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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村

2017-06-07张世勤

雪莲 2017年9期
关键词:青苗罗汉傻子

张世勤

伊甸市。五山县。四海镇。六指村。找到这儿,你就找着我了。找到我了也就找到那条美丽的司息河了。

1、我羞于说出我们村的村名

六指村。很多时候我羞于说出口。

其实,我们村的村名原本并不叫六指,而叫蝴蝶。蝴蝶这俩字明明白白就刻在村头一块大石头上,简草,红色,飘逸,它真的像极了一只蝴蝶,在春天氤氲的气息中,飞舞在司息河两岸,翻翔于四海镇的大地上。但很可惜,这么名字只能出现在镇里的文件或一些正规的场合中,只要到了私下里,方圆数十里之内,只要说起我们村,都是一个调,噢,六指啊!

这称谓绝不代表我们村的每个人都是六指,但据说,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村一下涌出来很多六指——招手之间,不小心看,还以为是莲花指——而且在这些六指者当中,又出现过一批能人。比如说老黑,他是编匠,很早就在这一带出名。编匠显然并不止我们六指村所独有,当年周围村庄从业者比比皆是,但任是谁,编出来的苇席却总是无法超越他,一看柔软和细密度就差了一个档次。他们纷纷前来察看究竟,用料相同,都是司息河两岸出产的芦苇和蒲草,无非上游下游之分。工序相同,都是先削篾子,然后晾晒,然后编织。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老黑把手一摊,很快又握起来抽回。他的意思是:手功。

前来探究的人似乎明白了,老黑是六指,比他们多出来了一根手指。难不成多出来一根手指,对篾子的梳理就多出了一道层次?很多人咂摸着嘴,似是相信,又似是不相信。

我们村因为六指,还出了一批会计。那时乡村的会计普遍使用算盘,有很多年四海镇经管站的会计活基本都被我们六指村承包了。只要你看到在通往四海镇的小路上有人腋下夹着个算盘子,稀里哗啦地埋头赶路,不用问,他一定是我们六指村的。而且你也不用看他的手,他肯定是个六指。后来有电脑了,算盘逐渐退居二线,很多人瞅着六指村的人笑,认为这下六指村的人吃不上这碗饭了。不成想,六指村的人六根指头往键盘上一放,效果照样出奇地好。

听母亲说,当年我一出生,母亲就忙着看我的手,一看,是五指,于是怅然。父亲跟着也很有些不悦,掰着我的小手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我问,为什么啊?为什么,你看看傻子大头不就知道了!母亲这样回答我。村里的大头是五指,我也是五指。母亲显然是担心我跟大头一样,将来也是个傻子。

当然,我们六指村的六指也分几个档次,第六指长在小指以下,最普通,也最实用,算是第一档。第六指长在拇指之上的,叫做拇指六,算是第二档。最高档是双手六指,六指村管这叫做双六。一般认为,拇指六和双六实用价值不高,其实也不尽然。比如说小白,他就是一个右手拇指六,大学毕业后,从县里起步一气儿干到了省城,大家都说他运气真好,司息河的水没白养活他。但后来传出来,他的一路晋升,主要得益于拇指六。因为不管到哪个单位领导都很喜欢他,原因就是领导不管讲话还是作指示,都会看到他始终竖着拇指,无声地点赞。领导也每每因为如此而脱稿讲上大段,把本没多大必要的会议一拖再拖,整得更加没有必要。

2、傻子大头能用实心猎枪打着大猎物

大头,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村里人恐怕也早忘了。因为他个头矮,头大,大家便叫他大头。他是村里有名的傻子,于是村里人习惯上又喊他傻子大头。大头傻虽然已有公论,但他头那么大,大脑一定比正常人还要发达才是。每次见大头,我始终这么想,我不敢确定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比如说,像傻子大头这样的人打个光棍很正常,可他却娶到了司息河西岸蜂王村的雪花。

蜂王村是后来才出现的一个村,雪花的先人都是从四海山上搬下来的。终年疾风骤雨的沉淀,让雪花的肌肤充满弹性,面颊洋溢着富足的阳光,似乎有一股苹果的味道不断向外散发。雪花的父亲曾是当地有名的放蜂人,有一年大水,司息河泛滥成灾,他父亲竟被这场大水邀约而去。放蜂的事母亲不打算停下来,便和雪花一起接过了蜂摊。司息河两岸树林茂密,遍地槐花,是蜜蜂们的乐园。只要把蜂箱一摆,侦察蜂就会四散开去,踩点归来,便在其它蜜蜂面前蹈之舞之,跳什么样的舞和跳舞的时间长短,决定着远近和去向的不同。舞蹈一结束,所有的采蜜蜂便飞将出去。等它们唱着歌儿把花蜜采来后,留在家里的清理蜂也早已把家里上上下下收拾得井然有序。它们热情地凑在一起,开始咀嚼花蜜,开始了酿蜜的过程。

傻子大头因为侍弄不了农活,所以整日里无所事事,竟然也跟只采蜜蜂一样,喜欢往司息河两岸的密林里钻。

对无所事事一说,傻子大头从来不以为然,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的是活可干,他可从来没有闲过一天,他跟村里的任何一个男人一样勤劳。村里有个外号叫独眼罗的,常年扛着杆猎枪打猎,或许是独眼成就了他的枪法,几乎每天他的枪筒上都悠荡着三两只野兔或一两只山鸡。这让傻子大头艳羡不已。他艳羡的并非枪筒上悠荡着的那些猎物,而是猎手的那身行头和由那身行头延发出来的独特气派。于是,傻子大头也学着独眼罗,自己制作了一柄长枪。傻子大头制作的长枪应该比独眼罗的还要威武和美观,唯一不同的是,傻子大头的枪筒是实心的。在傻子大头看来,实心和空心并没多大区别。空心可以打猎,实心照样也可以打猎。从此,傻子大头扛着他那杆实心猎枪,神气十足地开始了打猎生涯。他把自己的地盘圏定在了司息河。要说,傻子大头的确是一个十分勤奋的猎手,打起猎来午饭都顾不得回家吃。在茂密的岸林中,他不时地瞄准一只野鸡,或者瞄准一只野兔,甚至有一次还瞄准了一头野猪。他瞄准它们,看着野鸡翅膀扑闪,腾挪闪躲,四处啄食;看着野兔抬头张惶惊觉,埋头觅草啮嚼;看着野猪“喂喂”低叫,用长长的嘴巴拱掘湿地。每每此时,傻子大头总是在心里发出“嘿嘿”的笑声,这些挂在他脸上的很纯朴很没心计的笑,往往让已经瞄准的猎物逃之夭夭。傻子大头是不会轻易“开枪”的,因为他喜欢瞄准的过程和被自己枪管盯住的那些野物的状态,只有长时间的瞄准和欣赏,直至万无一失时,他才从嘴里发出“砰”的一声。所以他的狩猎,每每都是以空手而归而宣布大功告成。六指村的人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独行的猎手,只要看见大头肩上高高耸起的实心猎枪,人们就会主动跟他搭讪,大头,这又要去打猎啊?是,我去打猎。傻子大头的回答永遠那么认真。远远望见空手而归圆满完成一天打猎任务的傻子大头,人们同样会热情地招呼,回来了?是,是,回来了。傻子大头的回答比任何一个载誉归来者都显得有底气。暑尽冬来,大头唯一一次带回的猎物是一只小龟,这是他在趟过司息河时,不小心用脚踩着的一个小物件,用手一摸,竟是活的,抓起来一看,可爱之极,于是顺手把它挑了回来。挂在枪筒上的小龟,随着他的步伐,悠悠搭搭,四只悬在半空中的脚仍然蹬蹬歪歪。

傻子大头本来一直是在司息河东岸的密林里狩猎,可自从偶然间趟过司息河,踩着了小龟,他才发现司息河的西岸同样也有一片密林。他觉得他的地盘一下扩大了一倍。待他走进去,认真选择好伏击地点的时候,有一个猎物进入了他的伏击圈。显然,这不是一个一般的猎物,而是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当他正在考虑如何对付这场伏击的时候,女人已经褪下裤子,白白的屁股在绿叶间闪烁,接着传来一阵飒飒之声,犹如雨打芭蕉,风吹树响,这直接导致了傻子大头的擦枪走火,在最不该枪响的时候,他竟然“砰”的一声,把白屁股给打没了。雪花迎着他的槍管直直地走过来,他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站在他面前的雪花,一脚踩在枪管上,两手抱在胸前,质问他,你要干什么?

