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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写本《文选》李善注引《毛诗》考异

2017-07-05金少华

敦煌研究 2017年3期
关键词:毛诗文选

金少华

内容摘要:《文选》李善注所引《毛诗》极具考证价值。不过由于传世宋刊本《文选》多经后人窜易,往往难以采信,故本文以敦煌藏经洞出土唐写本李注《文选》为依据,对其中10条《毛诗》引文(含毛传、郑笺)与今本《毛诗》的异同加以详细考辨。

关键词:《文选》;敦煌写本;李善注;《毛诗》

中图分类号:G2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7)03-0086-06

ng 310028)

Abstract: The versions of Wenxuan(Selected Literary Works)handed down from the Song Dynasty have been greatly altered during their circulation throughout history, to the detriment of their credibility to some degree, but the quotations in Maoshi by Lishan does merit deep textual research. In consideration of the above,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Tang Dynasty version of the Wenxuan(by LI Shan)from the Dunhuang Library Cave, and attempts to verify ten of the quotations in Maoshi(including Maozhuan and Zhengjian)by comparing them with relevant texts in the available extant version developed during the Song dynasty.

Keywords: Wenxuan; Dunhuang manuscripts; Lishans Annotation; Maoshi

李善注釋《文选》着力于引证正文之典据,其自述注例第1条即云“诸引文证,皆举先以明后,以示作者必有所祖述也。他皆类此”{1}。整部李注所引古籍多达一千五六百种[1],而尤以对《毛诗》的征引最为频繁,比勘今本《毛诗》,异文甚夥,极具考证价值。

不过传世宋刊本《文选》李善注多经后人窜易,往往难以据信。所幸地不爱宝,敦煌藏经洞尝出土唐写本李注《文选》凡3件(法藏P.2527《答客难、解嘲》,P.2528《西京赋》,俄藏Дх.18292《江赋》),虽皆为残篇断简,但注中所引《毛诗》(含毛传、郑笺)三十余条{1},颇胜宋刊诸本,故今据以逐条考辨与今本《毛诗》之异同,以祈方家斧正。

1. P.2528《西京赋》“取乐今日,遑恤我后”注:“《毛诗》曰:‘我躬不悦,遑恤我后。”

《邶风·谷风》:“我躬不阅,遑恤我后。”{2}《小雅·小弁》:“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按《谷风》毛传云:“阅,容也。”传语简贵,其义晦而不显。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

《说文》:“阅,具数于门中也。”义训“数”,又训“历”,非此诗义。“阅”是“说”之借字,左襄二十五年《传》云:“《诗》所谓‘我今不说,皇恤我后者,宁子可谓不恤其后矣。”引“不阅”正作“说”。杜注:“皇,暇也,言今我不能自容说,何暇念其后乎。”(毛)传“阅,容也”,知毛所见本亦作“说”,故取“容说”义释之。马瑞辰云:“《孟子》以‘容悦并言,亦以容为悦也。”[2]

王氏谓《谷风》“阅”是“说”之假借字,毛传取“容说”义释诗,当可信从。《孟子·尽心上》“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句(即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所抉发者)焦循疏引《吕氏春秋·似顺》高诱注云“容,悦也”[3],可与毛传相互参看(“说”“悦”古今字,“说”“容”一声之转)。汉石经《鲁诗》残碑存《谷风》“我今不说”句,正合于《左传》所引,盖毛、鲁二家《诗》说并无不同也{3}。至《谷风》郑笺云“我身尚不能自容,何暇忧我后所生子孙也”,《小弁》笺云“我身尚不能自容,何暇乃忧我死之后也”,又《礼记·表记》“《国风》曰‘我今不阅,皇恤我后,终身之仁也”郑注云“阅犹容也。言我今尚恐不能自容,何暇忧我后之人乎”,始解“阅”为“容受”之义,其“容”字虽袭自《谷风》毛传,恐与毛传本意不相符合。

