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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2017-07-18重木

滇池 2017年7期
关键词:小儿子相片爱丽丝

重木,作家,现居江苏南京。

现实是那些不能承受梦境中痛苦之人的逃避之所。

——齐泽克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小儿子说。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小女儿说。

你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地喘气。你已经精疲力尽,身体好似被搜刮干净的穷人一般,没有任何再属于自己的东西。四周昏暗,些许光芒从茂盛的树林中落下。你不必再抬头去四下观察,因为你几乎一想到周围的景象,它就已经清晰无比地出现在你心中了,好似有一台神秘的投影仪在这里完美地工作般。此刻,你没听见妻子的声音。正确地说,是未婚妻。你们在一个月前订婚,并准备在今年秋天结婚。她喜欢秋天,你妈妈对此有些意见,觉得秋天肃杀,不吉祥。

喘完气,你用眼角余光在蜿蜒的山道两旁搜索,希望能找个平整的石块休息一下,顺便等等未婚妻。你刚才还听到她的声音,但一转眼就不见了。就着微弱的光,你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刚过四点半。在你们爬山还未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你就已经后悔当初答应未婚妻在这些日子陪她来山顶看日出。这实在是个馊主意,尽管浪漫,但在那之前却需要忍受如此漫长的登山之路。在山脚时,未婚妻兴致盎然地和你讲她从其他登山爱好者那里听到的关于这座山的许多奇怪甚至惊悚的故事。她知道你害怕恐怖电影和与此相关的所有东西,所以她此刻是在故意吓你。

你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风声从黑乎乎的树林中传来,好似某种动物的鸣叫声,你不由得打了哆嗦。此刻,目之所及都是暗灰色的事物,从这座奇怪的山到那些参差不齐的树木和杂草,都好似劣质的炭笔素描般,令人抑郁。你侧耳听着未婚妻的声音,但空空地什么也没有。你开口喊她的名字,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到……

或许整件事并非如此,因为现在想来,你已经记不起之后未婚妻是在什么时候才追上你的,而与此同时,这里甚至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就是那次登山她并没去。如果是这样,你是和谁一起去的?你知道自己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去登山的,按妻子的说法,你是那种能坐着就绝不会站着的人。

你有去登过山吗?

此刻,你环顾四周,虽然一切都笼罩在即将褪去的黑夜中,但那些山石树木的轮廓却是真实的。为了防止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头脑中的想象,你还特地摸了摸此刻自己坐在上面的那块石头,它坚硬而冰凉,带着点点晨露。你此刻确实在这里,那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但未婚妻始终没来,你还在那里等她。

你无法准确地回忆起那座山在哪里,那个日子是在什么时候,接下来的事情呢?更是模糊而好似被烧坏的电影胶卷般,失去希望。你坐在父母的客厅里,看着一部关于火灾的纪录片。一幢房子此刻被大火吞灭,炙热的火焰好似梵高和马蒂斯笔下的那些画般,展现着动感的生命力;浓烟弥漫,遮蔽了拍摄的摄像机,你能听到此刻正站在楼下观看的人们尖叫声,然后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响声……

你面前的陈旧小茶几上放着两个果盘,其中一只里放着三只干瘪的黄色苹果两颗草莓和一串青色葡萄,几块硬糖悬挂在盘子边缘,随时都可能跌落;另一只盘子橙黄色,里面放着袋装的猪肉脯和无花果、核桃、一只长满黑斑的芒果和一扎龙眼;两只打开的袋子里装着黑白两种瓜子,一只袋子里装着杂物,你难以看清,而当你前傾着身子,眯着眼睛仔细看的时候,你看到坐在石头上喘着粗气的自己。当时你腰酸背痛,尤其两只腿好像突然变异成了僵硬的石灰,而不愿再挪一步。

妻子在前面催你。从你们相识的那天起,你就知道她是个十分迷恋运动的女生,因为你遇见她的时候,她似乎刚从健身房出来,穿着黑色运动服,满头大汗。你记得自己当时先在不远处观察了一会儿,因为你正与一群朋友聊天。你一下子就认出她了,即使已经一、两……快四年没见过面,但你依旧一眼就认出她。是她先和你打招呼,她挥着的手有些犹豫,在半空中停顿了会儿,直到你笑着向她走去的时候,她才又用力地挥了两下。

“我以为你还在后面!”你在半明半昧中说话。

前面有一个声音,你知道那是未婚妻的。

你们并没有一起去登过山,妻子虽然是登山俱乐部里的一员,并且她也曾几次邀请过你一起参加其中的活动,但你总以各种各样借口推辞。妻子知道你不爱做这些事,所以之后也就再未提起这事,而你有时因此会感到沮丧甚至生气,毕竟只是问一下也是好的。于是你就一肚子的磕磕绊绊,待在家里看最近需要在课上用的书和照顾儿子女儿。

