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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从痴爱、泛爱到无爱(上)

2017-07-15福建孙绍振

名作欣赏 2017年1期
关键词:薛宝钗贾宝玉错位

福建|孙绍振

讲这个题目我是有点担忧的。太难了。我给你们讲《水浒传》、余秋雨、鲁迅,都是得心应手。有一次我们讲一个题目,我带了一个U盘来,打不开,那怎么办啊?那就乱讲,你们老师告诉我,说讲得效果最好。

但是现在《红楼梦》不敢乱讲。为什么?这个经典是太丰富、太精彩、太神秘、太复杂了,直到现在为止,不但我没有完全看懂,我看鲁迅啊,胡适啊,俞平伯那些大师,还有我的老师吴组缃先生,我觉得,他们好多地方也都没懂。最近,我又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也还有些地方不是很懂,但是,好像关起门来,在这里可以吹一下牛,比他们多懂了一点(笑声)。不要笑嘛,鲁迅当年写《中国小说史略》,才四十多岁,胡适当年弄《红楼梦》考证,才多大啊,三十岁左右呀,可老夫今年七十有七啊,在大学里,他们还只能算是中青年教师哦(大笑声)。老夫不但比杜甫的最高指望还多了七岁,而且比杜甫的学问大得多了,杜甫懂得黑格尔、马克思、康德、德里达、福柯吗?懂得莎士比亚的“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吗?杜甫读过《红楼梦》吗?杜甫会到互联网上查资料吗?(大笑、鼓掌声)都没有。有人可能觉得我太狂妄了,我可以坦率地告白,我狂而不妄(大笑声)。

读《红楼梦》啊,就是对自己智慧的考验。小人物要有排除大师们误读的气魄,就要有独立的、从直觉、初感直接形成观点,构成逻辑系统,这是严峻的考验。我向来是认为自己这方面有点优势的(笑声)。最近陆陆续续又钻研一番。信心反而好像又有点不足了,有点心虚了(笑声)。读的时候正好在台湾访问。晚上有空都读一读。越读越觉得精彩,越读越觉得我自己理解力太差了。怎么搞的,这个曹雪芹生在18世纪,他那么聪明,照鲁迅先生的进化论,应该一代胜过一代嘛,现在好像应了九斤老太所说的一代不如一代了。但是我还是想通过讲座来磨炼我的智慧。

歌德有一篇文章的标题,叫“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一代一代人研究莎士比亚,一代一代的论文写不完。对于俄国人来说是说不尽的普希金,说不尽的托尔斯泰,说不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中国人来说当然是有说不尽的《三国演义》,说不尽的《红楼梦》,说不尽的鲁迅,说不尽的阿Q,甚至是说不尽的《背影》,说不尽的《再别康桥》。

这说明什么问题呢?作为经典文本,它是民族智慧的、情感的、哲学的生命体验和艺术表现的结晶,积淀着整个民族文化的精华。解读经典文本是民族智慧的历史祭坛,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把自己最高的智慧放到这个祭坛上。当然,也免不了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出现大量废话、蠢话。我非常不耐烦某些研究《红楼梦》的文章。怎么搞的?本来很简单的事情被讲得很复杂,本来很复杂的事情又讲得很简单,一辈子吃《红楼梦》的饭,越吃头脑越空了。但是毕竟江山代有才人出,红学研究还是进步很大呀,我虽不是才人,可还是敢于在这个学术祭坛上燃烧一下,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可能比有些蠢话还好一点。其中也许有些智慧的光彩,让你们一辈子忘不了,也未可知(笑声)。

《红楼梦》的主题:男性接班人的危机

鲁迅曾经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一部《红楼梦》,不同读者看到的东西是不同的。他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到排满,流言家看到宫闱秘事。他讲的是所谓索引派,里面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特别是康熙皇帝跟董小宛的恋爱故事。今天就不去浪费时间了。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胡适、俞平伯这些“红学”的人说,作者是把真事隐去,以假事,以虚构写他的自传。到了20世纪50年代呢,主流意识形态是阶级斗争推动社会发展。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解释《红楼梦》,结果就把《红楼梦》说成是意识形态的斗争。李希凡、蓝翎,写了批评俞平伯的文章,引发了批判胡适思想的运动。李希凡他们说贾宝玉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新生力量的代表,其核心乃民主平等观念的萌芽。毛泽东干脆说,《红楼梦》就是姓贾的,姓薛的,姓史的,姓王的四大家族兴衰败落的历史。阶级斗争,有好多条人命啊。最近我看到台湾的杜鹏程教授现在被北大请去当文艺理论教研组的组长。他总结说《红楼梦》有人认为是毁僧谤道的小说,里面的僧道都是比较愚昧的。空空道人啊,渺渺大士啊,信道的贾敬一直炼丹,炼丹就是炼毒,把自己毒死了。还有赵姨娘做的那个迷信活动,诅咒贾宝玉和王熙凤,让他们发疯了,都是对这种迷信活动的批判。我做大学生的时候,看到郭沫若的文章说,其实不是发疯。郭沫若是学医出身的,他根据症状,断定是得了猩红热(笑声)。有的说是崇仰儒家的,还有的说是崇仰佛教的。对这些五花八门的学说,如果很系统地一一介绍,你们肯定会感到烦死了(笑声)。这样的文章加起来比《红楼梦》还多,我翻阅红学家的文章,觉得这些人真是呆,人生苦短,拿几十年的生命,只有一次的生命,不能打草稿的生命,耽溺在这么多胡话中,把生命这么挥霍掉,太令人悲悯了。第二,我不能像他们这样糊涂,与其被那些烂文章折腾,还不如节省一点生命,去享受阅读《红楼梦》那惊心动魄的体验(笑声)。

