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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果散记

2017-06-07久美多杰

雪莲 2017年9期

久美多杰

引 子

我昨天回到了宗果。今天上午,没有头绪地帮助家人干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家务活。下午,家里来了本村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和父母、客人一起坐在阴凉处边喝茶边聊天的过程中,了解到了自己不曾听过的有关宗果那时候的点滴故事。我说的那时候,其实指的就是以前。

明天,我又要离开故乡。初秋的宗果显得很闲适。夜幕降临后,我的周围一片寂静,远处的流水声像童话一样干净。躺在炕上,我想起宗果和我本人过去和现在的一些有趣的和无聊的事情。

那时候

经常想念以前的故乡,渴望回到那时候的故乡。可是,仔细一想,我即便能回到那时候的故乡,也不一定能看到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老人,已经很少能看到他们的音容;那时候的年轻人,有些很早就离开人世或者远走他乡;那时候的同龄小伙伴们,有一部分仍然守着这片土地,可是姑娘都基本上出嫁到别的地方,多少年都没有见过一面,想必她们也在经常想念自己的故乡,回忆自己的童年生活,想起小时候和同伴们一起开心玩耍、一起放牛牧羊、一起上山割草拾柴、一起讲故事猜谜语的情景。回想往事,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你必须要做好在心理上承受伤痛的准备。那时候的牛羊马驴,那时候的小麦青稞油菜,那时候的树木花草,那时候的蜜蜂蝴蝶,那时候的布谷鸟,那时候的欢乐和歌声,那时候的忧伤和泪水,那时候的天空和阳光,那时候的月亮和星星,那时候的露天电影,那时候的鹰鹫和白云,那时候的风和雨雪,那时候的羊羔和牛犊,那时候的希望和憧憬,那时候的新年,那时候的赛马会,那时候的衣服裤子和皮靴,那时候的收音机,那时候的手电筒,那时候的开耕仪式,那时候的秋收场面......那时候其实很年轻但在自己心目中年迈的父母以及很

老很老的爷爷奶奶。所有的一切,就像刚唱完却忘了录音摄像的经典歌谣。

那时候,每天生活在宗果,我骑过马骑过牛骑过驴骑过骡子骑过羊,骑过大山,骑过高墙,骑过树枝,骑过自行车,骑过摩托车,就是没有骑过猪。

十 岁

我是一个公元20世纪下半叶出生的人。我的头是在那年那月的那一天来到这个人家。我记不清我的双手和双腿是什么时候跟进来的。上小学之前,我的头以及口耳眼鼻身和我的双手双腿都很团结。口渴的时候,眼睛帮它找水;肚子饿的时候,双手竭尽全力搞到食物。自从进了小学以后,我全身各个部位不再像以前那样听我话了,它们各干各的事,而且彼此不关系照顾,常常互相推诿、扯皮,不负责任,叫我不知怎么才好。我管不了它们,它们根本不把我这个人放在眼里。

十岁那年秋天,我去给父亲的那匹黑马饮水,回来的路上,腿和脚不想走路,嚷着要骑在马背休息一会儿,结果马发疯似的奔跑,把我狠狠地摔在地上,鼻子和嘴里流了不少血,眼睛也肿了。从那以后,我的脸一直怀恨在心,想找机会好好报复一下双腿。

那时候,村里实行每家每户轮流放羊、放牛、放驴制度。轮到我们家去放驴了,我赶着六七十头毛驴去村东北边的一块草滩上牧放。过河时,我的嘴说:有这么多毛驴,还有必要让脚脱掉鞋子钻进水里过河吗?双腿一听很有道理,于是二话没说跨上走在后面的一头毛驴的背。过了河,我的双腿还赖在驴背上没有下来的意思,毛驴很不高地突然调头,我失去平衡被重重地摔到乱石中,右腿膝盖着地,钻心的疼痛让我半天躺在那儿,眼睛看到后忍不住流下泪水。我想放声大哭,可是该死的嘴巴不知跑哪儿去了。