你一边往上走,一边意识到自己上下两排牙齿开始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好似殊死的敌我两军般对抗着。你继续走着,在一道往上的山路上。两排牙齿实在咬的太紧了,你感到太阳穴好似被撕扯一般的酸疼,然后是整张脸都被牵扯其中,被这样无缘无故的对抗搞得疲惫不堪。你希望它们能消停会儿,但显然它们早已经不受你控制了,所以你只能眼睁睁地面对它们的玉石俱焚。恐惧让你很难集中注意力看电视上的内容,你透过烟雾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大约十几岁(?)一脸迷茫地注视着火灾现场的一举一动。

你想说话,但刚张开嘴就被浓烟呛到。那些掺杂着被烧焦和被烧毁物品灰尘的烟顺着你的喉咙,进入你的身体,在血液中掀起一阵阵波澜。你被眼前看到的这些血淋淋、鲜嫩且柔软和满是粘液与令人不舒服的表层的内脏吓到了,因为这些就好似那些烂俗的恐怖片中的血腥场景。妻子总是爱看恐怖片,而每当她一年一度生日来临的时候,你就得陪他一起看一部这些电影。

你已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几个熟悉的招牌和房子从你眼角消失,你应该在刚才那里转弯的,然后穿过满是水坑的小路找到回家的路。妻子下班后经常从那里抄近路回家;你去接儿子放学的时候,也会从那里抄近路。儿子会给你讲今天在学校里遇到的趣事,老师带他们做的游戏和一些调皮或是哭鼻子的孩子……有时,你会在想学校的事情;有时,你思绪不定,不知漂浮到哪里去了,直到儿子拉着你的衣服或是敲你后背的时候,你才会重新回神。

你感到两颊酸痛的难以忍受,而此刻,咬在一起的牙齿已经开始崩溃:首先是上面从中间往左数的第三颗牙齿脱落,你突然感到那种很久前在小时候换牙时才会体验到的神奇感觉。你把牙齿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上面还残留着一些血丝。这个奇怪的生物同样看着你,而它曾经就长在你的嘴里,帮助你咬碎那些坚硬的果壳和瓶盖……你想把这颗牙齿拿给妈妈看,于是你下了床,摸索着台灯的开关,但却怎么都找不到。屋子里黑洞洞的好似那些故事中的邪恶之地,你记得就在床的右边墙上有一扇窗子,但如今却不见了!

你下了床,小步往前挪着,与此同时弯下腰,用没有拿牙的左手去摸索试探着前方是否有障碍物。你不记得自己的卧室是什么样了。而这样的一无所知最终带来惊慌,你开始感到害怕,然后随时准备大哭,因为只要爸爸妈妈听到你的哭声,就一定会找到你。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你连自己都看不见,而随着你的紧张,四周的空气也在消失……是该哭的时候了,你已经流了眼泪,但依旧摸索着,然后碰到什么而摔倒,放在右手里的牙齿不见了,而你的右脚此刻正针扎般的疼着。

你终于哭出了声,挣扎着想在黑暗中爬起来。然后你就醒了,睁开眼的时候泪水模糊了你的视线,你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下来,经过脸颊的时候,感觉就好似是新生的小虫子般爬过。屋子里有淡淡光亮,不是刚才那样的彻底黑暗。后来你才知道,不会有真正的好似墨汁般的黑暗,总会有一丁半点的星光和月光,或是夜晚自己的黑色光芒存在。你歪着脑袋看到窗帘,然后想起梦里牙齿掉了的感觉。于是你用舌头舔了舔牙齿,它们都完好無损。

又一颗牙齿碎掉,成了碎玻璃一般,你必须把它吐出来,于是你一边走一边吐嘴里的碎牙齿;而与此同时,两排牙齿依旧未有任何松懈,依旧坚硬地对抗着,又有上下两颗牙齿被硬生生地挤出来。你没感到疼,只是感到小时候牙齿突然掉了的那种物品失去的感觉。未婚妻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你待在家里陪着小儿子做作业,小女儿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着,妻子吃完饭去了健身房。

在那场发生在电视中的大火里,你依旧没命般地奔跑着,有人或什么东西在后面追你。你从刚开始的好奇到现在已经感到害怕,因为你担心他们会发现你有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子女。如果他们找到他们怎么办?你还能保护他们吗?妻子最终答应和你一起吃晚餐,于是你在镜子前一件又一件地试穿那些衣服,它们无穷无尽,而镜子里的那个人始终是幸灾乐祸的站在那里看着你。

“你觉得这件如何?”

“这件呢?”

那些衣服在之后的多年里不是被妻子捐给了慈善组织,就是在后院放进桶里烧掉了。小儿子和小女儿在那里伸着脑袋,你那时候在学校上课。你看见他们嘻嘻哈哈,时不时还用小树枝放在火上烤;你大声呵斥他们,他们缩回手,妻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对你笑。

嘴里的碎牙齿此刻在无限地自我复制着,你一路走一路吐,山顶就在眼前,但你始终还未能到达那里。未婚妻应该还在自己后面,再坚持会儿就到了,再坚持会儿!你听到有声音在说话,这偌大而只剩风声和不知什么鸟与动物的响声汇聚成此起彼伏的海浪。孩子们想在暑假去海边玩,妻子的工作没有长假期,只能合并之后的一些休息日再加上请几天假,凑成一周。你们有去

海边,都是火焰,红色的,蓝色的还有小女儿最喜欢的金色的!森林转眼间火光冲天,然后定格成为黑白四格漫画中的一幅。应该是某本小儿子的漫画书中的故事,还是你小时候在那家你经常去看漫画的书店里的某个故事?你在那里偷了三本漫画,一本小说和一个笔记本。

现在你飞奔到街上,奇怪的是,周围空无一人!