鲁迅说,在《红楼梦》中,经学家、道学家、才子、革命家、流言家所看到的不是《红楼梦》,而是他们自己,和《红楼梦》没有关系的,如上海话所说,四大金刚腾云——悬空八只脚。我想,这许多说法,令人莫衷一是,真是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福建师大的赖瑞云教授提出一千个哈姆雷特,还是哈姆雷特,不会变成罗密欧,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在一千个哈姆雷特中找寻出那个相对最像的哈姆雷特。

那么孙绍振看到什么呢,你知道吗?我是用带电的目光,高贵地透视了一番(笑声),看到了封建大家族的接班人的危机。人的危机,人的精神的危机,人的生命力的危机,人的能耐的危机,尤其是男人,男性接班人的危机。这种看法,我是全国第一个(大笑声)。也是世界第一个(大笑声,掌声)。谁说中国缺少世界第一呢?鄙人可能就是一个(大笑声)。

这个大家族的祖上功勋盖世,是战场上血拼出来的,焦大讲主子是他背出来救活了,焦大喝了马尿才没有死,才有宁国公和荣国公两府,水字辈,宁公演,荣公源。第二代是代字辈,荣国府是贾代善,也就是贾母的丈夫。第三代则是“文”字辈。老大是贾赦,还可以承袭他祖父的勋爵。贾赦的弟弟,贾宝玉的爸爸贾政,就不能够承袭了,照理应该是去科举考试,去考一个官,是吧?这有难度,皇帝同情,就赏了他一个“主事”,后来升任到“员外郎”,属于正员以外的。可能是有职务,没有编制。是不是?我没有把握。宁国府那边呢,到了第三代是贾敬,成天在庙里修道,妄求长生不老,不管事。第四代乃是“玉”字辈的,宁国府那边是贾珍,辈分和贾宝玉是一样的,贾珍吃喝玩乐,寻花问柳,其中包括在《红楼梦》的原稿里,跟他的儿媳妇、贾蓉的老婆秦可卿通奸,这是乱伦嘛,被发现了,秦可卿上吊死了,回目上叫“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后来删节了。这真是腐烂得可以了。第四代是草字头辈的,贾珍的儿子贾蓉,弄了个尤二姐、尤三姐,父子两个一起鬼混,你们可以想象吧。整个贾家的男人一代一代地垮下去。既没有道德,又没能耐,更没有责任感。贾家两府,烂得最严重的是宁国府,这是曹雪芹说明了的:“箕裘颓堕皆从敬”,“敬”就是贾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宁”就是宁国府。宁国府在腐烂之中,没有一个人感到这危机。而荣国府却稍有不同,贾政有危机感,他还想振兴家业。曹雪芹给贾政命名的谐音是假正经,可能太苛刻了,其实我觉得不是假正经,真有点正经的,比较正统就是了。

对这个正统的人,作为人,我觉得应该对他宽厚一点,对他人道一点,应该承认他是一个正派人。虽然他有两个姨娘,什么是姨娘?就是小老婆。按规矩,可以在结婚以前就“收房”的,满足一下男性生理需求的。但是,像贾琏那样结了婚,偷偷去乱搞腐化,就不正派了。

贾政有严重的危机感,主要是接班人的危机。长房贾赦的儿子贾琏,就是王熙凤的丈夫,是个浪荡的淫棍,没什么当官作宰、治家的能耐。唯一的希望就是稍微正经一点的贾宝玉。他不能世袭爵位了,只能通过科举考试。按现在的说法,要通过高考,不过淘汰率很高,不像今天录取率达到百分之六七十。贾政拿钱给他捐了一个秀才,让他直接参加举人的考试。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之时,作者借警幻仙子的口转述宁荣二公在天之灵所嘱: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宝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子孙虽多,竟无一个可以继业者。惟嫡孙宝玉一人,秉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

