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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淳《笑林》与“笑林体”文体独立的示范意义

2017-07-07乔孝冬

蒲松龄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说史笑林

乔孝冬

摘要:邯郸淳让笑话从寓言和史传中独立出来,《笑林》被归入“轶事小说”的“笑话类”,“笑林体”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为“小说家有此格也”,就中国古代小说史而言,《笑林》标志着中国古代小说的文体独立,邯郸淳是小说史上第一人,《笑林》“为赏心而作”和“戏而不谑”的创作手法和科诨尺度也成为后世笑话的基本范式,《笑林》与“笑林体”的文体独立示范意义在小说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与价值,理应受到应有的关注。

關键词:小说史;文体史;文体独立;笑林;示范意义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论及《谈谐》一书时,提到三国时邯郸淳《笑林》,称“小说家有此格也”。唐代史学家刘知几的《史通·书事》对文言小说作了第一次分类,其中“街谈巷议,时有可观,小说卮言,犹贤于已,故好事君子,无所弃诸。若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孔思尚《语录》、阳玠松《谈薮》,此之谓琐言者也” [1] 81 。“自魏晋以降,著述多门,《语林》、《笑林》、《世说》、《俗说》皆喜载调谑小辩,嗤鄙异闻。虽为有识所讥,颇为无知所说。而斯风一扇,国史多同” [1] 55 。可见志人小说的《语林》《世说》与笑话类的《笑林》以其“调谑小辩,嗤鄙异闻”的谐谑“斯风一扇”,以致“国史多同”。侯忠义《汉魏六朝小说史》把魏晋轶事小说分为笑话类、琐言类和轶事类三类,把《笑林》为代表的笑话作为魏晋轶事小说的一个独立的门类。陈文新认为:轶事小说在其发生、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三大类型,即以《西京杂记》为代表的“逸事”体、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琐言”体、以《笑林》为代表的“排调”体 [2] 1 。而从创作时间上讲,曹丕的《列异传》《笑书》以及邯郸淳的《笑林》乃是最早的志怪志人小说。鲁迅视曹丕为“文学自觉的标志人物”,《笑书》已佚,志人小说正是从笑话创作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邯郸淳是小说史上第一人。邯郸淳让笑话独立出来,与理论、教训之类大道理脱钩,凭它自身的审美作用自立于文学之林,这对中国的小说正式形成具有重大的意义 [3] 。

一、邯郸淳《笑林》与寓言史传的分离及其意义

邯郸淳《笑林》是魏晋时期出现专门的笑话集子,《笑林》的出现标志谐谑小说作为一种文体的独立。从小说史发展而言,《笑林》的出现在魏晋时期,一则是文学自身发展的结果,一则是魏晋谐谑风气使然。《笑林》创作并结集,标志着小说从诸子寓言、史籍谐谑故事的分离。从现存为数不多的《笑林》故事中还可以看到从寓言和史传脱离的痕迹。

楚人有担山鸡者,路人问日:“何鸟也?”担者欺之日:“凤皇也!”路人日:“我闻有凤皇久矣,今真见之,汝卖之乎?”日:“然!”乃酬千金,弗与;请加倍,乃与之。方将献楚王,经宿而鸟死。路人不遑惜其金,惟恨不得以献耳。国人传之,成以为真凤而贵,宜欲献之,遂闻于楚王。王感其欲献己也,召而厚赐之,过买凤之值十倍矣。

