蕙:“到底怎么回事?大伟打你了?”

冯蕙摇摇头。

“婆婆骂你了?”

冯蕙又摇摇头。

父亲也急了,嚷道:“哭什么哭?有事说事,没事回家!”

冯蕙抬起一双泪眼,说:“大伟不让我给祥声抚养费了。”

母亲阴着脸说:“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父亲问:“为什么?怎么现在才说,过去怎么不说?”

冯蕙说:“瑶瑶学钢琴了,每月需要八十块钱的学费,他就提出不付祥声的抚养费了。”

母亲问:“你答应了?”

冯蕙摇摇头:“我当然不答应,所以这些日子我们谁也不理谁。”

父亲叹口气,说:“不付就不付吧,瑶瑶学钢琴也得花钱。”

“不!”冯蕙大喊,“我就要付!我的儿子我就要养!”

母亲说:“你这孩子别太犟,你爸爸说的对,瑶瑶也是你的女儿啊。祥声的事你不要管了,我和你爸爸不是还有退休工资嘛,别为这点小事伤了两口子和气。”

冯蕙说:“祥声的抚养费,都是从我工资里出,又没花他的钱!”

母亲说:“傻闺女,结了婚就不能分你的我的了。你的钱也是家里的钱,你付给祥声三十块,瑶瑶的学费就得少三十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父亲倒背着手,又在屋里兜圈子了,说:“我和你妈,每月有退休工资,三个人过日子紧巴是紧巴点,但我和你妈都是老人了,没有什么大的花销,节约着过也饿不着冻不着,我看你也别生气了,回家和大伟说说,就这么着吧。”

冯蕙头一别,说:“不行!祥声的抚养费必须付!我倒也不是为了钱,就是气不过。刚结婚时他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祥声是他的儿子,现在不认账了?没门儿!”

母亲劝:“两口子和和气气才能过日子。”

“为了儿子,日子不过了我也不怕!”

“你这是何必呢?母亲无奈地看着她。”

……

离开娘家,冯蕙下了楼,发现冯祥声就站在楼道口。

冯蕙问:“你不是和同学踢球了吗?”

冯祥声看着冯蕙的脸,说:“妈,我想问个事儿。”

“什么事?”

冯祥声说:“妈,咱俩出去说话,这里人多。”

“这孩子,到底什么事呀,还这么神秘。”冯蕙笑道。

娘俩儿出了楼门,来到街上一个僻静的拐角处。

冯祥声问:“妈,我不是你亲生的吧?”

冯蕙大吃一惊,没想到儿子能问这个问题。这些年来,她最怕的就是祥声过早地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

“你听谁胡说的?”冯蕙的声音发抖了。

“没听谁说,我自己猜的。”

“你猜什么了?”

冯祥声迎对着冯蕙的目光,毫不回避:“妈,我都是初中生了,会思考的。我應该跟着爸爸姓,应该姓解,可为什么跟妈姓?我叫你妈,可为什么妈的父母我叫爷爷奶奶?应该叫姥爷姥姥才对。”

“噢,这叫什么事呀。”冯蕙松了一口气,说,“祥声你也知道,咱家没有男孩儿,就我和你大姨两个女的。你生下来后,全家都很高兴,就和你爸爸商量,让你跟着我姓,不叫姥爷姥姥,就叫爷爷奶奶,你爸爸也同意了。这样,你姥爷姥姥就把你当作冯家的孙子,更亲你了。你说,爷爷奶奶不亲你吗?”

“亲,”冯祥声点点头,又问,“可我真正的爷爷奶奶为什么不亲我?”

“亲,他们也亲你。”

“可他们为什么从不让我到他们家去?”

冯蕙心里痛一下,无语了。一开始,她从垃圾箱里捡一个男孩儿,解大伟的父母不久就知道了。后来决定不送民政,收留在家养着,他们也知道。解大伟的父母还以为是冯蕙的父母养着那孩子,绝对没想到冯蕙竟然当了那孩子的妈,还让解大伟当爸。知道真相后,老两口很不乐意。祥声有时候到解大伟家,老两口也碰到过,祥声开口叫爷爷奶奶,他们也笑咪咪地答应,但内心里始终不认这个“孙子”,所以就从不叫祥声到他们家去。

冯蕙想到这些事,就禁不住流泪。

冯祥声有些害怕,悄悄说:“妈你别哭,我只是问问,惹你生气了。”

冯蕙俯下身子,双手捧着祥声的脸,说:“好儿子,妈妈不生气。我哭是哭自己,都是我不好,谁叫我没有和你那边的爷爷奶奶搞好关系呢?委屈儿子了。”

“可是妹妹为什么可以经常去爷爷奶奶家?”

冯蕙说:“你从小在这边的爷爷奶奶家长大,妹妹是在那边的爷爷奶奶家长大,他们当然就亲妹妹了。这没什么,你要相信,那边的爷爷奶奶也亲你,只是他们都老了,没有这么多的精力照顾两个孩子。”

“妈,我听老师说,现在实行独生子女政策,我们班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你为什么可以生两个孩子?”

“行啦行啦!”冯蕙有些不耐烦,“你怎么那么多为什么?我生两个孩子有特殊原因,小孩子没必要知道,回家吧,爷爷奶奶还等着你吃午饭呢!”

“妈,你不吃饭?”

“妈妈还要回家给妹妹做饭,你去吧。”

冯蕙每月发工资,雷打不动地去母亲家交上三十元钱,瑶瑶的钢琴课也是每星期都上。她和解大伟的冷战仍然继续,冯蕙咬紧牙,不买新衣服,不吃单位食堂的饭菜,而是从家里带饭吃。自从冷战后,解大伟下了班也不怎么回家,她把省下的钱买点肉鱼,专给瑶瑶吃。瑶瑶吃饭时,她装作不饿,不是洗衣服就是拖地板,瑶瑶吃完饭,她才坐在桌边,吃一点剩菜残羹。

解大伟一般很晚才回家,一进门冯蕙就会闻到酒气。解大伟过去是不怎么喝酒的,不怎么喝酒是因为他不胜酒力,在他们结婚的酒宴上,他连一瓶啤酒都没喝上。解大伟现在怎么喝起酒来了?什么事需要他天天喝酒?都和谁喝酒?因为两人不搭腔,冯蕙一概不知道。

