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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前屋后

2017-06-08谢枚琼

创作与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芭蕉田埂竹子

芭 蕉

在孩提时的记忆中,第一次听到与芭蕉有关的是祖父给我讲的孙猴子三借芭蕉扇的故事,当时想像着芭蕉扇一定是把很大很大的扇子,比奶奶手里摇晃的老蒲扇不知道要大多少了,不然的话,怎么能扑灭得了火焰山满山的大火呢。我幼小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芭蕉则是在外公家的屋后,对那株高大的芭蕉印象深刻。看到了它比大人还高多了的粗大的样子,尤其是它那椭圆形硕大无朋的叶片,其时,我才对于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的形状有了个大致的概念。也许又是因了《西游记》里的那个神话故事,不由得对于芭蕉增添了几分好感,心里面已是认定它的奇妙了。芭蕉在乡下并不是稀罕之物,但奇怪的是它在人家的房前屋后却不多见。我家里就没有。便缠住祖父刨根问底,为什么我们家不栽上芭蕉呢?祖父是那种没好气的回答,这种东西没啥子好的,当不得柴烧,当不得饭吃。芭蕉也会结一种果实,我曾偷偷地尝试过,苦涩涩的,吐都吐不赢。难怪人家房前屋后多有枣树、梨树、桃树,以及高大的柚子树,偏偏鲜见芭蕉了。心里想,外公家后面的那棵芭蕉,幸亏是生长在烂泥塘对岸的塘畔边,人们难以够得着的地方,也没有碍人家什么的,不然,只怕早已被砍掉了。

父亲兄弟四个分家几年后,我家才从祖屋里迁出,在后面的黄土山坡上新建了房子。土磚青瓦的四间平房,一厅一堂,两间偏房。房子不宽敞,却足够住了,比老屋亦是好了不少倍。关键的是房前屋后的空坪隙地宽阔了好多,不似以前大家庭近二十口人都挨挨挤挤在一块,养只小鸡都没去处。寒假里父亲便带着我们兄弟俩房前屋后的忙着栽树。一座房屋是少不了得有屋场树的。这在乡下人的心里面算得上是普遍的认识。屋后多是栽杉树,这种树材质好,当房梁,做家具,都行。门前栽了一株桃树,一株枣树,桃子、枣子可是孩子们解馋的好东西,还有两根楠竹,楠竹成材快,可以请来方园十里闻名的曾九篾匠编织成箩筐、筛子、背篮、山扒子之类形形色色的家用工具。当然,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父亲竟然在屋子前还栽上了一株芭蕉。大人半高吧。我特地站在它面前比划了一下,和我差不离的高矮。

我没探问过父亲为何会栽上这样一株“当不得柴烧,当不得饭吃”的植物,小小的心里只是充满了对它的喜欢和期待。因而我对芭蕉倾注了格外的关心。譬如说,在炎热的天气里我会记得给它浇水,怕它渴死了,譬如说,我会到野外拾回来一大砣牛屎堆放在它的根部,给它增肥。等等。我其实不知道自己的这些举动对于芭蕉的生长究竟有多大的帮助,不过是学了大人们种菜的举动。反正,那棵芭蕉长势喜人,越年即已高出了我足足两个头。用我在村完小的课堂上捡回来的词语来形容,也许就真够得上“茁壮成长”的讲法了。

使我更为欣喜的是它的绿荫如盖。流火的夏夜,忙碌了一天的母亲此刻收拾停当,将竹床子往芭蕉树下一摊,我们兄弟俩便立马爬上去一人占据一头躺下,母亲自己则搬条木凳子坐在旁边,手里一把老蒲扇轻摇,为我们扇凉风和驱赶讨厌的蚊子。我们常常是或者数着天幕上怎么也数不清的星子,或者听着母亲轻声哼唱的民谣,和讲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老掉牙的故事,安然入睡。母爱宽广的怀抱和芭蕉叶宽大的荫凉,一起为我的童年撑开了一片绿郁郁的梦境。