钱钟书说:“昔者,齐王使淳于髡献鹄于楚。出邑门,道飞其鹄,徒揭空笼,造诈成辞,往见楚王。按此褚少孙所补‘故事滑稽之语六章之四,其事亦见《说苑·奉使》篇、《韩诗外传》卷一零等,司马贞、梁玉绳皆已言之。《初学记》卷二零,《太平广记》卷九一六引《鲁连子》载鲁君使展无所遗齐襄君鸿,中道失鸿,不肯‘隐君蔽罪;《尹文子·大道》篇上记楚人误以山鸡为凤凰,欲献楚王而鸟死,即《太平广记》卷四六一引《笑林》一则所本;情节均类,实一事而异其传尔。” [4] 380 钱钟书指出“楚人有担山鸡者”即源自《史记》和子书中的寓言,是“一事而异其传尔”变化而成。《史记》是对历史人物所作的传记,寓言是依托子书寄寓道德说教或政治讽喻,而《笑林》一书的创作动机是以“赏心”为主,这是《笑林》一书特别的创新价值之所在。《笑林》中“担山鸡者”虽然从《史记》、寓言脱胎而来,但已经失去了中道失鸿,不肯“隐君蔽罪”道德说教意味,更多的是体现出一种对人情事故的关注,担山鸡者的狡诈、献凤者的诚心与楚王的宽厚,均在三言两语中得到鲜明的表现。

楚人居贫,读《淮南方》,得“螳螂伺蝉自鄣叶可以隐形”,遂于树下仰取叶。螳螂执叶伺蝉,以摘之,叶落树下;树下先有落叶,不能复分别,扫取数斗归。一一以叶自障,问其妻曰:“汝见我不?”妻始时恒答言:“见。”经日乃厌倦不堪,绐云:“不见。”嘿然大喜,赍叶入市对面取人物,吏遂缚诣县。县受辞,自说本末。官大笑,放而不治。

这则《笑林》故事从子书《淮南方》脱胎而来,楚人的执著、楚人妻的厌烦和县官的开明构成了喜剧性的艺术效果。《淮南方》讲“得螳螂伺蝉自鄣叶可以隐形”的方术迷信,而这则故事恰恰反其意是对迷信方术的嘲谑,其中妻厌倦楚人方术而绐楚人导致误解情节的设置,恰为后文掩耳盗铃式的公然攫取作铺垫,构成了笑料。后来从这个笑话引申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成语,以讽刺那些以主观想象代替客观事实、自以为是的人,但它的含义实际上又不止于此,故事本身更在于现实生活中对愚者的嘲讽心态。

“笑林体”确立以前,有许多依附于子书中的讽刺性寓言,由于以滑稽作为其美学特征,所以常常与笑话混为一体。《笑林》前有韩非子《说林》,“《说林》者,广说诸事,其多若林,故曰《说林》也。”《说林》是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的汇集。《史记·韩非传》索隐解释说:“《说林》者,广说诸事,其多若林,故曰《说林》也。”《说林》所记录的故事,是韩非为了著书立说的需要而搜集的,其中很多故事摘自古代的史书,有些故事属于民间传说,也有些是韩非自己创作的寓言,《说林》虽是故事集,但又与一般的故事集不同,而富有子书的特点。它具有史料价值而又不同于史家之实录,具有文学色彩而又不同于小说家之虚构,具有思想价值而又不同于哲学家之阐述。它实为文史哲溶为一体的产物。由于经过韩非的精心加工,每个故事虽短小,却往往较为完整,而且文笔也生动活泼,具有言简意赅、机智传神的特点,韩非借这些故事所要印证的中心点,在于“智术”,其中的智慧因素绚烂缤纷,因此,它实为《笑林》对凡夫俗子蠢行嘲谑的滥觞。但《笑林》侧重于“笑”的谐谑,《说林》中的讽刺性寓言相比,就其在文本中的存在而言,在许多方面有着本质的差别。《说林》侧重于“说”的旨意寄寓。《说林》是韩非说理散文的结构单位,是说理论政使用的工具,《说林》中寓言的存在价值在于为说理与论政服务,记事只是从属的功能,在文本中不具有绝对的独立性。而《笑林》中的笑话则是为其自身而存在的,有着独立的目的、意义和价值。郭子章辑有《六语》:《谣语》《谚语》《隐语》《谶语》《讥语》《谐语》,其《谐语序》说谐有二:有无益于理乱、无关于名教,而御人口给者,班生所谓口谐倡辩是也。有批龙鳞于谈笑,患蜗争于顷刻,而悟主解纷者,太史公所谓谈言微中是也。即笑话的功能有两种:一种只供娱乐,另一种则寓讽谏于谈笑之中。虽然《笑林》中的许多笑话也有寓讽谏意的,如“平原人有善治伛者”“楚人有担山鸡者”“齐人就赵人学瑟”“人有斫羹者”等,这些从寓言脱胎而来,以往作为寓言,因为附庸于子部,没有名称,也找不到类别,《笑林》作为专集以后,这些具有讽喻性的寓言,冲破实用、论政、喻道子书的桎梏,独立成具有独特品格与娱乐价值的新兴文体,注重描摹滑稽的场面、情节和人物,成为新兴的别于以往寓言的笑话体裁。