木 碗

我的童年时代,村里没有幼儿园,家里人给我穿上小皮袄,怀里装上一个木碗,那是我自己的木碗,然后让我沿着田间小路去河边的树林里玩耍。村里的其他孩子也和我一样,一样的穿着打扮,一样的快乐心情,在河边的树林中玩耍,口渴的时候取出怀里的木碗,舀一碗清凉的溪水喝下去;肚子饿的时候,到附近的磨房要一点新鲜的糌粑,再到不远处的榨油坊让榨油的叔叔大伯倒一点热乎乎的胡麻油,拌一碗香甜的糌粑。

出了自家的门,在宗果的任何地方,我的记忆中不论你走到哪里,都有最亲密的伙伴,有最慈详而无私、对谁家的孩子都一样关爱一样呵护一样负责一样训斥和教育的大人。只要怀里揣一只木碗,你在本村或者到其他村庄,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把你叫进家里,让你吃饱喝足,问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然后送出门外,还给你指路。随着时代的变迁,这样的生活习俗和人际关系已经成为传说,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只能偶尔回忆一下。

宗果的狗,虽然没有不识字,但它们知道谁是谁家的孩子,还认识哪些羊哪些牛不是自家的,甚至一眼能可以看出那头贸然闯进来的灰色的毛驴不是本村的。狗肯定有它们自己的文化和语言,狗的文化和语言我不懂,我简单地认为狗是畜生,只会看护家园、帮助牧人放牧,除此之外就是吃食睡觉。其实,在狗的眼里我们也是一群没有文化、不会说话的畜生,一群只会叫嚷、整天忙碌的怪物。宗果的狗,对宗果的人是很尊重的。因为宗果的人们不会闲着没事干了去欺负一条走路的狗,就算是一条流浪的野狗也会把它引到家门口给它吃食物。如果这条狗要留下来就把它养起来,想离开就放它走。

在我的故乡宗果,狗都有名字。它们的名字不是自己的母亲给起的,是它所在家庭的老人或者孩子无意中叫出来的,名字一般是两个或四个字(音节)。有些人也给自己家的狗起一个人名,母狗拥有女人的名字,但我不记得谁家给公狗赐予男人的名字。狗也许根本不需要人类给它们起名字,它们一生下来母亲已经用狗语给孩子起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名字,人类完全是多此一举。宗果的狗跟马牛羊等家畜关系不错,唯独毛驴不是它们的朋友。驴和狗跟猫和狗一样好像是先天的仇敌,我在路上,在家门口,在麦场里,很多次见过狗和驴之间发生冲突,双方互不相让,常常需要人类去调解纠纷,消除矛盾,耐心地做思想教育工作,要求它们顾全大局,为维护世界和平和家庭安定团结作出贡献。

草 山

宗果的东西两面是高大的山,山上长着草和灌木,但是从村里远远望去,山是灰色的,好像没有一点绿色植被。宗果的山,看起来就那么东西两个山脉,其实山的那边还有山,山的那边还有更多的山。山外有山,说的可能就是宗果的这些山。除了山,宗果的北面是一块一块的草滩,中间就是那条我在不少诗文中提到的满是石头和泥沙的河床。以前,由于人口较少,生产力发展缓慢,耕地面积小,灌溉困难,宗果的农业十分落实。为数众多的山峦,用身上的草养育了宗果的牲畜,牲畜又养育了宗果的人。据我的父辈讲,宗果从一个以牧为主转为半农半牧进而变成一个主营农业的村落,时间还不到百年。因此,宗果的文化當中既有浓郁的游牧特点又富含农耕色彩。在以牧为主时期和半农半牧时期,对村落里的所有人来说,草山是命根子。和宗果最近的尼那村,其实是宗果人的后代,两村大多数人家至今仍有血缘关系。所以,一直共同使用宗果地盘上的草山,从来不分你我。宗果的草山面积很大,这对于那些同样以经营牧业为主的周围村落而言,这是一块不小的肥肉,每到夏秋季节,曲卜藏、多拉、豆后浪、拉康塘等人口众多、生畜超载的大村就会把牲畜赶到宗果的草山上抢牧,经常闹矛盾纠纷,甚至发生械斗事件。在势单力薄的宗果村最需要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县乡有关部门和各级干部的耳膜突然都破裂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事态扩大的消息;与宗果村共享草山资源的尼那村的人们集体得了白内障,根本无法看见危机发生在自己的草山上。多少年来,宗果的大片草山被周围的大村们一点一点蚕食,剩下的全是离村庄最近而且生态破坏严重、牧草长势不良的山沟。