打猎。

我是猎物吗?

傻子大头抬头看了看她说,你比猎物好看。

听他这么说,雪花笑了,一手把他从地上提溜了起来。雪花说,哟,这不是大头吗?

雪花走了一段,却发现傻子大头仍然跟在自己的后面。雪花站住,傻子大头也站住。雪花盯着他,他也望着雪花。雪花看见,此时傻子大头的脸上挂着静静的微笑。对傻子大头的微笑,六指村的人都有定论,那就是傻笑。但我总觉得傻子大头的微笑是我见过的少有的最迷人的微笑,即使用司息河的水作比喻,也并不为过。雪花或许也有着同样的认识。

雪花问他,怎么回事?

傻子大头说,苹果。

苹果?

傻子大头说,你身上有苹果味。

雪花听后又笑了。傻子大头看雪花笑了,自己也很想笑。

雪花没有再赶他。傻子大头跟在雪花后面来到了一堆蜂箱前。这是什么?雪花从蜂箱里抽出一页蜜板,说你自己看。傻子大头看了看,又尝了尝,好甜啊!然后傻子大头说,噢,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傻子大头说,是用沙滩上的沙子做的。

雪花问他,你怎么知道是用沙滩上的沙子做的?

嗨,傻子大头说,这骗不了我。那些沙子,下小雨的时候就是红糖,晴天它就变成了白糖。你说对不对?

雪花敲敲他的头,笑着说,让你猜对了。

从此傻子大头迷上了帐篷和蜂箱,他认为自己应该和这些甜蜜的事物在一起,于是他白天搬弄蜂箱,汗水把脸上的灰尘冲得横竖成行。夜晚,他在帐篷外持枪放哨,高兴时说不定还会给周边的某棵树致举手礼。

傻子大头与蜂和蜜走到一起不久之后,就与雪花走到了一起。大头说,我娶你吧。雪花说,已经有人要过我。大头问她,谁?她说,不告诉你。

傻子大头说,没人要过你!

雪花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撒尿的声音就知道。

雪花摸摸大头的头,你到底是傻还是不傻?

傻子大头并不回答她,只说,就这么定吧!

什么这么定?

娶你啊。

雪花说,我这辈子可是不打算离开这片树林的。

大头说,这好办,我也不想离开。

傻子大头悄悄在司息河东岸搭建木屋。有一天,他拉着雪花的手从西岸来到了东岸,此时两间木屋已经爬满了青藤,这让雪花惊奇不已。晚上,傻子大头仍习惯在外面站岗,雪花从木屋里出来了,扯了扯他的衣襟。大头问,怎么回事?

你进来。

大头说,我得站岗。

现在不用了。

不用了?大头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不用了。

大头又闻到了雪花身上的苹果味,说,苹果!

雪花说,到屋里来闻。

月光透过树枝,斑斑剥剥落满一地,司息河的河水在不远处静静地流淌。

3、是不是所有的红花都有毒

最初,听说傻子大头娶了雪花时,村里好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大头竟在岸林里建起了小木屋,说明这对奇葩是不打算回村里来过。有人问过大头,回来不?大头的回答很坚决,不回来!

但后来,他们还是回来了。

听说他们回村里来了,一伙心怀不轨的男人便心下窃笑。因为他们当中有很多人见过雪花,长得很标致,似乎隔得很远就能感觉到她身上甜兮兮的味道。这伙男人觉得,对付一个傻子,他们的胜算应该很大。

回村后,刚安顿完,大头就顺着院墙里侧挖开了一条深沟。雪花说,你这是干什么?大头满头的汗,并不说话,只管往挖开的沟里填石头。等填完一些刺刺楞楞的石头后,又把从司息河撸来的蒲草,铺陈在上面。

大头睡觉很死,天打雷轰也不会惊着他。他做完这些事后,每天夜里睡得似乎更沉了。

村子里很平静。但随后某一天,村里有一个男人,突然在一夜之间瘸了腿。

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好多妇女都去大头家走动,跟雪花拉呱,小声唧唧,透着对雪花的夸赞。你可真行!你咋想出了这么个法子?雪花笑笑,嘿,这不大头,都是他鼓捣的。大头?雪花说的是实话,但村里来来往往的妇女没有一个人相信。大头脑袋再大,也不过一盆浆糊,他怎么可能想到这么多!妇女们觉得雪花不简单,虽然嫁了大头,却很守妇道,是正经人,换作自己,能不能做到还难说呢!

但接下来,情况出现了变化,大家本以为瘸腿的男人不过是腿崴了一下,一时作个笑谈,过一段时间也就好了。没想到,这青年不但没好,反而引发了骨癌。

这个青年的家人,一开始时怕脸上无光,压根不承认儿子半夜里爬了大头家的墙头。现在眼看转成了骨癌,连命也保不住了,反过头来又一口咬定是因为调皮,爬上了大头家的墙头,而不小心跌落下去的。所以堵上门,要求大头一家赔偿医药费。雪花说,院子里的沟是大头挖的。石头也是大头填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出了这档子事。青年的家人说,你不用拿大头来说事,全村谁不知道他是个傻子!

不出一年,那青年便去了。

那青年人长得帅气,平日里嘴很甜,村里人特别是妇女们对他并无恶感,打打情,骂骂俏,反倒是有几分喜欢。眨眼间,一个活蹦乱跳的青年说去就去了,让人一时很难接受。舆论慢慢转到了雪花身上,由最初的赞美,变成了批判。有的说,真看不出,雪花这人的心可真狠。有的说,想竖牌坊也不能拿人家的性命来竖,是啵?你长得那么美,又嫁给个傻子,由不得这些青年打你的主意。甚至有的说,都是过日子的人,谁还不知道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哪村还没个偷腥的猫,你就是让人家得逞了又能怎么着!有调皮的女人跟着打哄哄,真有那样的事,自己也跟着舒服不是?

雪花感觉在村里待不下去了,雪花一气之下,便带着傻子大头离开了六指村。

等傻子大头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带着已过入学年龄的女儿。雪花没有回来,他们做了分工,由雪花在外面挣钱,由傻子大头在家照顾女儿上学。

如果雪花和大头不搬回村里来住,这些事自然就不会发生。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继续待在司息河岸林里呢?在那里,他们会很快活。为这事,我专门问过大头,你不喜欢司息河?

大头说,司息河好啊!

那咋搬回来了呢?

