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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口镇旧事

2017-05-25林立原

辽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灵芝

林立原

1

岳灵芝十七岁那年春天,一个傍黑,街道上传来破锣声,她以为来了耍猴的,急忙跑出家门。

很多人涌上街头,他们看见大怪正用绳子牵着一个漂亮的女人游街。

大怪“通通通”三声锣,然后直着脖子嚷 : “老少爷们哇,俺家的破鞋回来啦!”原来女人是大怪媳妇,三年前跟海上的人私奔了。

大怪把媳妇牵到镇子中央的广场。媳妇一声不响,大怪脱下鞋啪啪打她嘴。

“破鞋,给我说话!”

打急了,媳妇把头发一甩开始讲。

群众都听呆了,那些伤筋动骨的缠绵,那些野火春风的暴燃,那些地动山摇的狂欢,那些不要不要的脸,让小镇发抖。

她直说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海鸥啼血海浪狂翻。全镇的人几乎都到了,夜幕深了,有人为会场点亮了明晃晃的嘎斯灯。有个二混子发一声呐喊:

“外边的男人对你那么好你还回来干什么?你看大怪那个熊样。”

在嘎斯灯的暗影里大怪媳妇默然低下头说:“大兄弟呀,越恣越焦乱(焦躁烦乱)呀,我一人欢起(欢乐),把俺怪一人搁在家里受罪伤天理呐。”

男女情事,水深火热,大乐里面也有大累。大怪媳妇说得坦荡,小镇因为这坦荡原谅了她大半,她又这样仁义,群众就把她全原谅了。大怪更是感动,他给媳妇解开绳子拉了手就要突围,但是群众不答应,如铁桶一样的人墙他们夫妻二人怎么能挤动。大怪火了,骂起来,他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叫道:

“他娘的,谁都不能白听,给钱给钱。”

有人真把一分二分的小钢蹦子扔进帽子。

风越来越大,海腥味越来越重,狂浪扬起的盐潮像雨一样扑到人们脸上。

突然外围的人发了一声呐喊:“不好了,船都打碎了。”

原来人们光顾听讲,没注意到海里起了暴风,许多小船被浪抛到礁石上 打成碎片。河口渔业大队书记赶紧组织青壮年男人去海边拉船,抢救集体财产。

岳灵芝正惊慌失措,一只温热的手拉住她,并朝她后背拍了一巴掌骂她:“都是大姑娘了,这样的热闹也敢看。快给我回家。”

岳灵芝一看,是她妈妈。

那个狂风呼啸巨浪滔天的春夜,岳灵芝蒙着被子,被子很热, 被子上大朵艳丽的花被狂野春风吹得盛开。烫人的花瓣翻卷着她舔食着她。

在黑暗的暴风中,大怪媳妇的男人们的面容越来越近,他们乘着钢铁巨轮来了,他们撞碎滔天巨浪来了,他们喷涌着四海的咸腥,他们身披着远方的霓虹,他们醉醺醺地一头撞进她的怀里。

他们拥着她,拥得她喘不過气,他们嘴里喷出辣辣的酒气,几乎要把她融化。

“嚓”的一声灯亮了,她妈妈的脸也亮了,灵芝猛然从梦魇中醒来了。一个赤条条的男人从她身上滑下来。那男人的前胸有个尖锐的物件闪着白光。

2

黎明时分,刮了一夜的暴风停息了。海面像女人分娩后的肚皮,平静灰暗而无力。

灵芝他们家在抢救渔船行动中立了大功, 灵芝被照顾到国营修船厂当了正式工人。河口镇虽小,但却有北方大港,每天河口港的轮船进进出出十分繁忙。船是飘在海洋上的铁壳子,海水的侵蚀和海上的大风常常使船损坏,这就需要到修船厂修理。修船厂最主要的工种就是电气焊,岳灵芝成为一名电焊工。