从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期,政府调整农牧业产业结构,引导群众大力发展种植业,宗果和临近其他村社的养殖业逐渐衰落,从此几乎无人关心草山地界的事,人们终于过上了太平安宁的日子。几年前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得知,政府正在抓草山承包和基本草原划定工作,实施草原生态保护补助奖励机制,也就是结合草原生态现状,划定禁牧区和草畜平衡区,实行禁牧减畜,划分村之村之间的草山,并按各村草山面积、人口和牲畜数量发放草原生态保护补助奖金。这下可好,那些习惯于抢占宗果草山的大村一说钱就来劲了,他们又纷纷跳将起来,到镇政府找人说理,编造和歪曲事实,试图多占一点原本不是自己的草山。就连以前共同使用草山的尼那村也声称宗果的大部分草山属于他们.....新的草山矛盾新的地界纠纷开始了。好在村干部和老农代表据理力争,事实终究胜过雄辩,这一次,县乡工作组妥善合理地调解处理了地界争议。

通 电

宗果村离黄河上游总装机容量128万千瓦的龙羊峡水力发电站不远,临近的几个村早就实现了通电,过上现代化的生活,可我们到1992年以后才算摘下了“无电村”的帽子。当时,村里大多数人很高兴终于结束了无法享受照明电的历史,也有一部分人埋怨说村里通电加重了农牧民群众的经济负担。因为,架设输电线路全部费用的一半需要村里自筹,政府只负担另一半资金。

村民们非常渴望自己家里也想别的村一样能用上电。我的父亲就与村干部及在外地上班的本村干部职工商量,决定通过各种渠道找人,从乡到县到州层层疏通关系,乡政府反映困难,力争解决通电问题。从1988年开始,经过全村上下四年多的不懈努力,电线架设到每户人家门口,煤油灯和酥油灯完成了历史使命。然而,一个让人发愁的难题摆在了全体村民面前,那就是给有关方面交付高额拉电费用的问题。村里没有集体经济,群众又拿不出钱,父亲心里更着急,他最终说服县信用联社负责人,从自己的工作单位——罗汉堂信用合作社贷款十几万元垫付了欠款。这时,不知情的村民们还天真地以为是银行替自己付了账。接下来的事当然是怎样偿还贷款了。父亲找到原先在县财政局工作、后来调到州财政局任职的汉族朋友冯副局长,在这位同样出身农村的局长的支持帮助下,先后分五年时间拨款偿还了村里的全部贷款。我当时已经从大学毕业,在州府所在的县上从事文秘工作。父亲每次跑县上州上争取资金,所有的文字材料都让我起草,写完后他总让我念一遍,诉苦喊穷的句子会用的我都用上了。有一次,他来到州上争取最后一笔资金,从财政局回来后笑着对我说:“前一次争取到的款项转到县上后,我去找县政府赵县长要钱,县长骂我怎么没完没了地要钱?我说那是从州财政局要来的,不是县政府的钱,我要用这钱替群众还贷款。我一争辩县长就发火了,结果让县财政扣掉了一万元钱,没有全额到位。今天我争取到的钱,终于能把宗果村的贷款还清了。”

寺 院

宗果没有专门的图书馆,但是寺院就是图书馆。如果把寺院算作图书馆,目前能够指认的图书馆遗迹就有五个:一个在比较偏僻的阿宗噶尔,两个在地势较高的珞噶尔和贡康口,还有两个在相对平坦的农田中间。