《笑林》与我国第一部志人小说《语林》的名称也有相似之处,《语林》记述汉、魏、晋代上层社会人物轶事言谈,所述条目多为后起的《世说新语》等书所采袭。原书已佚。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鲁迅《古小说钩沉》都曾做过辑佚。《语林》以“言语应对之可称者”作为自己的写作题材,李零说:“‘语有言谈、对话、辩论之义,也有成语、掌故、典故之义(即‘语曰的‘语)。它可以分解、扩展,也可以保存、传递,作为文学体裁和史学体裁,主要是指故老传闻、前代掌故,含有传说和故事的意思。” [5] 203-204 《四库全书总目》言:“然既系史名,事属小说,著书有体,焉可无分。今仍用旧文,立此一类。凡所著录,则务示别裁,大抵取其事系庙堂,语关军国,或但具一事之始末,非一代之全编。或但述一时之见闻,只一家之私记。要期遗文旧事,足以存掌故,资考证,备读史者之参稽云尔。夫语鬼神怪,供诙啁、里巷所言,稗官所述,则别有杂家小说家存焉。” [6] 460 又“记录杂事之书,小说与杂史最易相淆。诸家著录,亦往往牵混,今以述朝政军国者入杂史。其参以里巷闲谈、辞章细故者则均隶此门。” [6] 1204

“笑林”一体能够与实录的史传或说教的寓言脱离,正是出于对“杂事”的“好奇”和对“赏心而作”的“供诙啁”,使得叙事文学挣脱历史作品严肃、真实性的约束而偏转向具有完全意义上的超功利、重审美娱悦的纯文学性特征小说文体。《笑林》不仅可以称为“笑林体”的典范之作,而且也可以说是中国小说的雏型。就《笑林》一书的叙事艺术而言,已明显体现出对文学性叙事的自觉认定。后来的小说,无论是鸿篇巨制,还是丛残小语,都有一个机体,文体要素遂成为文体独立化的基础。这是《笑林》一书影响后世小说创作最直接、最深远之处。“笑林体”作为一种特殊的小说形态,其创作动机就是为了迎合人们娱乐的需要,“笑林体”与寓言体以说教作为写作依托不同,这种体裁要求对现实生活中滑稽可笑的现象进行概括和提炼,创新变异变化出新花样,创作与接受中机智与娱乐的心态都较为突出,其采撷、加工过程,要求小说家有更高的创作主动性,在文学上即以一种通脱的、审美的、游戏的态度,去关照人生和玩味生活。“笑林”体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表现了特有的娱乐功能和玩笑意识,这种独特的文学审美意识,在后世的小说创作中一直持续发展,也是后世其他小说文体构成中的一个要素。从宋元说话艺术中的插科打诨(用他们的行话是“使得砌”),到《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等小说中的谐谑笔墨,都可以看到笑话的影响 [7] 95 。

二、《笑林》确立的“笑林体”文体范式

“笑林体”的文体形式具体表现为散式文本结构;中立型叙事视角;具体条目叙事之戏剧性特征。这种叙事方式对后代“笑林体”小说有着直接而深远的影响。“笑林体”散式文本结构是指“笑林体”的形式短小,有简单的故事情节,情节一般不需要交代人物和故事的来龙去脉,描写的事件或情节往往只是表现与主题有关的某一个侧面或片断,使用的语言是高度凝练和压缩的,结构通常包括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安排笑料,谓之铺垫,第二部分是亮出笑料,谓之揭底。铺垫时要求不能漏底,揭底时要求在笑的环境已经具备时让笑及时产生或者爆发出来。[8] 16 邯郸淳最早确立“笑林体”体制形式的散式文本结构、中立型叙事视角、具体条目叙事之戏剧性特征,也成为后世笑话创作的基本范式。