解大伟每晚呼着酒气回家,刷刷牙洗洗脚就上了床,然后自顾自地睡去,这一点最让冯蕙凉心。过去的解大伟,性欲旺盛,只要有条件,晚上一上床,就动手动脚撩拨她,不做一次不罢休。刚结婚那两年,解大伟和她如胶似漆,生下女儿后,连坐月子加休养,有两个月没和丈夫肉体接触,把个解大伟熬得团团转,精神萎靡不振。瑶瑶稍大一些,可以独立睡了,两口子又恢复了原样。这种频繁快乐的夫妻生活,随着冷战开始竟戛然而止。几个月过去了,看解大伟的样子,一点想缓和的意思都没有,更没有性欲的念想。可冯蕙受不了了,她三十岁出头,已经习惯了和丈夫每夜寻欢的生活方式并且感到舒适无比,突然被冷落,很不适应,每夜每夜,她躺在床上,看着丈夫的后背,听着丈夫鼾声,便伤心流泪。有时候,他试图理解解大伟,毕竟冯祥声不是他的亲骨肉,按理说,解大伟也没有义务对祥声尽抚养责任。但她做不到,她觉得,她爱的人,解大伟也应该爱,她喜欢的事,解大伟也应该喜欢。她说不出道理,她只知道,解大伟喜欢她,就应该也喜欢她的一切……想来想去,她还是下定了决心,别的事都可以依着解大伟,但抚养冯祥声的事,她绝不妥协,直到解大伟回心转意为止。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冯蕙彻底绝望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冯蕙领着女儿瑶瑶去学钢琴。学完琴往家走的时候,瑶瑶突然问:“妈妈,哥哥不是你亲生的吗?”

冯蕙雷震般地呆住了,刹那间觉得血液变凉,身子瘫软下来。她支撑不住了,慢慢挪动脚步,坐在马路牙子上。

瑶瑶吓坏了,连忙上前扶着冯蕙:“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怎么了?”

冯蕙勉强对女儿笑笑,让女儿靠着自己的身边,也坐下来。冯蕙问:“谁告诉你的?”

女儿说:“爸爸。”

“爸爸还说什么?”

“爸爸说,哥哥是妈妈从垃圾箱里捡来的。”瑶瑶饶有兴趣地问,“妈妈,你当时怎么发现哥哥的?哥哥就躺在一堆垃圾里吗?脏不脏啊。”

冯蕙感到心脏痛,痛的她喘不过气。她身子佝偻着,双肩怕冷般地微微发抖。

“妈妈,你是不是肚子疼?”瑶瑶又紧张起来。

冯蕙长舒出一口气,拉着女儿的手站起来,说:“走,咱回家吧。哥哥不是垃圾箱里捡的,是妈妈生的。”

“那爸爸为什么那样说?”

“爸爸可能是跟你开玩笑吧。”

回到家中,冯蕙一头扎到床上,掩着脸,眼泪哗哗流下。看来解大伟是不想在抚养冯祥声的的问题上给她留什么余地了,这种做法太卑鄙,居然把真相透露给刚上小学的女儿,这是往绝路上逼她啊!

每个周六下午,瑶瑶都会去奶奶家住,周日才回家。这一周的周六,冯蕙下班回娘家,吃了晚饭后,她回到自己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等解大伟回家。解大伟一直到夜里十点才进家门,看到冯蕙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有些意想不到。他略显惊讶地看了冯蕙一眼,便进卫生间洗漱。从卫生间里出来,刚要进卧室,便被冯蕙叫住。

“解大伟,我想和你谈谈。”

解大伟站住,回过身来冷冷地问:“谈什么?”

冯蕙话没出口先流泪了:“你为什么告诉瑶瑶冯祥声是从垃圾箱里捡的?”

解大伟的脸色有点尴尬,说:“这有什么?女儿早晚要知道真相的。”

冯蕙说:“现在她才上小学,你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就是说了实话。”

冯蕙几乎是哽咽了:“她这么小就知道哥哥不是亲哥哥,对她的成长有好处吗?”

解大伟说:“我认为是有好处的。不说出真相反而是欺骗她。”

“解大伟,你别有用心!”

“我没有,我也不想有。我不认为告诉瑶瑶真相有什么不好。”

冯蕙说:“你從一开始就不想当冯祥声的爸爸对吧?那你为什么答应我?是你欺骗了我!”

解大伟说:“事实证明,我现在还是冯祥声的爸爸。”

“我要是早知道你不想当冯祥声的爸爸,我就不会和你结婚!”

解大伟垂下目光,冷冷地说:“现在还来得及,随你的便!”说完就要进卧室。

冯蕙骂道:“卑鄙!”

解大伟又站住,回过身子问:“你说我卑鄙?我给冯祥声当了八九年的爸爸,到头来赚了个卑鄙?”

冯蕙说:“有你这样的爸爸吗?连三十块钱的抚养费都不愿意拿!”

“冯蕙,你可要讲道理,”解大伟说,“以前拿抚养费我说过不愿意吗?只是现在瑶瑶要学钢琴,我才提出来的。”

“你还是没把他当儿子,如果当儿子,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付这三十块钱!”

解大伟火了,提高声调说:“明明不是亲生儿子,你非逼我把他当亲生儿子,我做不到!”

冯蕙一下子就哭出了声,她趴在沙发上,高一声低一声的哭。解大伟“哐”地一声关了卧室的门。

1993年9月,冯蕙和解大伟结婚十周年了。十年前的这个季节,一辆普通面包车欢欢喜喜把冯蕙接到了解大伟家。十年后的这个季节,他们一家有人欢乐有人愁。欢乐的是解大伟,他被提拔当副厂长了,愁的是冯蕙,工厂不景气,她下岗了。解大伟当副厂长还是女儿告诉冯蕙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那一天学琴,在去的路上,瑶瑶说:“妈妈,爸爸当副厂长了。”

冯蕙很惊讶:“我不知道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天的事,爸爸告诉我的。”

冯蕙没作声,昨天下班后,解大伟破例早早回家了,她正在厨房里做饭,就听解大伟对女儿说:“瑶瑶想不想吃排骨米饭?”

