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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影者

2017-07-18宋长征

滇池 2017年7期
关键词:萤火虫蜗牛

宋长征,作家,现居山东成武。

人间蛙事

蛙戏:蛙戏有史,属民间异事一种,与印度蛇师类同。置蛙声不同者于格,宫商角徵羽为分,击格则蛙鸣,似乐音,锣息而止。乡间小儿戏蛙,尚未启蒙,不知生之艰难,癫疯于滩涂。

要听蛙鸣须在夏末雨后,非雨不可,天气沉郁,蛙鸣不能鼓,即使传来三两蛙声,也觉寂寥,沉闷。雨要狂雨,倾倒如豆,阵落瓦当,砰然有声,枯枝败叶被豪雨扯下,漂浮在坑塘。雨后,有豁然开朗之感,天高地阔,一扫往日阴郁。初时,一蛙浮出水面,前足踏在枯枝上,格——叫声清脆有波纹状,水波为之旖旎。格——声音愈见高亢,亮丽,穿越林梢。格——三声起时,众蛙齐鸣。

我听蛙鸣,于仲夏夜傍晚,地气氤氲,田间玉米墨绿如黑。蛙鸣如鼓,顿时脑壳开窍,思想宏大而渐趋于空白,只剩蛙鸣声声。夜色如绸,蛙鸣如绸,闭目假寐,身体徐徐飞升,被一股宏亮的声音托举,如幻如梦如泡如影。蛙鸣有色,稀疏时浅绿,淡黄,一如草木,有心旷神怡之感。浓稠时如墨云,层层叠叠,如失足洪钟大吕之声,找不到归家之途,久而入梦,仍为声音之云团裹挟。

年少有暇时,常捉无辜蟾蜍上岸。在我们村,蟾蜍被叫做坏蛤蟆,青蛙被叫做好蛤蟆,说是只有青蛙才吃害虫,殊不知在消灭害虫方面,蟾蜍更是灭虫能手,据说每只蟾蜍一天能吃 270只害虫,一年能吃 4860000只,是多少,自己掰着指头数。我捉弄蟾蜍,叫气蛤蟆,用小木棍反复敲击,瞬间蛙腹如鼓,像一个生气的乡间妇人,嘴里呼呼喘气,说,吃饭,吃你娘个逼,气都让你气饱了。现在看来,确实造孽,面对一只无辜的蟾蜍,足见一个乡间少年的顽劣。

古时候的蛙戏不是这样,如同鼠戏、猴戏,以蛙为戏,以期达到娱乐效果。人与蛙相处的时间很早,在新石器的陶盆上,已经有蛙的形象作为装饰。据说中国传统的太极图,便是拖着尾巴的两个蝌蚪。先民对青蛙的崇拜,原因之一是因为蛙的繁殖力旺盛,莫言《蛙》一书中,阐述的也是这个意思,借一只村庄里的蛙,象征大地上的男人女人,生殖繁衍,计划生育,你来我往中看见人性之美之善之恶。

《清稗类钞》中对蛙戏有详细记载,其中有一种叫做蛙曲。说王子巽在京城时,曾经看见过一个人在市井中作蛙戏。戏蛙着带有一个木盒,木盒上有孔,每个孔里伏着一只青蛙。戏蛙者用木棍敲击为首的青蛙,则哇然而鸣。如果观众里开始有人施以金钱,戏蛙人便一通猛敲,声音如拊云锣,宫商角徵羽,仔细听来竟然能分辨出一首美妙的乐曲。信然,如果戏蛙者将蛙鸣的声音按高低划分,依次装入木盒,即便不甚形肖也不会有太大差别,只是蛙们如何能听懂人的意图,着实让人费解。

我们村的青蛙,想来也有这样的能耐,若不然也不会在如绸的夜色中合奏出一场田野大合唱,天地之间,如同站立一位虚无的音乐指挥大师,舞动风,舞动黑暗中的树,将一股高亢的旋律飘来荡去,为草木生长鼓与呼,为村庄木床上的子嗣延续加油。

我看老河滩上的蝌蚪,透明的胞衣中若隐若现细小的黑色颗粒,在漂浮,在游动,在苏醒,在用难解的蝌蚪文在流逝的水面上写下无字之书。从细小的卵粒开始,长成摇曳尾巴的蝌蚪,后足,前足,腮渐渐消逝,直至尾巴倏然不见,一尾小小的蝌蚪就长成了一只蛙。麦黄时节,我怕一脚会伤害到一只青蛙的性命,分垄,起镰,收割,行进缓慢如蜗牛。母亲就在前面骂,我却依然我行我素。

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青蛙神》,讲述的是江汉之间的故事,那里的人们对蛙神崇拜最为虔诚。“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有大如笼者。或犯神怒,家中辄有异兆:游几榻,甚或攀缘滑壁不得堕,其状不一,此家当凶。人则大恐,斩牲禳祷之,神喜则已。”蛙神也不好伺候,如果犯了蛙神之怒,家里往往不是破产就是亲人无端罹患病难,会有无数的青蛙爬到床上,锅台上,甚至爬到墙上也掉不下来,想想就骇人。