在具体条目叙事上,《笑林》一书具有戏剧化特征。《笑林》一书的文本结构和叙事视角具有戏剧性特征,才使得其在具体条目叙事时更具有戏剧化效果。郭子章《谐语序》说“笑话所用的都是散文体,但细分起来,其体制又有叙述体、对话体、对联体三种”。叙述体表现为作者通过自己的叙述来抖包袱,对话体及对联体的笑料则分别在对话及对联中。

叙述体笑话具体表现为全篇都是作者在叙述,没有对话。

如吴国胡邕,为人好色,娶妻张氏,怜之不舍。后卒,邕亦亡,家人便殡于后园中。三年取葬,见冢卜化作二人,常见抱如卧时。人竟笑之。(《笑林》)(《大平御览》卷三百八十九)

又如齐人就赵人学瑟,因之先调胶柱而归。三年不成一曲,齐人怪之。有从赵来者,问其意,方知向人之愚。(《笑林》)

人有斫羹者,以杓尝之,少盐,便益之。后复尝之向杓中者,故云盐不足。如此数益,升许盐,故不咸,因以为怪。(《笑林》)(《大平御览》卷入百六十一)

《笑林》中叙述体笑话是作者通过自己的叙述来抖包袱,情节比较简单,情节的简单与复杂取决于笑话本身组织笑料的需要,也取决于作者的习惯。范正敏《谐谑》,浮白斋主人《雅谑》,浮白主人《笑林》情节都很简单,耿定向《权子》,陆灼《艾子后语》,江盈科《谈言》《雪涛小说》《雪涛野史》,沈起凤《谐铎》等,情节都比较复杂。

对话体笑话具体表现为通过一连串的对话表现出来。

有甲欲谒见邑宰,问左右曰:“令何所好?”或语曰:“好《公羊传》。”后入见,令问:“君读何书?”答曰:“唯业《公羊传》。”试问:“谁杀陈佗者?”甲良久对曰:“平生实不杀陈佗。”令察谬误,因复戏之曰:“君不杀陈佗,请是谁杀?”于是大怖,徒跣走出,人问其故,乃大语曰:“见明府,便以死事见访,后直不敢复来,遇赦当出耳。”(《笑林》)

“笑林体”体制短小、内容单纯,是一种即兴的、片断的、浓缩的艺术形式,有时要求其以精练的对话语言表现矛盾冲突,抓住最具表现力特征的语言,塑造性格鲜明的故事形象。故事中甲不学无术,却逢迎拍马,事先还调查了长官所好,当邑宰以《公羊傳》中言发问时,甲不懂装懂,“良久对曰”既显示出其忐忑不安之心理,又暴露出其愚昧无知。邑宰趁机戏弄之,言“君不杀陈佗,请是谁杀?”甲因此“大怖”“徒跣走出”“大语”,一连串层层递进式的问话逼得某甲一连串的动作行为,笑话了附庸风雅者,递进式的对答表演极具戏剧化效果。

对联体笑话具体表现为通过对偶法,对联是汉语特有的文学样式,自《诗经》而下,楚辞、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曲,处处都讲究对仗。宋、元、明、清的科举文章,也讲究对仗工整。江南地区教子弟读书,第一步就是属对。明代的野史稗乘中有关属对的记载也比比皆是,但必须是令人捧腹破颜且流传市井者,才能算是笑话。宋、元、明、清多有流传的对联体笑话,笑料全在对中,成为笑话中重要的一类。

甲父母在,出学三年而归,舅氏问其学何所得,并序别父久。乃答日:“渭阳之思,过于秦康。”(秦康父母已死)既而父数之,“尔学奚益。”答日:“少失过庭之训,故学无益。”(《笑林》)(《广记》二百六十二)