女儿连声答应:“想吃排骨米饭。”

“那就走吧。”

“妈妈也去。”

解大伟没接女儿的话,冯蕙连忙说我不去了你去吧。

那天晚饭,冯蕙自己在家里吃的,解大伟很晚才领女儿回来。冷战大半年了,解大伟和冯蕙也都习惯了这种家庭气氛,早晨上班各走各的,晚上回家互不搭腔各睡各的。冯蕙问女儿:“昨晚你为什么不和我说爸爸当副厂长了?”

瑶瑶说:“爸爸不让我说。”

冯蕙叹了口气。

瑶瑶问:“妈妈,你和爸爸为什么吵架?”

冯蕙说:“没吵架啊。”

“没吵架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说话?”

冯蕙说:“大人有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也不要问。过些日子我和你爸爸就会好的。”

解大伟当了副厂长冯蕙不知道,冯蕙下了岗自然也不会告诉解大伟。可是,冯蕙这一下岗,困难就像群山一样一重又一重压下来。本来工资就不高,每月还得交给父母三十元的抚养费,这一下岗,每月只能去街道办事处领七十元的最低生活保障金。今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刚下岗那几天,冯蕙神志恍惚,浑身无力,死的心都有。只有在父母家,冯蕙才可以发泄一下。她的发泄,就是哭,一边哭一边说:“老天爷这是不让我活下去了,我真不想活了!”

父亲倒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说:“哭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还能活活饿死人!”踱了几步又说,“政府每月不是发七十块保障金嘛。再说了,还可以出去找活干,我那天在马路上碰着个扫大街的,一看,是俺厂原来的组织科长,她年龄比我小,今年恐怕也快六十岁了,这不,当年堂堂的组织科长照样扫大街。你才三十五岁,不是官也不是将,怎么还找不着个活干。”

冯蕙说:“每月就那么点钱,祥声的抚养费我拿什么付?”

母亲说:“早就和你说不要不要,你非要付。行了,你也下岗了,从这月开始,你照顾自己吧,祥声我和你爸负责,保证亏待不了你儿子。”

父亲问:“你下岗了,大伟知道?”

冯蕙摇摇头:“我和他大半年不说话了。”

父亲又问:“他单位怎么样?听说原来的国有企业职工都得下岗。”

冯蕙说:“他提拔副厂长了。”

父亲吃了一惊:“真的?别说,这孩子还真行,人家都下岗,可他提拔了,是个有出息的人。”

母亲说:“你还得回家和大伟说说,他当了副厂长,得长工资吧?再说手里也有权,给你解决个工作不是个难事吧?”

冯蕙摇摇头,说:“只要他不改变对祥声的态度,我就不会和他搭腔。他当他的厂长,我下我的岗,井水不犯河水!”

母亲说:“你告诉大伟,从今往后不用你们付祥声的抚养费,两口子可以和好了吧?”

冯蕙又摇摇头:“妈,不是錢的事。我是觉得他欺骗了我。当初和我结婚时,口口声声愿意当祥声的爸爸,现在又反悔不说,还下狠手。”

母亲问:“他打你了?”

“没有,他也不敢。可他把祥声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事告诉瑶瑶了。你说这是不是下狠手?”

父母都不说话了,只是长叹短吁。

冯蕙下岗了,全家人都着急。冯蕙三十五岁,年龄不大不小,在厂里就是一操作工,没什么技术,又是两个孩子的妈妈,重新就业不可能,只能找个临时工干。冯娇给她找了一个宾馆清洁工的活儿,一个月一百五十块钱,问冯蕙能不能干?冯蕙喜出望外,对姐姐说:“能干,怎么不能干?我原先在厂里就经常打扫卫生,也算有工作经历。”

冯娇事先给她打预防针:“你可要有数,清洁工在宾馆里是最低档的工作。”

冯蕙说:“我从来也没高档过。”

冯娇说:“那可就定好了啊,下周一去报到,找劳动人事部的胡经理。”

报到那天,冯蕙在穿什么衣服出门的问题上动了一番脑筋。平日里,她是爱打扮的,爱打扮是因为身体条件好,女儿瑶瑶都九岁了,她还像个姑娘一样窈窕丰满,她的皮肤特白,夏天,穿着短衫短裙,裸露出来的皮肤白得耀眼,走在马路上,吸引来一片男人的目光。她的乳房完美无缺,尽管哺育过女儿,但丝毫不受影响,至今还蓬勃欲出地坚挺着。这对乳房,当年对解大伟是个巨大的、不可阻挡的诱惑,可为了不抚养冯祥声,解大伟宁愿牺牲自己旺盛的性冲动,这一点让冯蕙感到不寒而栗。她不知道解大伟将来还会不会和她恢复往日床上的欢乐,她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在床上面对着那张熟悉的脸,尽情放纵……

想来想去,冯蕙准备穿一条牛仔裤、一件长袖蓝色衬衫,一双平底鞋,素着面出门,去宾馆报到。她去干的是清洁工,是宾馆里最低档的活儿,有什么理由打扮的花枝招展?人就是这样,到了哪个山头唱哪首歌,如今自己就是一个在宾馆里拖地擦玻璃甚至冲刷厕所的临时工,每天穿着肥大的工作服,面对出出进进西装革履的客人,她希望客人们最好像解大伟一样,无视她的存在。

冯蕙素面走在马路上,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内心里平静的就像一汪秋水。

聚豪宾馆位于城市东部,是一家三星级宾馆。上个世纪90年代初,能挂星的宾馆在城市里并不多见,普通百姓别说进去吃住,就是想进去看看都心里发怵。冯蕙看到宾馆门口站着身穿红衣的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身穿红衣的人是干什么的,便隐在一棵树后观察,发现这位红衣人只是给出出进进的客人开门,又看到他帮着一位进门的老外拖行李箱,心里才放松下来。她慢慢走过去,上了台阶,还没到门口,那红衣人便朝她笑了笑,拉开了玻璃大门。

冯蕙来到前台,问服务员小姐劳动人事部的胡经理在哪儿办公,小姐彬彬有礼地告诉她乘电梯去F1。冯蕙没听明白,问去哪儿?小姐又说了一遍F1。冯蕙还是没听明白,尴尬得满脸通红。小姐见她这个窘样,莞尔一笑,走出服务台,领她上了电梯。小姐按了“F1”键,电梯下降。她对冯蕙说:F1是宾馆的底层,再往下是F2,F2是车库,宾馆办公室都在F1层。电梯停了,小姐又把她送到劳动人事部的办公室门口,才点头告别。冯蕙心里热乎乎的,觉得这座宾馆里的工作人员是那么文明,那么有礼有节。