男性后生都没什么希望了,就是贾宝玉比较有希望,希望你警告他一下,不要沉湎于女色,好好地承担起责任,振兴家业。

这个唯一像样的男性,在第二回,冷子兴说他“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但是,不愿意读八股文参加考试。认为那些考试的人都是“禄蠹”,禄就是俸禄,就是拿官方工资,蠹就是蛀虫。连跟他们谈话都懒。

贾府接班人不仅是品行的危机啊,而且是能耐的危机。譬如说,秦可卿死了,做丧事要有很大的排场,要安排几百个人的分工。整个宁国府,居然没一个男人具有管理的能耐。在这边荣国府,本来贾琏应该是管事的,但是,这个家伙完全是个二流子,那怎么办?只好把王熙凤请过去。说明什么呢?男性接班人的精神危机,能力危机,生命力危机。那么多男性还不如一个文盲女人会运用权力。这在封建社会叫什么呢?叫牝鸡司晨,牝鸡是母鸡,司晨就是打鸣,本来这是公鸡的职责,可男人的品种退化了,只好让女人承担。我声明一下,牝鸡司晨,是两三百年前的事,不是性别歧视,请女同学不要误解(笑声)。

这里曹雪芹大笔浓墨地展开潜在的双重矛盾,第一,非常豪华的丧礼,一方面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具有掌控这样繁重事务的能耐;第二,虽然这么豪华,但是,经济上早就入不敷出了,也就是所谓“内囊”上早就空虚起来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历年都是亏空,寅吃卯粮,可排场不能不照旧,稍有减省,面子上就过不去。危机的严重性在于,从经济到人才都没有未来,但是,谁也不在乎,谁也不想未来,就是王熙凤有弄权的智慧,也只能照这个惯性向崩溃的深渊滑下去。

这种向深渊下滑的危机,却是在表面上最奢华、最辉煌、最光彩的时刻发展到最严重。在这“忽剌剌大厦将倾”之时,却来了个贾妃省亲造大观园的盛举。前后花了大约五六万两银子。五六万两银子,是多少钱?让你们感觉一下吧,刘姥姥进大观园,正是贾府表面鼎盛的时候,人们捉弄她,让她吃鸽子蛋,但给她银筷子,刘姥姥一夹就掉到地上,她要去捡,马上就有下面的人处理掉了。刘姥姥得知一个鸽子蛋值一两银子,一个菜二十多个,刘姥姥感叹了:“二十多两银子,够我们庄户人家过一年的了。”那么,贾家的经济一年的收入是多少呢?第八十八回,管家周瑞讲,“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平时动不动就是二百两三百两的花,光是让贾芸种花,就二百两,小尼姑,原来放在大观园里,元春省亲完毕,送回庵里去,又二百两,到于宫里太监来“借”,动不动上千两的花。经济危机越来越严重,谁都不关心,不担心,就这么醉生梦死。贾政是掌管这荣国府家族的家长,也稀里糊涂,第一百零六回,等到抄家事发,“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账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得跺脚道:‘这了不得!我打量虽是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情,为什么不败呢’”。寅吃卯粮,这个时辰把下个时辰的钱吃掉了,这个月把下个月的收入吃掉了,今年把明年的花掉了。这有点像美国人那个信用卡,这个月把下个月的工资花掉了,但是,人家是有下个月的收入来保证信用的,你一连几个月收入抵不上,你的信用卡就作废了。

贾政说,到这种情况下,还不把国家的俸禄当一回事,意思就是贾宝玉都不想做官,这个钱哪里来呢?怎么来挽救这个经济危机呢?所以说,《红楼梦》的第一个高潮,就是贾宝玉挨揍,贾宝玉跟金钏儿开玩笑,其实没多大事,金钏儿被赶走,自杀了,又加上宝玉在外面和一个戏子交往,弄得权势比贾府还有权势的派人来兴师问罪。贾政郁积已久,就下狠心把贾宝玉往死里揍,打得躺在那不能起床了,为什么那么狠,那么毒?贾母都哭了,你把我的孙子,命根子打死,我就不跟你过了,弄得贾政跪下来了,说“儿子不敢”,事态搞得这么严重,为什么呢?接班人危机,这个家族完蛋了,唯一的有希望的人,他不想高考,他没有光宗耀祖的责任心,这个家族就没有未来了。