故事所讲,是湖北一个叫薛昆生的,自幼聪明,容貌俊美,甚合蛙神之意,于是一个穿青衣的老太太来到他家,说蛙神愿意把女儿下嫁给昆生。当然,昆生父亲还是懂得人神之间的差距的,就像现在的穷小子娶个大富之家的闺女,肯定有不少罪受。如此你来我往间,薛昆生还是和一只青蛙姑娘结了婚,十娘傲娇,昆生偏偏想治治她的傲娇。十娘不事女红,昆生偏偏说母亲年纪大了你不能天天让母亲给我裁剪衣裳做帽子。十娘怕蛇,昆生这小子偏偏弄来一条蛇装到木匣子里来吓唬她。直到有一天蛙神再也不耐烦将十娘又嫁给了一个姓袁的人家,薛昆生这才迷途知返,你好她好谁也不如自家媳妇好,愣是又给重新娶了回来。

如今的田野再也不是从前的田野,农药化肥抗生素弥散其间,蛙民生计步步维艰。有一次回到故乡的老河滩,河水污浊,臭气扑鼻,没听见蛙鸣倒是看见上游漂流而下泛白的青蛙和鱼。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挤磨油儿

擠磨油儿:一挤一磨,突出人多;油,多压榨之功方可出油。旧时油坊,常有籽实逃逸,混入泥土,春来萌芽。出局,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不受惑于当局之谜。原为抱团取暖之意,冬日暖阳,嘻嘻哈哈,一身臭汗,一身黄泥,时,日偏正午,回家吃饭,名来利往,与我何干?

成子个高,大约一米八,且身材壮实,我一站在成子身边顿时矮了下去。第一次见成子,印象里影影绰绰,仿佛是我初一时的同学,后来打问,果然没错。成子来理发店理发,每次都是母亲带着,母亲六十多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显得年轻,这在乡下很是少见。论辈分,成子母亲叫我舅,我不好意思,也只能应承着。成子不说话,理完发从兜里摸出两片硬纸壳,说给钱。我苦笑接过,且成子说这两片纸壳里包含母亲的理发用资。

挤磨油儿是乡间一种常见的游戏,冬日的屋檐下,下课,雪花在天地间飘飘洒洒,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在教室前一溜儿排开,喊:挤,挤磨油儿,挤出去尿三泡。课间十分钟,每个人都挤出一身臭汗,每个人乱蓬蓬的头顶上都冒着一股蒸腾的热气。我个子矮小,所以很多时候被从人墙里挤出来,然后灰溜溜排到队伍后面重来。成子个高,所以很多次都被幸福地夹在中间,毫不费力气,也能挨到上课铃响。

江南贡院在南京,我 2009年去了一次,绕过夫子庙,拐一个弯儿,就能看见曾经让万千学子头疼且又不得不抢破头挤进来的江南贡院。不远处,便是风情万种的秦淮风光带,我不知道这样的设置出自何人之手,学问与风情,文化与脂粉,灯火阑珊中微妙的达到高度契合。也许是吧,十年寒窗,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谁不想纵身一跃跳过那扇虚无的龙门?

成子的履历简单到让人质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落下一级,初中,高中,一路上下来到了高考的时刻。初战不利,成子考了 400多分,家里人劝,去上吧,专科也是大学,再不成专升本,说不定也能考进一所像模像样的学校。成子少言语,很多时候成子都是钻进书堆里研究语文物理化学,对学习以外的事情毫无兴趣。成子闷闷的说,不上,来年再考。

很遗憾,我是一个没有经历过高考的人,1992年年底,当我花光了村前河堤上的一棵大杨树之后,决意退学。我再不想看见每一次回家时母亲为难的样子,鸡屁股里抠出来的几个钱全被我用在学习用具和各种杂费上。我有自己的小九九,大不了辍学了去当兵,仰仗着对文学的那份痴爱,说不定也能混个人模狗样。而结局是,愿望落空,不得不一个人踏上漫无目的的打工之路。好几年,我做梦梦见在阴郁的教室里考试,感觉还好,大部分试题答完,就是没能等到大红的通知书。醒来,眼角有泪。

天空飘着细雨,我站在江南贡院的考试间,恍若穿越到另一世。号舍窄小,据说在同治年间达到鼎盛时期,从贡院落成到晚清废除科举为国家输送了 800余名状元,10万进士,上百万举人。每逢大考,来到江南贡院的考生常常达到一两万人,挨挨挤挤,摩肩接踵,一时间,秦淮河暧昧的灯光亮了起来,夜市上来来回回走动着南来北往成竹在胸的莘莘学子。琴声,水声,妖冶放荡的调笑声,作为不可缺少的调剂加入到乡试、会试的洪流。

成子到底没走,留下来做了一个复习生。又一年高考季节很快到来,成子母亲说,考试前几天他就开始说头疼,脑瓜子裂开了一样,双目通红,紧握拳头。再过了几日,随着考试日期的临近,成子开始砸物,毫无端由地詈骂,骂鸡鸭鹅狗,骂翻过土墙的风。顾不上高考,家人带着成子去了济宁的一所医院,诊断结果,典型性重度精神分裂症。

从一个层面上来说,无论是当年的科举,还是后来的高考,都与我们小时候玩的挤磨油儿有相同之处,很多人靠在单薄的墙根上,本来只是为了相互取暖,本来只是为了参与到人生本该经历的学习,本来只是为了在学习的过程中掌握一门足以谋生的技艺,到后来,却还是有很多人极不情愿地被挤了出来。