生活在雪域高原的藏人,历来把图书视为神圣之物存放在寺院里。因此,寺院增加了一个特殊功能,那就是图书馆。寺院不仅是宗教活动中心,而且也是教育和文化传播中心。从历史上看,哪里建有寺院,哪里的教育就发达,文化很繁荣,人们的综合素质也高于其他地区。有些人把藏文当成宗教的附庸品,他们错误地认为它的主要服务对象是宗教,只能说明提出这个观点的人非常无知。因为,他们很简单地把长条书都当成佛教经典。传统的藏文书籍都是长条的,包括天文、地理、星算、医学、文学、艺术、军事、宗教、哲学等,所有的文字统统写在长条纸上。保存在寺院里书籍,不一定全是宗教经典。

宗果古老的寺院建于何年何月、毁于哪个朝代,我们这代人不可能知晓。我们家的老宅位于珞噶尔,听那时候的老人们讲,这里曾经有一座寺院,后来好像毁于战乱。以前我在房前屋后挖土时经常会挖出黑纸白字的长条书,家里人从来不让我把那些书籍带回家。我们家在阿宗噶尔一带驻牧时,在离住处不远的坡地上有一个寺院遗址,也出土了大量长条书,但没有人敢把书保护起来。因为,那时候文化大革命虽然结束了,但是村民们仍然胆小怕事,不敢轻举妄动,不敢随便说话,尤其是见到类似经文的书籍和宗教用品就会闭着眼睛装作没有看见。现如今,经过长期风吹日晒雨淋的那些长条书籍没有了踪影。

宗果的最后一座寺院毁于文化大革命。我虽然不是亲眼目睹过,但听村里大部分人说起这事的时候,发现他们的表情很凝重。公元1982年,在密咒师白玛央桑仁波切的带领和主持下,宗果村重建的新一座寺院圆满竣工。从第二年开始,每年藏历九月初十日,跳神法会如期举行,成为当地富有特色的宗教文化活动。

衣 服

从公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开始,各地纷纷举办这样那样的文化艺术节。每个地区每年的文化艺术节上,有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是服饰表演。电视的普及,通讯的发展,交通的便利,人口流动的频繁,经济和文化交流的日益增多,使这些服饰表演的实况通过各种途径得到及时传播。最近几年,受到其他地方

服饰文化的影响,宗果的服饰正在悄悄发生着变化,有些本村特有的传统饰物被丢弃,把几件本来不属于自己家乡的款式穿在身上,各地服饰趋于雷同,失去了地域性和独特性。人们也不看看引进来的配饰与自己的服装是否搭配,戴在身上美不美觀。作为一个半农半牧的村落,服饰应该与生产有密切联系,可是现在这些人只追求时髦,今年流行什么就穿戴什么,审美习惯左右着价值观,也不管它是牧区的服装还是农村的饰品。

和藏区其他村落一样,在我的故乡宗果,家里有亲人病故,在整个服丧期内,守孝者忌穿新衣艳服,要换上旧衣服,不能骑马、佩刀,不能戴首饰,不能梳妆打扮,禁忌唱歌、跳舞、赴宴,以及参加任何形式的集会,以示对亲人的悼念。如今,许多人把藏袍当成新衣,视西装为旧服,一旦遇到丧事,忌讳穿自己的民族服装,统统换上西服、中山装等大众衣服。我觉得很可笑,简直太荒唐了。以前,村里还没有传入西服和中山装之类的衣装时,我们的祖先在服丧期间是不是都要脱掉藏袍裸体出入?

有人对我说:服丧期间应该穿“汉服”。

我问:为什么?

他说:藏服显得华丽,穿着不合适。

我说:你可以穿朴素一点或者旧一点的藏装啊!难道说“汉服”就是孝服嗎?