一开始厂领导看岳灵芝是个小姑娘,安排她去厂食堂帮厨。食堂里有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娘们,她们对岳灵芝发生了空前的兴趣,围着灵芝打听这打听那。灵芝不愿讲话,闷闷的。她妈妈也是个懒语的人。在小小的河口镇,人们说话就像蜘蛛吐丝,多多说话吐丝才能建立和社会的广泛联系。而懒语的灵芝娘俩,就像不会吐丝的蜘蛛,显出一种让人猜度的怪异。

岳灵芝只在食堂呆了一天就主动要求去第一线学习电气焊。第一线的活是很苦的,整天要与钢铁打交道,焊花飞溅,被烫伤是常有的事,而且有时还要站在海水里作业,这是老爷们干的活。谁也没想到,这么个小姑娘竟敢火里水里滚,最后还让她滚成了。她的焊缝光滑平整干净利索,绝无夹渣气孔弧坑等缺陷,就是经过仪器探伤也是一级焊缝。这手绝活让老工人也心服口服,他们给岳灵芝送了个雅号,叫电焊一枝花。岳灵芝成了修船厂小有名气的人物,工资和男工人一样。

在河口镇的年轻人嘴里,修船厂的岳灵芝是一个最热门的话题。

岳灵芝找没找婆家呀?

岳灵芝将来能配个啥样的呀!

岳灵芝怎么不会笑,怎么总绷着个脸呀!

给岳灵芝提亲的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人们为灵芝物色的对象都是河口港和河口煤矿的,这两个单位的小伙都是吃国家粮的。

岳灵芝从二十岁开始就不停地被她妈妈领着相亲。相亲的情景大同小异,所有的小伙子看见岳灵芝眼睛都发直,但岳灵芝看了人家一眼之后,就把眼垂下了,一句话也没有。久而久之,被相的小伙子们就很愤愤不平。有什么了不起,岳灵芝虽然美,但未免太傲了,甚至不是傲,是有病,不会说话,不会笑,是个木头美人,这样的女子娶回家能干什么?劈吧劈吧烧火?锯吧锯吧钉板凳?

时光像修船厂外的大海潮涨潮落,一天天过去,岳灵芝还是那样冷木头一块。不过这木头的年轮正不知不觉越旋越大。岳灵芝已经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对河口镇的姑娘来说是一道坎,过了二十五就要渐渐归入老姑娘的行列了。此时不光灵芝妈妈,所有的人都为灵芝着急。但灵芝自己,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

其实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二十五岁的木头美人岳灵芝,她已经会笑了。

唤醒这个冷木头的春风是戚小夼。他是岳灵芝的徒弟,跟她学电气焊。

戚小夼刚满二十岁,老家是山里的,上过两年高中,因为家里穷,父亲又在开山炸石头时打断了腿,学业没法进行下去了才到富裕的河口镇挣钱。修船厂活很累,但工资高。不过戚小夼是临时工,在身份地位上和正式工有很大差别。

戚小夼是个山里孩子,能吃苦。岳灵芝自从有了这个徒弟,工作强度大大降低了,所有搬运铁板之类的重活戚小夼都不让岳灵芝插手,他一个人全包了。他也不大愿说话,但特别有眼色,也很聪明,很快掌握了电焊这套活的工序,师傅还在干前一套活的时候他已经把下一道工序的准备工作做好了。师傅中途停下来,需要用锤子或钳子的时候,他已经递到眼前。

几天之后,岳灵芝就开始教他烧电焊的核心技术。烧电焊的第一步就是要摆对身体四肢的位置,护罩的正确拿法,焊把子的正确拿法,腿的正确蹲法,这都需要岳灵芝帮戚小夼摆弄头呀腿呀胳膊呀。青年男女这样近距离的肢体接触,两颗年轻的心都有一种颤动,像微风吹过水面引起的小涟漪。岳灵芝觉得戚小夼身上有一种自己非常喜欢的气息。女人是嗅觉动物,她们有时只用鼻子就可以洞察心灵。戚小夼身上的气味与那些媒人们给她介绍的对象大大不同。他们那些人或者是油滑的气味或者是狡黠的气味或者是粗俗的气味有些甚至是淫邪的气味。只有戚小夼身上是一种清新的气味,是早春树木的气味。而这种近距离的接触在戚小夼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波澜,他是一个来自大山深处的小伙子,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和一个姑娘这样靠近过,她的手扳正他的肩膀,她的手摆正他的胳膊,他的肩膀他的胳膊上就会长久留下那双手的柔软。他干完一天繁重的活,晚上躺进被窝里,会不由自主地抚摸肩膀或胳膊上残存的柔软。