不搬不行啊。

接着大头就给我说了一些事情。他问我,村里的独眼罗你知道啊。我说我当然知道。大头凑近我说,问题就出在他身上。

当年,独眼罗曾从云南领回来一个女人。女人戴着绚丽的头饰,上穿一件白色内衬,袖口挑着碎绣,外罩一件无袖嫩黄色上衣,腰系绣花短围,下着湖蓝色长裤,走起路来,窈窈窕窕,宛若一阵微风,飘曳一缕清香。六指村的人从来没见过这种装扮的女人,村里的盲人六别看他盲,却似乎什么都懂,有人向他描绘了女人的模样和妆扮,只听他接着就吟出了几句唱词:“苍山绿,洱海清,月亮白,山茶红,风摆杨柳枝,白雪映霞红”。没有人知道这是哪部书里的唱词,过去也从没听到他唱起过。唱完,盲人六说,是云南白族的。

在六指村安下身来的白族女人,很少再穿从家乡带来的服装,但她对衣服的色彩,仍然喜欢带上三点两点白。六指村的人听惯了盲人六说书,很快便从他说的书里找到了名字:白娘子。想起断桥上许仙遇见的白娘子,想起水漫金山寺的白娘子,想起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大家都觉得叫她白娘子,再贴切不过。

白娘子对司息河有着超乎六指村人想象的喜欢。可能六指村的人早已经习惯了它旁若无人的流淌,所以对司息河呈现出的细沙河滩、丰美水草、茂密树林,还有由它所滋润出的大片肥沃洼地,一点也不惊奇。

司息河从堤岸开始,就植被茂密。步过堤岸,是一片湿地,最矮的是杂草,其次是灌木丛,再次是正在起长的小树,最高的是粗大的杨树、槐树、柳树。靠近水边,是一簇一族的蒲草、芦苇、沙条。然后是清澈见底的河水,水上漂浮着青草、绿叶、花蕊,也有三五成群的野鸭自由自在地游动。水中的虾、鱼、蟹、泥鳅,甚至水龟,无所不有。白娘子经常走过堤岸,进入岸林,抚着槐叶,躲着棘条,婀娜于疏疏朗朗的灌木丛中,看树枝间的鸟儿喳叫翔飞,感受被高大树木切割开来的太阳光束。北方的阳光和鸟鸣,北方的蓝天和绿树,让白娘子感到新奇和惊喜。或许比起她的家乡来,这里算不得多美,这里没有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白族建筑,没有金色曼陀罗花树,没有曼殊沙花、琉璃花,没有赶摆、丢包、堆沙、斗鸡、划龙舟、放高升、泼水节,但这里有一条大河,有丰茂的水草和高大的植被,这就够了,足以让她欢喜。她常常喜欢一个人来嬉水,嬉完水还可以唱一曲家乡的歌谣,旋一段优美的舞蹈。

白娘子不仅给六指村人带来了水稻种植技术,而且还给六指村带来了一样很神奇的东西,这种东西让白娘子炖出来的鸡肉鲜美无比。大头曾向她讨要过,她拿出来的却是几个类似龙眼模样的黑壳子。大头问,这么好的东西,能种吗?白娘子说,能。大头就在司息河岸林里种下了。不出两年,本来一片翠绿的司息河岸林,出现了火红的花朵,这让纯朴的司息河又多出了一份妖媚,成为一景。

对这些这火红的花朵,村里人不明白,大头当然更不明白,这些花朵其实是罂粟花,是可以提炼和制造毒品的原材料。大头如此大面积地种植,已经够得上刑事案件。所以县里开来警车,把大头给带走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呢?我问。大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每天问他们,花有毒吗?是不是所有红花都有毒?这么连着问了他们三天,他们就把我放回来了。我回来的时候,司息河已经开始杀树,成片的树被伐倒。

大头问我,你知道是谁种下的那些花吗?

我说不是你吗?

大头的脸上挂着傻傻的迷人的微笑,轻轻地摇摇头,然后说,是双六。

双六的爷爷和叔叔都当过村里的书记。双六的爷爷是小指六,为人低调,处事公平,村里的集体经济发展得很好,很得村民们的拥护。到了他叔叔,是一个拇指六,明显比他爷爷多了不少心眼,村里的一碗水怎么也无法端平。而双六,是双拇指六,这在六指村绝无仅有。他一上任,就盯上了司息河成片的树林。不杀心里痒得慌,于是通过制造罂粟花事件,开始着手大面积地伐林。

其实,大头说,怀恨这片树林的不只双六,还有一个人,独眼罗。

独眼罗?他怀恨什么!

我打猎时打到过白娘子。

大头讲,他打猎还没打到河西时,有一次他在密林里潜伏,一时不明白瞄准的是什么野物,白花花的,他扯开嗓子,砰!一个赤条条的人被他“打”翻了。这一翻,好家伙,大头看见下面竟然还有一个赤条条的。大头当然想也没想,接着又“开”了一枪。被他第二枪“打”坐起來的是一个女人,这女人大头看得很清楚,就是白娘子。人们跟往常一样,问他,大头今天又去打猎了?

打了。还差一点打到人呢!

人?你怎么想起打人?

大头说,嗨,不穿衣服。

怎么会不穿衣服呢?

大头说,还有一个不穿衣服的嘞。

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女人是白娘子,那么那个男人除了小罗汉还能是谁?大家都这么想。

4、小罗汉一家的传奇

六指村有一奇人,盲人六,他是一个左小指六。盲人六打水,那是六指村的一绝。明眼人打水,多用铁筒,碰得井壁叮当作响。轮到他,反倒用最不经跌打的瓦罐。他的住处距井台有二百多米,需要穿过两条小街,三个弯道。每天他都要来这里打一罐水,右手提着瓦罐,左手绾着三米多长的井绳,不必任何停顿就能奔到井台。离井口恰到一步的时候,他根本不作任何试探和犹豫,顺手就把瓦罐扔了出去。最初人们都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认为瓦罐必碎无疑。但他却很快从井底提上满满一瓦罐清水。当然,编席他照样也是一把好手,不过编席并不是他的正业。他的正业是去赶周边各个村庄的集市。他长有一对超大的招风耳,像两座超大功率的雷达,细小的声微都会被他的耳朵收拢,传导到大脑中。所以不过几年工夫,他便从一个听书者成长为一个方圆数十里闻名的说书人。六指村得了这样一个宝贝,便常在夏夜请他说书。有人在小马扎上坐着,有人躺在一拎草苫上,看着明月当空,看着繁星满天,看着乌云压顶,乡村现实与神话故事在这一刻完全融汇在一起。盲人六在说书时,经常说到《隋唐英雄传》。在《隋唐英雄传》里,罗士信善使一条大棍,横扫无敌。他能横推八匹马,倒拽九头牛,一双飞毛腿,钢筋铁骨,每每陷阵,必杀得敌军落花流水。

六指村人都爱听这一段,不仅因为英雄气足,而是因为历史上的罗士信与现实中的大罗汉有相似之处。

大罗汉是小罗汉的爷爷。

大罗汉的块头比常人至少要大出两倍,他是不是能横推八匹马、倒拽九头牛,没人见过。村人见识过的,是他一个人从东山脚石村的石匠那里,推来了五盘石碾。那宽圆的碾盘底座,那浑厚高大的石碾滚子,任谁一想,心都往下沉,但大罗汉一个人从三十里开外就像赶牲口一样就赶来了。至于他倒腾来的二十多盘小磨,根本不值一提。

大罗汉一顿饭能吃二十斤面糊糊烙出来的煎饼,八印锅做的方瓜粥能喝上一锅。当然,只要吃饱一顿,他也可以三天不吃,五天不问。浑身的力气鼓得青筋暴胀,仿佛扎一针就能窜出一条硬硬的皮鞭,这力气憋在身上,一活动各个关节“喀巴喀巴”作响,外人看了都难受。所以他家院子里常见的是两个大个头的用来压粮打场的碌碡,没事扔着玩。后来扔碌碡扔得没意思了,半夜爬起来,跑到村东大沟叉子里垒石坝,一夜垒出半米高。他用的石头都奇大无比,垒起来后又严丝合缝。为此,后来说书的刘小手曾专门向村人们说起过金字塔。

在大罗汉时代,村里主事的就是双六的爷爷。双六的爷爷,有一个很伟大的名字,叫罗斯福。罗斯福无意中看到村东大沟的石坝,问,谁垒的?