找胡经理报了到,第二天,冯蕙就上班了。她穿上了蓝色的工作服,还有一项蓝帽子,戴一幅大口罩,面部只露出两只眼睛。这种打扮,即使亲人和她迎面相遇,也认不出她来。

在宾馆的七楼,冯蕙拖着吸尘器吸走廊上的地毯,一条走廊近百米长,她拖着吸尘器,先从西头开始,人慢慢向后退,一直退到东头,然后转过身子,从东头开始后退,再退到西头。清吸两遍地毯,人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稍事休息,又要用手推车把客房服务员从房间里清理出来的垃圾装运到楼下。垃圾都是用黑色塑料袋装着的,冯蕙拎起塑料袋往车上装,她看到塑料袋里的垃圾五花八门,有用过的一次性牙刷和牙膏、小香皂、方便面包装袋、一次性拖鞋;还有的客人把穿过的内裤袜子也不要了,都被服务员装进了垃圾袋。在一只垃圾袋里,冯蕙还看到一只用过的安全套,这使她微微脸热了一下。抬头一看,是702房间。噢,她想起来了,早晨刚开始吸地毯时,吸到702门外时,房门开了,一前一后走出一对青年男女,男的还喊来服务员,问宾馆有没有旅游项目服务,他们今天想去崂山。就是这对男女,昨晚在房间里翻云覆雨,美美睡上一觉后,今天又去崂山游玩。冯蕙站在那里,看着垃圾袋里的那只安全套发呆,直到楼层服务员喊她才回过神来。

“冯姐,郝组长叫你去休息室。”

“好的,马上去。”冯蕙赶紧把车子推往电梯口。

郝组长是宾馆清洁工的头目,看样子有四十多岁,也是下岗职工。不过她在宾馆干清洁工的年时间长,所以就当了组长。组长不具体负责楼层清洁,只是在早晨打扫卫生时,一层一层地监督,有时高兴,也帮清洁工干一会儿。清洁工的休息室是在四楼和五楼联接处的一个楼梯间里,地方不大,约十多个平方米,休息室里有几把椅子、一张方桌。冯蕙进去时,全楼层的清洁工都在那里了。清洁工都是女的,就属冯蕙年轻,又是新来的,冯蕙进门后,人们的目光自然都集中在她身上了。

“摘下口罩吧,让大家认识认识。”郝组长说。

冯蕙摘下口罩,笑笑,眼睛扫了众人一圈。

郝组长说:“哟,我们这里来了个大美人。”

其他清洁工都盯着冯蕙的腰身看,看得冯蕙很不意思。

郝组长问:“没有三十岁吧?”

冯蕙说:“都三十五岁了。”

“孩子多大了?”冯蕙眼前一下子闪出祥声和瑶瑶的模样,这一双儿女,是她生活的全部。但她还是只说了瑶瑶的年龄。

“你说说这是什么世道!”郝组长说,“这么年纪轻轻的就下岗了,跑在这里干这种活!”

冯蕙说:“一样的,我在厂里也是操作工,没什么技术,就是出力。”

郝组长又问:“老公干什么的?”

冯蕙回答:“也是在工厂里。”

“他没下岗?”

“现在还没有,以后就不知道了。”

郝组长拉过冯蕙的手,边翻看边说:“看看这手,多白多嫩,又细又长,小葱似的,干活时带上手套,好好保护。”她又抬头对其他人说,“女人要有这样的手才叫女人,老公才会疼爱。”

众人嘻嘻直笑,冯蕙不好意思地抽回手。

郝组长说:“干咱这活儿挺累的,生活要注意。”

“要注意什么?”冯蕙不明就里。

郝组长说:“床上的事要少干,不然休息不好。”

“嘻嘻嘻嘻……”所有人都笑出了声,冯蕙却把头一低,面无表情。

郝组长把清洁工们叫来是发饭票的。每天上午十点,组长都要集中人员发饭票,每人一张,中午去职工食堂凭票吃饭。

不知不觉,冯蕙已经在宾馆干了一个月了。发工资那天,郝组长给了他二百元。冯蕙数了数手里的钱,对郝组长说:“怎么是二百,不是一百五吗?”

郝组长笑了,说:“嫌多?嫌多就拿出五十请大家吃饭。”

“为什么多出五十?”

“你这个傻女人,上个月拖了五次点知不知道?”

冯蕙一时没明白,又问:“什么叫……拖点?”

“就是到了点不下班,继续干两个小时。”郝组长说,“多干两个小时就算加班,一次十块钱。懂了吧?”

啊!还有这样的待遇?冯蕙又惊又喜。原以为在宾馆干清洁工,是最低档的工作,是任人摆布的,少干活不行,多干活应该。谁想到竟还有加班费!自下岗以来,冯蕙这是头一次挣到这么多钱,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姐姐,想到了祥声和瑶瑶。这第一个月的工资,她决心花掉,要让全家人都享受一下她的喜悦。

冯蕙下班后直奔商场。先是给父亲买了两瓶古井贡酒,花了十二元钱。又给瑶瑶买了一件真空棉的红面包服,花了四十五元钱。天已经开始冷了,再过两个月就好穿棉衣了,瑶瑶穿上这件面包服,一定既好看又保暖。给冯祥声买了一双足球鞋,花了三十八元钱。男孩子好活动,祥声和同学们踢足球,一直是穿着黄胶鞋,而许多同学都很神气地穿上了正规的足球鞋。他有时候也回家叨叨想要一双足球鞋,冯蕙不作声,冯祥声也知趣,几次叨叨,见母亲脸色很冷,便再也没提过。这回满足儿子吧,毕竟,祥声是懂事的孩子,知道家穷,在吃的穿的方面,从不提额外要求。又花了十二元买了半只烤鸭,还附带着小面饼、甜酱、切成条状的葱。母亲爱吃烤鸭,第一次吃烤鸭还是姐姐冯娇和姐夫旅行结婚从北京捎回来的,母亲吃得津津有味,一个劲儿夸北京的东西就是好。从那以后,家里就再也没买过烤鸭。哎呀,差一点儿忘了冯娇,怎么着也得给姐姐买点什么。冯蕙看好一双白色的旅游鞋,纯皮子的,但价格挺贵,要六十元钱。冯蕙在心里默默算账,加上这双旅游鞋,她现在一共花了一百六十七元,没问题,买!