戚小夼虽然是个山里孩子,但他的长相一点都不像山里人,倒像个白面书生。 电焊工有一个特点就是脸皮黑厚,因为长期强光强热的灼烤把他们的脸皮烤出一层黑壳。在电焊工里岳灵芝和戚小夼是例外,他俩的脸怎么烤都很白皙。但有一件事让他们的两张白皙的脸一齐羞得红透了。

有一天岳灵芝教戚小夼焊薄钢板,戚小夼怎么都掌握不好要领,一连把铁板上烧了好几个窟窿。岳灵芝又手把手教他。可就在这时,海上忽然刮起一股异常猛烈的狂风,欠着身子教戚小夼的岳灵芝本来重心就不稳,狂风一刮立脚不住一下就倒向戚小夼,她的脸贴到戚小夼的脸上。等岳灵芝扶着戚小夼立稳身子,他们的脸同时羞得像桃花一样红。岳灵芝为了掩饰尴尬,跺脚骂:“什么破风!什么破风!”

他们成为师徒不久,岳灵芝发现一个秘密。一到吃饭时间就不见了戚小夼的影子,他从没到食堂打过饭。岳灵芝顿生疑惑,戚小夼天天都吃什么?一天中午岳灵芝在修船厂的一个小破铁屋里发现戚小夼正就着一块咸菜疙瘩啃玉米饼子,岳灵芝上前一把夺下,捏了捏,玉米饼子冰凉硬得像石头。岳灵芝厉声喝问:“你天天就吃这个,不要你的胃了?你怎么不到食堂打饭?作践自己呀?”戚小夼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吃不惯食堂的味。”“你胡说!我就没听说有不乐吃热馒头乐啃凉饼子的。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怕花钱?“戚小夼沉默不语。岳灵芝继续盘问:”咱们厂工资在河口镇也算是挺高的了,你老实说,你把挣的钱都干什么了,你是不是搞什么下道的事了?去嫖了?去赌了?“这下戚小夼真急了,他跳起来说:“不不不!不是!我的钱挣一个攒一个,俺家欠了人家的饥荒。”岳灵芝再没说什么,轉身离开小铁屋。

那天吃晚饭时,岳灵芝端了三个冒着热气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和一大碗红烧肉,一下堵到戚小夼面前,命令:“吃!”

戚小夼赶紧往外推:”我怎么能吃你的东西?“岳灵芝把脸一沉喝道:”你哪那么多事,什么你的我的,你是我徒弟,当师傅的请你”。戚小夼还是不肯吃,岳灵芝火了:“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领导不要你了,干这么重的活光啃干饼子,身体早晚得垮,我可不能担责任。”戚小夼一听害怕了,赶紧说:“别告!别告!我吃我吃。”

第二天岳灵芝又给戚小夼买饭。

第三天戚小夼告诉岳灵芝不要给他买饭了,他已经买了饭票,也到食堂吃饭。

又过了一段时间,岳灵芝偷偷对戚小夼说:“你要攒钱还债,从嘴上省不是办法,这几天我给你想了个道,下班以后我们俩出去干私活吧。”

那时的河口镇已经被国家改成河口市,私营工厂开始大发展,许多个体小工厂都需要电焊工,他们雇岳灵芝和戚小夼的工资都是按小时计算,他们这样偷偷干了大半年,戚小夼家的饥荒就还上了。 戚小夼的父母都很高兴,说戚小夼真是遇到了贵人非要他请师傅到家吃顿饭。戚小夼把父母的意思跟岳灵芝一说,岳灵芝爽快地答应了,说:“好呀!我从小在海边长大,还没看见大山什么样。”