萤火虫提着灯笼在漫山遍野寻找着什么?屋子里那盏如豆的煤油灯至今让我倍觉温馨。

下雨的天里,我会倚着门框呆呆地看着雨珠清脆地打在芭蕉叶上,而叶子总是昂扬着不肯低头,雨珠只好不甘心地跌落下去。这真是个有趣的场面。目睹着雨珠子仓皇的样子,我在心里暗暗地为芭蕉叫着好。看到又一滴豆大的雨珠滚下去了,聪则会在一旁拍着小手嚷嚷,又掉了,又掉了,或者像乘凉的夜晚里老是数着星星那般,一,两,三,四……当数来数去,怎么也数不清时,便又重来。单调,在那时候却给了我们不一样的乐趣。某次,聪发现新大陆般指着芭蕉对我说,看,快看,雨打一次,芭蕉就长高一点呢。我顺从地一瞧,呵,还真有那么些味道,当芭蕉叶摆脱掉雨珠的重压时,一扬头之际便仿佛往上使劲地蹿动着它的身子。许是自幼即受当教书匠父亲潜移默化的熏陶吧,少不更事的聪弟懵懵懂懂间竟然脱口而出:“雨打芭蕉节节高”。说完,他歪着脑袋瓜子,一脸得意地看着我,而我却忸怩半晌也无从接上下句。

时光也是芭蕉叶上跌落的雨珠,一经落地,倏忽间已了无踪迹。多少年后,我回到老家时,发现屋前那株高大青翠的芭蕉已不见踪影了。而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呢,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因一场恶疾去了人间之上的天堂,不知道那里是否也有一株芭蕉在葱郁着他的日子。

我想有的。一定有的。

竹 林

老家栽种竹子时有个解不透的习俗,就是栽下竹子时,必须得有细伢子在旁边哭哭啼啼,据说这样子竹子才能成活。父亲在房子前栽竹子时,细叔来帮忙,我和聪在一边凑热闹。看着给竹子的根部都培上土了,似乎已是大功告成,突然,细叔冷不丁伸手就敲了聪的后脑勺子一个“鹅丁公”,突遭“袭击”的聪顿时大哭起来,我想,他也许并不只是因为疼痛,更多的应该是委屈吧:我表现得好好的,你做么子要打我呢?而父亲在一旁偷偷地抿着嘴笑。我肯定这是他和细叔早已想好的“阴谋”。我后来打探过这是怎么回事啊,但似乎一直未得要领。都说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哩。

说来也是奇怪,我清楚地记得明明将竹子是栽在屋子地坪的左前方那块空地上的,但房子后面黄土坡上不知不觉地竟然也长出了一片竹林,不过三五年间内的事。且后面的竹子比前面的长得还要多了,还要茂密。竹子的家族繁育快,这个我看得到,但房前屋后的隔着半里地哩,难不成,那些竹子一个个都是《封神榜》里的土行孙吧,最擅长于在地底下钻了,一眨眼就从屋前钻到后山上去了?后山上从此就翠影婆娑起来。倒也是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惊喜了。

是时栽下竹子,无外乎两个目的吧,一是竹子大了家里可以用来编织竹蔑工具,二是竹笋可以食用。可用来做工具的竹子当然得是楠竹,不是那种黄色杆子的小竹子,那种竹子做不得竹器,把它砍下制成简易的钓鱼杆,倒也挺合手的。它生出的小笋子却很美味,现在城里的很多餐馆里有道乡里菜叫“酸菜炒小笋子”,就是用它做的,下饭,开胃,“点击率”挺高。

母亲是把理家过日子的好手,她盘算着该添置几样工具了,花几个工能做几件东西,就去请白鹭湾的曾九蔑匠来家里做蔑货。请匠人是要按工付钱的,母亲心里的小九九早就打开了,怎么划算才划得来。

曾九蔑匠年纪和我的祖父一辈人,加之就在隔边村上,算是远邻,所以母亲不喊他九师傅,而是一口一声地称“九叔”,还让我们兄弟俩叫“九公公”。九公公当时早已花甲之年,虽然身体瘦削,但健棒得很,他一脸平和,说话慢头斯理的,有个好脾气。上门来做工夫,主人家要一日招待三餐饭,这就难倒母亲了,匠人来了就是客啊,没什么好菜,脸上也没面子呢。自已家一年到头难见荤腥,现在再难也得办,母亲便绞尽脑汁变着法安排招待蔑匠师傅的伙食。却也不外乎是什么小鱼小虾,坛子菜、鸡蛋之类。头一天中餐母亲就是煎的鸡蛋,打上两个蛋,伴上辣椒、蒜苗炒,香喷喷的。摆上饭桌,特地将这个主菜放在九公公的面前,我和弟弟一同上桌吃饭,其实母亲早就给我们打了“预防针”的,提醒要省着好吃的尽九公公先吃。我们手上没动作,但两双眼睛里像长出四只手齐齐伸向鸡蛋。九公公见状,不声不响地将盛鸡蛋的碗往我们这边挪挪,示意着我们吃吧。母亲这时端蔬菜过来一看,以为是我们自己干的好事,她不禁脸呈尴尬,赶紧又将碗摆过去,口里说,细伢子不懂事。九公公笑着连连说,是我要他们吃的,是我要他们吃的。