而你只想赶快跑回家里躲着,但最终你总在你所住的那栋房子四周拐错弯或是穿梭进一条你不认识甚至是刚刚才经过的巷子。你们如今住的这一区靠近儿子的学校,你每天都能听到儿子在学校里嬉戏打闹的声音。而小女儿有时跟着在家里工作的妈妈,有时自己一个人在卧室里作公主的故事。

山顶估计是到不了了。你回头的时候看到自己刚才走过的路……充满惊恐的叫声和捂脸不敢看的人们,有人直接从五楼的窗口往下跳。你在课堂上讲杜甫的诗歌,没听见其他声音,你曾经能听见,但那天却很安静。碎掉的牙齿像童话故事里的面包屑,在森林里闪烁着光芒,引导着迷路的孩子们回家。

你对小女儿这么说。

你和妻子交替着给她读睡前故事,你为此特地买了本有着漂亮插图的童话书送给她。小儿子有时愿意陪妹妹一起看,并尝试着拼出那些还不认识的字。

有一个故事讲的是此刻的你在这里和别人讨论那首可怕的曲子,叫《忧郁星期五》。传说这首曲子被诅咒,所有听过的人最终都自杀了。后来你对这整件事都记忆模糊,只记得你们是在讨论《忧郁星期五》这首曲子。在大学时,你曾几次搜索过那些充满神秘恐怖传说的音乐作品。妻子从你眼前走过,当时她是在和谁交往?你们经常在一起上公开课,但只说过几次话,你们彼此都不熟悉,直到大三的时候。

妻子说,她一直想去山顶看日出,“多浪漫啊!”她说。你可以陪她一起去,你愿意陪她一起去。那么多年过去,是上天让你们再次相遇。后来你们一起去看一部电影,其中有一个男人

用打火机点烟,你闻到烟味,呛人且渐渐变得危险。你不安地看着妻子,她却不在身边,而你这时候才发现,电影院只剩你一人,而那个曾经闪着绿光的安全提示灯此刻也关了,但银幕上的故事却依旧……有幽幽的蓝色火焰突然冒了出来!你的声带中发出尖锐的刺痛破坏了你喉咙里的声音,这个来自异域的东西让你恐怖不已。它就好似一部你在妻子生日那天陪她看的恐怖电影一般。

父亲满脸涨红地对你发脾气,你想说话的时候,他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你脸上,火辣辣的疼。你在心里骂他和诅咒他,并且躲在大雨磅礴的桥下。你从这里跑过,依旧没找到回去的路。而他们在渐渐逼近……

现在,你已经感觉不到嘴里是否还剩牙齿,于是你用舌头舔了舔。又有人从楼上跳下来,砸在你心上,你看着那个鲜红的器官打鼓般地膨胀然后坍塌,小儿子和女儿的面容在其上转瞬即逝。你去抓那颗心,始终只差一步。你被什么东西绊倒,开始往下落,最终不知过了多久,你已经忘了自己在下落,于是你尝试着往前走。父母的屋子里始终充满一股中药味,或许是因为父亲。你那时候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妻子不在你身边?为什么小儿子和女儿不在那里?爷爷奶奶总是愿意陪他们一起玩耍,现在,他们去了哪里?

你停了下来,大声地喊;路上空空荡荡,虽然华灯依旧,音乐声轰鸣,但你却突然感到如此孤独。脚下的山路消失了,你再次出现在深沉且真实的黑暗中,你喊“妈妈”、“妈妈”,然后你喊妻子的名字,然后你喊小儿子和女儿的名字,此起彼伏的回声立刻充满了这个不知多大的空间,他们的名字触碰到彼此,然后再次往前往后往左往右摸索,你也伸着手,开始往某个方向走……

“爸爸,爸爸,”小女儿叫他,手里拿着一张刚刚完成的水彩笔画来找他,“这是你和妈妈,这是哥哥和我!”