一个星期天早晨,他们俩从蓝色的大海边启程,向着东南方那片淡蓝色的山影进发。

戚小夼他们村和他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叫戚家夼。戚家夼在岳灵芝的心中引起一声惊叹,好美呀!那时正是春天,杏花开罢桃花开,粉丹丹的如云如霞;小村的白墙黛瓦掩映在花树间,像神仙居住的地方。当戚小夼把岳灵芝领到他父母眼前时,两个老人真是大吃一惊,他妈好半天才怯怯地拉住岳灵芝的手说:“这就是师傅呀?怎么这么俊呀?葱俊葱俊(胶东土话,很美)”

老人把岳灵芝让到炕上,接着端上热腾腾的的荷包蛋,这是岳灵芝平生吃的最香的鸡蛋,在这仙境般的小山村,连鸡也特别会下蛋。

刚吃完鸡蛋又端上漂着鲜绿韭菜叶的打卤面,刚吃完打卤面又开始上菜肴。岳灵芝真是坐不住了,连忙拉住戚大娘的手说:“好大娘,我哪能吃得下这么多东西呀!”

戚大娘说:“好闺女,你快炕上安坐,这才哪到哪呀,要八盘八碗呢,这是俺们山里人的待客礼数呀!慢慢吃,不着急,不着急”。岳灵芝说:“给大爷治腿花了那么多钱,怎么能为我这样破费呀。”戚大娘说:“你是俺们家的贵人,要不是你帮着,俺们怎么能这么快还上饥荒!只是做了点山里的土饭菜,这都怠慢了。”这时戚小夼的婶子姑姑也来陪客了,岳灵芝几乎是被她们抬着又回到炕上。有一个头发雪白雪白的老奶奶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挽着一筐鸡蛋颤颤巍巍挪进屋子,她嘴里念叨着:“听说小夼领回个俊媳妇,在哪呢?我看看”。

岳灵芝赶忙跳下炕拉住老人的手说:“奶奶,您听错了,不是媳妇,我是他师傅,我比他大好几岁呢。”老人努力眨着密密皱纹里的眼,细细地摸着岳灵芝的手说:“画上的人儿下界喽,大点好大点好,女大三,抱金砖。”岳灵芝笑着说:“可不止大三岁,大好几岁呢”。老人握着岳灵芝手不放,笑道:“大好几岁好,抱好几块金砖“。一屋子人都大笑了。

一屋子人笑的时候,岳灵芝偷眼看了一下戚小夼,万万想不到戚小夼也正在偷看她。

从戚家夼回来不久,修船厂就传出关于岳灵芝和戚小夼的风言风语,说岳灵芝领着小徒弟出去干私活,都挣大发了;说岳灵芝和小徒弟好上了,简直是不伦之恋。这些闲话不用说都是食堂那些叽叽喳喳的老娘们炮制的。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镇上,闲话是长脚的,不久,岳灵芝母亲的耳朵里就灌满关于女儿的传言。

灵芝妈妈又气又急,加紧为女儿四处托人介绍对象, 不久后一段良缘降临在灵芝的头上。

有人把修船厂罗厂长的儿子介绍给岳灵芝。罗厂长的家庭在河口镇很有势力,厂长的儿子小罗长得一表人才,工作单位也好,是河口港务局的正式工。又是老一套,灵芝妈妈领着灵芝相亲。小罗一下对灵芝就痴迷了。河口港和修船厂隔得很近,相亲后的第二天就跑到修船厂找灵芝玩。岳灵芝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小罗说话,一边偷眼观望旁边的戚小夼。她发现戚小夼的脸色像铁板一样青。他寻了一块和他有深仇大恨的铁板,挥舞着锤子就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锤打。打铁声里,本来想和岳灵芝甜言蜜语的小罗现在不得不把情话变成喊叫,就是如此岳灵芝也听不见小罗说什么,张着大嘴朝小罗不停地喊:“你说什么?大点声!”小罗气急败坏地朝着戚小夼喊:“发疯了?这是想赶在下班以前实现四化?”