贾宝玉和贾政的矛盾,在于家族责任感:贾宝玉既没有危机感,也没有责任感,厌恶八股文,不走仕途经济之道。经济的意思是经国济世,所以蒋介石的儿子才叫作经国呀。那些在官场里翻腾的人,即使对宝玉非常尊重,他也是感到发腻,比如贾雨村,本是贫苦出身,走了科举之路,很会钻营,跟贾家套近乎,要见见他,贾宝玉很厌恶。经国济世,是男性接班人的天职,而他厌恶男人,专门在女孩子堆里混。他对女孩子的评价,可能是全世界最高的,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超过。西方骑士文学,最基本的精神是忠于王室,为女性去牺牲,但是还没有贾宝玉这样,对女性做绝对化的赞美,贬低男性。他最著名的话,就是,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看见女人呢,就觉得整个眼目清凉,看见男人就感到污浊(第二回)。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结婚之前,结了婚就坏了,光辉就没有了。第七十七回,司棋被逐,他看到那些结了婚的妇女,那么无情地执行。贾宝玉“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第五十九回,春燕说:“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他觉得在女孩子堆里,在大观园里边最自由,最幸福,最快乐,最干净,离开了大观园,就感到恶浊不堪。

这一点,实际上也是他和父亲矛盾的核心,因为男性有经国济世的责任,女孩子没有。她们要遵循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是男性的附属品。男性经国济世的成功是她们生存的前提。贾宝玉和她们一起,拒绝去沾染禄蠹,就摆脱了经国济世的压力,获得了自由,但是从根本上说,他这样一来,就失去了让女性附属他的经济基础。但是,他仍然成为女儿国的君王,这是因为,他的先人,他的父亲在做禄蠹,承担着经国济世的事业。

绝对专一的“情痴”和泛爱

《红楼梦》的核心当然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其特点是绝对的,排他的,不可替代的,除了林黛玉,即使换了薛宝钗那样美丽端庄的人物,贾宝玉也是要发疯的。

《红楼梦》中反反复复地强调这种爱情专一的绝对化。

大观园里边那么多女孩子,为什么非林黛玉不可呢?园里的女孩子都很漂亮。漂亮集中在两个人身上:林黛玉和薛宝钗。在我想象中,薛宝钗应该更漂亮。为什么呢?林黛玉虽然漂亮,但是太瘦,那时还没有今天才时髦的“骨感美人”之说,当然也没有减肥的风气(笑声)。林黛玉的女性美,是娇娇滴滴,弱不禁风,多愁善感。这可能是因为心眼太细,把感情看得太重,过敏,多疑,胃溃疡,失眠,神经官能症,还有肺结核。薛宝钗,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当然更漂亮,很健康,长得比较胖嘛,应该是比较丰满的,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比较性感的(大笑声)。贾宝玉为什么对林黛玉情有独钟?林黛玉一生闷气就哭,一发脾气就哭,拿贾宝玉出气,贾宝玉不检讨,当然哭,检讨了,还是哭,翻来覆去,反正是,拿贾宝玉当受气包。在那种男权社会中,这是很奇特的。贾宝玉在林黛玉面前,不但没有男性的优越感,更谈不上平等,有理没有理,都先承认自己不好,一味自贬,自贬有时达到自卑的程度。在我看来,在林黛玉闹得很凶的时候,贾宝玉连男性起码的自尊都没有了。有一次林黛玉又生气不理他了,贾宝玉这样说:

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林黛玉生气,贾宝玉求饶,犯不着这样糟蹋自己嘛!不要说是当时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就是在现在,男女平等了,也很少有男孩子这样自轻自贱,这样没有自尊的(笑声)。这简直是无条件投降嘛(笑声),实际上,比无条件投降还糟。你想想看,不管有错没有错,都是自己错,不管错大错小,都要林黛玉“教导”,不但恳求“教导”,而且请求体罚,“打我几下”,请示责骂,“骂我两句”。条件仅仅是林黛玉不要不理睬他。你们看看,贾宝玉这样还像个男人吗?(笑声)这就是贾宝玉爱情的特点,《红楼梦》第二回将之概括为“情痴”。“情痴”这一点,曹雪芹是有意识的。第二回,贾雨村说到像宝玉这种人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辟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

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说明情痴者,并不是真痴,在通常情况下,“聪俊灵秀”是超越“万万人之上”的,但是,一旦到了情感世界,从世俗眼光来看,就“乖辟邪谬不近人情”了。这一点,诸多评点家也是心领神会的。第五回,甲戌本侧批:

贵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

第十九回庚辰双行夹批:

极不通极胡说中写出绝代情痴,宜乎众人谓之疯傻。

“绝代情痴”,至情之情,在众人,在局外人看来,是“极不通胡说”“谓之疯傻” 。第十八回,庚辰双行夹批:

按理论之,则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以儿女之情论之,则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说中不能道得写得,谈情者不能说出讲出,情痴之至文也!