柳 树

如果说天空是鸟的大地, 海洋是鱼的大地。 那么,树木是谁的大地呢?宗果有杨树、柳树、榆树、核桃树、苹果树、杏树、梨树、桃树、沙枣树等很多树种。杨树自恃清高,榆树独自发呆,其它树一般都钻进果园里。所以,在夏季炎热的天气里,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们最喜欢柳树低调谦虚的性格,经常跑到那浓密的树荫下乘凉,牛羊马骡驴等牲畜也不例外,都站在柳树底下一动不动,只是喘气,懒得吃草。

在宗果夏天的柳树下,我常常想:天空中最美的鸟,应该是蝴蝶吧。 因为,它是风雨不能摧毁、阳光特别呵护的鲜艳的花朵。 海洋里最强的鱼,应该是白螺吧。 因为,它的声音谁也无法覆盖,我非常喜欢听故乡的山岗上和寺院里传来它那美妙的音韵。

我记得小时候宗果到处是柳树,尤其是通往草场牧地的没有人烟的地方,高大的柳树一棵接一棵守候在路边,供往来的人们乘凉歇息。不知什原因,后来很多柳树突然消失了。想起那些古树,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树木是谁的大地?在树木的眼里,人是谁的大地?在柳树的心中,宗果是不是梦想的大地。如果有一天,季节既不让睡觉,又要求做梦,我宁愿变成柳树——一年十二个月,想做梦的时候睡觉,想工作的时候吃饭 。

研究生

宗果小学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学,小得只有一个农户的庄廓那么大。我上学的时候,全校不到三十名学生。这个数字一直保持到公元2008年实行的全州教育布局大调整中被撤并为止。

村里没有中学和大学。孩子们小学毕业后要到县上读中学,然后到省城或者省外上大学。宗果只有五十多户、两百余人,全村几乎找不见文盲。很多人虽然从来没有上过学,但他们懂藏文、会念经,也有不少人识汉字、能背诵“老三篇”。老百姓重视教育,除特殊情况以外,家家户户都会送子女入学。大多数上过学的人找到工作,在外面的世界里闯出了自己的天地。其中一部分人有很强的上进心和求知欲,在大学读完专、本科又继续攻读硕士博士,成了各个领域的优秀人才。

几年前的一个深秋,我回了一趟老家。在路上,正好碰见一位同村的老人,我和他天南海北地聊了不少话题。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我准备起身继续赶路。

老人突然问我:你上过研究生吗?

我说:没有。

他问:为什么不上呢?

我回答:考研究生很难,攻读学位更不容易。

他摇摇头说:听说现在有很多大学生毕业后还读研究生,有些人工作没几年又回到学校上研究生。我分析过了,那些大学毕业后继续念书的孩子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才考研究生的,而那些工作后还要上学的人,肯定是因为以前没有好好学习,在单位无法胜任工作才去读研究生的。

我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有知识的人才能考上研究生,上完研究生就会有更渊博的知识。

他笑着说:如果他们真有知识的话,还上什么研究生啊?只有没文化的人才去上学。

我说:不是您说的那么复杂。

他似乎没有说完想说的话:寺院里的格西、堪布,哪一个去上过研究生?我还听说在大学里给研究生上课的老师很多都不是研究生。

人 口

宗果的人口,跟时局的变化有一定的联系。在战乱年代,男人要去打仗,战死沙场的人没有得到英雄的荣誉,安全回家的人也没有留下懦夫的骂名。同样,宗果的人口跟宗教的盛衰也有一定的关系。很早以前,村里有一座格鲁派寺院,僧侣来自本村和邻近的尼那村。后来寺院被撤并到它的母寺——德钦寺。公元二十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末期,在宗教改革和文化大革命等运动中,各地寺院关门,僧人逼迫还俗。据说当时宗果村里出家的僧人也不少,家里只剩父母二人的家庭有十几户,等那些老人去世了,就只会留下一座座空房子,从此断了后代。如果按照当时的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估计现在全村顶多也只有三十户、一百多个人。