这环境的确不适合谈情说爱,好在来日方长,小罗自信和岳灵芝将会有无穷的花前月下,他大声和岳灵芝告别了。小罗离去的路上,工人都讨好地向他打招呼。

岳灵芝看着孤愤打铁的戚小夼偷偷笑了。她轻轻用脚踢踢戚小夼:“行了行了,人家都走了。”戚小夼扔下锤子,对着被打得火热的铁板喘气。岳灵芝回到自己的工位上一低头,看见小罗把一串钥匙落到那里,岳灵芝心里顿时明白了。她沉思了一会,把钥匙递给戚小夼轻轻说:“这是刚才那个人落到这里的,他现在还没走远,你去还给他吧。”

戚小夼一下把钥匙扔到地上,大声说:“耍人呀!谁看不出来这是他故意落下的,目的是让你去找他!我去还钥匙算干什么的!该你去!他想用这钥匙打开你的心呢!瞧你俩聊得多热乎呀!”岳灵芝大怒:“好呀!反了你了!敢跟我这么大声说话!好,你不去对吧?行。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从那以后岳灵芝和戚小夼不再说话,默默无声在一起干活。这几天小罗又来了好几次,岳灵芝和他有说有笑的。有一次他们正说得热闹,灵芝的耳朵里忽然听到“扑通”一声,一颗极大的泪珠从戚小夼的眼里滚出,砸在船体的钢板上。灵芝赶忙向戚小夼干活的地方看,戚小夼离他们有二十多米远,正在烈日下低头烧电焊,其实按常理灵芝根本听不到他的任何声音。但是灵芝坚信,很大的一滴眼泪落在钢板上。

那天晚上因为抢修一条船,岳灵芝和戚小夼要打夜班。他们钻进黑暗的船肚子里烧电焊,他们谁也不说话,手中的焊枪电花四溅,像节日里的焰火,黑暗狭小空间的强光,把他俩的脸照成了粉紫色,像一对沉默而热烈的妖魔。

电弧熔融钢铁,鲜红的铁的热血流过的地方,船的伤口漂亮地愈合了。他们一个从船头干起,一个从船尾干起,他们一点点向船的中间靠近,就在他俩的焊口要会合到一块的时候,忽然停电了。紫光没有了,船肚子里一片黑暗,一片沉寂。

他们摸黑收拾工具,他们的手忽然在黑暗中触到一起,剧烈的紫色强光一刹那间劈开了万古的黑寂,他们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接着他们的身体也像电弧熔融钢铁一样相互熔融了。

黑暗中,他们的脸都感受到对方脸上流下的热泪。戚小夼哽咽着说:“你和小罗好,我心里难受透了”。“傻子!谁真正和他好,我是气气你!看你是不是铁块子,想不到你这铁块子竟哭出铁泪了,把钢板都打出扑通一声。”“这几天我掉了好多泪,有的掉到铁板上,有的掉到海水里,有的掉到泥地上。我自己对自己说: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的条件那样差,家里那么穷,又不是正式工,根本配不上你。人家罗厂长家有钱有势,你找着这样的对象也算找对人了。”“胡说!我岳靈芝是看重钱的吗?是看重人家当官儿的吗?以后不准说家里穷,不是正式工这些屁话!我都不说比你大五岁。你今天掉一个铁泪,我的心把你都悯怜(悯怜是胶东土话,含有怜悯和恻隐的意思)透了,我就下决心今晚对你把话挑明,我就要你当我的小女婿。”

第二天一早,岳灵芝把戚小夼领到她妈妈面前,说:“给我准备嫁妆吧,看,这就是你女婿。”

岳灵芝的妈妈气得眼发花,差点没站住。

她把岳灵芝拉到一边,眼睛都急红了,说:“灵芝呀灵芝,你这是闹什么?他是你徒弟整整比你小五岁!你是正式工他是临时工。再说他有什么?你能跟他去南山住石头房子?你跟了他吃什么?吃石头?人家小罗多好的条件,人家罗厂长家是多好的人家!人家能看上你,是咱家烧了高香了。你是好孩子好歹听妈一句话,和这个小玩意分手,和小罗结婚,我大红大紫地发送你。”

岳灵芝冷笑:“我就看中这个小玩意了,我就跟他去吃石头,石头最顶饥。我就去跟他住石头房子,石头房子最结实!”