甲父母都,这是值得注意的铺垫,创造出笑出现的环境。甲到外地读了三年书。舅父问他有什么进步,他说。“渭阳之思,过于秦康。”《毛诗序》云:“《渭阳》,康公念母也。康公之母,晋献公之女。文公遭丽姬之难未返,而秦姬卒。穆公纳文公。康公时为太子,赠送文公于渭之阳,念母之不见也,我见舅氏,如母存焉。”据说这首诗是秦康公送别舅父晋文公重耳怀念亡母的作品。杜甫在《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一诗就用过这个典故。“今春江上别,泪血渭阳情。”不过这个典故只能在母亲死后才能用。此人母亲还在,当然错了。他的父亲便斥责了他一番:“你学了三年有什么用啊!”他马上回答说:“少失过庭之训,故学无益。”“过庭”这一典故出于《论语》,“鲤趋而过庭”。古人挽父亲去世得早,常就“少失过庭之训”。这位孝子的父母都还活着,显然是用错了,但这位在外学了三年的某甲在这里便又把他的父亲骂进去了。某甲为了显示自己的才能言必用典,可惜都用错了。就语言角度讲,渭阳之思,过于秦康,过庭之训,故学无益,是用典对仗法,从形制上讲是最早运用典故对仗的笑话,开启后世对联体的笑话范式。

“中立型叙事视角”是指在叙事文学作品中,叙述者与故事的关系是一种最本质的关系,这种本质关系实际上就是一个叙事角度问题。《笑林》一书叙述者采取的是外在视角,也就是说叙述者不是故事中的人物,不通过人物的角度进行叙述,而是从非人物性格的某一焦点出发来进行叙述。它与一般的全知视角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其叙述者对故事不进行干预,不在故事中插入议论,不公开表明自己的观点,如前例举的笑话,从中几乎感觉不到“作者”(叙述者)的存在,而只看到笑话中人物的动作与说话,这个叙述者是谁?身份如何?我们却不得而知。他除了控制叙事的速度与节奏,并不愿意对故事中人物的作法给予褒贬议论,能够快速地点燃读者的笑点,就达到了自身叙事的目的。

三、《笑林》创作手法与谐谑科诨的尺度

《笑林》创作手法常见的有“夸张法”“引申法”“隐喻法”“层递法”“婉言法”“诡辩法”“归谬法”“矛盾法”“学样法”“反复法”“对比法”“误会法”“曲解法”“双关法”“影射法”“误会法”“谐音法”“断句法”“析字法”等。这些手法的运用,大大增强了笑话的表现力,并使之在艺术上更斟于完善,表现力更加丰富。

夸张是《笑林》笑话创作中最常用的手法。它要求艺术家要有丰富、大胆的想象力,对生活中的某些事件、人物加以艺术的变形,改变事物、人物原有的状态,造成一种较强烈的喜剧气氛。如“南方人至京师者”条,人不可能听信人言,机械教条到食马屎,嚼败屐的,为了嘲笑听话人机械教条,通过夸张手法,造成了荒诞滑稽的特殊效果。又如“汉人有适吴”条,吴人设笋。问是何物,语曰:“竹也。”归煮其床,箦而不熟。乃谓其妻曰:“吴人坜辘,欺我如此。”竹和笋虽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生长阶段,但其外观和性质已有了重大改变。汉人木讷,但不至于回家后荒诞到去煮其竹床。这是运用了夸张的手法。这则笑话是晋代陆云撰,此说依宋僧赞宁《笋谱》“陆云字士龙为性喜笑,作《笑林》” [9] 200 “晋灭吴以后北人所写”。“《类聚》所引有吴张温使蜀事,邯郸淳当不及知。类书所引《笑林》多南人或吴人到京师,由于风俗语言不同而闹笑话的故事,顯然是吴亡之后的著作,……《笑林》是惯于嘲笑南人的” [10] 344 “南方人至京师者”与“汉人有适吴”这两则笑话反映了地域文化差异下南北相嘲的风气。方成说:“矛盾越尖锐,不协调程度越明显而又能使人理解、可信,就越使人感到奇巧有趣,其艺术构思也越显聪慧动人。所以幽默和讽刺文学作品常常采用大幅度夸张和集中的手法,使矛盾格外突出,甚至几近荒诞的程度” [11] 5 。对南北饮食方面差异的夸张描写,荒诞到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没有了,因而引人发笑。