既然毛传取“容说”义,则《毛诗》容或有异本作“我躬不悦”。P.2528《西京赋》李善注所引“悦”字诚然非《毛诗》原貌,却更能直接表明毛氏之说;而传世《文选》诸本皆改为“阅”字,校改者于毛、郑异同恐怕不甚了了。

2. P.2528《西京赋》“戴翠帽,倚金较”注:“《毛诗》曰:‘猗重较兮。”

《卫风·淇奥》:“宽兮绰兮,倚重较兮。”

按P.2529《毛诗》作“猗重较兮”,与《西京赋》写卷李善注引相同。传本《毛诗·淇奥》亦多作“猗”,而段玉裁《诗经小学》卷5“倚重较兮”条谓“猗”为讹字:

考正义曰:“入相为卿士,倚此重较之车。”《释文》曰:“倚,於绮反,依也。”与《说文》“倚,依也”相合,今本《释文》作“猗”亦是讹字耳。倘《诗》本作“猗”,则毛、郑当有训释云“猗,倚也”,不得孔、陆擅训为“依”。此与《车攻》“两骖不猗”皆转写讹“猗”也。○……《西京赋》“戴翠帽,倚金较”李善注引《毛诗》“倚重较兮”,汲古阁初刻不误,上元钱士谧校本乃于板上更为“猗”字,遂灭其据证。……○“倚”字之误始于唐石经,而足利宋本不误。{4}

因《小雅·节南山》“有实其猗”毛传云“猗,长也”,郑笺云“猗,倚也”,而《淇奥》及《车攻》之“猗”传、笺皆无说,故段氏以为后二诗当本作“倚”,否则“毛、郑当有训释云‘猗,倚也”。阮元《毛诗校勘记》“倚重较兮”条驳其说云:

唐石经、小字本、相台本“倚”作“猗”,闽本、明监本、毛本同。案:“猗”字是也。《释文》“猗,於绮反”,正义云“而此云‘猗重较兮”,《序》下正义云“‘猗重较兮是也”,皆其证。此经“猗”“倚”假借,在作传、笺时人共通晓,故不更说。《车攻》“两骖不猗”同;《节南山》“有实其猗”,传“猗,长也”,笺“猗,倚也”,因易传故说之,亦是谓“猗”“倚”假借也。其此正义云“倚此重较之车兮”者,易“猗”字为“倚”字而说之,正义于古今字例如此,与上下文直引经文者不同例也。《考文》古本作“倚”,采正义而误。(臧琳)《经义杂记》引《曲礼》正义、《荀子》杨注、《文选》李注皆作“倚”,疑从犬者讹,其说非也;又据《释文》、正义、石经、《说文系传》、《群经音辨》,以为“唐人虽多引作人旁,未若从犬者尤为信而可征”,得之矣。{1}

阮氏谓《毛诗·淇奥》当本作“猗”字,上举敦煌写本是其切证,其中《西京赋》写卷抄于唐高宗永隆二年(681,据卷末题记),远在文宗开成二年(837)刻成的石经之前,段玉裁以为“猗”字始见于唐石经,殊乖事实。考段氏《说文解字注》引《淇奥》云“猗重较兮”[4],似已然不取其《诗经小学》之说。

至臧琳及段玉裁所据汲古阁本《文选》李善注引《毛诗》作“倚”者,实系后人据《西京赋》正文校改,已非李注原文,不足采信。李善引书“各依所据本”,引文“猗”字固然不必与所注赋文“倚”相同{2}。胡刻本《文选》亦同P.2528写卷作“猗”,胡克家《文选考异》云:“袁本、茶陵本‘猗作‘倚,是也。”于李注体例尚有未达者也。

3. P.2528《西京赋》“属车之簉,载猃猲”注:“《毛诗》曰:‘车鸾镳,载敛歇{3}骄。毛苌曰:‘敛、歇骄,田犬也,长喙曰敛,短喙曰歇骄。”

《秦风·驷》:“车鸾镳,载猃歇骄。”毛传:“猃、歇骄,田犬也。长喙曰猃,短喙曰歇骄。”