你看到这一丛小小的火焰从女儿的手心升起,你赶紧拍掉她手里的那张画,然后拉着她的手,检查是否被烧伤。妻子指责你粗心大意,小女儿却一直坚强地没哭,小儿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

这件事曾经发生过,你突然意识到,并且变得十分清晰,不像那次登山看日出或是去海边或是在父母家或是在街上奔波或是看一部关于火灾的纪录片或是……你尝试喊一声小女儿的名字,然后又喊了小儿子的名字,却都无人答应。你感到失落,在街角停了下来,坐在那里,等着天旋地转的晕眩感结束。

“你还好吗?”一个有着一张你曾见过的面孔的人问你。

小时候你和老家的伙伴们一起去偷别人家的胡萝卜,你吃的太多而在被发现后跑不动。你看着那个男人拿着拐杖叫嚣着向你跑来,你害怕极了,全身都僵硬的好似冰块般,他就要迫近了,下一刻他就会碰到你,他的手就在你的脸颊边……你感到身体发出短促而悶闷的声响,坏成几块,紧张感好似撒完尿般消失了。而你不知道自己如何重新把自己拼回去。

有一个女人的尖锐叫声刺破所有的喧哗和警笛声;有人大喊,有人嚎啕大哭,有人不知在叫着什么……你赶紧从那里躲开,并且感到后背越来越热,于是你拼尽了全力往前跑,前面在下雨,你要跑到那里去。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一声“噼啪”后“轰”的雷声在你眼前炸裂!这是千钧一发的重点时刻,你……

上眼皮触电般地被刺激,而导致它立刻收缩,于是你睁开眼,在这一瞬间因为你身体的剧烈反应,而使得你从客厅那张狭窄的沙发里跌倒在地板上。左手臂生硬的疼让你立刻清新,睡意好似烟雾般消散,而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些紊乱而奇怪的梦。你尝试着站起来,发现全身酸痛疲惫,梦中残留的一些感觉还在。你摸了摸脸颊,感到嘴里的牙齿也都还在,但那可怕的感觉却让你久不能忘……

敲门声又响起,你走过黑暗的客厅,熟练地避开那些障碍物,经过玄关开了门。站在门外的是爱丽丝,她举着手里的食物,从你身边走进屋子。

“你还好吗?”

爱丽丝脱下外套挂在玄关处的衣架上,好似回了自己家一般驾轻就熟地走进客厅。

一些漂浮的灰尘在刚打开的灯光中扇着黑色的翅膀,有几张奇怪但却熟悉的嘴脸让你想到刚才梦中的一些断章。你揉了揉眼睛,睡意已经彻底消散,但一些残留的感觉却悄无声息地潜入内心深处,眨着眼睛蠢蠢欲动地望着你。

爱丽丝把丢在地上的衣服和一只狗的尸体捡起来,丢在阳台上的垃圾桶中;又到厨房接了些水,把一束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洋桔梗放在水瓶里。妻子很喜欢这种花。你还记得,你曾特地跑了几条街,到另外一家较大的花店里找洋桔梗送给她。你们的再次遇见,你邀请她共进晚餐,你出现在她门前,送上娇嫩含苞欲放的洋桔梗。她笑靥满面,小儿子和女儿在你身后拉你的衣服。他们的脸庞混合着幼时和之后渐渐长大的模样,好似毕加索那些奇怪的油画一般。

爱丽丝是你妻子的同母异父姐姐,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有求必应的姨妈。你是独生子,所以孩子们没有伯伯或叔叔,也没有姑姑。你从很早前就希望能有两个孩子,希望他们在成长时不会觉得孤单。你刚出来工作,重新遇到妻子的时候,在一个晚上当你躺下后,就听到两个孩子喊你“爸爸”,你知道那是你未来的儿女。他们对你讲述了许多奇怪而神秘的事情,例如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里都是绵羊和小小可爱的袋鼠,“还有用两只腿走路的鳄鱼!”小儿子大喊,还未长

齐全的牙齿好似残缺的院墙般漏着风。

“我刚才作了个梦!”你对爱丽丝说。

“关于什么?”

“具体内容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自己在爬山……”你皱着眉头,努力地回想,而当那些幽密的记忆残存渐渐浮现的时候,你觉得那并不是梦,而是你曾经和妻子确实一起真实做过的事情。“你怎样才能分清楚哪些是梦,哪些不是梦?”

“不是说如果你掐自己,感觉到疼就不是在做梦。”爱丽丝站在厨房的水槽边,背对着你。这个场景你此刻也觉得很熟悉,好像在之前的某个时候曾出现过。

妻子和爱丽丝的关系挺不错,没有你曾经想象的那些组合家庭里可能会有的不满和戾气。在儿子刚出生的时候,爱丽丝经常过来帮忙;等到小女儿出生的时候,因为妻子患上产后抑郁症而难以照顾婴儿,也是爱丽丝过来帮忙,才使你避免焦头烂额。

妻子整个人都是蓝色的,在那段时间。你们的卧室是蓝色的,台灯的丝质面罩是蓝色的,那幅结婚照是蓝色的,阳台上的残花也是蓝色的,甚至就连那些日光和夜光也变成蓝色……妻子好似一条浮出水面的鱼般,波光粼粼中让人感到悲伤和忧郁。那时候,你们很少说话,你下班回来后开始准备晚餐,保姆马上就要下班了。你听到从妻子卧室里传来海水和鱼发出的声音,有一天,妻子会变成一条鱼消失,从窗子里游出去,在五光十色的城市海洋中游走。而你,此刻正站在窗前,看着那最后一点星光消失。

当你意识到自己陷入幻想中的时候,你察觉到了包围着你的客厅的悄然变化。挂在墙上的那些相片中的人物开始活了,就像你曾给小儿子读的《哈利波特》故事书中的情景。刚满三个月的小女儿对着相机咧嘴笑着,口水顺着嘴丫流了下来。你的相机捕捉到了那一刻,然后定格,而此时,小女儿再次对你笑。你感到自己的整个胸膛都融化了!