有人说,是大罗汉。

他一个人?

一个人。

一晚上?

一晚上。

罗斯福找到大罗汉,说以后你就在村东三条大沟叉子里垒坝吧!

罗斯福真是知人善任,终于让大罗汉有了用武之地。从此,大罗汉吃上一顿饱饭就三天五天不回来,先从村东最南的那条大沟开始,一段一段砌,一道一道垒。南边的沟,他闸上了六道石坝,中间那条沟,闸上了七道石坝,北面那条沟干脆在沟尾处,闸上了一道十八米高的石坝,形成了一个在周边二十里范围内最大的水库。这些小石坝形成的水潭和大石坝闸住的水库,让六指村一岭的薄地皆得灌溉之利,岭地的收成提高了三分之一,这也是六指村比周围村庄富裕的原因之一。

大罗汉力大无比,但他的块头让所有的女人都望而却步。如果著名的媒婆多嘴婶早些年嫁到六指村来,或许大罗汉的婚姻问题并不难解决,但此时六指村还没人能够担此重任。后来是罗斯福出面,找来了小奶奶。

小奶奶比一般的女人还要小,娃娃脸,小裹脚,待人和善,不多言语。从嫁进六指村的第一天起,她就忙着做饭,没白没黑地做,就跟一个做饭机器毫无二致。好在,粮食由大队调拨,管足管饱。不知什么时候得了一点空,小奶奶“咕咚”一声,生下了小罗汉的爹。等小罗汉的爹刚生下小罗汉,垒石坝时不慎被一块石头砸死了,年轻的媳妇改嫁。小罗汉自此开始跟着爷爷奶奶过。

小奶奶把小罗汉当儿子养,一边是一个饭量如牛、力大无比的大力士,一边是一个嗷嗷待哺、娇弱瘦小的小孩啼,小奶奶只能把每天的饭做得更多。小奶奶的生命很顽强,大罗汉逝去之后,小奶奶仍活了很多年,直到把全身都缩到了最小,感觉那状态就跟从司息河湿地里拱土而出慢慢爬行的小蝉蛹一般。

小罗汉没有大罗汉那样大的块头,长得瘦弱,身上常冒着一股哧哧的凉气。村里人都说,这是一股蛇气。因为小罗汉很小时,就跟着垒石坝的爷爷天天在沟叉叉里转悠。在东沟那道十八米高的石坝垒成不久,小罗汉发现自己多了一种功能。石坝下透出的水冲涮成一个泉窝,小罗汉经常到这个泉窝处喝水。突然有一天,他在泉窝处喝水时,身子不觉有些飘动。这种感觉让他很奇怪,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感觉身体飘浮的幅度越来越大。

人有会飞的吗?六指村人没见过。可小罗汉几乎就要飞起来了。村民虽然对此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但想想也能释然。因为,小罗汉是大罗汉的孙子啊!你只要亲眼见证过大罗汉的传奇,那小罗汉无论怎样,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

最后,还是独眼罗的爹揭开了谜底。独眼罗的爹自然是比独眼罗更有名的猎手,他伏在大石坝的远处偷偷观察小罗汉的一举一动。直至有一天,人们听到大石坝下轰然一声枪响,很多人跑去了。

独眼罗的爹说,这回,小罗汉再也不会飞了。

人们从大石坝里拖出来一条奇大奇粗的长虫,蛇头比大碗口还大,两条须子半米多长。

独眼罗的爹说,就是这两条须子让小罗汉飞起来的。

幸亏独眼罗的爹打死了大虫,据说,时间久了,大虫的能量就足以能把小罗汉吸到蛇嘴里去。

小罗汉不会飞了,但自此病病歪歪,再沒有飘浮的轻盈,身上时常冒着一股凉气。想起那条大蛇,想起小罗汉身上的凉气,一提到他,远近的女人们都唏嘘不已,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小奶奶去世后,小罗汉成了一个人。他不愿再住在小奶奶的老屋里,而是学着傻子大头,也在司息河岸林里搭建了两间小木屋。

小罗汉的体格,干不了什么农活,日常生活所需,基本上是由村里管着。他住到岸林里后,村里并没有安排他任何职责和任务,但他没事,喜欢在河两岸转悠,就自觉把司息河两岸的林子看管了起来。

大头打猎打着两个白花花的人之后,独眼罗曾跟小罗汉一人一杆猎枪,在司息河岸林里进行过一场激烈枪战。因为小罗汉住在岸林里,是看林人,都知道他身上有蛇气,那白娘子与一个有蛇气的人走得近,似乎一切都能说得通。

村里的多嘴婶,是这一带的名媒,一般想请她出面不太容易。但她看到小罗汉的难处,主动把说媒的事揽了过去。名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很快多嘴婶就从东山脚下的石庄给小罗汉说来一个。东山脚下的石庄是个穷村,多的是石头和石匠,能打下的粮食很少。石庄人是知道六指村的,六指村不仅村大、地多、富裕,而且有很多传说。大罗汉的故事在石庄一带同样广为流传。

多嘴婶就是从大罗汉的传说入手,与一个一个的石匠攀谈。其中一个石匠的女儿青苗被多嘴婶说动了心。鉴于小罗汉的特殊情况,青苗没讲究仪式,自己选定了日子,绾一个小包袱,跟着多嘴婶就来了。

从山区来到六指村,虽说村东也有三条大沟割出的四片丘陵,但在青苗看来,那跟平地没什么两样。尤其村西的一片洼地,让她惊叹不已。

其时,正值五月,麦子已经黄透,清风徐徐,麦浪翻卷,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茫。青苗似乎能听得见麦穗与麦穗相互碰撞、相互摩擦的声响,这些窃窃私语,让青苗内心激荡不已,感觉纯粹而又澄明。青苗还看到一群群的麦鸟儿,栖落在麦芒上,小爪拨弄着,尖喙熟练地剥开麦子的毛壳。

青苗四顾流连,满目新鲜。她喜欢司息河,喜欢司息河里的水,喜欢司息河岸边的树,喜欢司息河两岸的沙,当然她更喜欢土地,看着六指村一洼肥沃的好地,她就想:这该打多少粮食啊!

青苗满含羞怯和憧憬,住进了司息河岸林中两间爬满青藤的小木屋。青青的树林里闪动着青苗三点两点嫣红。

按说,青苗完全应该在六指村永久地住下来,肥沃的土地,浓密的岸林,清清的河水,金黄的沙滩,温暖的木屋,有理由让她成为六指村的女人,然后为小罗汉生出几个六指。然而不过九九八十一天,青苗就决定要走。

青苗去找了多嘴婶。青苗说,婶,我要走了。

多嘴婶对青苗的做法极为惊诧,也深为不解,六指村不好?”