灵芝妈妈双眼垂泪压低了声音对岳灵芝说:”灵芝呀!咱娘们过到今天这步不易呀!你这份正式工的营生是怎么来的?拿什么换的你心里没有数吗?我这几天夜里老睡不安稳,心里就和开水烫的一样,白天这眼皮子老是跳,用唾沫粘上个苞米皮也不好。我不怕要账,要账我豁出我这个身子抵兑去,我是不放心你呀!你没找下一个好主儿你妈走闭不上眼呐!这次人家给你介绍这个小罗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主儿!小伙子要个头有个头,要貌相有貌相,要工作更不用说了,捧着国家的饭碗儿,一辈子不愁吃喝。关键人家家庭好,老罗家在这一亩三分地有权有势,将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妈怕护不住你。罗家可是能罩着你。那个小戚公理公道讲是个好孩子,但他在这河口根儿浅,就是一根草,穷家薄业,一阵大风刮,整个都拔起来了。等将来有什么事,有什么抓挠?“妈妈的一番话把灵芝说得也落下泪来。停了老长时间,岳灵芝抽泣着说:“戚小夼是临时工,家里又穷,可是他人好。他身上的味好闻。一辈子过穷过富能咋的?穷有穷过法富有富过法,关键一辈子得有一个贴心贴肺知冷知热的人儿。妈你别净想一些自己吓唬自己的事。”

上天可以轻易赐人以婚姻,却不会轻易赐人以幸福,总是要设置障碍在人间。什么大五岁呀,什么师徒关系呀,什么临时工正式工呀,什么钱呀权呀。可是岳灵芝和戚小夼豁出去了,在厂里戚小夼公开用自行车载着岳灵芝出出进进,岳灵芝紧紧搂着戚小夼的腰。他们在前面绝尘而去,后面的老娘们像鸟雀一样叽叽喳喳。

戚小夼拙嘴笨舌,没有以言语说动灵芝妈妈的能力,但他肯下力气。河口镇地处海边吃水困难,一口甜井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自从岳灵芝把戚小夼领进家门,挑水的活戚小夼全包了。原先是灵芝挑水,一次只能挑两个大半桶,中途还要歇两次,换好几次肩。灵芝妈妈舍不得女儿,只有做饭熬粥才用甜水,洗衣服刷碗都用自家院子井里的水。因为离海近,自家的井水有苦咸味。可是戚小夼从甜水井挑满满两大桶水,也不换肩也不歇息,一口气到家。灵芝家的大水缸很高很大,原来灵芝挑回水,没力气把水桶直接提起来倒进缸里,要用舀子向缸里舀。而满满一桶水在戚小夼手里简直成了力量表演,轻轻地就提到远远高过缸口的位置,然后像漂亮的瀑布倾泻到缸里。高大的水缸像迎来它真正的主人,配合戚小夼的雄壮倾倒响应出宏大水声。

戚小夼去甜水井挑水也是一种无言但巧妙的外交。排队挑水的人都会打听这个陌生的小伙子是谁。

“嚯!这孩儿谁家养的呀?”

“这是灵芝的女婿呀!”

“灵芝女婿?阿,好哇!不错呀!”

“真老实!不多言多语!白白净净!让人喜见!”

“ 好孩儿!真有劲!”

到甜水井挑水的都是坊间的普通乡邻,远不像修船厂那些人势利眼。戚小夼又乐于助人,有挑水上肩艰难的老头老太太戚小夼都幫一把,有时干脆送到家,这样戚小夼受到大家的普遍喜欢。有一次大怪媳妇也来挑水,看到有这么个好小伙,就上前捏了一把戚小夼的胳膊,嘻嘻笑:“好肉!硬得像铁。”井上的父老乡亲就护着戚小夼赶大怪媳妇:“去去!别祸祸人家好孩儿!”这条街已经先于灵芝妈接纳了戚小夼。有老太太在街上遇到灵芝妈就笑眯眯地祝福起来:“灵芝妈!你有福气呢!女婿真不错!真好孩儿!到底是灵芝眼色好。”