科特·科本在海报里摔坏了吉他;几只穿着衣服的小象在画里吹着鼻子;小儿子三岁时用蜡笔画在客厅电视柜那面墙上的那些形象和线条此时正努力地攀爬着小音箱,但几次尝试最后都以失败告终,跌落在地板上,从那不知于何时裂开的缝隙中消失,发出惊悚的叫声。

房子里越来越热,你问爱丽丝是不是把空调打开了?

爱丽丝说没有。

她走到立式空调前看了看,又重复道。

你看到客厅里的所有东西都在缓慢而明显地变软,好似被火烤烫一般,耐心而直白地变化着。你目光所及中的电视柜,电视和茶几与沙发都在变软,被地板上的地毯吸收进去,失去棱角而变成一幅画般落在上面;桌子上的花瓶、台灯、钥匙、手表、几本书和水杯都在变软,无力地耷拉着。

小儿子把一片火腿肉从烤肉架上扯下来,在你眼前晃着。

他完好无损,谢天谢地!

爱丽丝也在变化着,整个人先从头开始,然后是脖子和肩膀,然后是整个身体突然失去体积而变成一张纸哗啦啦地落在地上,一只手臂还搭在沙发上;你有些想笑,因为爱丽丝此刻的表情确实很逗。你举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它们已经变成了一片橡皮般的平面模型,你用力地用它打自己脸颊,但只是轻轻滑过,留下一丝痕迹。

“我刚才经历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爱丽丝突然说。

“什么?”你问。

“我刚才在来这里的路上看到一只老虎,你能相信吗?”

爱丽丝坐在单人沙发上。

你曾经见过一头漂亮的雄鹿,和小儿子一起。他陪你一起到森林里捡枯枝引火,在傍晚的霞光中,你听到树枝被踩断的细密声响。小儿子悄悄地喊你:“爸爸,爸爸,你看——”一只有着迷人鹿角的壮硕雄鹿在他们前面的小树丛后闪现。夜幕渐渐落下,雄鹿优雅地走向森林,走向黑暗。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小儿子大声呼喊。

你赶紧用脚踩灭那些死灰复燃的火星,一股青烟袅袅飘起。

“你能相信吗?”爱丽丝说,“竟然有一只老虎出现在城市马路上!一只真正的老虎!”

“你怎么知道那是只老虎?”

“你觉得我不认识老虎吗?”

老虎的目光在你身上只停留片刻,然后转头就走了……还是那只雄鹿?还是那个秋天?还是那个夏天?是发生在你们一起露营的森林,还是你们在周末一起去的动物园?你听到窗外传来奇怪但又熟悉的声音,你曾听过。你寻着声音走到阳台,拉开窗子,看到夜空中烟花朵朵,一些好似墨水在宣纸上晕开般令人着迷。这时,一只大象从你眼前走过,慢悠悠地无忧无虑;然后是一群受到惊吓的猴子,吵吵嚷嚷着溜过,一只停留在你阳台外的栅栏上,抓耳挠腮,过了一会儿才去追赶已经走远的猴群;然后有一只绵羊,一只天鹅,一群红嘴飞鸟和三头曲线优美的鲸……夜泛起涟漪,无数尾鱼自由地游荡着,形成各种各样图案,最后被一个跳入水的男孩打乱。

母亲总不让你下河游泳,因为太危险。曾有小孩在河里淹死,老人告诉你,那个孩子依旧还在那里,哪里也没去。但夏天,你们会到另一片离家有些远的河里游泳,当你在水下时,你看到那些起火的地方。你奋力地往那里游,但最终发现自己始终还在原地,这样的状况让你害怕和愤怒,你开口大叫,水漫进你的喉咙,一条鱼顺流而下,落在你的身体里。你曾想象妻子有一天会变成一条鱼消失。这个意象你已经忘了是自己从哪里看到或听来的,或许是小时候听到的一些街头巷尾杂谈,或许是后来在读书时看到的某本书中的故事,也可能是你每天给儿子和女儿读的那些童话……那些故事里隐藏着许多可怕的场景,但孩子们却未意识到,而你也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些的,像狼吃掉了外婆,猎人割开狼的肚子;森林里的巫婆把孩子烤着吃;鸽子把灰姑娘后妈的眼睛啄了出来……

你睁开眼睛,露水打湿你的脸颊和头发,你感到脸下潮湿而新鲜的泥土;你想转身却发现身体动不了,你睁开眼睛,却发现什么也看不到。你耳朵里听到无数细密的窸窸窣窣声在四周发出,好像有东西从泥土中钻了出来……女儿很怕蚯蚓,小儿子有时会故意拿着蚯蚓吓她;妻子会带他们一起去钓鱼,你担心他们靠水太近。

“爸爸,爸爸!”