我最喜欢蹲在一边看九公公做蔑货活了。是以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几乎还能比较清晰地记起他做蔑货的情节。

从选料、破竹、削条到编花成型,大体要经过十来道工序。做蔑货先要选好楠竹,以不弯曲、无虫眼、长了三四年的竹子为好。太嫩的竹子做起来会变形走样,太老的则柔韧性差。蔑匠往往都会挑选霜降后竹节平坦、竹间距长而匀称、竹眼稀疏的竹子,还要注意有没有生虫,否则破开的竹材会生霉菌斑点,做出来的货会像人的脸蛋上生的雀斑,麻着个脸,不好看。选好了竹子,就需要削好竹篾,这既是苦力活,又是技术活。根据不同蔑货的需要,把竹子锯成长短不一的竹筒,然后用篾刀开成宽窄不一的竹坯。劈竹片是一门熟能生巧的功夫,谈不上什么技巧,竹片的厚薄完全靠眼力和手势。最后,劈好了的篾,一定要晒好或者烘干,不然过不了几夜,篾片就会变黑,不光鲜,做出来的蔑货也就不美观了。

待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就进入最后的精编细织阶段。这当然也是最核心最精彩的部分。蔑货的编织流程大体包括起底、编织、锁口三道大的工序。看,九公公开始织竹蓝子了,只见他拿起精心挑选的十多根篾条开始编织,每一根篾条都讲究因材施用,不能在中途有接头,这样一来面上的整体美观才能保持好。编织可得要天衣无缝,心细如发,榫卯衔接到位,过了将近个把钟头,篮子底才隐约成型。接下来编织篮身,等编好整个框架后,再用竹皮锁口加固,才算完工了。做好的新篮子会有一定的湿度,还需要风干定型。三天工夫里,九公公将手中飞舞的竹篾编成精美的竹篮、筛子、米萝等三两件式样不同的蔑货。

别看说得容易,其实做起来还是挺复杂的。难怪自从塑料制品进入我们的生活后,就基本取代了蔑货的地位,现在会这门手艺的人只怕不多了。我不知道在今天的乡下是否还有蔑匠这个职业的存在。

竹子长得快,春雨一至,那笋子就象听到集结号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拱破地皮,探头探脑的样子煞是有味,那时笋子虽说多,但都舍不得挖了吃,留着笋子长成竹子的用处大着呢。只选择那些长得歪头歪脑,蔫不巴叽的吃掉。笋子炒腊肉是家家户户都拿手的佳肴。而现在的乡下老家,笋子多得都快从门缝里钻出来了,但也鲜有人去挖了吃,母亲有些无奈地说,如今的人啊,懒得出奇,屁眼里钻进了蛇也不扯。

而竹林因此愈发茂密了。茂密的竹林里是否还飘蕩着啁啾的鸟鸣与少年清朗的诵读声呢?

菜 畲

老家人习惯把菜园叫菜畲。菜畲一般都在屋后,叫做背后畲里。房屋前大都是水田,春耕夏种,两季水稻,自然在乡人的心中有着不同一般的地位,乡人们也许就是那么样想着的,一敞开大门看见田里的收成就在眼皮子底下,那心里要有多踏实就有多踏实了。记得爷爷那时候就常常蹲在房子前的水田边,一蹲老半天,捏着那把锃亮的水烟壶,也不知他究竟在琢磨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琢磨,就因为蹲在稻子旁图个心里平静吧。爷爷到了八秩高龄,每天一大早起床后依然如故地都要去田埂上溜达一圈。