按P.2529《毛诗》写卷《驷》经文、毛传均作“敛”,适与《西京赋》写卷李善注引相合,是李善所据本《毛诗》作“载敛歇骄”。高步瀛《文选李注義疏》云:“《毛诗》作‘歇骄者,古文之假借。”[5]“敛”亦“猃”之假借字。

又李注引《毛诗》“载敛歇骄”与《西京赋》正文“载猃猲”不同者,此亦引书“各依所据本”之例;而传世《文选》诸本李注引作“载猃猲”,乃后人据赋文校改(参见上条)。至《西京赋》正文“猲”字及李注引毛传后一“歇”字胡刻本皆作“”者(又“田犬也”上衍“皆”字),所失弥远也。

4. P.2528《西京赋》“布九罭”注:“《毛诗》曰:‘九域之鱼,鳟鲂。罭与域古字通。”

《豳风·九罭》:“九罭之鱼,鳟鲂。”

按S.1442及S.2049《毛诗传笺》皆作“九域”,与《西京赋》写卷李善注引相同。“罭”为“域”之后起换旁分别文,表示鱼网之界域,考详许建平师《〈毛诗〉文字探源四则》[6]。

饶宗颐《敦煌本文选斠证(一)》云:“《毛诗》及《释文》皆作‘罭,此作‘域者,(李)善所见本也,故下云‘罭与域古字通。各本引《诗》作‘罭,非善真貌。”[7]而后人多不知“九罭”古字作“域”,乃据《西京赋》正文及传本《毛诗》校改李注引文为“九罭之鱼”,继而又改其下文“罭与域古字通”之“域”为“”,遂致历来学者皆以为赋文“罭”字当本作“”,如胡克家《文选考异》云:“善注‘罭与古字通,谓引《毛诗》之‘罭与正文之‘通也,盖善‘五臣‘罭,而各本乱之。”今据敦煌写本,可知李善本《西京赋》亦作“罭”字,与五臣本并无区别。

5. P.2528《西京赋》“毚兔联猭,陵峦超壑”注:“《毛诗》曰:‘趯趯毚菟。”

《小雅·巧言》:“躍躍毚兔,遇犬获之。”

按《初学记》卷29《兽部·兔十二》“爰爰趯趯”条引《毛诗》云“趯趯毚兔”[8],合于《西京赋》写卷李善注所引。“趯”“躍”异体字{4}。

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云:“《史记·春申君传》歇上书秦昭王曰:‘《诗》云:趯趯毚兔,遇犬获之。《集解》引韩婴《章句》曰:‘趯趯,往来貌。是《韩诗》作‘趯,《毛诗》作‘躍。李注‘毛诗疑‘韩诗之误。”[5]413-414其说尚待商榷。考《毛诗·召南·草虫》《小雅·出车》均云“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其“趯趯”与李善注引《巧言》相同。既然《毛诗》于《草虫》《出车》二篇皆作“趯趯”,则《巧言》岂必定然不同于《韩诗》而作“躍躍”?裴骃《史记集解》所以引《韩诗章句》者,大概只是由于《巧言》“趯趯”毛传、郑笺皆无训释的缘故(《草虫》毛传云“趯趯,躍也”),尚不足以证明毛、韩异同。

6. P.2528《西京赋》“缇衣韎{1},睢盱跋扈”注:“《毛诗》曰:‘无然畔换。郑玄曰:‘畔换犹扈也。与跋古字通也。”

《大雅·皇矣》:“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毛传:“无是畔道,无是援取,无是贪羡。”郑笺:“畔援犹拔扈也。”