你听到儿子和女儿的声音合在一起,从那些微小的响声中传来。你不能动,有千万斤的东西压在你身体上。梦中走不出去的卧室再次闯入,你张嘴想大喊,告诉孩子们不要怕,但你却发不出声音。声音留在喉咙里,就像曾经的那个可怕的梦。

“爸爸,爸爸!”

你难以忍受自己的无能为力,用尽力气依旧前功尽弃。儿子和女儿的声音渐渐消弭,你悲痛欲绝,恐惧在撕心裂肺的感觉里膨胀,最终弥漫的厌恶充满你的鼻子和口腔,而你的血液中也再难以承受一丁点的烟了。那些灰尘灼伤你的喉咙和鼻道,你看到无数的黑鸟好似旋风般从森林的剪影中倏忽而起,以强劲的力量把你击倒在地,当你挣扎着爬起的时候,火焰已经吞灭你。

你最后看到的是什么?他们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在庞贝古城……

泪水从你眼角流下,因为有东西被你感觉到了。从深深的黑暗意识里,它张狂地企图破土而出,却最终在一层层的阻隔和压抑中只冒出一缕青烟。鲸在夜空中发出令人心碎的哀鸣,在整座城市上空回荡着。当它游过你窗前的时候,它满是泪水,你伸手去接,却似火般把你灼伤。

你看着被烫伤,迅速卷曲的手指上的肉。疼痛感并不是直接的,而以一种隐秘的曲折方式出现,于是你感知到了疼痛,卻不知道具体是哪里,所以这样的不安让你满是焦虑。

“你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做梦?”你又问爱丽丝。

爱丽丝看着你,笑道:“别傻了!如果你是在做梦,你自己难道会不知道?”

过了会儿,爱丽丝问你:“你是在做梦吗?”

“我不知道!”你说,“但这一切都太可怕!”

“我知道。”爱丽丝黯淡地说。

你想问她知道什么,但声音突然消失,一切都突然静谧下来,好似有人突然按了静音键般。你看着爱丽丝双唇开阖,但却没有一丝声音从其中传出;窗外鲸的哀鸣声也不见了,你发现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同寻常。

你用力地掐了下自己,很疼,所以不是在做梦。但又如何解释此刻正在发生的这件事呢?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在某个或近或远的地方传来儿子和女儿的声音,你破门而出,光着脚在黑暗的楼梯道里奔跑,奔跑,却始终没有跑出去!孩子們的声音时远时近,声音里充满急切的恐惧;他们的妈妈去哪了?她不是和孩子们在一起吗?你在黑暗中喊妻子的名字,喊小儿子的名字,喊女儿的名字 ……

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你首先看到一丝幽蓝的火星——你想起在梦中它反复出现,好似小孩子的眼睛般——你想起童年时,跟着父母在清明节去给祖父母上坟。在温暖的漆黑夜色中,连片的小麦地里几簇幽蓝的火焰忽闪忽闪,伴随着凄厉粗哑的鸟叫声,你紧紧贴在母亲身边;而每当只有你和父亲两人来的时候,你隐匿着那巨大的恐惧跟着父亲,但始终不能贴得太近。父亲总是对你的胆小和懦弱有很大意见,甚至曾为此打过你。你总是怕他,即使他已经死掉躺在那空空荡荡的卧室里的时候,你依旧害怕。

你给他守灵,怕他回来。妻子说可以过来陪你一起,但你让她照顾孩子们睡觉。你从盖在父亲脸上的白纸下偷看他的面容,想起那些鬼火在夜晚肆无忌惮地燃烧……多么神秘而恐怖的时刻!多么令人绝望而难以忍受的时刻!你翻过楼梯护栏,跳了下去,如果这不是梦,你将跌落在一层的水泥地上,如果这是梦,你将不知道自己会被什么吞噬,但你依旧听到儿子和女儿的声

音,他们一遍遍地呼唤你,好似睡前等待你走进他们卧室,给他们念那些睡前故事一样: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父亲在火中复活,但无处可逃,只能忍受烈火和浓烟,然后再次死去。你听到他躺在那里诅咒和谩骂,那些脏话你十分熟悉,而在你之后的人生中你从来没试用过它们中的任何一个。你将不会成为你的父亲,所以当他被火焚烧时,你内心平静而没有感到任何痛苦。

“你还好吗?”爱丽丝问你。

你看着她,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她背后墙上挂的那些相片:你和妻子在大学中第一次照的那张合照;你和她在多年后重遇时照的那些相片;你们的婚纱照,结婚那日的现场照;小儿子出生时在医院的相片,他在襁褓中对着你笑的相片,他长出第一颗牙的相片,他在客厅跌倒哭鼻子的相片,他学会走路的相片,他戴着小帽子被爱丽丝曾经养的一只猫吓到的相片,他第一天去幼儿园背着小书包的相片;小女儿的相片,她在保温箱里像只小老鼠般的相片,她睁开眼睛看着你和妻子的相片,她打哈欠张着小嘴的相片,她和哥哥穿着一样衣服坐在一起的相片,哥哥亲她额头的相片,她抱着爱丽丝那只猫的相片,她坐在卧室地上靠着床玩小卡车的相片,她叫第一声“妈妈”的相片,她拉哥哥头发的相片,她睡觉时把腿搭在玩具大熊猫上的相片和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你如何才能分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什么时候是在幻想或做梦,什么时候是清醒地感到自己身在此地?留在你记忆中的是你听到孩子们的呼喊声,你能肯定那不是假的。所以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孩子们需要你,你的妻子需要你!于是,你破门而出,在黑暗的楼梯道里奔波……这个场景似乎在曾经的某个时刻发生过!