蒲松龄也曾很多次徘徊在贡院之外,“一世无缘附骥尾,三生有幸落孙山。”是后人写给蒲松龄的一副对联,刻在狐仙园的门柱上。蒲松龄 19岁应童子试,接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一时,补博士弟子员。后来却屡试不第,直到 71岁时才成岁贡生。而在此期间,他应同邑人宝应县知县孙蕙之请,为其做幕宾数年之外,主要在本县西铺村毕际友家做塾师,舌耕笔耘,近 42年,直至 1709年方撤帐归家。创作出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

我也是被挤磨油儿挤出来的那个人,多年的遗憾、失落已被时间的冲刷抹平。路总是要走下去的,当身材高大的成子孩子般缠着母亲走出店门的那一刻,我心底翻起一股酸楚。或许下次再来,成子还会递上两片硬纸壳。我知道,他已陷在另一个混沌的世界,再不会醒来。

天空是鸟儿的自由

捉鸟:乡间小儿顽劣,常如猿猴上树,鸟蛋,雏鸟,悉数收入囊中。鸟爹鸟妈急眼,啄之叨之,见有成人者,头顶指甲盖大小无毛,必为幼年鸟复仇之留痕。吾胆小,只于林间倾听鸟鸣,或清脆,或高亢,或婉转入云,皆有自然灵气。今鸟不可乱捉,国家保护动物,可罚十年牢狱之灾。

我自以为豪的特殊技能就是爬树,朝手心吐了几口唾沫,搓了搓,紧了紧裤腰带,怕在爬树的过程中春光乍泄。那时候,我经常做一种飞翔的梦,身上长出一双翅膀,在云朵中穿行,前面后面左边右边,是密密匝匝的云層,下面是越来越小的村庄,将要飞向哪里,并不知道,小腹一紧就得赶紧收起翅膀,要不,准会尿床。

鸟把巢穴织在树上,有一种空旷之美。清晨,我去上学,脚下无聊地踢着一枚石子,对面的杨庄,村前有几株钻天的大树,树长了很多年,大概就有了某种灵性,鸟儿把巢构筑在大树上,彼此遥望,就像住的相近的邻居。风吹树响,喜鹊喳喳的叫声清脆嘹亮,好像真的有什么喜事发生。

时间一晃,过了三十年,杨庄的大树只剩下最后一株,由于年深日久,杨树的枝条垂下来,快要接近地面。大树的附近,不知何时起垒起一座缩小版的类似庙宇的小屋,逢年过节,常有人在树下烧香拜佛。这树卖了很久,没人敢要,最后一个状如黑塔的汉子来,一跺脚,日他娘的,没人敢要我要,刨!油锯在树下刺啦刺啦响,鸟巢中的喜鹊应声飞起,在空中盘旋。还有人说,那阵子天上忽然就过来一片云,罩在大树上空再没移动。最后一株大树应声而倒,黑塔汉子遍寻不见。后来被人在一片浓密的枝叶间找到,喜鹊的巢穴覆盖在黑塔汉子的头顶,并无血迹,停止了呼吸。

我家有一个竹编的鸟笼,小巧精致,不知道什么来历,被我奉为至宝。终于有一天捉了一只麻雀,放进鸟笼里。可以说我对麻雀比对自己都上心,上学前放进清水,馒头屑,放学后从田里捉来虫子,我以为它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甚至期盼有一天能引来另一只麻雀,做恩爱夫妻,孕育出一窝麻雀宝宝。不知是意难平,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只麻雀还是选择了绝食而死,让我很是伤心了许久。

终有一天,我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自由,水是鱼的自由,大地是风的自由,那么也只有天空才是鸟儿的自由。时间是我的自由,奔波多年,我还是回到小小的村庄,还是回到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春可耕,秋可收,冬天可以走出家门看漫天飞舞的雪,落在田野,落在屋顶,落在时间根深叶茂的枝桠上。

那是我见到的最多的喜鹊,十几株大树上都有一个黑黑的巢穴,每一个鸟巢中都有一对情深意长的喜鹊夫妻。朝阳升起,霞光穿透枝叶间,一个鸟巢就像一个小小的宫殿。这边一只在引吭高歌,那边一只在应声而和。喜鹊母亲出去寻找食物,喜鹊儿女就在巢穴中巴巴的守望。在几丈高的天空,没有敌人会来打扰,风雨来时,大鸟的翅膀覆盖在小鸟的身上,想想就让人觉得亲恩浩荡。

老祖母在说起喜鹊时,常常会说起牛郎织女,天河那么远,路途那么长,牛郎挑着一对可爱的儿女上路,不知要经过多少风风雨雨,才能与天上的织女七夕相逢。喜鹊知道了这件事儿——老祖母说到这里的时候用衣襟拭了拭眼角,竟然露出了笑容。说铺天盖地的喜鹊啊,衔来一根根树枝,搭成桥,儿女从竹筐里跳出来,牛郎丢下肩上的担子,一家人在鹊桥上飞奔,拥抱,相视而泣。