按《玉篇·人部》“伴”字注:“《诗》云:‘无然伴换。伴换犹跋扈也。”[9]又《汉书·叙传》“项氏畔换”颜师古注:“畔换,强恣之貌,犹言跋扈也。《诗·大雅·皇矣》篇曰:‘无然畔换。”[10]顾野王、颜师古皆用郑笺之说,“换”字正与《西京赋》写卷李善注引相同。陆德明《经典释文》出《皇矣》经文“畔援”二字,注云:“毛音袁,取也,又于愿反;郑胡唤反,畔援,拔扈也。”[11]毛、郑音义皆不同。考“援”“袁”二字《广韵》皆载平声元韵雨元切小韵,“于愿反”则“袁”之去声;又“换”字《广韵》去声换韵“胡玩切”,与《释文》“胡唤反”同音。是《释文》“毛音袁”者,依“援”本字读之,“郑胡唤反”者,读“援”为“换”也。顾、颜二氏引《皇矣》作“换”皆据郑笺本。

胡刻本《西京赋》李善注引《毛诗》经文作“无然畔援”,与下文所引郑笺“畔换犹拔扈”相参差。伏俊连《敦煌赋校注》云:“今本《诗经》郑笺作‘畔援,而今本《文选》李注引郑笺作‘畔换。是《文选》本作‘畔换,后人据所传《诗经》校改,而郑笺失校。唐写本(P.2528)作‘畔换是也,上下文当以一律为是。”[12]其说是也,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北宋监本[13]、韩国藏奎章阁本《文选》此注引《毛诗》正作“无然畔换”,皆与P.2528写卷相同。而胡刻本卷44陈琳《为袁绍檄豫州》“而操遂承资跋扈”李注云:“《毛诗》曰:‘无然畔援。郑玄曰:‘畔援犹跋扈也。”二“畔援”或尤袤据传本《毛诗》校改,明州本、奎章阁本《文选》皆作“畔换”。又胡刻本卷60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沈攸之跋扈上流”李注云:“《毛诗传》曰:‘无畔换,犹跋扈也。”虽有讹误,亦可资参证。是李注所引《皇矣》概作“畔换”,无一例外。

至于《西京赋》写卷“扈”与传本“拔扈”之异,“”当是“”字俗讹,《集韵·末韵》蒲拨切“跋”小韵:“,推也。一曰,自任无单(惮)也。”[14]赵振铎《集韵校本》云:“字当作‘,不从市,见《说文·手部》。”[15]所校是也,西晋《临辟雍碑》“西嵎,杨越内侵”,即其证(“”为类化增旁俗字)。“”“拔”音同,联绵词无定字,作“拔扈”、“扈”均可,通作“跋扈”。

7. P.2528《西京赋》“徒御说,士忘罢”注:“《毛诗》曰:‘徒御不惊。毛苌曰:‘徒,辇者也。御,御马也。”

《小雅·车攻》“徒御不惊,大庖不盈”毛传:“徒,辇也。御,御马也。”

按《车攻》孔颖达疏云:

诸“徒”皆为徒行,此独以为辇者,《释训》云:“徒御不惊,辇者也。”《尔雅》特释此文,故依而为说。“徒”既为辇者,故“御”为御马者也。[16]

陈奂《诗毛氏传疏》据以校改传本毛传二“也”字为“者”[17],所改“辇者”近是,孔疏所揭《尔雅·释训》一条尤为切证。检P.2506《毛诗传笺》所载《车攻》毛传作“徒,辇者也。御,御马也”,适与《西京赋》写卷李善注引完全相同,传本毛传盖误脱“辇”下“者”字。

8. P.2528《西京赋》“缇衣韎,睢盱跋扈”注:“《毛诗》曰:‘韎韐有奭。毛苌曰:‘韎者,茅蒐染也。”

《小雅·瞻彼洛矣》“韎韐有奭,以作六师”毛传:“韎韐者,茅蒐染草也。一曰韎韐,所以代韠也。”郑笺云:“韎韐者,茅蒐染也。茅蒐,韎韐声也。韎韐,祭服之韠,合韦为之。”