冯蕙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场,脚步匆匆往家赶。由于太过着急,噗地一声,旅游鞋掉地下了,鞋盒开了,一只雪白的鞋子滚了出来。冯蕙赶紧蹲下,收拾着,心想多亏是鞋掉地下了,这要是烤鸭掉地下,还怎么吃啊!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冯蕙突然想起,还没给自己买点什么呢。下岗后,这是头一次开这么多的工资,应该慰问一下自己,可在商场里,满脑子都是家人,单单忘了自己。也罢也罢,按照计划,应该花二百,这才花了一百六十七元,还剩下三十三元,等哪天抽空再给自己买点什么吧。

冯蕙向解大伟提出离婚,是左思右想反复权衡,强忍痛苦下了很大的决心。平心而论,她始终爱着解大伟的,当年,她没看错解大伟,解大伟好学,肯钻研,文质彬彬,是个优秀的青年人。她知道,如果没有冯祥声,解大伟会和她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但命运就非要難为她,让她在23岁那年捡来了祥声,并且那么爱捡来的这个儿子,就像爱自己的亲骨肉一样。

冯蕙知道,她一提离婚,解大伟可能就会同意,这个家庭就像快刀切西瓜,刹那间就会一分为二。所谓一分为二,就是解大伟和女儿瑶瑶在一起,她和儿子冯祥声在一起。她咨询过律师,离婚是她提出来的,解大伟不可能把女儿交给她,更何况自己是下岗职工,指望在宾馆里当清洁工也养活不起两个子女,法律不会支持她要女儿的。

可是她怎么办?不离婚吗?解大伟拒不认可冯祥声是他的亲儿子,也对妻子失去了兴趣,平日里不和她说话,上了床看都不看她,这样的日子如果过下去,她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发疯。她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身体很正常,需要正常的生活,而不是被人冷落,与其被人冷落,还不如自己冷落自己。大半年来,为了冯祥声,解大伟冷落她,让她从过去的火热之中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为了这个家,为了女儿瑶瑶,她默默忍受着,而他却夜夜晚归,上床就睡。而她呢?整天上床睡不着觉、总是猜测丈夫去哪儿了?这样的猜测,是她巨大的痛苦。她左思右想,这个家今后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因为冯祥声在一天天长大,这孩子和解大伟没有感情。

可是,冯蕙内心深处又抱着一个小小希望,那就是希望解大伟不同意离婚。她希望解大伟说他还爱自己,他是一时糊涂才冷落妻子的。她希望解大伟对冯祥声有转变,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转变也行。比如,对祥声好一点,每周日接祥声来家吃顿饭,适当地问候一下他的生活和学习等等。如果那样,她就要扑到解大伟的怀里好好痛哭一场,从此和好如初,她要彻底敞开胸怀,柔情似水地接纳解大伟。她还会和过去一样,听解大伟的话,解大伟什么时候想求欢她都乐意,而且还会积极配合……可是,冯蕙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可能。她提出了离婚,她在等解大伟的答复,在他答复之前,她的心一直悬在空中,坐立不安,茶饭无味。她迅速消瘦下去,差不多都形销骨立了。

可是,解大伟却同意离婚。

解大伟约冯蕙见面,是在解大伟的母亲家里。可能早就安排好了,解大伟的父母都不在家,瑶瑶又上学,家里只有解大伟和冯蕙两人。

尽管离婚是冯蕙提出来的,但一听解大伟同意离婚,冯蕙还是双眼噙满泪水。她朝着解大伟吼道:“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

解大伟心平气和地回答:“离婚是你提出来的。”

“是我提出来的不错,可你不想想你做的事情对吗?”

解大伟摆摆手:“又是冯祥声?今天我不想和你纠缠这些事,只谈离婚。是协议离婚还是走法律程序?”

“我什么都不想!”冯蕙声泪俱下。

“什么?”解大伟好像没听明白。

“解大伟,这个婚我不离了!”

解大伟看看冯蕙,低下头,不作声。好长时间他才抬起头,对冯蕙说:“冯蕙,我今天正式通知你,我要离婚!”

“你没良心!你当年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要爱我一辈子!现在好,当了副厂长,不认我的儿子,又冷落我……”

解大伟面无表情地听着冯蕙发泄,待冯蕙说完,他掏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了一口。

冯蕙惊讶地看着他:“你学会吸烟了?”

解大伟说:“冯蕙,我再正式通知你,企业垮了,我和你一样,下岗了。”

“你……你下岗了?你……你不当副厂长了?”

解大伟摇摇头。

“那……那你……还要离婚?”

“是你要离的,离婚是你提出来的。”

“我现在收回来,权当没提。”

“不行!离,坚决离!”

“为什么?”

“你太偏执!和一个偏执的女人过日子,我很累!”

“我要瑶瑶。”

“不可能!不行就打官司!”

“她是我的女儿!”

“她也是我的女儿!”

“你下岗了,怎么养她?”

“这你不用管,我有技术,很快就会找到新的工作。再说,瑶瑶有爷爷奶奶养她。你不是也下岗了吗?你就有能力养瑶瑶?”

冯蕙不再坚持了。离了婚,如果再把瑶瑶领回父母那里,两个孩子,自己又没有稳固的工作,靠父母那点退休金,根本无济于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婚是非离不可了。冯蕙提出婚后要一周见一次瑶瑶,解大伟说,天天见都行,毕竟你是她的妈妈。冯蕙又提出过年过节要领瑶瑶回姥姥家过,解大伟稍一寻思说,除了春节和中秋节,其它节日都可以让冯蕙领走。

一切都谈妥了,离开解大伟父母家时,冯蕙的腿一软,差点儿跪倒在地。解大伟赶紧上前扶住她,搀着她出了家门,下了楼。来到街上,解大伟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掏出十元钱给驾驶员,送冯蕙上车。车子驶动时,解大伟对冯蕙说了声明天见。

明天上午,解大伟约冯蕙去街道办事处办理离婚手续。

冯蕙把离婚证拿回家后,疲惫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躺在床上一直睡到晚上,冯祥声进房间叫她起来吃晚饭,她才醒,看看窗外,已是华灯一片。

饭早已做好,全家人都在等她起来。姐姐冯娇也来了,还买了一大堆她最愿意吃的小蜜橘。桌子上一共六个菜,鱼肉都有,甚至还有一盘爆炒竹节虾。

冯蕙被一桌子的奢侈惊了一下,问母亲:“妈,不过年不过节,这是干什么?”