灵芝家灶不好烧,她妈被烟呛得咳嗽,小夼看了就把秤砣绑上破布爬到房上通烟囱。为这个活,灵芝妈都愁了好几年,她娘们两个哪敢爬到高高的房上。几次想央求哪个男乡邻但都没张开嘴。烟囱被戚小夼打通了,火苗儿欢快地往炕洞里钻。灵芝妈妈欢快地跑出来对房上的戚小夼喊:“好了!好了!烟囱通了!”当一脸黑烟囱灰的戚小夼从梯子上下来,灵芝妈妈的心一下子软得不行,她赶紧把一盆水端给戚小夼。她无言地接受了这个小女婿。

戚小夼发现岳灵芝这个家因为很多年没有男人,荒败之象比比皆是。你看吧,南墙头没有盖瓦,泥墙被历年的大雨冲得半塌;西厢屋山墙的石灰脱落几大块,露出里面的土坯;木窗扇多年不刷油漆已经老朽,屋后的大树多年没有收拾有一个枝干探向房顶,如果再不锯掉起大风时很容易扫着屋瓦。这都是些老爷们才能干动的大活,戚小夼很喜欢有这么多活等着他。

一天下午下班后戚小夼嘴里叼着一个刀锯噌噌往大树上爬,岳灵芝在身后喊:“你一人不行哇,你拉我一把,咱俩干吧。”戚小夼笑道:“算了,哪有女人上树的。”岳灵芝又说:“要不我出去找个男的帮帮你吧。”戚小夼摆摆手:“你都有女婿了还用找外人?”

戚小夼小心翼翼地把大树枝条锯下来,接着又用斧头把这些枝条剁短当柴火。当他把这一大堆剁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岳灵芝在屋里和她妈包好饺子喊戚小夼吃饭。

戚小夼到井里打上一桶水,蹲下身噗噗地洗脸。当他直起身时吃了一惊:一个男人站在井台上,他光着脊梁只穿一个黑色的裤衩,他裸露的前胸皮肤惨白,在这惨白中还有一粒尖锐的东西闪着森凉之光。他的目光也闪着森凉的白光。

戚小夼心头一凛,问:“你是……”

那男人并不答话,他一咧嘴,笑了。

戚小夼想这可能是岳灵芝找来帮他锯树的,他赶忙进屋找岳灵芝,岳灵芝一脸茫然说:“没有哇!我没找人呐。”

“那你到井台上去看看他是谁吧。”

戚小夼和岳灵芝到井台上一看,那里空无一人。

岳灵芝抓住戚小夼的手,戚小夼感到她的手有点抖。

岳灵芝急促地问:“你给我说说,他长什么样?”

3

戚小夼发现从那天以后岳灵芝像变了一个人,她干活的时候心不在焉,甚至有点精神恍惚,戚小夼的直觉认为岳灵芝的变化一定与井台上那个男人有关。他小心翼翼问岳灵芝那人是谁,岳灵芝忽然大怒:“乐谁谁!”

岳灵芝恼得这样忽然让戚小夼下不来台,他嗫嚅着还想说点什么,岳灵芝蹲下身子哭起来。

那天下班后岳灵芝对戚小夼说:“你今天晚上十一点准时去我家,那时我妈睡了,我给你留门子,手脚轻一点,别让我妈听见。”

戚小夼问:“那么晚去你家干什么?”

岳灵芝说:“你去就是,别瞎打听”

那夜戚小夼刚到岳灵芝家门口,门悄无声息开了,黑暗里岳灵芝拉着戚小夼的手进了岳灵芝的房间。岳灵芝闩上门,一把抱住戚小夼。戚小夼的脑子轰然炸响,虽然四周一片黑暗,但戚小夼凭借他的手也能感知岳灵芝是赤裸的。

两个人激烈地亲吻起来,戚小夼亲到岳灵芝眼睛时,嘴里却是岳灵芝的眼泪。戚小夼忽然无比羞愧,自己竟然差一点就做了山里人最不齿的一件事:没下聘礼没大红大紫就不清不白地要了人家女儿家的身子。戚小夼身上的火迅速褪去,他拉过被子像包婴儿一样把岳灵芝包起来,搂在自己怀里。岳灵芝像一条鱼扑棱棱从被子里挣脱,扑向戚小夼,嘴里压低声音喊:“快点,快点!磨蹭什么!今夜就做夫妻!”