按传本《瞻彼洛矣》毛传、郑笺皆讹舛不可读,段玉裁《毛诗故训传定本小笺》最早加以校订,谓毛传当作“韎韐者,茅蒐染韦,一入曰韎。韐,所以代韠也”,郑笺当作“韎者,茅蒐染也。茅蒐,韎声[也]。韐,祭服之韠,合韋为之”[18];王引之《经义述闻》卷6“韎者茅蒐染韦也”条复谓毛传原文本作“韎,染韦也”,今本涉郑笺“韎者,茅蒐染”而误衍:

盖毛以染韦一入之色为韎,而不以茅蒐为韎,故曰“韎,染韦也,一入曰韎”;郑以“韎”为“茅蒐”之合声,则以茅蒐为韎,而不以一入为韎,故曰“韎者,茅蒐染也。茅蒐,韎声也”。若毛以茅蒐为韎,则与“一入曰韎”之文自相违异;且毛既云“韎者,茅蒐染韦”,则郑不须更云“韎者,茅蒐染”矣。孔、陆所见已是误本,故不言郑与毛异耳。《晋语》“韎韦之跗注”韦注曰:“三君云:一染曰韎。郑后司农说以为:韎,茅蒐染也。”云郑以为茅蒐染,则毛不以为茅蒐染明矣;三君皆从毛义,故但言“一染曰韎”而不言“茅蒐”也。《说文》:“韎,茅蒐染韦也,一入曰韎。”“茅蒐”二字亦后人依误本毛传加之也……茅蒐为韎与一入为韎二者各为一义,不可强同也。[19]

王氏谓毛、郑异义,其说甚辩多为后来学者所遵从[2]769[17]卷21:9B-10A[20-21],唯黄以周《礼书通故》不以为然,而基本赞同段玉裁之校订,《衣服通故四》云:“毛传云‘韎韐者,总述经文也。‘茅蒐染韦一入曰韎连读,今本‘韦下衍‘也字,‘一下脱‘入字,余字不误。郑笺依段氏校。……凡染,一入草染,再入木染。韎韐茅蒐染,故毛传知其为一入。”[22]

考P.2528《西京赋》李善注引毛传“韎者,茅蒐染也”与传世《文选》诸本无殊,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云:

(毛传)韎韐者之“韐”字误衍,当依此(李善)注削去。染革为韎,合韦为韐。知此注无“韐”字,是也……案:茅蒐染韎,故亦径呼茅蒐为韎,“韎”即“茅蒐”之合声。《瞻彼洛矣》(孔疏)引郑《驳五经异义》曰:“韎,草名。齐鲁之间言茅蒐声如韎。”故毛传以“茅蒐”释“韎”,即以“染草”著其功用,明韎韐之“韎”即此草所染,复继之曰“一入曰韎”。毛传、郑笺义相证明。王氏强分为二,并改毛传、《说文》以成其说,窃恐未安。[5]406{1}

高步瀛以为“毛传、郑笺义相证明”,与上引黄以周《礼书通故》之说相同,可以信从,茅蒐为韎与一入为韎并非如王引之所云“各为一义”,毛传“染”上“茅蒐”二字非衍文。

至于李善注所引毛传“茅蒐染也”与传本“茅蒐染草也”之异,据高氏“即以染草著其功用”语,似以李注为脱讹。其实茅蒐草之功用为染韦,《说文》“韎”篆说解所谓“茅蒐染韦”是也,高氏所言殊嫌牵强。观段玉裁《毛诗故训传定本小笺》之改毛传为“茅蒐染韦”,显然也认为“茅蒐染草”不可通。

不过段玉裁的校改也难称定谳。凡言“韎韐”者,韐谓其物,韎谓其色,说见《说文·巿部》“”篆(“”“韐”异体字)段注[4]363。既然“韎”是合韦制成的“韐”之色,则毛传但云“韎者,茅蒐染也”完全没有问题,“染”下“韦”字固可节略。另外从郑笺来看,“韎者,茅蒐染也”应是复举毛传之文;若不复举,则“茅蒐,韎声也”之申补无处着落也(王引之不明乎此,乃强分传、笺为二义)。然则《西京赋》李善注所引毛传尚存原貌,良可宝贵;段玉裁倘见李注,大概也能突破《说文》“茅蒐染韦也”之藩篱。