《朝野佥载》卷四有这样一个故事,叫鹊噪狱楼。说南朝有一个叫黎景逸的人在空青山居住,处所的旁边有一棵树,树上有一只喜鹊巢,每天黎景逸用饭食喂养喜鹊。有一天邻居家丢了东西,诬陷是黎景逸偷的,于是被投进了监狱。在即将被传讯的时刻,他家旁边的那只喜鹊“止于狱楼,向景逸欢喜,似传语之状”。当天就传来要被释放的消息。“官司诘其来,云路逢玄衣素衿所说。”这是一个典型的报恩故事,其中的玄衣素衿者想必也是一只喜鹊的化身,鸟与人,人与自然,在一段传奇中有了精神气度上的最高契合。

母亲在时,有一天从秋后的田野上带来一只鹰,看样子是吃了拌药的种子。鹰眼无神,只是在接近它时尚有一丝本能的警惕,无奈浑身无力,耷拉着翅膀。母亲用给鸡做手术的土办法,把鹰的嗉囊切开,取出有毒的麦种。清洗,缝合。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却原来母亲心中一直葆有母性的悲悯与良善,只是不轻易示人。那只鹰在我家呆了大约二十几天光景,被母亲在一个清晨放飞。

每当看到鸟儿迁徙途中,层层叠叠的网,潜伏在草丛中的枪口,饕餮者贪欲的眼神,我的心会止不住的疼痛。这原本是一个草木共生的世界,不知从何时起,舌尖上的贪欲覆盖了人心的柔软,污浊的河水,雾霾的天空,充满陷阱的大地,让鸟儿的生存举步维艰。

或许,真的再不会有玄衣素衿者来向我们通报喜讯——看看吧 ,这布满疮痍的天空大地。

山坡羊

放羊:牧羊者自牧。鲁西南青山羊为本地特产,家家有羊可放。我放羊一心二用,专心在小河摸鱼,农人惜物,庄稼地里下药,死了一只青山羊,大骇,怕挨揍不敢回家,猫在一片野地里。暮色向晚,母亲喊我乳名,返,竟无责怨。由此自牧成长,常忆山坡羊。

羊是青山羊,还有一个大号,叫鲁西南青山羊,加了特殊标志所以更显得物以稀为贵。我们家一直养羊,少的时候几只,多的时候十几只,公羊领着母羊,母羊带着小羊,在老河滩上吃草,散步,对着弯弯的小河照镜子。我也照,长长的头发,满是污泥的小脸,过来一群好奇的鱼儿,打破了水中的童年。

放羊是一个比较简单的活儿,之所以加入游戏之中,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偏好。游戏多种,博弈,自得其乐,于百无聊赖中渡过散淡的光阴。放羊不算,起码帮家里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活儿,所以显得有点高大上。

高庄演电影,那时候已经渐近黄昏,高庄的高二毛在大队部的电线杆子上一说话,就变成了女人声音,尖细,袅袅娜娜传到老河滩上。我们支楞起耳朵听,羊也支楞起耳朵,只不过羊不一定能听懂。村民注意了,今晚高庄放电影,少林寺,锄地的赶紧放下锄头,吃饭的赶紧放下碗,都来大队部看电影。废话,简直是放屁。说话的是宋大牛,高二毛是宋大牛的姐夫,彼时宋大牛正在和我一起在老河滩放羊,赶紧拔了羊橛子,在后面轰着赶着回家。

我看《少林寺》,记忆最深的除了李連杰那个在老河滩上练了一百遍也没学会的经典动作,就是郑绪岚唱的《牧羊曲》。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我想那是这辈子最好听的声音,人在山坡上放声歌唱,羊在山野静静吃草,水在潺潺流动,甚至暗暗下定决心,以后有机会了去嵩山放羊,看能否也能遇见一位牧羊姑娘。

我们村的羊就没有那样的命运了,因为珍贵,天天在老河滩上吃草,饮小河里的水长大,肉质自有神奇之处。资料上说:青山羊是世界上著名的良种羊之一,繁殖力高,尤其羔羊皮,俗称青猾子皮,可做高档皮衣,驰名中外。我小时候跟随父亲走亲戚,镇北李庄是制作猾子皮的土基地,一张张青色的羔羊皮在风中飘荡,像青山羊尚未走远的灵魂。

我不是铁杆的动物保护主义者,但心理上会拒绝一切以动物皮肉换取的华贵与美味,要知道,羊也知道疼,非洲大草原上的牛也会为了保护小牛决定与群狮以命相拼。但接下来,我要描述的羊肉汤,就出现了观点上的相悖。

单县羊肉汤,是一个因为青山羊而声传四方的特色美食。据描述,“色白似奶,水脂交融,质地纯净,鲜而不膻,香而不腻,烂而不黏。”我看有些言过其实。二十几年前,跟随二哥去单县,县城西关的老羊汤馆尚在,一碗汤,一张饼,我以为不是人间美味,大概也会感动一生。后来吃完擦擦嘴,完全不是概念中的感觉。倒是有关“三义春”堂号的来历,让我产生了好奇,前些日子跟随一个参观团去单县博物馆,有一间蜡像展厅,详细说明了“三义春羊汤”的来历,最早创立于 1807年,当时由徐、窦、周三家联手创建,故取名为三义春。