冯娇说:“给你补补身子,爸妈怕你抗不住倒下了。”

母亲说:“快坐下吃饭,睡了一天,饿了吧?”

冯蕙默默坐下,看着一桌子菜,神情发呆。

父亲说:“吃吧,看什么。”

冯祥声把一双筷子递给她:“妈,你吃饭吧。”

冯娇夹起一只虾放在她的碗里,说:“看你那点出息!有什么呀?不就离婚嘛!多大点儿事!”

母亲问:“你是因为离婚不肯吃饭?”

冯蕙看看母亲,摇摇头。

“那为什么?”

冯蕙说:“解大伟也下岗了。”

“啊?解大伟也下岗了?”全家人都吃惊。

冯娇问:“他不是副厂长吗?厂长也下岗?”

冯蕙说:“他那个企业垮了。企业没有了,哪来的厂长?”

父亲问:“你是为这个不吃饭?”

冯蕙说:“我担心瑶瑶,他下岗了,瑶瑤就得吃苦。”

母亲问:“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有技术,很快就会找到新工作,还说瑶瑶有爷爷奶奶养着,不用我操心。”

父亲说:“也是啊。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娇惯了,你和你姐小的时候,我和你妈工资都低,不也把你们养大了?别担心,瑶瑶有爷爷奶奶,也有姥爷姥姥,咱没有多还没有少?保准饿不着孩子。吃饭吧吃饭吧。”

一家人开始吃饭。第一个虾吃进去,那个鲜啊,冯蕙突然就觉得饿了。她一下子吃了两碗米饭。看到冯蕙胃口大开,全家人都松下一口气。父亲一时高兴,对祥声说:“去给爷爷把酒盅拿来,今晚怎么忘了喝两口了呢?”祥声去厨房拿出一瓶白酒和一个酒盅,放在爷爷面前。

母亲剜了父亲一眼:“看你高兴的!咱家冯蕙有什么好事了?你还喝酒!”

父亲说:“我不是天天都喝一点嘛,今天忘了。”

母亲说:“忘了就忘了呗,明天晚上再喝,非今晚上喝?”

父亲打开了酒瓶盖,刚要往酒盅里倒酒,听母亲说这话,又把酒盖盖上,把酒瓶放在桌子上,看看冯蕙,又看看冯祥声,叹口气,说:“孩子们……我觉得……咱家的事,今晚该摊牌了……老这么捂着盖着也不是个事儿。祥声已经长了……”

没等爷爷说下去,冯祥声就接上了:“爷爷,奶奶,妈妈,大姨,过去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是妈妈亲生的,我是妈妈捡来的,是在垃圾箱里捡来的。”

一家人都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久,冯蕙有气无力地问:“这些事,你都怎么知道的?”

冯祥声说:“咱楼上的邻居都知道,哪有不透风的墙啊!”

冯蕙起先是默默地掉泪,不一会儿就抽泣了。

冯祥声过去拉起冯蕙的手,说:“妈妈别哭,你永远是我的亲妈妈!爷爷奶奶永远是我的亲爷爷亲奶奶!大姨永远是我的亲大姨!”

冯娇也抹起了眼泪。她拿起酒瓶,打开盖,给父亲倒了满满一盅酒。

父亲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酒的辣味儿,使他皱起眉头。也许这一口酒太多,也许没咽好呛着了,冯蕙发现,父亲的眼里也有了泪光。

有了工作有了收入,冯蕙也有了心情,闲下来,她就会想两个孩子的事儿。冯祥声转过年来就要上初中二年级了,瑶瑶也要上小学六年级了,如今她和解大伟离了婚,两个孩子天各一方,谁也见不着谁,这哪行?尽管祥声和瑶瑶从小就没怎么在一起,也没培养出什么感情,她没有能力让解大伟认可祥声,但她有责任让兄妹俩相认,毕竟,她是这两个孩子的妈。

那天,她下了班,先去祥声的学校接了祥声,又领着祥声来到瑶瑶的学校。瑶瑶见妈妈身边有个穿校服的大男孩兒,起先没认出来,仔细端祥了半天,才叫了声哥哥。冯祥声弯下腰,用手捏捏瑶瑶的脸蛋儿,问:“妹妹你还好吗?”

瑶瑶笑了笑,说:“哥哥你长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冯祥声说:“妹妹你也长大了,可我还能认出你来。”

冯蕙见兄妹俩说话还算融洽,既松下一口气,又觉得心酸。如果解大伟肯认祥声是他的儿子,如果她和解大伟相亲相爱到今天,这一兄一妹两个孩子该多幸福啊!她看着瑶瑶的小脸蛋儿,突然觉得后悔,早知道和解大伟会有今天,当初就不该生下这个女儿。孩子凭什么跟着大人经历这么多坎坷?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就是因为父母分手了,孩子就要左右为难。罪魁祸首都是大人,婚姻到了这般地步,对儿女而言,是无比残酷的事情。

“爸爸还好吗?”冯蕙问瑶瑶。

“嗯,挺好的,爸爸找到工作了。”

冯蕙眼睛一亮:“是吗?瑶瑶可不可以告诉妈妈,爸爸找到什么工作了?”

瑶瑶说:“爸爸说可以告诉妈妈。爸爸在一家民营企业里当工程师,一个月挣三百块钱。”

啊!冯蕙吃了一惊,解大伟不愧为搞技术的,下了岗再找工作还能挣那么多钱!她对瑶瑶说:“爸爸挣钱多,瑶瑶就享福了。”接着又问,“爸爸晚上还出去喝酒吗?”

瑶瑶说:“爸爸不喝酒,一下班就回家,给我和爷爷奶奶做饭吃。”

冯蕙想问瑶瑶,爸爸是不是又找到别的女人了,可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怕瑶瑶学话说给解大伟听,那就显得她太小气了,毕竟离了婚,有什么理由去打听解大伟交往女人的事?