宗果的僧人们返回老家后,一个个娶了媳妇,生下孩子,参加生产劳动,还传播了文化知识,使那些死气沉沉的庭院突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父母的家业有了继承者,沉寂的院落里整天传来孩子们的欢叫声。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在那个年代还俗回家的僧人,成家后平均每对夫妇生了三至四个孩子,这对以后宗果人口和户数的增加、农牧业生产的发展和村里经济的增长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语 言

包括我的家人和亲戚在内的所有宗果人,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纯粹的藏语。只有在读书、念诵经文和唱民歌的时候不夹杂汉语。这些年,和村里人交流的时候发现,他们的语言里汉语词汇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在公众场合,他们不自觉地说着藏汉混合语,一部分年轻人甚至分不清他刚才说的几句话里哪些是藏语哪些是汉语。当然,我自己说话有时候也会突然蹦出一两个汉语词汇,这叫说人的不如人。其实,上述问题也同样出现在宗果以外的很多村落。比如,我们的邻村,邻村的邻村,邻村的邻村的邻村。

和我一样工作生活在城镇平时不能回老家的人在宗果有很多。我们这些人的孩子刚生下一直到上幼儿园甚至上小学前一般只会讲母语,现在,其中大部分日常说的是汉语。如果家住在有藏文学校的城镇,情况还好一些,但是在其他地方就非常糟糕。我的女儿快上小学的时候跟我来到西宁这座城市,因为没有藏文学校也没有开设藏文课的普通学校,我只好在每个周末送她去市区一个藏文补习班学习藏语文,尽管效果不是很理想,但是比起那些连补习班都没有上过的藏族孩子强多了。

儿子刚满七岁那年,我问他想在哪里上学?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和姐姐一起在西宁上学。我和妻子商量后决定让他到我曾经工作生活多年的海南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恰卜恰镇上藏文学校。一年级第一学期结束后他回到了西宁。星期日,我在家里看电视,儿子坐在我身旁也看了一会儿,突然对我说:爸爸,你这样天天看汉语电视节目,我和姐姐还能学好藏语文吗?

老 宅

老宅是一个村落历史的见证和文化的重要载体。它像时间的躯壳,记录了一个家族的兴衰,也知道每个家庭每一代人的所有秘密。对于出生在老宅里的人而言,只有它才是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温暖的家。一个村庄,如果能够完整地保持一百年前的模样,太阳肯定不会从它的上空离开;如果能够保持五十年前的模样,月亮也绝对不会发生圆缺的变化。

一个村庄拥有十座以上一百年前的老宅是应该而且非常必要的。可是,现在的宗果根本找不到十座老宅,顶多也就有那么七八户人家没有拆掉原先的老宅,长期无人居住,把空房子撂在一边,刮风下雨也不管护。至今仍然住在老宅里的人家,如同白天的星星,用肉眼是看不到的。

自从政府实施“新农村建设”、“农村危房改造”等项目以来,人们像终于从万恶的旧世界得到解放了一样,毫不留恋很不惋惜地拆除祖先留给自己的家园,那些高大厚实的土墙和全部采用木质结构的房屋,仅仅几天时间就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由砖块、水泥、铁皮、铝合金、玻璃等材料组合起来的,没有一点地方特色和民族特点的新建筑。全村人把新房该起来以后,仅剩的几座老宅,像城市里的违章建筑,像穿在政府干部身上打了补丁的名牌衣服,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我担心,这些幸运地保留下来的老宅,它们的日子也不会太长。

每到新年的前一天,我总要去自家的老宅里转转,打开所有的门,走进厨房、客房、仓房、柴房、羊圈、牛圈和马骡驴圈,望着发黑的墙壁发呆,触摸熟悉的家具回忆……然后,到佛堂里点灯,摆上供品,感恩佛菩萨的慈悲和家神的护佑,怀念自己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所有在这座老宅里走完一生的先人。