我们村喝羊汤,与单县羊汤有所区别,取羊油,辣椒另煮,剁碎,滗出红油。羊汤入八角桂皮香叶花椒丁香陈皮白芷草果一干作料煮好,最后入姜,葱段,形成老汤。每次喝羊汤取老汤等份添水,入地瓜粉条,大白菜,才是真正的鲜而不膻,香而不腻,烂而不粘,且红油飘荡,入口微辣,吃出一头汗来。

本地羊汤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制汤秘笈,说是即便羊汤馆开到北京城,也要用这里的水,方能煮出真味。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的真假,但煮羊汤确实不能选用深井之水,会汤色浑浊,如墨,一看就让人失去食欲。

我家已经多年不曾养羊,自从母亲走后,我也很少回家,但我知道老河滩上一直放牧着羊群。青的山羊,白的山羊,高腿的小尾寒羊,品种繁多。

张养浩的《山坡羊》,说的是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的是一个王朝的没落,而我呢,会不会在多年之后再也看不到青草繁茂的村庄,和老河滩上静静吃草的羊群?

蜗牛也有自己的家

玩蜗牛: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背负小房子的蜗牛也慢,从清晨到黄昏,缓慢刻画只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极速蜗牛是一个特例,在于异想天开,在于勇敢站在时间的浪尖之上,一不小心成就了一段传奇。“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足迹斑驳成篆,残垣之上盛开一个人的寂寞之花。

村庄在时间里缓慢行走,时间是一条浩荡的长河,从来不为某一座小小的村落停留。村庄里的人讷言而真诚,清晨撩开薄薄的雾色行走在田野上,这里是菜地,辣椒、茄子、黄瓜,枝叶舒展,结出青嫩的果实;那边是庄稼,大豆、红薯、玉米,无论匍匐或迎风站立,时间的指针指向丰硕的秋天。我熟悉这样的场景,整个村庄就像一个巨大的蜗壳贴服在大地上,生是一条触角,死是一条触角,在感知生死的过程中,村庄走过了千百年,始终不曾改变。

我家的老屋更像一只蜗壳,嶙峋的土墙,斑驳的老瓦,由于年久失修屋瓦上长出一蓬蓬瓦松,就像一只在山野漫步的老迈的蜗牛,苍黄色的地衣或苔藓覆盖了蜗壳的每一寸空间。在家里,父亲是一条触角,母亲是一条触角,父亲感知我们骨骼的韧度,母亲关心的更多是我们的冷暖。后来,父亲偏瘫,属于他的那条触角几乎失去了感知事物的能力,只有母亲一个人,里里外外,拖着巨大的蜗壳在乡下行走。

与蜗牛相伴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我把割草的镰刀与土篮撂在一边,就挽起裤管下到河道里。小河里的水清澈,流水在抚过蜗牛的驱壳时并未遇到太大的阻力,一步,一步,一只蜗牛有着强大的信念在水底行走,攀附在水草上,躲藏在树荫下,很多个家族成员聚集在一起,商量迁徙的事情。

我见过蜗牛迁徙的巨大场景,河水暗黑色,一只,两只,无数只蜗牛从水中上岸,不怕驱壳的沉重,漫过河滩,翻过高高的河堤——抵达生长茂盛的庄稼地。啮噬叶子的声音,推开麦茬的声音,拥挤在一起的声音,草木呻吟的声音,在母亲面前汇成一条让人惊恐的洪流。蜗牛也能带来巨大的灾害,尽管后来我们下药,扑打,还是没能保住那年的收成,直到秋天,大地上到处是蜗牛空荡荡的驱壳。

毕竟这样的时候还是少的,现在我把几只蜗牛从水中捞出,请到一面光滑的青石板上,看蜗牛比赛。青壳圆球形状的叫小青,金色螺旋状的小金,身体螺丝状的叫小螺,风细细地说,水悄悄地流,我把割草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等到日上中天,这才慌慌张张拎起土篮割了一把草塞进去,溜回家说早已经让牛吃了。

蜗牛喜欢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中生活,昼伏夜出,这有点像我现在的生活。文学之于我,是年少时的幻梦,家贫无资,只好从学校卷铺盖回家,以最小的成本换取最大的利益,仍然是我对文学最初的看法,一支笔,一张纸,如果能变成柴米油盐,那是一件多好的事情。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有多么幼稚,在接下来的许多年,窑工,装卸工,渔民,汽车修理工,推销员,成了我走马灯般转换的名称。我没能在缪斯女神的关照下成长,反而成了一名地道的剃头匠。

《极速蜗牛》是梦工厂动画公司制作的一部动漫,影片讲述了一只菜园蜗牛特伯的离奇经历。在平淡无奇的菜园之家,一群普普通通的蜗牛在这里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慢吞吞地行走,朝九晚五出来工作、用餐、谈心,小心翼翼躲避着人类和乌鸦的袭击,享受着天地的赐予。但在这群小家伙中间出现了一只叫特伯的蜗牛,异想天开,梦想能够体验方程式赛车所带来的无上快感。

我忘记了真正开始写作始于哪一天,很长一段时间以來,我把阅读当成了快乐,把写作当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我想写,写寂静的村庄,写那些老旧的事物,写村子里缓慢行走的人,写大地上的野草与庄稼,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找到了通向记忆的线索,沿着虚无的线条。一次次回溯,回到童年,回到生生死死的村庄,回到母亲的怀抱。我想我是痴了,相反,时间所带走的并未模糊,而是一次次浮出水面,等待我去打捞。