至于瓜果菜蔬只好为稻子让位,屈尊于屋后了。屋后往往是坡地,除草翻耕后即成菜畲。我识字后在书上看到的都是菜园两个字,想不明白为啥人们把菜园要叫成菜畲呢,那个畲字,在我看来不仅生僻,而且不易理解,懂事后细查字典,才搞清楚“畲”是什么意思。唐代大诗人刘禹锡在《竹枝词》里写道:“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这两句写了山村居民热气腾腾的劳动生活。戴着饰物的青年妇女们下山担水,准备做饭。挎着长刀、戴着短笠的男人们根据传统的办法前去放火烧荒,准备播种。这里的畲,指的就是火耕地。而《尔雅·释地》里则说:“一岁曰甾,二岁曰新田,三岁曰畲。”偏偏《礼·坊记引易不葘畲郑注》又有新的说法,道是“田一岁曰葘,二岁曰畲,三岁曰新。”《诗诂》为此佐证:“一岁为葘,始反草也。二岁为畲,渐和柔也。三岁为新田,谓已成田而尚新也。四岁则曰田。若二岁曰新田,三岁则为田矣,何名为畲。”其意很明显“当从郑注”。想想我们的先人们真有意思,为着“畲”那一亩三分地,恐怕早已争辩得个个面红耳赤了吧。

以我对菜畲的了解,我觉得将畲定义为火耕地还真是恰如其分的。我清楚地记得我家屋后那个菜畲是如何在父亲和母亲一手的侍弄下产生的过程。

屋后本是一片长满野草的黄土坡,我们那人多地少,分到每家的土地人平只不过七分多田地。母亲转悠来转悠去,相中了屋后一块荒地,于是乎父亲便在地里烧起了一把野火,将杂草烧成了黑灰,然后甩开膀子挥舞铁耙头把荒地翻了个遍,母亲则蹲在地里细心地把挖出来的草根检掉,真个是斩草除根了,得防止根留在地里,“春风吹又生”。野草的生命力的确不是一般的强。菜畲不是那么容易弄得好的,还要把硬邦邦的土块细细敲碎,精耕细作应该就是那种作法。因地太硬,父亲的手上甚至被铁耙把磨起了血泡。一块贫瘠的荒地总算被整饬成了大小不一的三块菜地。接下来得想法子给菜地浇肥,要让它肥沃起来,才能长庄稼,地不肥,那栽下去的作物一株株都会成长不高的“矮子” ,长不胖的“瘦子”。其时,肥料可是稀罕物,猪圈里、牛栏里的牲畜们的排泄物,自然是顶呱呱的有机肥,但得优先保障稻田,根本轮不到菜地享用。父亲有办法,那就是烧火土灰。

父亲掮着锄头上山了。锄,这种在农人手中挥洒自如的工具,因农活的不同而被打造成大小不一的形状。现在父亲肩头的这把锄,叫板锄,比一般的锄头要宽了一倍,专用于削草皮的。

削草皮,说起来有削水果的轻松,可绝不是削苹果皮。宽大的一把铁锄在手,舞将起来时却的确要如水果刀一样灵巧,锋利的锄刃斜斜地切入地皮——薄薄的一层泥土和附着生长于其上的野草,被飞快地连根削了起来。儿时的我不懂“削”的叫法里蕴含了怎样的内涵,而今这一个“削”字,让我玩味之间顿觉耕耘劳作里那份艰辛,竟被一个“削”字演绎成一种粗犷快意的轻松,一种挥汗如雨的智慧,甚或就是一种对背负苍天面朝黄土的朴素的调侃。

父亲把草皮一块块地削起来,飞扬的尘屑落满了母亲为他一针一线地缝制的布鞋。削起来的草皮翻卷在他的脚后跟,以舒展的姿势仰面而躺,十天半月后,它们将在阳光和山风里完全枯透,如风干的果皮,然后被父亲再一块块地堆积起来,垒成三两个土堆。当然,之前,父亲会再从山坡上弄来些枯木树枝,预先埋放在草皮底下,并留下一个口子,当草皮堆码好后,父亲以一根火柴点燃枯枝,霎时,黑红黑红的火的舌头旋即向草皮堆里舔了进去。父亲直起腰来,眯缝着眼睛抽起了旱烟,看着一缕缕青烟慢慢地从草皮堆里四下里飘散出来,他便开始把点火处的口子复用草皮封盖住,为的是不能让里面的火势太旺,以防柴料燃烧太快而草皮不能熟透。至此,主要的程序可以告一段落了。