这里强调的是:第一,是理与情的矛盾,从世俗眼光观之,是无理的,庸人自扰,但是从儿女之间,则是合情的;第二,这种儿女情感,不但今古小说未能表现,而且“谈情者不能说出讲出”,这才是“情痴之至文”。

“情痴”是不讲理性的,这一点可能是中外皆然。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第五幕第一场借希波吕特之口这样说:“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猜想的产儿。”(the lunatic ,the lover ,and the poet are of imagination all compact)莎氏的意思不过就是说诗人时有疯语,疯语当然超越了理性,但近于狂,狂之极端可能失之于暴。而《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痴语”超越理性,不近于狂暴,更近于迷(痴迷)。痴迷者,在逻辑上执于一端也,专注而且持久,近于迷醉,所谓执迷是也。照理说,痴迷、执迷,是一种欢乐,一种幸福感,但是,不管贾宝玉多么痴迷于黛玉,可林黛玉总是欢乐不起来,总是哭,委屈了哭,被宝玉感动了也是哭。没有把握要哭,有了把握也是哭。其实,在爱情的痴迷上,黛玉和宝玉是一样的。但是,宝玉的性格核心乃是着迷于痴,痴之极乃疯,而黛玉则是着迷于悲,悲之极而泣,而殒。黛玉的执迷总是痛苦多于欢乐,即使偶有欢乐也是转化为悲苦。眼泪是流不完的,为了突出这一点,曹雪芹虚拟了一种因果的必然性:林黛玉前世是绛珠仙草,贾宝玉前生是神瑛侍者,每日为仙草浇水。林黛玉今生的眼泪就是偿还贾宝玉前世所浇的水的。你们想想,每天一大桶,加起来,没有一条小溪,也有几大缸了。可是林黛玉的眼泪,虽然像自来水,但是,并不是非常豪迈地哗哗而下,而往往是无声的,就是一滴也要慢慢积累,最后非常优雅地落下面颊,所以就没完没了,这两个人的爱情就在哭哭啼啼中尝尽酸甜苦辣。

薛宝钗呢,不但很漂亮,性格也很大方,上上下下还很得人心。曹雪芹这样介绍她:

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然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得下人之心。便是那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宝钗从来不像黛玉那样动不动就和宝玉发脾气,闹矛盾。性格这么随和,人缘这么好,为什么贾宝玉就偏偏不爱她呢?在一段时期,主要是20世纪50年代以来,主流的权威理论是,在贾宝玉要不要参加科举,走仕途经济之路这一点上,两人判然不同。这一点,我们讲薛宝钗的时候,再详加分析。林黛玉也哭着劝过贾宝玉“你从此可都改了吧”(第三十四回)。和贾宝玉有过生理关系的袭人也威胁过他,说是要回家出嫁了。贾宝玉就吓得不得了。就求她不要走。袭人就提出条件:要好好读书,不要骂什么禄蠹之类的,听父亲的话,走仕途经济之路。贾宝玉一口答应,还说,那些话是年纪小,不懂事,从今以后,都改。这样的思想分歧,并没能影响他和袭人的亲密关系(第十九回)。

贾宝玉选择林黛玉,完全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性所能完全解释的,这在中国古典诗歌理论中叫作“无理而妙”“入痴而妙”,爱情就是不讲理的,是无理的,是痴迷的。讲理的,像薛宝钗那样理性的,就没有爱情。走不走仕途经济之路,是理性的,和无理的爱情的痴迷的关系,不是那么必然的。贾宝玉选择这种无理,这种入痴,就是在通常的人际交往中也是很难解释的。林黛玉那么不好侍候,对贾宝玉,每每没来由地怪罪(“歪派”)、讽刺、挖苦,可宝玉就是心甘情愿受她的折磨。一旦发现这种折磨可能结束了,就活不成了。第五十七回,紫鹃为了试探宝玉,说林黛玉迟早是要离开贾府的,理由是,“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而且把时间说得很紧迫:

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样回答,只不作声。

写到这里,作者把紫鹃支到贾母那里去,用晴雯的眼睛看宝玉。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地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

一听说林黛玉要离开,就痴了,神经不正常了,医生说“这症乃是急痛迷心”。这一切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上,到后来。让薛宝钗冒充林黛玉当新娘,贾宝玉发现了以后,当着薛宝钗的面,就毫无顾忌地大哭大闹起来,说是要和林黛玉睡到一起,死也死到一起。这种痴迷无疑是绝对的、专一的、不可替代的、不要命的。

贾宝玉这样不顾体面,不顾身份,如果林黛玉也和贾宝玉一样,两情相悦,心心相印,水乳交融,这就跟唐宋传奇、宋元话本中的《倩女离魂》《碾玉观音》一见钟情、生死不渝差不多了,那么《红楼梦》在艺术上也就没有多大出息了。但是,《红楼梦》中最精彩的地方,最经得起欣赏的就是,这两个痴爱者,却往往吵吵闹闹,忍受着无限的痛苦。