童年时蜗牛走过的痕迹未干,我在心无旁骛观看一场蜗牛比赛时时间稍作停留。一步,一步,或者是小青,或者是小金,或者是那只叫小螺的蜗牛,每只蜗牛都有快人一步的可能,只是有的在看天,有的在听风,从而忽略了同伴的追赶。

为了让自己能快一点,电影里那只叫特伯的蜗牛每天都在练习跑步,即便收效甚微。有一天,特伯来到了高速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入了迷。特伯不顾危险,爬到了一辆跑车的引擎盖上,体验着速度带来的刺激。意外发生,特伯被吸进了涡轮发动机,浸泡在了燃料中。这种燃料让特伯的壳子产生变异,从此,它获得了了不起的高速。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童话,一只蜗牛怎么可能参与到极速比赛的过程当中;但梦想的解释不同,如果不是特伯每天的努力,如果不是天性中的好奇获得了有如神助之力,梦想就不可能变成现实。同样,文学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个人不可能在没有储备的情况下写作出满意的作品。几年来,我把深夜当做苏醒的时刻,一千字,一万字,十万字,百万字,积沙成丘。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更有过沮丧与茫然,那么多大师的巅峰,一座挨着一座,那么多经典的河流,一条紧连着一条,也只好低下头来,像一只缓慢行走的蜗牛,向着未知的远方。

宋代陈师道写过一首叫《春怀示邻》的诗,“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著尘沙。”大意是说淋了雨的断墙残垣上蜗牛留下篆字一样的印痕,无人居住的老房子只剩下燕子的窠臼,世路艰辛,想要出门混入浩渺红尘的欢声笑语,却闲归来时惹一身喧嚣的尘沙。

村庄在不远的地方静泊,我经常会因为几亩闲田返回老家耕耘稼穑。父亲走了,母亲走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一堵残墙。梅雨应声而至,在接下来长长的时光里,那些缓慢的蜗牛会时常蜗行成字。我呢,也会在每个寂静的夜深书写岁月的断简残篇。没有理由,蜗牛也有自己的家。

萤火虫启蒙了夜色

萤火虫:萤火虫是一个意向,恰若精灵,游荡在大地之上。囊萤映雪,出身于贫寒之家的孩子大多勤奋好学,以一粒萤火的微光照亮前方。“昭和 20年 9月 21日晚,我死了。”死了的清太再也不用每天担惊受怕,躲避炮火硝烟,母亲在天堂,妹妹在天堂。萤火虫也在天堂,因为滥砍滥伐,农药,化学制剂的使用,让这个有洁癖的精灵愤而还乡。那么我们的乡呢,何时才能重返灵山秀水,与一粒萤火安然同眠。

不是为了省下油钱,乌漆麻黑的土屋里,煤油灯的火苗比豆子能大那么一点点,用针尖拨亮,瞬间就萎了下去。娘喊我睡觉,读不完的书明天再读,写不完的作业明天再写,我不听,我怎么可以不读书写字呢——从小到大,我实在没什么别的爱好。点灯熬油的结局是,不是靠得太近燎了头发眉毛,就是第二天醒来擤出来的鼻涕浓如墨水。

就去捉萤火虫。就异想天开想用萤火虫的微光照亮前程。这得益于教化之功,晋朝车胤,也是农家孩子,那时尚且没有发现石油,所以更没有煤油灯,悲催的是越是艰苦的条件下这些傻孩子偏偏喜欢上读书。囊萤映雪,这个成语听起来无比美好,用口袋装上萤火虫,在寒冷的雪地里识字读书。其实不然,古代的书简还好,字体较大,稍微有一点光亮就能诵读“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到了我这里,却完全不能适用。门前有条河,离我们村的小桥不远处有一处芦苇荡,夏日傍晚,芦苇摇曳,人坐在河岸上,点点萤火就开始点亮,天上有多少星星,芦苇荡里就有多少闪闪发光的萤火虫。起先,是三两只,刷地一下亮了,蓝色的萤火飞动,像时光黑洞里划过的流星;接着,是几十上百只,有的静,有的动,近似于流动的音符和错落有致的字符。我有的是耐心,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在芦苇荡起舞,飞翔,用光的语言倾诉爱情。

萤火点亮了芦苇荡,萤火点亮了老河滩,流动的萤火的微光点亮了乡野与大地。但从未点亮我读书的灯光。那些被我装进玻璃瓶的萤火虫,静止,蠕动,尾尖上的小灯笼努力散发光芒,也没能满足我童年的需要,哪怕读下一行流水的文字。

萤火虫的美,在于瞬间,在于忧伤。瞬间是短暂的,而忧伤是永远不可填充的留白。我能深深理解小生命的忧伤与命运。蚂蚁在一片叶子下筑巢,回家的道路弯弯曲曲,只是一场雨,颠覆了蚂蚁们的快乐城堡。蝴蝶在林间飞舞,从这片丛林到另一片丛林,或许只差几秒钟就能遇见心爱的姑娘,一阵肆虐的风折断翅膀,爱情就此夭折。萤火虫的寿命只有 3——7天,雌性停在叶子上发出讯号,雄性闻到爱的气息匆匆赶来,闪烁的灯光在消耗生命,即使这样,也只能维持 2——3个小时。