菩 萨

自从村里通了电,有一个叫作电视机的东西它也不声不响地来到了我们的生活中。先是一群黑白14英寸的匣子,过了三四年后彩色18英寸的大箱子于新年第一天早晨相继出现在人们眼前。起初,村里建了卫星地面接收站,家家户户只能看同一个电视节目,有些人想看这个台的节目,有些人愿意看那个台的节目,更多的人因为不懂汉语而希望能够看藏语节目,可是当时藏语电视还没有上卫星,想看也是白日做梦。后来,听说藏语电视终于上了卫星,接着使用方便的小型卫星电视接收锅也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大家在很短的时间内纷纷购买安装,收看起藏语频道的节目,害得家庭主妇们的厨艺时好时差,尤其到了晚上不是菜里放少了盐就是把饭给烧糊了。和大人一起迷上电视的还有孩子,他们不愿出去疯玩,麦场上、河滩边、田野里再也见不到他们捉迷藏玩游戏时欢乐的叫喊声。更重要的是,孩子们没有时间去掏鸟窝、打蛇、捕野鸡、捉兔子、抓住青蛙用秸秆戳破它的屁股往里充气,不再无聊地站在院子里用脚踩踏蚂蚁和其它虫子,顾不上爬到树枝用火烧蜘蛛网,用弹弓射杀麻雀。我们小时候干过的坏事,现在你怂恿他们去干,他们边看着电视边说:你真坏,小动物们太可怜了。听到这话我就想:电视是真正的菩萨,它吸引了这么多孩子的眼球和注意力,使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多少动物的生命因此没有遭到摧残和蹂躏啊!

可是老人们不这么认为,他们很生气地说:自从出现了电视这个魔鬼,我就不能专心念经修行,这些年轻人也不愿学老祖宗,以后可怎么办呢?

朋 友

我回到老家看望父母和兄弟一家,在宗果住了些日子。听家人说村里我一个朋友前段时间从外地娶了媳妇。那天闲得没事,我转悠着到他们家。朋友很高兴,把我请到炕上,指挥新媳妇倒茶做饭,两人聊了村里村外不少事情。以前,他非常爱听老人们说唱《格萨尔王传》,还喜欢听我给他讲鲁智深、武松、李逵、林冲等水浒人物的故事,上中学的时候,我读过藏文版的《水浒传》,一共四本书,译文真的是太优美了,加之书中故事情节曲折、人物形象生动,有些章节我都反复看过几遍。所以,当时我唯一拿手的就是给村里的同龄人和孩子们讲水泊梁山的故事。我这个朋友,那时候只要遇见我就拉着我的手请我接着讲后面的故事,把全书讲完后,他悲伤地问我这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汉有没有后代,如果有的话他们是不是也像父辈一样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就跑到县城书店买了一本汉文版的《水浒后传》,看完再继续给他讲。现在大家都长成大人了,他也不可能要求我讲英雄的故事,倒是想听国际国内的趣闻轶事。可以看出他媳妇很勤快,而且沉稳,脸上的笑也不是装出来的那种。我对他说你遇上了好媳妇。他听后开始得意忘形,在我面前使唤起媳妇来,一会儿叫她在屋内干这个,一会儿让她到院外做那个。后来,他把脚伸到炕沿喊媳妇过来把鞋子递给他,说自己要去一趟厕所。其实鞋子就在他的脚下,弯一下腰伸手就能够得着,可他偏不。结果,他媳妇一边干活一边说:你不要在客人面前耍威风,平时不是这样,今天是怎么啦?我夸她性格直率,也很能干,一定会把我的朋友管得服服帖帖,把这个家治理得让人羡慕。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建 议