好。

小罗汉不疼你?

疼。

你在乎他身上的蛇气?

不在乎。

你不愿意住小木屋?

不,我挺喜欢。

你怕树林?

不,不怕。

你怕生出六指?

不怕。

多嘴婶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咱们女人不就是图个好的村庄,好的人家,好的男人,然后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吗?

青苗说,婶儿,你说的对。咱们女人家能图什么,当初我不是绾一个小包袱,就跟着你过来了吗?没想图什么,就是想嫁到一个地多土肥的村庄,跟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你说女人,可是他……不能让我,成为,女人。

青苗一说,多嘴婶也有些吃惊,他没想到会有这一着,这在她媒婆历史上还是头一回。看着年轻的青苗,从山区来到六指村,不愁吃不愁喝,过着舒心的日子,又有很合身的打扮,不过两个多月光景,就明显见出了水灵,细密的刘海下,圆圆的脸泛着光泽,有着山村女子特有的俊俏。多嘴婶甚至下意识地看了看青苗平坦的小腹,想这身肚皮或许可以为小罗汉生下一筐六指,为罗家延续曾经的辉煌和传奇。但青苗一句不能让她成为女人,这理由实在无法让多嘴婶的巧嘴再派上用场。

青苗走了。

多嘴婶来到小罗汉的两间小木屋,看到屋里曾经的喜庆气息似乎还没散完。多嘴婶叹口气,唉,多好的媳妇啊!跟仙女还有什么两样。

小罗汉说,谁说不是呢!

小罗汉不行的事,很快传了出来。六指村的姑娘媳妇们愿意为一个远走的女人,送上她们的赞美:心善,面和,吃苦,俊俏。青苗一走,小罗汉只怕是要光棍一生,在那两间木屋里慢慢孤独终老,于是又都为小罗汉的境遇感伤和惋惜。但小罗汉不行,也有它的好,那就是姑娘媳妇们一下得到了解放,白天黑夜肆无忌惮地泡在河水里洗澡,即使看见小罗汉朝她们走过来,她们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夸张地尖叫,虚张声势地躲避,然后把女人固有的羞涩瞬间开成岸林中的花朵,而是继续追逐嬉戏,一任水花四溅,勾勒出一个个浪里白条。在一个无所作为的男人面前,无遮无拦地展示青春的身体,对女人而言,可能也是一种别样的情趣和满足。每每此时,蓝天白云下的司息河,兜在两岸的密林之中,女人们纯静清脆的嬉闹声,常常向两岸自由地扩展,弥漫进树丛深处。所有这些,都加剧了司息河的生机和妩媚。

小罗汉显然是被冤枉了。我说。

冤枉了。大头说。

那你“打”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傻子大头说,我给你说吧,是双六。

5、多嘴婶说,没有她,就没有我

乡村的媒婆已经是一个过时的角色,像多嘴婶,她的辉煌也早已成为过去。如果她能再年轻一些,继续披挂上阵,村里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的光棍。为什么穷的时候,都能说上媳妇,如今日子过富裕了却产生了这么多的光棍呢?

没有多嘴婶,就没有我,不是说我是多嘴婶生的,而是我母亲是她给说来的。在婚姻问题上,我父亲有自己的想法,要实现这个想法,当时非多嘴婶莫属。

多嘴婶刚嫁过来时还是多嘴嫂,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才升格为多嘴婶,现在应该算多嘴奶奶了。但习惯上,提到她的时候,六指村的人还是说多嘴婶。据说,当年她刚嫁到六指村来时,并不太受六指村人的欢迎,尤其不受女人们的欢迎。多嘴婶随她娘,话多,声音尖细,走路有点拽,一拽屁股就得跟着扭动,一扭动乳房也就跟着颤动,显得很不端庄。有些女人背地里说她“长了一对勾引野汉子的腚”,这在以沉稳风格见长的六指村姑娘媳妇堆里,显得很不合群。何况,她话一多,免不了走话,容易搬弄出些事非。好在时间久了,大家才发现其实多嘴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无心无肺,自己不藏话,话扔完也就算完。这倒比那些心计极深的女人还要强,接触起来更容易。而且,多嘴婶是个热心人,不管谁家有活,哪家有事,她都到场,能搭把手就搭把手,搭不上手也帮个人场。这一点,倒很符合六指村的风俗和规范。关键是,她虽然“长了一对勾引野汉子的腚”,与小叔子们打情骂俏的话也并不忌口,但行起事来,却走得正站得直,从没有故作风骚惹出半点韵事。多嘴婶的丈夫起初待她并不好,常闹点暴力。平日里别看她多嘴,在这事上她却从来都给丈夫留着脸,只字不提。一说起来,都是夸丈夫待她如何如何好,一气儿把丈夫夸得没了脾气,暴躁症渐次改掉。后来多嘴婶在六指村周边一带,一夜成名,让人发现了她另一面的潜能和才智。因为她完成了说媒史上有史以来的最大工程:转亲,七户联转。

转亲,一般是“三转”,偶而也有“四转”,再往上就不多了。再往下,也不多。因为再往下,就是“二转”,二转其实就是“对换”,叫“换亲”,而不叫“转亲”。“七转”的工程之大可想而知,它涉及到了四海镇的五个村和邻镇的两个村,七个村七户人家十四个男女。七个村情况不同,七户人家家境不一,十四個男女性格各异。可以设想,多嘴婶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时间,面对不同的人和各种不同的要求,一张唇边带痣的嘴,怎样不断地张合,把每一句贴心的话语像司息河的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进每一个人的心里,让他们从部分一直到全部地接受。最后结果,七户人家十四个男女都达到了满意,婚礼在七个村庄同时热闹。这种成就和由此带来的巨大效应,任凭谁抵挡都是抵挡不住的。从这时起,大家不再叫她多嘴嫂,而改叫她多嘴婶了,多年的媳妇终熬成婆。人们从此对这个习惯于扭着屁股走路的女人另眼相看,而且对她嘴唇边上的痣,也有了全新的认识:它或许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是克夫的,而是一个优秀媒人最贴切的标志。

就在第三套人民币刚印出来不久,有一天,我父亲揣着十张一元票找到了多嘴婶。多嘴婶说,不需要这么多钱。父亲说,这不是钱。不是钱?父亲说,我想让你记住这票子上的女人。说白了,父亲其实对心目中的伴侣已经有了目标,那就是要找一个新一元票上女拖拉机手模样的女孩,因为那钱票上的女孩,很精神,很干练,很清爽,很漂亮,一见就让人爱。这样的女人谁不爱!都爱。但是我父亲敢于说出来,并当作目标,这勇气非同一般。本来,对多嘴婶来说,她根本不怕你有目标,你只要说出哪个村哪户人家,事情便十有八九能成,没想到父亲给她的却是一张一元纸币,让她去按图索骥,量体裁衣,这难度就大了去了。当时多嘴婶从身上一掏就掏出一张五元票,五元新票的正面是一炼钢工人。多嘴婶把两张票摆在一起,说他们两个成事还差不多。父亲说,那你看看我。多嘴婶抬头,突然发现我父亲的脸膛眉眼跟那个炼钢工人的模样还真有几分相像,这事过去怎么没注意呢!多嘴婶确实是多嘴婶,她好像天生就比别人嘴多,三下五除二,四乘八三十六,真给找来了。多嘴婶按一元票上的人物图案给她上完装扮后,领到了父亲跟前。嫁过来的母亲成了六指村的美人,唯一的不足是她并非一个拖拉机手。不是拖拉机手的母亲却有着一台拖拉机的能量,勤劳能干,效率奇高,后来成了劳模。我和父亲都沾她的光搬到了县里,从此离开了六指村,离开了司息河。