这一过程,即叫做烧火土灰。说是烧,其实更象腌制,只不过是借助火这种特殊的元素来完成。除了从土堆缝隙里飘散而出的轻烟外,你根本就看不到火苗的影子,火是在土堆里慢慢发酵,直至把草皮煨得熟透了,土块的颜色里里外外变得黑红黑红的,熟透了的土堆不再往外冒烟了,再任其自然冷却,这时火土灰才能说是烧成了。此际,一堆堆的火土灰在冬季的山坡上挺立着,构成了一片黑褐色的风景。在我的感觉中,远看却如坟堆,似在宣告一个季节即将结束,而另一个季节即将开始。

火土灰是上好的肥料。是原本贫瘠的山坡赐给她的子民们一份最大的福祉了。父亲像播散种子一样,把火土灰撒入菜地里面,去肥沃一季又一季的梦想。

菜畲里种下庄稼,收割庄稼。这好像是一个唱戏的台子,黄瓜,南瓜,豆角,辣椒,萝卜、白菜……轮番上台唱主角,那些长的、圆的、扁的形状,那些红的、绿的、紫的颜色,将那个难懂的“畲”字演绎得通俗易懂,色香味俱全,一季又一季,一茬又一茬后,黄土的颜色悄悄地变成深褐色了,母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欣慰地说,一块生土终于作熟了。土,熟了,意味着肥沃了,意味着收成了,我想,肯定还包含了一份耕作者之于土地间的亲切的感情。

菜畲里便仿佛总是绽放着缤纷的、生动的、丰满的四季。

水 塘

老家乡下的人家门前似乎大都有一口水塘,这当然不是先有塘后有房的,乡人选择建房的地址时,颇讲究,得好酒好肉的请来方园几里颇负盛名的地仙来看,“前有照,后有靠”,自然是最理想的场所,实在不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怎么着也得择上其一吧。所以印象中老家几乎家家门前屋后都有一眼水塘,或者一片山坡。我的老屋前就是塘,开门见水,搬迁到新居后,前面无塘,但屋后即是山坡。

在老家门前的塘,大凡都叫屋门口塘,都一般的名字,要区分哪座塘,就会在塘的前面加上人家的姓氏,如彭家屋门口塘,陈家屋门口塘,周家屋门口塘。也是有些意思的。而坐落在田野塅间的塘,则一个个另有称谓。如菖蒲塘,清水塘,荷叶塘,石垴上塘,等等。水塘数量虽多,十几口哩,大都水面积不大。大的不过两三亩地的样子,小的则只有三五分地大小了。每口塘都得承担灌溉的任务,一口塘怎么着也得管上一片水田的。一旦干旱季节来临,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塘可发挥作用了。禾苗的眼里冒出了火,巴巴地等着塘里放水,那可是救命的水了。

我家老屋子前的塘,呈不规则的形状,有亩把田大小,中间最深的地方有两个大人深吧。人们形容水的深浅,喜欢以人的身高來说明和比划。这应该是不容置疑的,会扎猛子的细叔,沉入水底试过好几回深浅的。靠地坪和对面一个小菜园子边的塘堤是石头堆砌的,以防土堤崩溃。因了这两段石头垒的堤,我们在水里面就好找事做了,到石头眼里掏小鱼虾。炎热天,特别是署假里,几个细伢子在水里先是扑嗵扑嗵地闹腾一番,将满塘的水闹得鸡飞狗跳般,那些鱼啊虾的就纷纷躲石头缝里去,这时,我们就可以将细小的手臂伸进去捉了。什么“青皮嫩”“麻嫩公”“虾米子”之类小鱼儿晕晕乎乎的就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某次,黑皮往里面竟然掏出来一条水蛇,吓得他尖声大叫,半天还在喘粗气。不过第二天他照捉不误,完全忘了昨天差点被蛇咬的恐慌。

屋门前塘畔有棵枣树,还是爷爷年轻时候栽下的,现在已是枣子压弯枝条了,一到果熟时节,正是可以下塘游泳时候,爷爷常常趁孩子们在水里折腾得起劲时,就拿长竹蒿往枣树深处捅几下,那些红透了的枣子像被撵的兔子,争先恐后往塘里跳,这下就看我们的了,抓到一颗先往自己嘴巴里塞,边吃边抓,最后干脆脱下小裤衩,检了枣子往里面装。偶尔还装大方样往岸上丢几颗,逗得那些在树下眼馋馋的黄毛丫头“咯咯咯”一阵疯抢。玩够了,闹够了,枣子也检光了,得回家了,身子赤条条的啊,没关系,一个个抓住装着枣子的小裤衩象征性地遮掩着小鸡鸡,一身溜光就往家里奔。小姑娘们见状,赶紧别过脸去,低头看着脚尖子,半晌不敢抬头。