9. P.2527《答客难》“《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注:“《毛诗·小雅》文也。毛□(苌曰):‘有诸中必刑见于外。”

《小雅·白华》“鼓钟于宫,声闻于外”毛传:“有诸宫中必形见于外。”

按《答客难》载《汉书》东方朔本传,颜师古注云:“《小雅·白华》之诗也。言苟有于中,必形于外也。”[10]2866颜注当即本诸《白华》毛传,“言苟有于中”句无“宫”字,正与写卷《答客难》李善注引相合。又《韩诗外传》引此诗二句而释之曰“言有中者必能见外也”[23],亦同。

传世《文选》诸本李注皆无“宫”字,罗国威《敦煌本〈昭明文选〉研究》据今本《白华》毛传谓李注脱讹[24],未可遽从。“鼓钟于宫”诚然足以“声闻于外”,至于宫中所有之物,则未必皆能“形见”于宫外。毛传“有诸中必形见于外”乃泛说,无需连“宫”字为文,传本误衍,当以李善注引为正。

又P.2527写卷“刑”乃“形”之假借字,敦煌写卷多借“刑”为“形”。传本《文选》李注无“形”,似以“有诸中”与“见于外”为俪偶而删改;上引《汉书》颜注则“苟有于中”“必形于外”相俪偶,可资比勘。

10. P.2528《西京赋》“梗林为之靡拉,朴丛为之摧残”注:“毛苌《诗传》曰:‘朴,包木也。”

《大雅·棫朴》“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毛传:“朴,枹木也。”

按P.2669A《毛诗传笺》所载《棫朴》毛传作“朴,苞木也”。“包”“苞”古今字,敦煌写卷多用“苞”,甚或姓氏之“包”亦然,是《西京赋》写卷李善注所引毛传正合于《毛诗传笺》写卷。胡刻本卷18马融《长笛赋》“林箫蔓荆,森柞朴”李注“朴,包木也”,当即本诸《棫朴》毛传{1},亦作“包”。

毛传释义多本《尔雅》,《棫朴》孔颖达疏云:“《释木》云:‘朴,枹者。孙炎曰:‘朴属丛生谓之枹。以此故云‘朴,枹木也。”[16]514据此,则毛传“枹”字似无可疑。

不过从《毛诗》本身来看,凡草木丛生者概皆用“苞”字,《唐风·鸨羽》云“集于苞栩”“集于苞棘”“集于苞桑”,《秦风·晨风》云“山有苞栎”“山有苞棣”,《曹风·下泉》云“浸彼苞稂”“浸彼苞萧”“浸彼苞蓍”,《小雅·四牡》云“集于苞栩”“集于苞杞”,《斯干》云“如竹苞矣”,《商颂·长发》云“苞有三蘖”,其例甚夥,《尚书·禹贡》所谓“草木渐包(苞)”者是也,并不因草、木不同而区分偏旁。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即以为《长发》“苞”乃“木丛生之名”[21]1181,而《汉书·叙传》“三蘖之起,本根既朽”刘德注引《长发》又作“包有三枿”[10]4246。然则传本《棫朴》毛传作“枹木”者盖非原貌,“枹”之从木,当是偏旁类化字。

至于《尔雅·释木》之“枹”字,恐怕也是后人所校改。考郭璞注云:“朴属丛生者为枹,《诗》所谓‘棫朴、‘枹栎。”其说本诸孙炎,所引《诗》“枹栎”出自《秦风·晨风》。郝懿行《尔雅义疏》云:“枹即苞也,苞稹相丛致也。……《诗》‘山有苞栎郭引作‘枹栎,‘苞与‘枹古字通。”[25]郝氏谓“枹即苞也”,殊具卓识;但所以不敢断言“枹木”字原本当作“包(苞)”而云“古字通”者,尚拘泥于字形也。至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苞栎”“枹栎”分属《毛诗》与《鲁诗》[2]456,尤属臆必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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