在我还没离开村的时候,我爷爷还健在。爷爷好像并没有多少事可干,他便常常领我去司息河里捞鱼。他在一根长杆顶端置一网瓢,站在岸上就可把网瓢伸到水草之下,逆着水流一刮,鱼虾就进到网瓢里。爷爷把它们扣到岸上,我的任务就是把它们拣进小鱼篓。我们从没捕到过大鱼,也不可能捕到大鱼,或者说司息河里根本就没有大鱼。我们要的就是这些小鱼小虾。有这些小鱼小虾就足以使我们的生活无比鲜美的了。

在不跟爷爷一起捞鱼的日子里,我也有事可干,但那必须是夏天。夏天司息河的密林里会响声一片,“知了”、“知了”地叫个没完。

麦收一过,在司息河岸林湿地的深层中,就有成千上万的知了猴开始涌动,它们顶开土层,爬出来,爬向附近的树干或叶丛,拿手电筒一照,它们宛如树质增生的骨节。在合适的高度,它们停下来,悄悄脱去地下蛰伏时期的陈旧外套,伸展开两片炫丽的薄翼,像本来就很漂亮的女人又裹上了一件华贵的披风,然后开始动情地歌唱。它们从地下来到地上,以为见到世面了,所以一切都变得“知了”。其实,若看它们的穿戴,真应该叫它们“姐儿”。

如果想把它们捉下来,需得是中午,需得用一根长杆向它求爱。用大半碗细面,淘出一小团面筋,置于长杆顶端,这便成了。只要面筋触到蝉翼,它就会告诉你“知了”、“知了”,有时也拉开腔调,“知——”

当然,有一个时期,我们一伙小朋友也不断地重复着做盲人六打水的游戏,每个人都从家里偷出制作泡菜的瓦罐,摹仿盲人六,站在井口,往井里扔。结果可想而知,没有人能够成功,每个人的绳头只拴着一块瓦罐的碎片。最后我们只能在家长的暴打下,收手不干。

在我小的时候,我曾说过大雪是白糖,司息河滩湿润的沙子是红糖一类的话。这话只应该大头说出来才对,我这么说,一度被认为我有可能也要成长为一个傻子。有人曾认真地提醒过我父母,罗提这孩子……好在我没有傻。后来有人煞有介事地总结了我没有傻的原因,说是因为我吃了太多太多的鱼虾,太多太多的“姐儿”。鱼虾补了大脑,“姐儿”补了视力。

现在回想起我的童年,仿佛一片青翠。美麗的司息河给予了我对湿地植物的准确辨认能力。我一度像大头爱打猎爱蜜蜂一样,爱上过这些水生植物。芦竹,芒草,旱伞草,千屈菜,狼尾草,狗牙根,荨麻,鬼针,泽泻,金莲,节节草,蒿柳......等等不一而足。我那时曾朦胧地想过,我将来是不是该学植物学?后来,到底没有走上这条路,学了历史。从此,我便一直纠结在那些过往的人物和事件中,探着头往后看,把背对着时光前行养成了一种习惯。

六指村自从有了第一拨外出打工者,便有了第二拨、第三拨,后来就不论拨了,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外出了。年轻人平时在外,各忙各的,只有春节是个空档。大年一过,各村里相亲者络绎不绝,像明星大腕扎堆走红地毯一样,俊男靓女,成群结队,蔚为壮观。像六指村这样的大村,一年进来几十个女人,不足为奇。可这种盛事,不过几年,就彻底萧条了。过个年,除了年夜里鞭炮齐鸣有些响声之外,自大年初一始,各村各户便鸦雀无声。悄悄走动走动亲戚之后,年轻人们便四散开去,返回了城市。于是再想利用这种形式讨个媳妇已经变得不可能。村里紧缺的资源有很多,第一紧缺的,不是别的,是缺年轻的女人。所以现在的大头很头疼,因为他女儿罗小甜还不到十七岁,就已经被周边村庄的男人们盯上了,人还在镇上读书,家里的门坎就被前来提亲的人基本磨平了。

6、美丽的司息河断流了

我这次回村,并且住下来,是因为接受了一个任务。在早期外出打工的人中,有一个人发了财,发财后,他就想雇我做一件事,写村志。我说,干嘛想起我来。他说,你在县志办整了这么多年的县志,就不能把我们的村志整一整?我有些迟疑。他说,你还记得司息河不?我说我当然记得。他说,可是,它没了。

整村志,我知道他有他的私心,他祖上是石匠,砌过司息河的河堤,建造了通往蜂王村的石桥,甚至发动家族疏通过司息河的河道。也就是说,他们家族对司息河的明澈流淌是有过巨大贡献的。如今,一条曾经宽阔的河流,说没就没了,祖上的业绩也至此干涸。他有些心怀不平,他想借我的手,把他们祖上干过的好事尽皆留下,端与后人。

我不想过多地去关心他祖上的事,可司息河没了,这事实实在在地打动了我。

早些年,双六一边往城里卖树,一边组织杀树,林子再大,也不撑这个杀法。美丽的司息河曾经在两岸密林的掩映之中,像一个害羞的女人,腼腼腆腆地舒展,柔柔媚媚地流淌。可是,后来这树一杀,不仅挂不住落下来的夕阳,遮不住女人们的嬉闹,而且像极了一双被强行剃去眉毛的眼睛,显得突兀和干瘪,再也噙不住往昔半点的情怀和韵致。甚至它的所有生机和妩媚连埋进岸边沙土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接下来的旧村改造和五山县以及四海镇大规模的建设,把司息河的沙子挖采了个底朝天。湿润的司息河细沙的确像小卖部里出售的红沙糖,这一点我当年说得并没有错。可现在它们与河水分手,与钢筋水泥走到一起,已成为一座座高大建筑的坚硬部分。美丽的司息河遭此数劫,变得千疮百孔,在奄奄一息中最后断流。

司息河的断流,别的不说,起码影响到了两个人。青苗离开小罗汉后,无法再回家,她去了五山县城,很快嫁了一个建筑工。日子正好着呢,不想某一天那建筑工一脚踩空,撇下了她。那时我们一家已经进城,她奔到了我母亲这儿来,我母亲在五山县城还算得上个人物。母亲又帮她找了份工作,据说干得也并不如意。后来,她干脆辞了工作,专在我家做点杂务。听她多次在跟我母亲聊天时说起,她最大的失误是离开了小罗汉,离开了六指村。因为她从石山上下来,不仅看见了绸缎般平展的土地,还看见了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她很喜欢小罗汉在司息河岸林里搭建起的那两间小木屋,小木屋爬满青藤,蝴蝶纷飞。母亲说,可是小罗汉......青苗说,他是因为受了点伤。我才知道,当年小罗汉与独眼罗枪战,小罗汉的沙子嘣着了独眼罗的那只坏眼,并不碍事。而他却被独眼罗的沙子嘣着了睾丸,这损失可就大了。但青苗说,因为没有钱,有钱完全可以给他治过来。母亲于是担当起了多嘴婶的角色,在其中一直撮合,想让青苗再回到小罗汉身边。正待事情有新的转机,生活再度要发生奇迹的時候,司息河却没了。没了司息河,没了岸林,没了爬满青藤的木屋,青苗也就掐断了再回六指村的念想。