那时塘里的水真清澈,真干净,吃的用的洗的水都在里面担上来,俟到年底,就干塘,把大半塘水放个底朝天,将大大小小的鱼捞上来,全都按人口分。然后队长一声哨响,集合大家担塘里的洐泥,黑沃沃的洐泥挑到田里、菜地里去,纯天然的肥,把水塘里清理得空空的,来年春至好贮水,水满满的,春种夏耕就有底了。塘堤蹋崩之处,赶紧修整好,以防被雨水冲垮掉。

屋门前有塘用水自然方便多了,但小孩们溺水的事故却也难以杜绝,家里的大人们忙于挣工分,对小家伙们哪有那么上心去照看呢,我曾经就差点把小命丢在屋门口塘里。那天下午,我和新伢子、喜妹子,黑皮几个人在枣树下玩,说是玩,没啥玩具,就地检起石片子朝塘里打水漂,看谁在水面上削起的圈圈多,看谁的水漂漂得远些。我的旁边恰恰就有一个竹背蓝,我无聊间突然兴起,抬脚站进里面,试着左右摇晃一下,噫,觉得有味,好玩,便有些得意地放肆晃动起来,嘴里还“噢嗬,噢嗬”地喊起了节奏。黑皮见了,觉得好玩,就想挤进来,我当然不肯,一边摇晃一边推搡他,没想到地底并不平坦,用力过猛,整个就失去了平衡,一股惯性推得我骨碌碌地滚到塘里面了,瞬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连呛了两口水。那时,我还不会水。幸亏这时我的一个堂叔路过,他其时也不过十来岁的少年,他来不及脱衣,纵身跳入水中,一把抓住了我,将我捞了上来。晚上,母亲早已得悉,她顺手摸起墙角的竹枝条,不由分说就往我光溜溜的腿上扫,嘴里骂着:叫你去闹,看你还听话不?我痛得哇哇乱跳。那种去掉了叶子的三五根竹枝条缚在一块,扫在身上伤不了筋骨,可也不是好玩的,常用作大人们教训顽皮孩子的工具,一般家里都备有的。

前一向回到老家,看到屋门口塘里满塘污浊,水面上浮满了乱七八糟的塑料垃圾,塘堤像被老鼠咬坏了一样,不是东边蹋了一角,就是西面蹦掉一块,曾经深难见底的塘越来越浅了,一眼就看见那不知堆积了多久的污泥,一幅破败不堪的样子。现在的塘都变成垃圾桶了,变成碟子了,母亲的眼里除了忧郁,就是无奈。

我站上窄窄的塘堤打量,水塘曾浇灌出沉甸甸黄灿灿稻子的田野里,已有不少沃田荒芜,长到了半人高的蒿草在风中摇曳。没了浇灌的责任,屋门口塘似乎已失却了它存在的意义,难道我只能在记忆中凭吊那一座清亮过我的孩提时代的水塘了吗?

田 埂

出门三步远就是田埂。田埂在乡村四通八达,说是条条田埂通向回家的路,这是一点也不夸张的讲法。

站在屋门前,起眼一看,我就看到田埂交织成一张网铺开在眼底。这让我想起爷爷撒网的情景,爷爷手里抓紧了一张渔网,他撒网的动作熟练,网飘然而出,撒得远远的,开开的,而网绳依然牢牢地攥在他粗大的手掌里。现在看起来,那些田埂俨像是从爷爷手里撒开去的一张网,回到老屋的道路分明就是那一根结实的网绳。一绳在手,那么,回家的路就永远不会断裂,让人倍觉踏实。

田埂窄窄,迎面相逢的两人得侧着身子小心相让才得以过。乡人们掂量得出田地的珍贵,我想他们对“寸土寸金”的概念理解最深吧。偏偏还见逢插针般在田塍的两边种上黄豆、绿豆之类作物,常常在稻熟时节,豆子也熟了,走在田野里,仿佛听得见一路豆壳爆开的声响。大婶大嫂和小妮子们挎上个竹蓝子去田塍上捡豆子,爆裂的豆子要及时检了,否则就会掉落田里。

