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荣

1.皱纹里的故事

大年初二回娘家拜年的时候，母亲说：“明天是你外婆太的102岁生日，你们姐妹几个去看看她吧。”我才想起，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去看外婆太了。外婆太是我的曾外祖母，是我奶奶的姨娘，虽然她只比我奶奶大8岁，却待我奶奶如己出，我奶奶也把她当亲娘看，她自然就成了父亲的外婆。

记忆中，我还很小的时候，外婆太就已经很老了。她的头发好像一直都是斑白的，挽成一个发髻用一根银簪别在脑后，并且用一个黑色的网兜把发髻网起来，决不让多余的头发有一根散落下来。我们曾经看过她的银簪，上面雕刻的祥云图案已经被岁月打磨得模糊不清，本来的棱角也已磨得浑圆，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们曾经问过外婆太，那根发簪是不是曾外祖父送给她的定情物，外婆太满是皱纹的脸上似乎伸展开来，闪过一缕红润的光，继而又苦笑起来。她不置可否，但从她的表情当中，我们似乎找到了答案，又似乎永远也猜不透她笑容里的意味。

外婆太的村子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燕子村。那是桂东北贺州钟山北边的一个小镇，美丽的思勤江从村边缓缓流过，永不厌倦地唱着春夏秋冬动听的歌谣。每当我读到“为迎新燕入，不下旧帘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与燕子有关的诗句时，心里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那个美丽的小村庄。村前池塘环绕，荷花飘香，村后青山隐隐，松木成林。外婆太住在一座朱门黛瓦的大宅院里，那里总是带给我很多闻所未闻的故事。走进那座宅院，就像走进一个神秘的花园，让你总想揭开它藏匿在每个角落的秘密。

南方的冬日，阳光慵懒地照在宅院上，整座宅院就像披上一层暗黄的袈裟，如一位垂垂暮年的老方丈端坐在莲花宝座上闭目养神。宅院位于整個村子的中心地带，整片建筑由三座青砖瓦房的院落组成，院落由一座坐北朝南的主房和两座东西相对的偏房组成，主房正中是一个可以摆六张八仙桌的厅堂，两边是厨房加厢房，还有采光用的天井。青石镶成的高高的门槛，雄厚的杉木大门，为了安全，大门后面还另外镶了一道石坎，石坎上均匀地凿了九个坑洞，顶上一根二十多公分的横木上同样凿了九个洞眼，晚上关了大门之后，就用九根手臂粗的杂木抵在上下对齐的洞眼里，给这座宅院加了一层坚固的防护栏。曾外祖父是四里八乡有名的大地主，全乡三分之二的田产几乎为他所有。并且在董家垌那边的石龙、凤翔等乡镇也拥有其他田地和产业。时光流转，往日的辉煌已成为过眼云烟，曾外祖父留给外婆太的唯一念想，就只剩下这座大宅院了。

小时候，每次跟随父亲去给外婆太拜年，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能得到外婆太和舅公他们给的压岁钱，我更感兴趣的是外婆太的故事，因此，我珍惜每一次和外婆太在一起的那些奢侈的时光。外婆太的每一个皱纹里，似乎都埋藏着一个故事，或神秘莫测，深不见底；或幽默风趣，给人教益。那些故事就仿佛长了翅膀一样，载着我，飞向遥远的远方。

冬日的午后，过年的气息还没有散去，空气里还萦绕着烟花爆竹浓浓的硝烟味，我和表兄弟表姐妹围坐在外婆太的厨房里，灶台边，一堆火红的柴火被烧得旺旺的，柴火的四周，围着一圈茶籽壳，时不时有一两颗不饱满的茶籽被火点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外婆太说，茶籽壳是冬天最好的烤火燃料，不仅火力足，而且经久耐烧。茶籽也是外婆太从山上采回来的。每年霜降，外婆太就和村里的一帮婆婆婶婶们到山上采茶籽。茶籽采回来之后晾在阁楼里，等它自然风干之后，一个个茶籽裂开来，露出里面的油茶籽仁。外婆太把茶籽壳捡出来堆好当做燃料，茶籽就用来榨油。外婆太说，那时乡下日子穷，一年到头也难得买一两回肉，这茶籽油就成了一家人一年四季当中的主要食用油了。她就靠着它，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孩子们有个头疼脑热，痱子疮疖的，或者耳朵里进了小虫子，也就靠这一滴油来解决问题。就是这清汤寡水的日子，孩子们竟也无病无灾地长大了。

火堆越烧越旺，茶籽壳欢快地在火苗中跳跃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把外婆太的脸映得亮堂堂的，外婆太的皱纹一条条舒展开来，故事就从皱纹的缝隙处源源不断地飞出来。外婆太给我们讲刘三姐唱山歌智斗地主莫怀仁，讲薛仁贵每天要吃十二斗米饭，讲到杨门女将保家卫国、穆桂英挂帅时，我们就说，外婆太，你也是杨门女将（因为曾外祖父姓杨），你就是佘太君。外婆太眯缝着眼睛笑呵呵地说，对呀，你们个个就是我杨家的好儿郎，无论去到哪里，都要记着国家，学好本领，保家卫国。我们信誓旦旦地答应着，顿时觉得豪情满怀，好像真的跨上战马，驰骋沙场，披荆斩棘，杀敌立功。

七夕节的夜晚，月朗星稀。当月亮爬上树梢，露出半个头的时候，外婆太就让我们围坐在院子里的葫芦架下。大大小小的葫芦穿过头顶密密麻麻的藤蔓垂挂下来，月光把它的影子投映在对面的围墙上，像五线谱上悬挂着的高低起伏的音符。我们坐在葫芦架下，每个人的身上都落满了斑驳的影子，像穿着一件明暗相间的夜行衣。外婆太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当讲到织女被王母娘娘召回天庭，牛郎用箩筐挑着他的一双儿女去寻找，正要赶上时，王母娘娘拔下头上的银簪一划，牛郎织女就被一条滔滔的天河隔开了，我们就牙齿咬得咯咯响，一个劲地诅咒起那个可恶的王母，觉得她是多么的冷酷无情，硬生生地把一个母亲与她的孩子给拆散了。那两个孩子多么可怜呀，小小年纪就没有了妈妈。小表妹听到这里的时候，竟然情不自禁地嘤嘤啜泣起来。外婆太安慰着每一个人，给每一个孩子倒了一小杯她自己熬煮的凉茶。当大家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之后，外婆太又说，不仅我们同情牛郎织女和他们的两个孩子，连喜鹊也被他们感动了。每年的七月七日，成千上万只喜鹊就会自觉地飞到银河上，用它们的身体搭起了一座鹊桥，牛郎织女就能通过鹊桥相会了。外婆太指着天空中一团拱桥形的云团说，你们看，那就是鹊桥。看到了吗？牛郎织女正在鹊桥上相会呢。我们欢呼雀跃，纷纷抬头看天，果真看到了一座云桥，桥上仿佛真的有两个人在拥抱呢。外婆太说，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只要伏在葫芦藤下仔细聆听，还会听到牛郎织女说的悄悄话呢。于是，我们都不肯睡去，都趴到葫芦根下，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侧耳倾听，唯恐错过了良辰美景。可无论我们怎样努力，也许牛郎织女被我们吓跑了，压根就没有听到悄悄话，耳畔只有唧唧啾啾的夏虫拉长声音拼命鸣叫，还有远处田野传来的时断时续的声声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