煤气灶上的水已经烧开,“咕噜噜”地翻滚着。爱丽丝正在收阳台上的衣服,她让你去把火关了。你走进厨房,一股股浓热的蒸汽从壶口冒出来,落在你手臂上。你用毛巾把水壶提开,火焰时红时蓝,好似一个漩涡般吸引着你。窗外,一头鲸铺天盖地地游过,你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此刻需要醒来。

你伸出手,犹豫了会儿后,毅然地放在火上,一阵尖锐的疼痛钻心而来,你听到爱丽丝的惊叫声,然后是她打开你的手:

“你疯了吗!”“我是在做梦!”你对她说,“我要醒过

来!”爱丽丝看着你,欲言又止。“我记得客厅哪里有酒精的!”爱丽丝拉着

你走到客厅,把你安置在沙发上后开始寻找酒

精。“爱丽丝,我是在做梦,我需要醒过来!”“你别傻了!你怎么可能是在做梦?那我为

什么会在你梦里,而且还在找酒精帮你保住你的

手?”爱丽丝说。她在电视柜下找到酒精和棉球。她坐在你身旁,开始用酒精擦拭你烧伤的手

掌,并说:“我知道这些日子难熬,但你不能这

样折磨自己!”“发生什么事了?”你问。爱丽丝看着你,又低下头继续帮你擦拭。“时间总是愈合伤口的最好药膏。我知道现

在说什么安慰的话,你都不可能听进去,但你只要挺过这段艰难时候,以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总是这样,不是吗?再大的创伤和痛苦都会在时间里冲淡,有时想想也觉得可恶,但又能怎么办呢?”

你不知道爱丽丝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话,但你感觉到了她是在说某件事,你应该知道但当下却被遗忘的一件对于你而言十分重要的事。

这是梦,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为什么你会忘了那么重要的事情!是关于妻子的?还是和孩子们有关?你再三追问爱丽丝,但她始终没有正面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让你抓狂和痛苦,因为你已经预感到那些交错紊乱的意象和可怕的记忆并非没由来的,它们的出现有着特定

的目的,而你此刻却不会弄明白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你需要醒来,只有这样,你才能记起那些被遗忘的重要事件,只有这样,你才能重新想起为什么妻子和孩子们此刻不在这里!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你听到孩子们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这句可怕的话,“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你要醒来,你必须醒过来!

醒来后,你到厨房喝水。夜里遥远的汽笛声在某处嘶鸣着,站在水池旁,你看着窗外脆弱的路灯昏黄的光芒,火烧云再次出现,好似谁不怀好意地在天幕点了把火,烧着了这片干涸而无望的天空。儿子坐在你身旁,你用手指着西天金红色的晚霞,告诉它这样的场景或许一辈子也就只能见到这一次。当时妻子和女儿还在森林里,你牵着儿子到小土丘上看日落西山。

你精疲力尽但却依旧坚持着坐在那张坚硬的椅子里,但你一个人根本无法同时陪在他们身边,爱丽丝在第二天才过来,你在夜晚出去买水的时候给她发了信息。你站在医院外的马路上回看身后的夜空,什么也没有,死寂的好似被惩罚的囚徒般了无生趣。你听着儿子说一些模模糊糊的事情,时而关于幼儿园里的朋友,時而关于他某天在电视上看到的画面,时而关于他和小妹妹之间的交流……你一次次地重新回到那里,然后发现自己在坠落,而最终落地的时候,因为没感觉到任何疼痛而醒来。于是,在不安中,你看到那些场景在卧室中四溢开来,像透明的麻袋般,把你束缚其中。

你一次次地听到儿子和女儿的声音,在喧哗中也清晰无比。你曾站在地铁即将进站的时候发现有人在背后推你,但你回头后人们已经开始蜂拥进车厢。你在其中,也被推搡着冲了进去。之后你曾久久不能忘记那个感觉,那一股力量在你背后的突然侵袭,接下来你可能跌进地铁轨道上,然后死去。这个想法让你迷恋,但那个在你背后的力量却再未出现,似乎当你意识到或发现它的时候,它就逃离和消失了。

病房里的气味让你难以镇定,你在狭小的房间里徘徊,到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再次进来;这个过程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反复出现,最终你意识到自己对于身体的失控,而失足从阳台上跌落。死亡的意象在最近的几次梦中反复出现,你受虐般地接受它,并被它据为己有,从其中汲取力量和可能,以此来撑过又一天。时间并没过去那么久,但对你而言,一切都失去了秩序,从时间到生活,从那些微小的事物到产生自脑海中的逻辑。爱丽丝并不知道,你曾踏足一个神秘之地,在那里你重新遇见妻子——你们久别重逢;你看到儿子和女儿的诞生,从受精卵的孕育到一点点的自我完善……你泪流满脸而又欣喜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无边的爱自灵魂深处翻涌。