“昭和 20年 9月 21日晚,我死了。”一句平静的讲述打开了通向《萤火虫之墓》的道路。这是一部由吉卜力工作室制作的动画电影,电影描述了二战中受害的孤儿们的故事。空袭开始了,清太和节子的妈妈在轰炸中死亡。14岁的少年,只能将母亲去世的消息隐藏起来,在空旷的操场上强装欢笑为哭泣的妹妹表演单杠。

萤火虫是大自然的精灵,有关精灵的起源来自于日耳曼神话。大神奥丁杀死巨人伊米尔之后,精灵从巨人尸体上诞生,并吸收巨人的精华,成为有灵性的生物。精灵们通体发光,居住在森林深处,茂盛的水草附近,他们性情温良,能和花草树木,飞鸟游鱼彼此沟通。

这些孱弱的精灵们,在少年和妹妹居住的山洞里飞来飞去,黑暗,恐惧,战争,遗弃,每一种定义他们都不太懂,但每一种定义都在经历。妈妈死了,父亲在战场上生死未卜,只有小小的兄妹两人在这个薄凉的世界上生死相依。或许,节子早就从哥哥忧伤的眼神里读出了死亡与坟墓的含义,手捧一粒粒小小的萤火虫的尸体,滑落、混入潮湿的泥土,变成尘埃。节子说:“为什么人一难受就会死呢?”好像那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到处都是妈妈的身影。

早年的乡村,夜色浓密,星光在夜空熠熠,闪烁关照人世的微光。河流清澈,也只有在清澈的河流旁边才是萤火虫的栖息地。他们是一群有着精神与生理洁癖的生灵,他们生活在水泽附近,草木的隐蔽处,有足够的湿度才有生命的润泽。夜色降临,村庄在不远处安眠,点点萤火仿佛陪伴村庄的灵魂在芦苇荡飞升,舞蹈。不需要太过繁琐,一座村庄的流传只需谷物和梦相伴就好。

梦破了,战争摧毁了家园,也带走了血脉相依的亲人,少年清太穷尽方法也未能挽留住妹妹幼小的生命。他哭泣,他绝望,他在千呼万唤之后将妹妹小小的身体放进棺材里,点燃一把虚幻的火光。都过去了,海洋,天空与大地,失望,忧伤与萤火虫点燃的微光。火焰升腾,在升腾的火焰里,每个善良的灵魂都会奔赴天堂。天堂里有没有战争与杀戮?天堂里有没有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小桥不远的芦苇荡消失了,宽阔的河面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纤瘦,水流中泛着白色的泡沫,偶有青蛙或游鱼把头努力伸出水面,在支撑所剩无多的生命。不知何时起,大地上的很多河流都改变了模样,泛黑的河水散发着异味,再也不能养育那些水生的精灵。这是无情无耻的篡改,不但改变了人类生活的航道,也改变了万千生物的命运。

每一个消失的物种都是一个对人间绝望的精灵。他们在暗夜中哭泣着归返,他们厌恶了世间的明争暗夺,丑陋与贪婪。

只有在梦里,当我回到故乡的芦苇荡,夜风吹来,芦苇沙沙,静的,动的,万千只萤火虫在芦苇荡中闪烁纯真的光芒。是谁启蒙了夜色?才会让我在今夜提起一只忧伤的笔,写下童年的欢歌,默默,有泪,泪光中的萤火虫只是一闪,消失在记忆的老河滩。

手影者

手影:手有十指,十指连心哪个都疼,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手在土墙上变成一只可爱的小兔,是为了哄我入梦。从另外一层含义,手与脚没有什么不同,脚行走于延宕大地,手行走于时间洪荒,有机巧者自以为能逃出十指山,一泡尿暴露了行踪。可见手也能一手遮天。人是实的,影是虚的,恰若生活与艺术,虚虚实实,互为补充,勾连现实与梦境。

土屋里灯光昏暗,透过木格窗棂只看见几粒在夜空闪烁的星星,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很多時候,乡村的夜晚都是如此。炊烟被风吹散,一缕风拉上暮色,在倦鸟归巢疲惫的叫声里,劳作一天的农人陷入浓稠的梦境。母亲没有,母亲搬了一架纺车放在厅前,嘤嘤的声音合着蟋蟀的低语在夜色中起伏。

我太熟悉这样的情境,一个简陋的家庭日子也过得波澜不惊。或许是累了,或许是母亲看见我百无聊赖在床上折腾,放下手中的棉,和衣而卧。灯光在土屋里闪闪烁烁,昏黄,从墙角、屋檐下传来老鼠出洞的声响,它们追逐,嬉戏,在商量如何渡过一个和我一样百无聊赖的漫漫长夜。

母亲的手指并不算灵巧,将大拇指与中指、无名指对接,弯成一个瓜子环的形状,食指与小拇指上下摆动,墙上就出现了一只活泼的兔子。胆小的兔子,总是潜伏在草丛之中,稍有风草动就会一跃而起,母亲的手在灯光中一划,兔子消失了踪影。接下来是狗,母亲让我学汪汪的狗叫声,墙上的手影则一张一合,恰如米罗的《犬吠月》。脚下是低矮的土丘,远处是夜的深邃,头顶是一轮月光隐晦的弯月,一架梯子通向无边的夜空。多年以后,当我想起母亲的手影,土屋里的气味,器物与摇曳的灯光就会一一浮现。一宗游戏的最大意义便在于陪伴,从牙牙学语到蹒跚走路,从顽劣少年到年近不惑,我仍然没有读懂其清晰的指向。