双关是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借助词语的多义、谐音,有意使词句具有双重意义,从而达到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效果。从广义上讲,其应为隐语的一种,分为谐音双关和语义双关,《笑林》中也有运用双关的笑话。某甲为霸府佐,为人都不解。每至集会,有声乐之事,己辄豫焉;而耻不解,妓人奏曲,赞之,己亦学人仰赞和同。时人士令己作主人,并使唤妓客。妓客未集,召妓具问曲吹,一一疏著手巾箱下。先有药方,客既集,因问命曲,先取所疏者,误得药方,便言是疏方,有附子三分,当归四分,己云:“且作附子当归以送客。”合坐绝倒。(《笑林》)附子当归本是药方,被附庸风雅者误用成疏方,谐音双关成“且作附子当归以送客。”可谓弄巧成拙,合坐绝倒。

运用“诡辩法”。如甲与乙斗争条,甲啮下乙鼻,官吏欲断之,甲称乙自啮落。吏曰:“夫人鼻高耳口低,岂能就啮之乎?”甲曰:“他踏床子就啮之。”(《太平广记》卷二百六十二)“平原人有善治伛者”条,自云:“不善,人百一人耳。”有人曲度八尺,直度六尺,乃厚货求治。曰:“君且□。”欲上背踏之。伛者曰:“将杀我。”曰:“趣令君直,焉知死事。”(《笑林》)这些违反逻辑的语言让人哭笑不得。

运用“误会法”。如赵伯公肥大条,夏日醉卧,孙儿缘其肚上戏,因以李子内其脐中,累七八枚,既醉了不觉,数日后乃知痛。李大烂,汁出,以为脐穴,惧死,乃命妻子处分家事。乃泣谓家人曰:“我肠烂,将死。”明日,李核出,乃知孙儿所内李子也。《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一注引《吴质别传》:“酒酣,质欲尽欢。时上将军曹真性肥,中领军朱铄性瘦,质召优,使说肥瘦。”嘲肥瘦是魏晋滑稽嘲谑的惯常话题,《语林》《世说新语》里也记载了许多类似的笑话。

运用“学样法”。一人有意无意模仿另一个人动作,因学样而产生笑料,就叫学样法。[8] 386 如汉司徒崔烈辟上党鲍坚为掾。将谒见,自虑不过,问先到者仪,适有答曰:“随典仪口唱。”既谒,赞曰:“可拜。”坚亦曰:“可拜。”赞者曰:“就位。”坚亦曰:“就位。”因复著履上座,将离席,不知履所在,赞者曰:“履著脚。”坚亦曰:“履著脚也。”(又见《太平御览》卷四百九十九)又如伧人欲相共吊丧,各不知仪。一人言粗习,渭同伴曰:“汝随我举止。”既至丧所,旧习者在前伏席上,余者一一相髡于背,而为首者。以足触詈曰:“痴物。”诸人亦为仪当尔,各以足相踏曰:“痴物。”最后者近孝子,亦踏孝子,而曰:“痴物。”又如桓帝时,有人辟公府掾者,倩人作奏记。文人不能为作,因语曰:“梁国葛龚先善为记文,目可写用,不烦更作。”遂从人言。写记文不去葛龚名姓,府公大惊,不答而罢归。故时人语曰:“作奏虽工,宜去葛龚。”(又见《太平御览》卷四百九十六)这些都是不懂变通,机械照搬闹出的笑话。