《红楼梦》的伟大发现就在于越是相爱越是互相折磨。即使贾宝玉在行为上、在语言上有极其明确的暗示甚至表白,二人是有基本的默契的,但是,林黛玉还是时时刻刻警惕,《红楼梦》的精彩就在于:让这一对痴恋者陷入苦恋,不断地在心理上、语言上发生“错位”,而且让这种错位时不时地衍生,连锁性地发展。这一点,《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有明确的交代: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有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了。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

以上都是作者的心理描述和分析,但是并不是《红楼梦》的特长,曹雪芹坦承自己对于相爱的人物内在的“私心”是难以“备述”的。纯用西方小说的心理分析法,这么一些话,没有什么生动的,而在《红楼梦》作者看来,心理分析,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是不可靠的。第三十六回,作者就对“宝玉心中所怀”明言抱着“不可十分妄拟”的态度。故《红楼梦》中一些涉及心理的语言,十分简短,其功能,也只是说明性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那就是行为和语言,主要在对话和动作上。二十九回罕见地点明“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无心于心理描写和分析,把重点放在外部可感的动作和对话上,在作者是自觉的。正是因为这样,在《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不到关键之时,都不直陈胸臆,心口如一,总是旁敲侧击地暗示。这就产生了相互在理解上的错位,正是因为这样,这一对绝对相爱的恋人,却是深深陷入不断衍生的心理错位之中:错位的幅度不断运动,时而扩大,甚至在口头上撕心裂肺,破裂的边缘,时而缩小,到心有灵犀的程度,但是,在口头上,仍然保持距离。

林黛玉对贾宝玉总是无端指责,用紫鹃的话来说就是明是“歪派”贾宝玉,对薛宝钗则暗攻。绝对的爱,有时变成绝对无情的话语,但绝对无情恰恰因为把情感看得绝对重要。把话说得刻薄,正是把情感看得高于一切的结果。这就把爱情变成对所爱者的折磨,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折磨。即使到四十回以后,林黛玉已逐渐明确薛宝钗不是竞争者,不是情敌,也改变了对薛宝钗“藏奸”的成见,而薛姨妈又说起贾母觉得林黛玉和贾宝玉是一对。但是,不管怎样,林黛玉就是不放心。动不动就有所讽喻。即使明明贾宝玉是爱意,她也歪扯上宝钗。把最深刻的爱意变成进攻,一切复杂的、微妙的、现场的、郁积的,都集中表现在林黛玉带着机锋的对话中。

比较典型的是,第十九回,宝玉在黛玉身上闻得一股幽香,问什么香,黛玉冷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这本来是宝玉对黛玉的欣赏,黛玉却含沙射影到宝钗身上去。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这可以说,讲出黛玉和宝玉对话的规律。其精彩在于三个方面的因素:第一,从客观环境上来说,不可缓解的警惕性、危机感;第二,从林黛玉主观上来说,这不仅是为了防御,为了嘴上痛快,为了在宝玉面前建立一种心理优势,乐意看到贾宝玉的驯服,让宝玉更大限度地流露出真心,无理的“歪派”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第三,也许更为重要,这是小说艺术所决定的。没有恋人之间的心理错位,就没有心理奥秘的间接的、微妙的透露了,小说就没有艺术生命可言了。小说和诗不一样,在诗中相爱的人可以心心相印,而充满了诗意,如果把心心相印搬到小说中,就没有人物性格可言了。只有让相爱的心心相错,而且让这种错位造成无休无止的相互折磨,才有人物心理的深层奥秘可言,也才可能超越一般才子佳人小说的历史水准。

第二十二回,两人又吵了,宝玉无法获得原谅,只好先离开,林黛玉见他去了,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这话说得非常狠,非常绝情,但是,内涵很丰富,言内之意是,这一去,意味着永远绝交。言外之意,则是威胁:你这样一走,严重的后果是,从此一刀两断。

第二十八回,写到林黛玉到贾宝玉门前,丫头们误会没有开门,林黛玉惩罚贾宝玉,对贾宝玉不理不睬。弄得他“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对她说“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黛玉和宝玉沟通了,明白是“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宝玉接着又发誓,要是有意如此“立刻就死了!”这样错位不是重合了么?主人公不是可以卿卿我我了吗?但是,曹雪芹即使在这种明明可以心灵无间的地方,让林黛玉的话语中,带着钩子:

“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红楼梦》作者的伟大天才就在于此,他不但在整体上不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且在片断的场景中,也要保持错位,哪怕是心照不宣的错位,不让绝对爱情享受心心相印的幸福。贾林的爱情总是充满心与心的错位造成的苦楚,但是,为什么又生死不渝、缠绵不已呢?这里的“又是咬牙,又是笑”中,透露着答案。无理地牵扯到宝姑娘、贝姑娘,纯属调笑性质。正是因为这样,眼泪浸透了的爱情才并不完全是痛苦,而是在心照不宣地增进幸福感。

对于林黛玉来说,爱情就是独占贾宝玉的一切感知,甚至连贾宝玉多看薛宝钗一眼,也会引起她带着警告意味的调侃。第二十八回,宝玉看到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此时恰恰林黛玉看到了:

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这当然不仅仅是即兴调侃,更多的是林黛玉妒意:见风就着火。即使贾宝玉明明白白告诉她“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即使发出“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这个的咒语来,也还是不能解脱林黛玉的警惕心。弄到贾宝玉对他说出“你死了,我当和尚去”。这样明确的誓言,本该是最能使她放心,把他和宝玉之间理解的错位幅度缩小到等于零,也就是完全重合,错位消失的,但是,林黛玉现场的反应,恰恰相反:

林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

对这样明确的表白,林黛玉反而很正统地谴责宝玉,还严厉到要公开化的程度(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这不是错位的幅度扩大到危险的地步了吗?但是,并不是,为什么呢?第一,从客观环境来说,提醒宝玉这样明白的表态风险太大了。所以“林黛玉直瞪瞪地瞅了他半天,气得一声儿也说不出来”。第二,从林黛玉主观心理上看,她当然是乐于听这样的表白的,是最明确的甜言蜜语,但是,她的警惕性超越了对这种甜言蜜语的享受:再甜蜜也不能这样“造次”哦,这样公开化,太鲁莽了呀。你这傻瓜!如果真是这样,把这话告诉别人评理,公开化,对林黛玉有什么好处呢?这句话的精彩在于,表面的绝情,内在的动机是维护爱情。在这一点上,贾宝玉并不傻瓜,立即感到“造次”了,脸红了。写到这里,不是很够了吗?第三,但是,在曹雪芹看来,两个人完全心领神会对于小说艺术是不利的。不能让恋人绝对亲密无间,就是意会了,也不能在口头上说出来,还要让这两心心相印的人物保持哪怕是最后一点的距离。曹雪芹的天才就在于,在这样一个关键场景中,并没有让这种错位幅度静止化,而是让它运动着,变化着,在瞬息之间,扩大,缩小,在缩小到一定限度之时,又让它保持心照不宣的、微妙的错位。不过用的不是刚才那样明确的语言,而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

见宝玉憋得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地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

口头上的谴责和行动上的亲切(咬着牙用指头狠命地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这还不够,曹雪芹又让黛玉说了半句话。“你这——”这半句话比之整句话内涵要丰富深邃得多了:这是不能公开说出来的呀!写到这里曹雪芹的才气还没有用完。作为小说家,他不会心慈手软,硬是不让两个人就此亲密起来,而是让贾宝玉感动得流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

这样“一摔”的动作,显然和前面的威胁有截然相反的意味。是两人错位的幅度又进一步缩小:在贾宝玉感到获得解放了,心心相印了,错位幅度应该是等于零了。

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

但是,曹雪芹的伟大就在于,不但不让他们的心理错位消失,相反让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林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

这正是林黛玉细心的地方,她的警惕心,不但在于薛宝钗,而且在于这样的环境,在于贾宝玉的粗心。这时,又用堂而皇之的正统逻辑拒绝贾宝玉的亲切,错位的幅度在缩小的过程中,又突然扩大了。绝对的爱情,虽然充满了那么多的痛苦,但是,痛苦中又渗透着那么多的甜蜜。这种甜蜜与痛苦交织的艺术才能用得上今天的话说——富有“可持续性”。

曹雪芹的天才不同于西方小说大师,他不借助大起大落的事变,在几乎不营造什么情节,不借助心理描写,仅凭对话和动作,就显示了恋人情感微妙的运动、震荡、起伏,曹雪芹对人物情感错位纵横捭阖,操纵自如,实在了得。