不知何时起,我的双手变得孔武有力,放学,几个不归的少年找一株春天的梧桐树练习击打。其实,春天的梧桐树皮那么薄脆,以至于我们错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可以与世界对抗的力气,树皮裂开,殷殷滴落梧桐的清泪,看着隐隐泛红的拳背,这才故作豪迈地离开。

我的手,与我的命运一样多舛。

土里刨食。生在乡野,这是农人的宿命,吐一口唾沫在掌心,紧握镰刀,这是五月的麦田,在五月,只能以手为脚,追赶倏忽即逝的节气。打麦,扬场,在滂沱的大雨中将装袋的麦子运回家里;接着是播种,将玉米、花生、大豆播种在泥土里,守望秋天能有一个不错的收成。多年来,我习惯了这样的劳作,尽管一年的收成不足以供养全家人的生活,我还是喜欢那份通透的劳作。打起赤脚,光起膀子,抡圆了胳膊,催逼出一身汗来,这时的毛孔也在呼吸,呼吸天地日月,呼吸草木流水之光,吐故而纳新,倾排在体内积蓄已久的疏懒与污浊。

我的手指尚算灵巧,只是时间有些不对,老师在讲台上讲抛物线的轨迹,我在下面刻制印章。红枣木,纹理细密而坚硬,锋利的刻刀窸窸窣窣在木纹中游走,我刻下自己的第一个笔名:青未了。“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我在青春的体内蕴积青天白云,仿佛此时站在巍峨的泰山之上指点江山,冷不防数学老师的粉笔头呼啸而来,惊醒美梦。根雕,将几十年的老树根锯削刨凿,做出一个奇异的形状,一条蛇盘旋而上,攀附在一只龙首上。

工地,脚手架在一点点增高,十九岁的体内仿佛涌动着永远使不完的力量。我一手抢过老刘手中的砖托,放一块,再加一块,两块红砖凌空而起,稳稳当当落在瓦匠老吴的手中。一天下来,不知多少砖从我的手中飞出,不知多少汗水流出体外,工棚内充满了酒味,尿骚味,和腐败的气息,伸开双手,几个大大的水泡钻心疼。

在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我的一双手跟随我游走多年,尝过海水的腥咸,体味过石头的坚硬,厚厚的老茧像一枚枚劣质奖牌,紧握于掌心。我甚至不知道这双手的未来,是否在一日日的凄风苦雨中最后叶子般凋零,与身体一起化为泥土。——这是必然,手的命运与人的命运总是息息相关,不因你是纤细的、白皙的而富贵,也不因你是粗糙的、笨拙的而卑贱,不同的只是所创造的价值,超然于事物之外。

手影的历史久远,大概在古猿进化成人之前就有了其本能的存在,在狩猎的道路上设下路标,在经过的岩石上刻下岩画,在一根简单的草绳上结绳记事,都属于手影的一种。后来,《都城纪胜》记载杭州瓦舍众伎杂手艺中就有手影戏一项。不需要复杂的道具,只要一根蜡烛,一盏油灯,甚至一轮明月,就可以在嘈杂的勾栏瓦舍寂静上演。像不像,三分样,或狗,或猫,或机敏的兔子,或蠢笨的猪,在幕布上上演。这是古时的欢愉,观者大多是妇人与孩子,以飘忽的影子启蒙童年的心智。

我站在顾客身后,十几年来我保持着同一个动作,在客人理发时屏气凝神。剪刀锋利,手指每夹起一束头发时都有风声吹过。我不允许客人有一丝动作,这样会打乱我对发型的控制,圆的脸,方的脸,胖的头,瘦的頭,多的发,少的发,在手起刀落的过程中趋向于完满。最初的几年,手上仿佛从未断过疤痕,剪刀过处,血流涌出,一片创可贴是安慰手的情绪的法宝。抓握剪刀的第四根手指,隐隐弯曲,一枚豆粒大小的茧子,是时间留下的印记。镜子中,两只手上下翻舞,每一个发型都在重复上百次这样的动作,“油自钱孔入而钱不是”,我不能保证所有的顾客满意,但是我的手会尊重每一个人,而不失毫厘。

在一次游历的过程中,遇见一位少年,通过简单的手影向过往的人们展示环保的重要意义。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穿着印有义工的字符,将人们引至一方小小的棚屋,灯光变暗,鸟儿的啁啾响起,缓缓,从鸟巢中探出头来,抖羽,抬头向天,展翅,飞向蔚蓝色的天空;另一只鸟出现,在爱情的呼唤中耳鬓厮磨,仿佛过了一个夏天,有雏鸟唧唧,出壳,蹒跚学飞,在因果循环中向人们诉说保护自然的刻不容缓。

从另外一层含义,当我用一双挖土刨食的手,雕刻印章的手,搬砖运瓦的手,操持剪刀的手,用来写作也是手影的一种。手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器官,既现实又浪漫,既抽象又充满各种变数,我所尝试的,就是用一双并不巧妙的手掌,勾勒出农耕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的真实影像,描绘出文学意义上的爱与虚无。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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