《笑林》的创作技法肯定不止以上这些,《笑林》已佚,虽然无法睹其原貌,现存《笑林》共计三十则,但就创作手法而言,却达到了一个很高的起点,成为后世谐谑小说学习的典范。鲁迅说:“上举《笑林》,《世说》两种书,到后来都没有什么发达,因为只有模仿,没有发展。如社会上最通行的《笑林广记》,当然是《笑林》的支派,但是《笑林》所说的多是知识上的滑稽;而到了《笑林广记》,则落于形体上的滑稽,专以鄙言就形体上谑人,涉于轻薄,所以滑稽的趣味,就降低多了。”《笑林》多是知识上的滑稽,从现存的名士故事如“汉司徒崔烈”“姚彪与张温”等,不难窥见魏晋文人讲求风度,注重清谈的一面,开启后来志人小说“语林”“世说”体,成为“世说”体的先声。《笑林》故事因取材于民间,主人公也常唤作“某甲”“某乙”“伧人”“南方人”“有一人”“一痴人”“一书生”等,对凡夫俗子蠢行的嘲谑具有民间故事通俗、明快、夸张的特点,后来“笑林体”的《启颜录》,则荟萃了民间各式各样的人物,只要能产生笑的效果,对民间各式人等或讽刺,或幽默,或机智,无所不包。从谐谑科诨的尺度而言,鲁迅论《笑林》“若为赏心而作,则实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晋。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 [12] 60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也“举非违、显纰缪” [12] 64 ,但其实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的赏心而作” [12] 60 ,其谐谑科诨的尺度之一就是“远实用而近娱乐”。

《笑林》科诨含蓄,意犹未尽,“戏而不虐”。鲁迅说:“其后则唐有何自然《笑林》,今亦佚,宋有吕居仁《轩渠录》,沈征《谐史》,周文圮《开颜集》,天和子《善谑集》,元明又十余种;大抵或取子史旧文,或拾同时琐事,殊不见有新意。惟托名东坡之《艾子杂说》稍卓特,顾往往嘲讽世情,讥刺时病,又异于《笑林》之无所为而作矣。”刘勰说“虽忭笑衽席,而无益时用矣”。这些反证了《笑林》是游戏之风浸润下的文学作品。《笑林》展示的娱乐形态是“戏”而“不虐”,具有中和之美。娱乐形态的“空戏滑稽”也宣告了作为小说的《笑林》与寓言史传真正的分道扬镳,后世此体沿袭,蔚成风气。《笑林》奠定了“笑林体”小说的基本范式,《笑林》成为小说一体之后,无论从小说传播学或小说创作接受看,《笑林》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三国邯郸淳《笑林》是今所见最早的一部笑话集,首开“谐谑小说”一体,成为“诽谐文字之权舆”。《笑林》作为谐谑小说文体独立的标志,笑林体(或“排调”体)自有其文体开端上的示范意义,此后,有隋的《启颜录》、唐的《谐谑录》、宋的《群居解颐》《轩渠录》《善谑录》《籍川笑林》《艾子杂说》、元的《拊掌录》、明的《雪涛谐史》《古今谭概》、清的《笑倒》《笑笑录》《笑林广记》等。今人王利器辑有《历代笑话集》。此外,民间还流传众多的通俗笑话。笑话已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体裁,从先秦至清,“笑林体”的内容、形式相对稳定,未见太大的发展变化。从内容上说,大多取材于现实社会;从形式上说,一般短小,故事简单;从创作主体上说,一般为有意虚构;文体特征主要表现为滑稽与诙谐。延绵千余年谐谑小说的一脉相承中,都可看到开山之作——《笑林》首创之功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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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Handanchun made jokes and fables indeendent from historical biograhy. Xiaolin(Book of Jokes)was classified as “Jokes” under “Anecdotes”. Xiaolin style was honored as “the style of the novelist” by Sikuquanshuzongmutiyao(General Catalogue of Si Ku Quan Shu).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ncient novels, Handanchun was the first erson to mark the indeendence of joke from ancient novel with his Xiaolin. The later basic model of writing jokes comes from Xiaolin style's “write for leasure”and “humorous but not abuse”. Xiaolin and Xiaolin style deserve the attention with the demonstration significance made by the indeendent writing style.

Key words: the history of novels;the history of writing style;indeendent writing style;Xiaolin(Book of Jokes);demonstration significance

(責任编辑: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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