到了四十回以后,随着林黛玉对薛宝钗误解的消除,贾林之间错位的发作也逐渐消失了,逐渐淡化了。这不是万事大吉了吗?但是,绝对化的情痴,必然造成的爱的隔膜,还在持续性发展。林黛玉的敏感使得她的心理危机一点也没有缓解。外部环境劣势仍然是林黛玉愁苦的根源。她老是忧虑爱情外在保障的匮乏。林黛玉虽然在大观园中有特殊待遇,但是,这一切都与爱情无关,反倒让她感到自己是外人,没有父亲母亲兄弟,没有保护者。亲情的伤感,转化为爱情的伤感。第六十七回,薛宝钗因薛蟠从南方做生意带来了许多东西,就分了林黛玉一些,而且是双份。但是,林黛玉却因无兄弟姊妹而伤感起来了。哭得眼泪都干了。第八十三回,她在病中: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像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哪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后来,一了解,原来是一个老婆子在骂外孙女儿,偷吃了她分管的果子。不管大家如何劝说,她还是一味流泪,对自己的健康前景悲观。不管什么正面、负面的信息,都会引起她的患得患失,宝玉失了玉,她“反自喜欢,心里说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心”。第八十二回,听到老婆子嘟囔,说像黛玉这样的人,只有宝玉才配得上,她听了的感受是这样的: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

同一回,作者让她做梦,说是后母将她许配了,接她回去,黛玉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噩梦。

第八十三回,医生对她的论断是“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红楼梦》很少直接做心理分析的,在必要时,只好借医生之口(对话),将黛玉的病理做心理分析。点明以后,心理就顺理成章彻底转化为病理了。林黛玉的健康状况恶化了,痰中有血了。这才是致命的。待到林黛玉自己看到吐出来血,“心已灰了一半”。在最为绝望的时候,完全是自我摧残,故意不盖被子。这说明把爱情看得比生命更为重要,而不是把生命作为爱情的基础。这个悲剧的深邃在于,封建文化体制性和林黛玉心理个性的双重因果性。这里有《红楼梦》最深邃的特点。不像西方现实主义小说理论,把悲剧仅仅归结为环境,并不完全是大观园的典型环境造成了林黛玉这样多愁善感的典型性格。

至于后来贾母决策,也是出于爱,不过爱是复杂的、错位的。贾母肯定是特别钟爱宝玉和黛玉的,但是,所爱却是错位得厉害。黛玉临终说:“老太太,你白疼我了。”你什么都特别地疼爱我,可是我最要命的一点上,你却没有疼我。贾母肯定是最爱宝玉的,但是,正是为了疼爱他,才为他选择了身体健康,脾气又好的宝钗,但是,这种爱却导致了宝玉的疯傻。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这样的评价,应该是公允的。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到选择薛宝钗,而不选择林黛玉的原因是“以黛玉羸弱,乃独院宝钗”婚姻的天平向薛宝钗方面倾斜,当然是贾母对宝钗的疼爱,但是,这种爱的结果却是让她守活寡。

(本演讲稿已经作者本人审订)

①《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9页。

②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列举过几种说法,如“纳兰成德家事说”,“清世祖与董鄂妃故事说”,“康熙朝政治状态说”(《鲁迅全集》第九卷2005年版,第242—243页)。清代张新之在《石头记读法》中说,《红楼梦》“全书无非《易》道也”。清代梁恭辰在《北东园笔录》中说,“《红楼梦》一书,诲淫之甚者也”。清代花月痴人在《红楼幻梦序》中说:“《红楼梦》何书也?余答曰:情书也”。蔡元培在《石头记索隐》中说:“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清代“索隐派”的张维屏在《国朝诗人征略二编》中说它写“故相明珠家事”,王梦阮、沈瓶庵在《〈红楼梦〉索隐》中则说它写“清世祖与董小宛事”。

③龚鹏程归纳,有以下几种:1.毁僧谤道的小说:虽然以空空道人等携石入世为纲,贾敬的炼丹而死。赵姨娘的符咒。贾雨村断案用扶乩;2.批判礼教的小说。贾宝玉:除明明德之外无书;3.情书也。故在清代一度遭到查禁;4.信崇儒家的小说,书中对孔子、孟子、程朱的儒家学说大都不是轻慢的,而是尊崇的;5.宗本佛道的小说,等等。见《红楼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

④赖瑞云:《寻找相对最像的“哈姆雷特”》,《光明日报》2016年5月16日第13版。

⑤《红楼梦》靖藏本回前总评,参阅朱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3页。

⑥〔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上,俞平伯校,启功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6页。

⑦⑧〔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下,俞平伯校,启功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80页,第1156页。

⑨参阅《红楼梦》上,俞平伯校,启功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8页。

⑩参阅本书论薛宝钗部分。

⑪贺贻孙(1637年前后在世)《诗筏》提出“妙在荒唐无理”,贺裳(1681年前后在世)”和吴乔(1611—1695) 提出“无理而妙”“入痴而妙”。 沈雄(约1653前后在世)在《柳塘词话》卷四说:词家所谓无理而入妙,非深于情者不辨。”

⑫⑬参阅《红楼梦》上,俞平伯校,启功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5—316页,第386页。

⑭《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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