瑶瑶对冯蕙说:“妈妈,我想到姥姥家玩,可奶奶不让。”

冯祥声说:“别听她的,走,现在就去!”

“祥声!不许这样说话!”冯蕙喝住儿子,然后和声和气地对瑶瑶说,“奶奶不让去就不去,你还小,有的是机会去姥姥家。只要你在心中记住你不光有爷爷奶奶,还有姥姥姥爷就行。”

“嗯,我记住了。”

……

离开瑶瑶的学校,在路上,冯蕙教育冯祥声:“不要对妹妹奶奶家的人产生仇恨,人家认你是情义,不认你是应该。你也给我记住,我是你的妈,也是妹妹的妈!”

冯祥声说:“妈,你也看到了,我对妹妹挺好的。”

“我要求你不光对妹妹好,对妹妹奶奶家的人也要好!”

“我做不到。妹妹的爸爸就是因为我才和你离的婚,他对我不好,凭什么要我对他好?”

冯蕙生气了,她站住脚,对冯祥声说:“祥声我再告诉你一遍,是我提出的离婚,不是他!”

冯祥声很委屈,眼里含着泪:“妈,你都这样了,为什么还替他说好话?”

冯蕙叹口气,说:“我不是替他说好话,我是不想让你们下一代人掺和我们这一代人的恩怨。既然你承认瑶瑶是你的妹妹,那就要什么事都要为妹妹着想。别忘了,解大伟是你妹妹的爸爸。”

冯祥声不作声了,默默地走在冯蕙前头。冯蕙赶上几步,又说:“你不要去想这些事情,这不是你考虑的。你考虑的就是好好学习!听见没有?”

冯祥声回答:“听见了。”

回家的路上有一个菜市场,冯蕙带冯祥声进去,她要买晚饭的菜。在一个肉摊前,冯蕙看到案板上有一堆剁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新鲜排骨。她问摊主:“多少钱一斤?”

摊主说:“九块。”

冯蕙犹豫着。冯祥声拉她走,说:“走吧妈,我想吃豆腐了,咱去买块豆腐吧。”

冯蕙不走,眼盯着案板上的排骨看。

摊主问:“要多少?看看这排骨多新鲜,买回家炖着吃,保证香得让你吃了这顿想着下顿!”

冯蕙要掏钱,冯祥声还是拉她走:“妈,这么贵,别买了。”

冯蕙笑着看看儿子,说:“买一斤,不光你吃,也让爷爷奶奶吃。妈妈挣钱了,今后咱家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九块钱,那得买多少豆腐呀!”

冯蕙摸摸儿子的头:“傻孩子,豆腐是豆腐味儿,排骨是排骨味儿,来,买一斤排骨。”

冯蕙的话音刚落,摊主就把早已秤好了的排骨递过来了。冯蕙递过去十元钱,摊主找回一元钱。她拎了拎排骨,自言自语:“就这么点儿?”

摊主问:“几个人吃?”

冯蕙说:“四个人。”

摊主说:“噢,那可有点少,一人连两块都摊不上,要不就再买一斤?”

冯祥声赶紧说:“妈,不要,不要,就一斤好了。我不吃,让爷爷奶奶吃。”

冯蕙正犹豫着,摊主说话了:“这孩子好!又过日子又孝顺。大妹子,看来家里日子过得不宽裕,这么着,给你两根猪尾巴骨,不要钱了,回家和排骨一起炖,吃起来比排骨还香呢。”说着从案板上抓起两根猪尾巴骨,塞进装排骨的袋子里。

冯蕙说:“这多不好意思啊,不行,我得给钱。”

摊主说:“别,千万别,我这是送给孩子吃的。今晚上,就让孩子的爷爷奶奶吃排骨,孩子吃尾巴骨,我保证和排骨一样香。”又对详声说,“孩子,下次想吃了,就来找我,我还是不要钱,送给你解馋。”

冯蕙还想说什么,摊主下了逐客令:“行啦大妹子,快走吧,我这里还有买卖,别耽误我挣钱。”

拎着排骨和猪尾巴骨往家走,冯蕙心里感到很温暖。一位素不相识的卖肉大哥,仅仅是猜测她家的日子可能过得紧巴,就对她娘俩儿这么好,说明这个社会上还是好人多。她突然假设,如果她的丈夫不是解大伟而是这位买肉的大哥,大哥肯定会把祥声当作自己的亲儿子。想到此她面红耳赤,真是活见鬼了,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胡思乱想起来。她发现冯祥声正在看她,更加为刚才的念头感到羞耻,赶紧歪过头看马路对面,马路对面,一家音像店正在播放一首流行歌曲:“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飞呀飞呀飞不高……”

街道办事处通知冯蕙带上身份证来一趟。冯蕙不知是什么事,便匆匆赶到办事处。一位工作人员验了冯蕙的身份证后说,天大好事啊!冯蕙问什么好事?他说,你们涨工资了。

冯蕙每月从街道办事处领取七十元的最低生活的保障金,这个钱,一分不动都给冯祥声交学费了。这两年,学费猛涨,七十元只够学费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只好由冯蕙的父母拿上了。这让冯蕙感到心中不安,尽管父母一再说明,自己的孙子上学,当爷爷奶奶的出点钱应该,但冯蕙总觉得欠两位老人的太多太多。这下好了,最低生活保障金每月涨到一百了,又可以减轻父母的负担了。

那位工作人员说:“你们要感谢政府,什么活不干,每月可以拿一百,我们这些整天上班的,每月也就拿二百多一点。”

冯蕙说:“谢谢您!”

“别谢我,要謝就谢政府。”

“是的,谢谢政府。”

回到家中,冯蕙把提高低保金的喜讯告诉了父母。说每月一百元,差不多够祥声一多半的学费了。没想到父母听了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喜,而是敷衍了事地哼着哈着。冯蕙感觉到了,心想这可不是父母的风格,平日里,两位老人最关心的就是她这个小女儿,冯蕙哪怕摊上芝麻粒大点儿的好事,他们都替她高兴,总是又欢呼又雀跃。今天这是怎么了?每月低保从七十元涨到一百元,难道这不是大事吗?

