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平淮西碑》的毁和立

2017-06-21李文博

寻根 2017年3期
关键词:韩文韩愈

李文博

山西省闻喜县裴柏村的裴晋公祠有“三绝碑”(“三绝”即裴度之功、韩愈之文、祁寯藻之书),即鼎鼎有名的《平淮西碑》。这四石巨碑,为裴氏后人于清咸丰年间所立。

唐自安史之乱后,地方割据势力四起。德宗建中三年(782年),朱滔、田悦、王武俊、李纳同时称王。此后,各路地方势力竞相挑战朝廷的权威,甚至把天子赶出了长安。805年,宪宗李纯登上皇位,他决意改革各项弊政,打击藩镇势力,重树中央威权,实现大唐中兴。于是“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江东;又明年,平泽潞”,似乎宪宗的大手一挥,所向披靡,前途一片光明。

宪宗元和九年(814年),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去世,其子吴元济秘不发丧,以吴少阳的身份向朝廷謊称“自己”有病,请朝廷任命吴元济为留后(即代理职务)。宪宗早已窥破这些伎俩,没有准许。吴元济“遂烧舞阳,犯叶、襄城”,对周边地区进行烧杀抢掠,直接威胁到了东都洛阳的安全。他秘密联系河北诸镇联合行动,其中最耸人听闻的是李师道居然派遣刺客潜入长安,成功刺杀了积极主张平叛的宰相武元衡,刺伤了同时上朝的刑部侍郎裴度,重创了朝廷中的主战派。

藩镇嚣张若此,朝中主和的声音甚嚣尘上,争请罢兵,“钱徽、萧俛力请于前,逢吉、王涯力请于后”,以致“万口和附,并为一谈”。

诺诺千夫之外,总有谔谔之士挺出,裴度即为其中杰出的代表。他虽然“质状渺小”,然而气概伟岸,坚决主张以武力讨平淮西。裴度接替武元衡为相,统军督战,亲赴准西战场。出京时,给宪宗留下誓词:“主忧臣辱,义在必死。贼未授首,臣无还期。”宪宗为裴度的坚定决心而感动,亲自送至通化门并赏赐通天御带,发三百神策军为裴度护卫。

由于君相协力,裴度统军有方,此次准西之役虽也历经坎坷,但在几路大军的联合压制下,李愬夜袭蔡州,活捉吴元济,取得了淮西战役的胜利。作为裴度行军司马的韩愈亲历了这场战役,他在凯旋的途中按捺不住胜利的喜悦,接连奋笔作诗:

郾城辞罢过襄城,颍水嵩山刮眼明。已去蔡州三百里,家山不用远来迎。(《过襄城》)

西来骑火照山红,夜宿桃林腊月中。手把命硅兼相印,一时重叠赏元功。(《桃林夜贺晋公》)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亲破蔡州回。(《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

淮西平后,河北诸镇相继归顺,宪宗的统治如日中天。“群臣请刻石纪功,明示天下,为将来法式。”于是,宪宗诏令韩愈撰文纪功。韩愈接受任务后,“心识颠倒”,“为愧为恐”,“经旬涉月,不敢措手”,经历了整整七十天,平准西碑一代巨制终于告竣,“谨录对进”。宪宗御览碑文,立即命抄录数份,分赐立功诸将,又传旨摹勒上石,立于蔡州紫极宫。碑为原《吴少诚德政碑》,磨掉之后刻韩文。但不久,宪宗再颁圣旨,令磨掉碑文,使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撰写。

此事有两种说法。其一,淮西之役第一功臣李想之妻(德宗外孙女,唐安公主之女)见韩愈的碑文浓墨重彩地颂扬了皇上、宰相的功德,对李想的功劳却一笔带过,甚为不满,向宪宗诘诉碑辞不实,要求重撰。宪宗一来为了照顾妹妹的感受,二来也担心武将们不满,于是责令推倒韩碑,使段文昌再撰新文。其二,在民间有不满韩文者。罗隐Ⅸ说石烈士》记叙了李想旧部名石孝忠者,见韩碑属词不实,“大恚怒”,将石碑推倒,杀掉守卫石碑的吏卒。事情最终闹到了皇帝处,宪宗听了石孝忠的诉词,“得淮西本末”,于是命令段文昌重新撰文,“一如孝忠语”。

韩愈所撰碑文果真厚此薄彼,立论不公吗?