其实宗果有很多来自纯牧业区或纯农业区的人。他们当中,大多数是嫁到村里的女性。时间一长,他(她)们就变成了宗果人,但是乡音不会轻易改变。嫁到宗果的女性,把自己家乡的风俗习惯和生产生活方式带到宗果,无意中促进了地区间的相互交流和借鉴吸纳,为丰富和发展语言、服饰、风俗、劳动技能、手艺等文化和生产生活做出了重要贡献。我的母亲是化隆县雄先地方的人,十九岁嫁到宗果,生了四个孩子。现在,从她说话的口音根本听不出是外县人。她老家那边说的是纯农业区方言,跟宗果的口音有较大差别。记得小时候,几个舅舅到宗果看望我母亲,他们说的有些话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一次,二舅在炕上喊我,要我去拿什么东西来。我一听很纳闷,于是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睫毛问:您说的是这个吗?二舅笑了笑然后骂道:你这个笨蛋,我是让你去找这个。说着用手做起了动作。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要我去找扫把,他准备收拾屋子。

宗果每年都有来自外县或本县其他地方的人。他们上半年帮这家干农活,下半年替那户放羊,报酬可多可少,纯粹是混日子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家也找了这样一个帮手,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有天晚上,我們一家人正在看电视,他突然说:安多藏语广播电台和电视台的播音员说的全是牧区方言,他们的方言里又夹杂着自己老家的俚语,农区的观众和听众不容易理解,我们老家的许多观众干脆不收看收听藏语节目。应该给电台和电视台提建议,叫他们多吸收来自农区的播音员和主持人,用农区方言主持节目,这样听众和观众肯定会热烈欢迎。我去过很多牧区,那里虽然草原面积大,但是人口很少,他们的牛羊不看电视也不听收音机,农区有那么多观众和听众,按道理也应该照顾这些人。我听后觉得他这话很有道理。

电影的味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宗果村叫宗果大队,大队的上一级管理单位叫人民公社。公社广播站把有线广播拉进每家每户,晚上吃饭的时候,广播里经常播放一些我能听得懂的藏族民歌和听不懂的汉语歌曲,现在想来,他们肯定是转播了青海人民广播电台或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因为广播站的人不会说藏语也不会讲汉语普通话。有时候会突然停止播放歌曲,广播里传出敲打或吹话筒的声音,接着有人用青海汉语方言说道:“各大队党支部请注意,各大队党支部请注意……”

村里人都爱听广播,但更爱看电影。公社放映队的人是贵客,一个月才来村里一次。每次来都会受到大家的普遍欢迎。听说晚上有电影,学校还没有放学,太阳离西山尚有几步之遥,一些家住得远的老人骑着马、骡子、毛驴或驾着马车、毛驴车已经来到了学校门口,严重扰乱了学校的教学秩序,影响了学生们的注意力,老师讲什么谁也听不见,就想着赶紧回家吃饭再到学校看电影。电影的味道是终生难以忘怀的。天刚黑,放映员把发电机发着,全村唯一的电灯就会在黑压压一大片人群的头顶亮起来。刹那间,大人们停止交谈,孩子们结束玩耍,只有远处发电机的声音在人们的耳畔亲切流动,汽油燃烧排除的烟味被人们深深吸闻。

尾 声

我的前世还在宗果的时候,宗果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村落。他去世以后,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当时,宗果还剩一大半是完美的。当我告别童年慢慢长大时,发现宗果的生态是那么的脆弱,山上的植被在不断退化,严重的水土流失,常年引致洪涝灾害,河道淤塞,耕地毁坏,交通中断......宗果在一点一点变小、变丑、变陌生,变得不像样子。祖先们没有动过子孙后代的奶酪,而我们却没有继承和保护好祖先留下的遗产。

走在异乡,遇见耕种的农人、飘动的经幡、站立的牛羊,看到一片落叶,听到一声鸟叫,闻到一股炊烟,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念故乡。想念宗果,自己又没有时间回去时,我就点一炷藏香或燃起柏叶,然后做梦:把整个宗果包括草山、农田、牲畜、河流、寺院,全村每一户人家房前屋后的树木、鸟虫、道路、石头、阳光、清风,以及夜晚和白昼,原封不动地搬到我所在的这座城市。

终于回到宗果了,可我仍然想念生我养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