当然,司息河断流的后续影响远不至此。

司息河断流后,村里的怪事开始频频出现,首先是女人们再也生不出六指了,这让六指村已经变得徒有其名。然后就是癌症盛行,我记得我叔有一副健壮的身板,每年都背着很多东西到城里来看我父母,但他不过四十九岁,正是壮年,就死于肺癌。其实,他是一个活得很仔细的人,不吸烟,不善酒,不喝浓茶。茶里如果要泡上大枣,泡几个那也是有定数的。

六指村是从西往东建在一个漫坡上的,这样当年在划宅基时,村人们都在争抢地势低的地方。这些年过去后,情况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如今这些在低地势处建房的人家,再也喝不上绿豆饭了,因为他们那地儿只看到绿豆在开水里翻滚,却无法将它们煮熟。这些年,六指村消失了很多职业,比如说编匠、铁匠、石匠、说书、放蜂、打猎等等,但再怎么消失,做豆腐的总不会消失吧?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比如说村西的豆腐铺,就亟待关门。原因也是因为水,低地处的水已经做不成豆腐。在这些手工匠中,一时还消失不了的,可能只有木匠,这倒不是他们要打家俱,更重要的是他们要为咽气的人打棺材。

我们家在村里的房子早已经处理了,所以我这次来,是住在大头家里。雪花常年不在家,他那院落已经很破败,原本没有人愿意进来光顾,但现在不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很是兴隆。一是常有来提亲的,二是每天都有来提水的。大头和雪花不用说是村里的弱势,当年划宅基他们不可能划在低处,最后被撮在了岭盖上。打井时下面的住户打十来米就行,他们的井却打下去了八九十米,多花了不少钱。但现在,下面的水凑和着吃还行,但要用它煮绿豆饭或者做豆腐那就别想了,因此大家都要到他这儿来取水。

村里有个外号叫罗小手的,是个医生,他连着几天都到傻子大头这个破败院子里来。我以为他也是来取水的,不是,他不取水。那么,他一定是来向我反映什么事情的,一个村医眼中的六指村,好让我写进村志。我这么想。结果也不是。但看他每次来,都是欲言又止,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有一次,大头去了镇上,给在镇中学读书的罗小甜送东西。罗小手又来了。我问他,他艰难地说,我想看看罗小甜。我说,你看她干什么?他说,我其实是想检查检查她的胸部。检查她的胸部?他见我一脸犹疑,说,是的,我怀疑她......我明白了,罗小手是村里公认的鉴定乳腺癌的高手,他一定是怀疑罗小甜也有什么问题。我说,她才多大!罗小手说,这与年龄没有绝对的关系。那你怎么突然想起怀疑她?因为有人摸过。有人竟摸过罗小甜!我问,谁?罗小手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罗小手的爷爷曾是六指村一带有名的中医,擅长妇科,对痛经、不孕等常见病症有百治百愈之效。罗小手小时患过小儿麻痹,一条胳膊一只手永远停留在了七、八岁上,他由是得到了爷爷的格外疼爱,也得到了爷爷的医术真传。他从十岁起,就比照着爷爷的处方用那只小手抓药,一抓就是十几年,直至爷爷去世,他把这所乡村医药铺接过来。待罗小手行医时,他发现不止头疼感冒的人比过去多了,疑难杂症也比过去多了。罗小手的医术强项与他爷爷一样,是妇科,但已不止传统妇科,新兴妇科病以新的名头接踵而至。过去,村里的年轻人多,小子们常拿女人的奶子说事,说得花天酒地,遍地升腾荷尔蒙的气味。但他们也都不过是过嘴瘾,对女人的奶子并没有真正研究。罗小手才是真正对女人的奶子真正有研究的人。因为他一直抱着一本厚厚的关于女人乳房的书在看,他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女人乳房的构造原理,他能像说一块平常的布头一样,说出它的原料和质地,甚至还能说出“隐约兰胸,菽发初匀,脂凝暗香”、“讶素影微笼,雪堆姑射”之类的文学描述。他曾在一次叔嫂辈之间的打闹中,说不老实我可摸奶了哈。没想到那堂嫂也是热闹中人,衬衫一绉,就现出了两道春光。既是开玩笑,罗小手便象征性地触了一下。那堂嫂笑嘻嘻地,你还真摸啊?可是,没想到正是这简单的一触,罗小手竟然本能地感觉堂嫂的乳房有问题。后来仔细一查,果不其然...... 堂嫂的病不止惊了六指村女人们的心,也惊了周边村庄女人们的心。从此罗小手那只七八岁的小手进入了它从未有过的生命旺季,女人们主动让它一次次伸进自己的怀里,按点,揉捏,供它仔细地体味和认真地把握。因为村里的女人们都相信了他这只手,急切地希望这只手能帮助她们验明正身,给她们一个确切的答案。对罗小手来说,自己正常的那只男人的大手却摸不到女人的乳房,曾经残疾的小手却有着吃不消的艳福。他自己都觉得,生活是多么不可思议。更别说女人们了,对生活充满了多少未知的不安。

十七岁的罗小甜长得很漂亮,大头把自己傻傻的迷人的微笑传递给了她,到了她那儿,只是去掉了傻傻二字而已。我在第一次见过她之后,一度把她看作是司息河的化身,水灵灵的妩媚。我不敢想象医生会如何在她胸前动刀。

7、大头说,说不定哪一天司息河还会重新鼓涨起来

我刚回村的时候,就遇上村里的一桩纠纷。地原本都分到了各家各户,但村里又进行反包统统给包了回去。包回去的目的,是集中转租给镇上介绍来的蓝莓公司。从此,片片沃土肥田再不见了花生、玉米、大豆和高粱,而代之以漫山遍里的蓝莓。蓝莓是什么?留守在家里的女人们都没见过。蓝莓公司的人说,这东西特别适应用女人,跟化妆品一样,吃了它,去年二十今年十八。女人们便都热切地盼着,赶紧种上,赶紧让它长出来,赶紧让它结果。真待结果时,却发现每一条田野小路的两侧,都织就了密密的铁丝网,这景象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见过,好多人也从影视剧中见过,那是当年鬼子进村的标志。我也曾到田野的小路上走过一次,确有时光穿越之感。有一个妇女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果子能让女人变得年轻?她就想迈进去,一探究竟。这一迈不打紧,铁丝把裤裆给剐开了,搞得十分狼狈。有人借机说蓝莓上的人强奸妇女,组织村民跟蓝莓上闹。之所以闹,是因为不仅租金低,而且钱什么时候到手还说不准。经此一闹,村民们搞清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蓝莓上出得租金并不低,而是有一块让村里給瞒下了。于是矛盾点又集中到了双六这儿。

双六家吃水,也是到傻子大头的院井里来提。双六自己也来过,一边提水他还一边打量大头破败的院子,他好像不觉得这院子破败,而是仿佛让大头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满心里想不通。

我相信,双六到大头这儿来,也不全是为了提水,而是因为我。因为听说我要整村志,他可能在琢磨该怎么掌控我,至少是如何能够影响到我。如果不能掌控,那么他的一应作为,或好或坏,可能都要白纸黑字地整进去。关于双六的事,自然很多,我想从司息河入手,认真地跟他做一番交谈。我说,司息河......我刚开了个子头,双六就打断了我。他说,司息河的断流有多方面的原因,你可要知道,如今断流的可不只司息河这一条。这话让我很沉重,因为他说的何尝不是呢!有一个周末,大头去接罗小甜,趁这个空,我问双六,听说白娘子当年热恋司息河,经常把衣服晾晒在树枝上,一个人裸着在密林里舞蹈?双六说,人家是白族。我说,听说你跟白娘子有过事?双六听我这么说,很惊觉。是不是听大头给你说的,他一个傻子,他的话你也信?这些事,看来直接跟他探讨也探讨不出个所以然。