韩文前散后韵,前为序,后为铭。首先为李唐天下的合理性进行了高调的宣传:“天以唐克肖其德,圣子神孙,继继承承,于千万年,敬戒不怠,全付所覆,四海九州,罔有内外,悉主悉臣。”显示了唐廷的神圣威严。其次,歌颂宪宗之功以及平淮蔡之经过。最后叙平蔡后的论功行赏。

铭文中“裴公惠政”一段写得生动活泼:

頟頟蔡城,其疆千里,既入而有,莫不顺俟。帝有恩言,相度来宣。诛止其魁,释其下人。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妇女,迎门笑语。蔡人告饥,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赐以缯布。始时蔡人,禁不往来;今相从戏,里门夜开。始时蔡人,进战退戮,今旰而起,左飧右粥。为之择人,以收余惫,选吏赐牛,教而不税。

裴度的功劳不仅在于平蔡之初的坚定决心,临阵之时的发纵指使,各方协调调度,也在于他为军事上平蔡之后的民心归顺付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武将的军事行动,韩文如此表述:

颜、胤、武合攻其北,大战十六,得栅城县二十三,降人卒四万。道古攻其东南,八战,降万三千。再入申,破其外城。文通战其东,十余遇,降万二千。愬入其西,得贼将,辄释不杀,用其策,战此有功。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师,都统弘责战益急,颜、胤、武合战亦用命。元济尽并其众洄曲以备。十月壬申,想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门,取元济以献。尽得其属人卒。

实际上,韩文于此处已经将李愬之首功着意突出,写了他善待俘将,雪夜奔袭擒获元凶。但相比于裴度,对李想功劳的渲染还稍逊一筹。序文中两次写到天子对裴度的嘱托,铭文中又写裴度与帝“同德”,对叛区人民的安抚深得人心,最后总结淮西之役取得胜利的根本原因是“由天子明”“惟断乃成”。韩文有意突出了政治、战略和主帅,相较之下,军事、战术、各路将领被置于较次一层,难怪引起武将李想的不满。加之元和十三年(818年)正月,李愬向宪宗荐官一百五十员,遭宪宗拒绝,无疑更加剧李愬集团的不满。

后人亦有为李愬鸣不平者,朱之瑜日:“誉宰相裴晋公而抑李愬,不足以服人耳。”王鸣盛曰:“韩昌黎《平淮西碑》叙愬之功,实为太略。”钱大昕也认为韩愈把李愬与其他诸将写在一起,是有意抑之。

韩文如此用笔应该是颇有用心的,这符合韩愈的一贯主张,即高张君主权威,力主削平藩镇,实现国家统一。葛兆光说:“这里蕴涵着他和一批文人对国家和皇权的期盼,也包含了他们对威服四裔的希望,还寄托了他们对一种不言而喻的权威与秩序的诉求。”这种思想在文中的表现就是极度称赞君相,代表朝廷的君相威望的提高对慑服那些做观望状的藩镇会有相当大的作用。李想在蔡州城“具橐鞬候度马首”,请裴度以宰相身份接受自己的“迎遏”,就是因为“上下不识等威之分久矣”。作为武将的李愬明白朝廷与地方的紧张关系,而他也确实能够顾全大局,其“行己有常,俭不违礼”。因此,尽管韩文有并不完全符合史实的细节,也有忽略“武功”之嫌,但对于当时的局势而言,却给孱弱的王朝注入了一针强心剂。韩愈的用心得到了理解。李商隐在《韩碑》一诗中和韩文一样对天子和裴度多赠美言,称“帝得圣相相曰度”“帝曰汝度功第一”。王安石赞扬裴度“桓桓晋公忠且壮”“煊赫今古谁讥排”。胡三省在《通鉴注》中说:“观裴度不附群议,请身督战,则韩愈《平淮西碑》推功于度,有以也。”章学诚谈到韩碑,也认为推功于裴度是恰当的,而“改命于段文昌,千古为之叹惜”。

尽管刘禹锡肯定段文“别是一家之美”,但更多的读者倾心于韩文。李商隐称赞韩碑“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追攀?愿书万本诵万过,口角流沫右手胝”。苏轼诗云:“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刘过诗云:“毕竟昌黎仍旧好,何人曾说段文昌。”沈德潜说:“段文昌改作亦自明顺,然较之韩碑,不啻虫吟草间矣。”张裕钊说:“此(韩)文自秦后,殆无能为之者。”

无论怎样,韩碑是倒了。李商隐诗云:“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不过,对李想不吝赞词大加褒美的段碑也并不长久,宋人陈珦到蔡州做官,在晋公祠中见到段碑,为昌黎感到不平,也命人扑倒段碑,重立韩碑,后人称此“大为快事”。

猜你喜欢

韩文韩愈
论韩愈奇文《毛颖传》
“两个”韩愈
小香蕉
芦溪
游园
一笔一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