田埂上一年四季里更迭着独特的风光。

霏霏春雨里,父亲掮着一架犁走上了田埂,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竹蔑编织的,身上披着蓑衣,棕叶编制的。大黄牛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在前面开路,虽然牛绳牵在父亲手里,看上去倒像是大黄牛牵着父亲了。不让吆喝,黄牛识得自家田,径往铺满厚厚紫云英的田间奔去。沉睡了一季的田野被老牛的一声长哞唤醒。

翻耕过的田野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平整后的稻田里贮上薄薄一层水,水清见底,晚上,泥鳅们便钻出来了,匍匐在田里,好像在静静地听那满野此起彼落的蛙鸣。热闹的春夜,细叔带我去田里照泥鳅,灯光下的泥鳅一动不动,很容易就夹住了。泥鳅煮豆腐可是难得的美味,那个鲜呵,让人回想起来仍然垂涎欲滴,齿间留香。

田埂修葺一新,杂草如胡子一般被镰刀、锄头刮得光溜溜的,崩坍之处筑牢了,田埂此时仿如延伸的道道工事,一场田野里的战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在农人的眼里,农耕即是战事。

先是禾苗的绿在阳光雨露里蔓延开来,像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然后就是稻子的金黄如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很快就燃遍了田野,淹没了田埂。祖父掩藏不住内心的兴奋,他每天都要三番五次地蹲到田埂边,百看不厌。他一定认为,驼弯了腰的稻子,每一棵都像即将分娩的孕妇,离不了他的照看吧。

镰刀过后,阵痛过后,丰满的田野消瘦了,田埂裸露的筋骨却又显出几分韧性劲来,它像在张开手臂箍紧住每一块田地,不让它们的身子骨散架。纤陌纵横间,那些喧哗的声响呢,那些热烈的颜色呢,我当然知道,田野里的生命自然不会沉寂消亡的,在田埂的环绕里,田野却安静地躺着,大地宁谧,一阵一阵的风不时掠过原野。

送祖父上山时,我们扶着他的灵柩慢慢地穿过田埂。这是祖父最后一次走在田埂上。从此以后,他只能在对门的半山坡上远远地眺望着田埂了。祖父沿着他熟稔的田埂走向他灵魂的最终栖息之所,田埂承载着不仅仅只是生命,田埂更是指示着生命的走向。是的,我这样坚信。

祖父八秩高龄的一天晚上,他老人家竟然匪夷所思地进行过一场奇异的旅行。那是稻熟的季节,田野里的稻穗茂密的程度让人难以看清脚下的田埂。半夜时分,祖母突然发现祖父不见了,祖母慌神了,左邻右舍都起来寻人,奇怪的是屋里屋外能找的地方遍寻不见,这深更半夜的,年迈的祖父能去哪呢?大家都百思不解,一筹莫展。邻居谭叔道,莫不是掉到屋门口塘里去了,可一个大活人落水也没听到半点水声呀。我们只好站在地坪里扯开喉咙喊叫起来。半晌,猛然听到祖父弱弱的回应,竟然是從田野深处传来的。赶紧循声寻去,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屁股正坐在田埂上,双手抓泥,露水打湿了全身。算是一场虚惊了,试着向祖父探询原委,神志已清的老人却亦是两眼茫茫然。

而后一回想,祖父的这一场梦游真是让我们后怕不已,他黑灯瞎火里怎么就那么精准地避开了水塘的危险且直奔田埂而去呢?

那个深夜里祖父奇特的过往因此成为困惑了我多年的谜团,而随着我踏着田埂一步步走远,我想,什么时候我再一脚踩上那温软而踏实的田埂,去破译出一个答案来呢。每每脑海里涌起跟着田埂回家的念头,我就觉得脚掌滋生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是田埂蛇一样游过来,轻轻地咬了我一口,它旋即又扭曲着身子游向田野的深处。一股细微的痉挛霎时从脚底导入,传遍每一条神经末梢。

一丝丝酥酥的痒,对,就是那种滋味。

谢枚琼,笔名聪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湘潭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有作品多篇在《文艺报》《诗歌报月刊》《青年文学》《散文百家》《文学界》《西部》《散文选刊》等刊物上发表,先后获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一等奖、湖南省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金奖、《中国作家》杂志征文二等奖等,出版作品集《向阳的山坡》《一路霜晨》等。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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