除了双六,到大头破败院落里来找我的人,自然还有不少,这些人都是祖上或近亲中有疵点的人,他们找我,是不希望我把那些曾经的糗事如实地写进村志。比方瘸腿人那一家,他们很关心我如何写瘸腿事件。甚至独眼罗也找到我,让我不必去提他跟小罗汉之间曾经爆发的枪战。他说,一切都过去了,连司息河都没了,再翻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用?不仅如此,即使我拿出任何一个事件,无不是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多个版本互相矛盾,却又都有可取之处。我发现我做不了这个评判者,也不能去做这个评判者。所以这次来,别说我对六指村近百年来的人和事,无法进行全面的了解,即使了解了,我也根本无从下笔。或者说六指村的村志,已经天然地写就了,它就放在那儿,谁愿意看,都可以自行打开。看完了,也自会做出属于个人的评判。

我曾让大头陪我去一趟司息河。大头说,河已经没有了。我说,咱去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呢。大头一听我这么说,很兴奋。对呀,为什么不去找呢?

整个村西,一片光秃秃的,的确我们难以再找到记忆中司息河的半点影子。过去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跟从未曾存在过一样。后来我去伊甸,看到了伊甸城里的伊豆河,我觉得似曾相识,至少,河岸的植被中,有从司息河挖过来的大树。我早说过,我认得,一眼便知。也就是说,这些年不只女人们进了城,花草树木进了城,很可能整条河也进了城。这个发现,我没敢跟大头说,如果说了,他一定非让我带他去看不可。我甚至担心他一冒傻气,坚持把整条河再重新搬回村里,那该怎么办。

听说,在原司息河河址,镇里正在规划建设一个大的社区,至少六指村和蜂王村肯定要合并进来。当年,为了争夺司息河的资源,两村不惜打得头破血流,因着断流,两村却可能要走到一起,亲如一家。我跟大头去找司息河的那天,我们怀着失落的心情,茫然无措,一直待到天黑。没有了司息河的密林,星星出来,无遮无拦,挂满天空。我跟大头说,你跟雪花的好日子快到了。大头迷人的微笑挂在脸上,盯着我。我继续说,你们很快也要住上楼房了。大头望望天上的星星,又望望远处,他幽幽地说,我怎么老觉得,说不定哪一天,会落下一场大雨,司息河又会重新鼓涨起来。我看见我们的房子被大水淹了。

他这么说,我一惊,也许此时从大头的头脑里冒出来的,并不全是傻气。

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在六指村待下去。走的那天,独眼罗的儿子小罗号来了,他已经年过三十,却仍然没能讨到媳妇,所以决计要跟我走,到城里去。路上,我说,你怎么才想起去城里,而不是早一些?他倒也没避我,说我原来一直勤奋着嘞,可眼看过了讨媳妇的年龄,也就不正干了,日常做点小偷小摸也能应付过去。可现在不行了,村里大街小巷都安上了监控,出不得门,没办法了。我一听,如果小偷小摸也算一个职业的话,看来在六指村也要失传。

我问他,你是不是欺负罗小甜了?

他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给罗小手说了。

小罗号说,那还不是都怪他罗小手?

你自己做出来的事,怎么能怪他!

小罗号“嗨”了一声,跟我说了一些情况。大意是,罗小手给女人们开出的保健药方是,要想让奶健康,起码每天要摸三十次以上。于是,女人们都回去摸奶了。见面打招呼,不再是“吃饭了没”,“干啥去呀”,而是“你摸了吗”,摸了!你呢?也摸了。有女人说,你还别说,让罗小手那只小手摸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一圈一圈地来回摸着,还真有点舒服。咋自己摸就摸不出感觉来呢?有人接话说,你要让他那只大手摸摸更舒服!你咋知道更舒服,难不成你是被他用大手摸了?你才被大手摸了呢!

女人总忘不了戏闹。

有一个女人说,人家罗小手说的可不是让你们自己摸,而是让自己的男人摸。

一堆女人,却没有一个男人是留在村庄上的。所以,有个女人直言不讳地说,谁不知道让男人摸舒服啊。别说咱们几个,就是全村的女人有几个有这条件的。

这一说,大家都闭了嘴。是啊,男人个个都跑到城里去了,一年回不来几趟。回来就忙着使枪抡棒,捎带着摸奶还凑合,若让他们专门悠然地摸奶既没那个兴趣也缺时间。

有的女人开始打起小罗号的主意。一帮女人把小罗号给教坏了。小罗号说,小知怎么的,突然的某一天,我就盯上了罗小甜的胸部。可是话又说回来,光让我摸奶,时间长了,不止女人们会疯,我也会疯掉。

他这样说,我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这次回来是受人之托,来整村志,这应该算大事,双六怎么好像并不太在意?小罗号说,他在意什么!他全家都已是外国籍,说不定哪天,他们就搬走了。我问,哪国?小罗号说,不知道,反正他儿子现在在新加坡。他哪来的钱?小罗号面对六指村的大地整个一划拉,说这不都是钱!小罗号接着又说,我们傻啊。我说,你能比大头还傻?听我这一说,小罗号說,切,他傻?我觉得他是我们六指村最聪明的人。

我没想到小罗号会这么说。

我说,其实,司息河断流也是好事,至少村里从此不再生六指了,六指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叫蝴蝶村了。

小罗号说,你看看,哪里还有蝴蝶?

我看了看,确实是,没有蝴蝶。记得,小时候打头碰脸的都是蝴蝶,那么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小罗号很平淡地说,飞走了呗。

我说,不是有漫山遍野的蓝莓花吗?

小罗号说,在我眼里,这些蓝莓花跟罂粟花没什么两样。

我说,可不是,蓝莓能制药。

听我这么说,小罗号说,它能制药但它能治过那么多病吗?

此时,我想起了村头那两个飘逸的简草字,红红的,难不成它们只是蝴蝶的标本?

双六,人家能啊!小罗号兀自又感叹了一声。见我无话,他接着说,他竟然还办了个残疾人证,注册了一家小蓝莓公司,挣大把的钱,还不用上税。

我很惊奇,他怎么能办?

小罗号说,他双手六,跟常人不一样,认定是残疾。

8、司息河到底去哪儿了

伊甸市。五山县。四海镇。六指村。找到这儿,你就找着我了。找到我了,也就等于找着那条美丽的司息河了。显然这已经是天大的谎言,我之所以这么说也不过是在安慰自己,那条美丽的司息河仍然还在,白娘子每年还在那里过一个人的泼水节,小罗汉坐在岸边,与一群无忧无虑洗澡的女人打情骂悄,甚至盲人六仍然端坐在夏夜的司息河堤岸上有声有色地说书。

有一段时间,我连着往村里跑。有人问我,不是不写村志了吗?我说不写了。那你这是干嘛……

因为大头几次问我,你说司息河到底去哪儿了呢?它还能不能回来?

我给不出他答案,我只能说咱们一起找去!

村人便常常看见我和大头经常在六指村村西一带出没。那里是一片空地,正准备建起一座座楼房。

有时,我听到村里人悄悄在议论我,这个罗提,是不是也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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