此刻,你陪着妻子,在夏日的傍晚无所事事地什么也没想。妻子在准备明天的上课教案,孩子们已经上床睡觉了。你时不时问妻子一些问题——后来你忘了这些——妻子断断续续,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你。

那是一个虚假的场景,在镜子里的时刻。因为在如今的你的记忆中,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或是从那些幻想与梦中渗出的都已经失去了清晰的界限。你觉得自己好似灵光开窍般感知着那些已经消失的经历,并且创造着那些未曾发生但可能发生的故事……那时,孩子们都很好,你和妻子也都很好;不会有烟花在半空中绽放然后就此凝固,成为新的星星,也不会有四下游荡而无家可归的动物们横冲直撞,彼此冒犯,彼此安慰。

你让自己集中注意力,所以你现在就在医院里,守着他们,但却始终好似困兽般愤怒而恐惧。一种似乎是某个可恶之人的幻想成真般,于是地狱就在你眼前开启,而当你凝视它的时候,没有一句话或一个单词出现,它们早已纷纷缴械,各奔东西,留下可怜的你在这里,继续这个可恶而邪恶的玩笑。

在一个午夜,你在梦中被妻子叫醒,她满脸恐慌地对你说,儿子身上烧的厉害,要立即去医院。

后来,小儿子曾对你讲述那个夜晚,从他的视角。他当时三岁不到,但却记得每一件事。

你胡乱地穿上衣服——之后才发现衬衫穿反了——抱着儿子下楼,妻子已经把车开了出来。你开车,妻子坐在后面抱着儿子。路上没有车子,也没有人,两边的路灯虚无缥缈,你一路奔驰,在开始变化的马路上消失。

医院里的护士在打瞌睡,你摸到儿子的手臂,烫的厉害。你曾发现自己站在被焚烧的父亲身旁,毫不害怕地盯着他,并问:“会烫吗?”父亲说:“不烫,就像洗热水澡。”父亲的脸变成水从骨架上滑落,手臂上的皮肤和肉也开始松弛,最后连骨架都被烧没了,只剩一堆冷灰。

“水烫吗?”你问儿子。

他摇头,让你把玩具小鸭子递给他。

医生挤开人群,把你的儿子放在车子上推进了那个闪烁着红灯的小房间。当时,所有的室内绿灯都熄灭了,在浓烟中,好似遭遇了伦敦的可怕大雾般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声音能在其中传播,但由于需要说话的人太多,所以最终谁都没有听到那个希望听到自己的他者的声音。他们就此错过,就此迷失。

“别松手!”

你听到妻子的声音。但你看着危险迫临,他们跌跌撞撞,跪在地上沿着墙壁往前摸索。那所房子里没有门,也没有窗子,你知道,因为你曾在其中。你张嘴喊妈妈,但却没有声音从身体中流出,它已经弃你而去,而你也由此失去了救援的可能,等待着在其中遭遇更大的不幸。

你身处大火之中,却完好无损,好似有神灵护体般,但其他人——像父亲——都已经成了一堆微不足道的灰。没有火焰能烧伤你,没有浓烟能窒息你,所以你成了那个必须面对其他人被烧伤、被烧死和在浓烟中窒息的人。

你将活下来,而其他人必须死去。

这不是惩罚,这只是梦,你只需要醒过来,一切就结束了。

在白昼中,你睁开眼,被光亮灼伤。儿子叫你,他歪着脑袋看你。你们在医院,等待小女儿的到来。那是你对于医院的第三次记忆。而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无数来自童年的琐碎回忆也纷杂而来,并且其中掺进了许多你不曾知道的东西。你一个人跌伤,没去医院,而是徘徊在倒映着晚霞的河边,等待着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来,或许你在那时就已经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再来了。但你眺望远处的黑暗和那些燃起的幽幽火焰时,你知道了自己未来的遭遇,知道你将在这时出现在这家对你而言是无比不幸的医院中,身心疲惫而万念俱灰。这是你必须忍受的,所以你忍受着。

那些火不知不觉地诞生,舔舐着枯骨和记忆,和父亲的火不一样,也和之后你必然遭遇的火也不一样,你曾在那里,你曾无数次地出现在那里。只有这一次,你不在。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你还继续躺在这里吗?你还继续在睡吗?你不知道你在做梦吗?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你为什么不从床上跳起来,穿上衣服来到我身边呢?你为什么没来寻找我?你没听到我的声音吗?你还记得那条路吗?那片森林和那些我们还未经历的有趣之事?

你必须醒过来——在此刻。

你必须醒过来。爆炸声是如此震耳欲聋,黑烟弥漫,瞬间就笼罩了整个房间;火星迸发,鹰隼般猎取了我们……你就站在那里,完好无损,但是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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