“爸,妈,你们这是怎么了?”冯蕙问。

父亲瞥她一眼,说:“你涨钱了是好事,可我早就想告诉你,你妈不让。”

冯蕙心里一惊,问:“什么事?”

父亲说:“你这些年遭了不少罪,祥声都看在眼里了。他现在也挣钱了,每月差不多能挣四五十块钱。”

“什么?祥声也挣钱了?这孩子去哪儿挣钱?他不是天天上学吗?”

父亲不作声。冯蕙又问母亲:“妈,你快告诉我,祥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事,就是每个星期天出去干点小活儿,能挣个十块八块的。”

冯蕙说:“他不是每个星期天都和同学出去踢球吗?”

母亲说:“他是不想让你知道,所以才说和同学踢球。”

冯蕙急了:“他不想告诉我,你们也不告诉我?家里需要他出去挣钱吗?他的任务是学习!”

父亲说:“急什么急?又没耽误上学,就星期天上午去干活。以我看,孩子也应该锻炼一下,我和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进工厂做工了。”

冯蕙问:“他干了多长时间了?”

父亲说:“差不多半年了。”

“挣的钱呢?”

父亲说:“挣的钱都交给他奶奶了。”

正说着,冯祥声放学回家了。他还没放下书包,冯蕙就问上了:“祥声我问你,星期天上午,你在哪儿干活儿?”

冯祥声愣住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一会儿看看爷爷,一会儿又看看奶奶。冯蕙厉声喝道:“我问你了!没听见!”冯祥声脸一下子红了,垂下头,扑扑簌簌掉下了眼泪。

父亲说:“给你妈说说吧,不要紧。”

冯祥声抬起头,小声说:“就在家后面的锯木厂。”

“锯木厂?干什么活?”

“就是把锯下来的废木头搬到车上。”

父亲替孙子解释了:“咱后面的锯木厂每天都要锯圆木,圆木的两头疙疙瘩瘩不用能,就锯下来当烧柴。祥声就是把这些锯下来的废木头搬到车上。废木头分量很轻,没事的。这个活是祥声的同学介绍的,同学的爸爸在锯木厂干车间主任。也不是祥声一个人干,那个同学也干。干一上午,给十块钱,挺上算的。”

听父亲这一说,冯蕙明白冯祥声干什么活了。家后面的这家锯木厂她太熟悉了,小时候,锯木厂进了圆木都堆在马路的人行道上,她和姐姐还从圆木上扒过树皮,带回家烧火用。圆木的两头要锯下来她也知道,每头只锯下大约十公分厚薄,不过这些锯下来的木头属于烧柴中的上品,普通人家是捞不着的,都用汽车运走了。现在,锯木厂还是把圆木堆在马路人行道上,可是没人去扒树皮了,生活毕竟改善了,家家户户都烧上罐装的液化气,没人再用树皮烧火。

“唉!”冯蕙叹口气,心里感到酸酸的。她走过去,替冯祥声解下背在身上的书包,说:“孩子,妈妈挣钱太少,对不住你!”

听冯蕙这样说,冯祥声忍不住了,抽抽泣泣哭出声。

冯蕙一把抱住他:“孩子,你哭什么?”

“妈,我出去干活,是不想让你太累。”

冯蕙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她紧紧抱着祥声:“好儿子!妈不生气。可是你太小,不该去干活啊。咱家虽穷,不还有爷爷奶奶和我吗?三个大人多多少少都挣钱,养你没问题!”

“妈,我长大了,可以帮家里挣钱了。”

冯蕙摇摇头:“不,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千万不要耽误了学习,听见没有?”

冯祥声说:“听见了。”

冯娇来了,手里提着一条鱼、一捆菜。一进门,见冯蕙抱着冯祥声,娘俩儿泪水涟涟,便说:“又怎么啦又怎么啦?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冯祥声抹抹泪,喊了一声大姨。

冯娇答应着,又问冯祥声:“你哭什么?你妈又哭什么?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母亲笑笑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因为祥声星期天去锯木厂干活儿的事,你妹今天才知道,就不愿意了。”

冯娇说:“这有什么呀!又不是天天去干,也不耽误上学。”

冯蕙问:“你也知道?”

冯娇说:“我当然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冯娇朝冯蕙伸出小拇指,说,“你那个心眼儿,就这么小,告诉你了,你能睡着觉吗?”

母亲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你们快去做饭,祥声,你去写作业,写完作业就吃饭了。”

冯蕙来到学校看瑶瑶。课间时,瑶瑶出来了。冯蕙喊:“瑶瑶,妈妈在这里。”

瑶瑶看见冯蕙,笑了一下,朝她走来。

“孩子,你还好吗?”

瑶瑶点点头。突然,瑶瑶眼睛直盯着冯蕙,掉泪了。

冯蕙吓一跳,问:“瑶瑶你怎么了?”

瑶瑶说:“妈妈,爸爸要结婚了。”

冯蕙一怔,心忽地沉了下去。她问:“爸爸和谁结婚?”

“一个阿姨。”

“阿姨……什么样的阿姨?”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那个阿姨会英语,还辅导我的英语课呢。”

“瑶瑶,爸爸结婚是好事呀,你哭什么?”

“可是爸爸让我叫阿姨妈妈。”

冯蕙迟疑了一下,问:“奶奶怎么说的?”

瑶瑶说:“奶奶说叫阿姨就行了,可爸爸不愿意,说阿姨会不高兴。”

冯蕙说:“孩子,叫妈妈就叫妈妈吧,阿姨愿意当你的妈妈是好事呀,她会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的。”

“我只有一个妈妈,你是我妈妈。”

“我是你妈妈,可那个阿姨也可以当你的妈妈呀。孩子,别在乎这点小事,你现在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有出息。”

“妈妈,你也会和别人结婚吗?”

冯蕙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生怕女儿长了翅膀飞走。她眼泪哗哗流了出来,说:“瑶瑶放心,妈妈永远是你的妈妈,妈妈永远不结婚……”

【作者简介】刘涛,现居青岛。2007年以来,在《北京文学》《天涯》《解放军文艺》《文艺报》《清明》《福建文学》《创作与评论》《山东文学》《青岛文学》《广州文艺》《文学港》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七十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和各种“年度选本”转载十余次。系中國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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