4

河口改成市以后开始大发展,修起宽阔的大马路。为了解决吃水问题,市里决定从山里水库接来自来水,知道这个好消息整个河口喜气洋洋。

为了下自来水管,自来水公司开始在河口挖大沟。挖着挖着在离灵芝家不远的河沿上忽然挖出一具男尸。公安局来了,法医一鉴定,致命伤是脑袋被钝器打击所致。警方开始在周围居民中调查。有人认出男尸脖子上挂的一个很大的牙齿。那是一枚鲨鱼牙,尖而白。

灵芝妈妈被请进刑警队。没用怎么审她就全招认,那男尸就是她的后老头,那个春天的暴风之夜,她杀了他。她愿给他偿命。

当年她杀了他,然后一口咬定那男人是因为拉船而被暴风卷到海里了。最后河口渔业大队认定那个男人因公牺牲。因为继父有此功劳,岳灵芝才被特批进修船厂当了正式工。

整个河口市都沸腾了!这样一个小地方竟然能出这种事!人们纷纷惊叹这样一个整天少言寡语柔柔弱弱的老娘们竟有此手腕,简直蔫人闯天祸呀!又有修船厂的老娘们放马后炮,说看着这娘俩就怪怪的,不说话,不往人前凑,敢情隐藏了这样一个惊天大阴谋,简直就像电影里的女特务!人们纷纷议论,这下那老娘们的命怕是保不住了,灵芝的工作也保不住了。

人们料想不到这事竟然还会出现更惊人的情节。灵芝不仅工作难保,她有更大的麻烦。她跑到公安局自首说继父后脑勺那一锤是她打的,与她母亲无关。

那个春风狂暴的夜晚,母亲像母兽一样扑向那个挂鲨牙的男人,撕,抓,咬,开始那男人不还手,只是在嘴里辩解:没把她弄成,打两下行了。可是母亲的无休无止最后把那男人惹恼了,他一把掐住母亲的脖子,母亲翻了白眼,岳灵芝抓起打海蛎子的铁锤,只一下,那鲨牙就瘫在地上,脚蹬了一下,就直了。

最后法院宣判,灵芝妈妈判了五年,岳灵芝判了十三年。

戚小夼到監狱去看岳灵芝。岳灵芝淡淡一笑:“咱们的事,完了。好好找个媳妇……过日子。”

戚小夼也淡淡一笑,反问:“你觉得我能听你的吗?”

5

岳灵芝好像终结了一个时代。她进监狱不久,修船厂就改制了,卖给了罗厂长。工厂由公家的变成私人的,什么都变了。首先裁去大量的闲人,也没有正式工临时工这一说。戚小夼因为跟岳灵芝学到了真本事,成为厂子的骨干,工资涨了,但劳动强度大大增加了。戚小夼现在是拼命抓钱,在厂里干完又到外面干私活。他干这么重的活,又拿出刚刚进厂那一套,一天三顿都是馒头就咸菜疙瘩。他把每分每厘钱都攒起来,往监狱送。

岳灵芝被减刑了,减到十年。有人劝戚小夼:行了,够意思了,帮岳灵芝到这份上就可以了,别等灵芝了,赶快另找个姑娘成个家吧。等灵芝出狱,她都四十岁了,这辈子的好时候都被她耗干了。可是戚小夼还是淡淡一笑。

戚小夼是家里的独子,他父母竟然也不逼着戚小夼成家,就任由戚小夼这么干耗着。河口市的人们都纷纷摇头:山里人呀,直肠子。

时间那样无情地裹挟着人们前行。河口得港口之利发展得很快,昔日的小镇在新时代很快变成一个喧嚣的城市,靠近港口修船厂的那条街尤其热闹。河口作为北方大港,天天有来自远方的巨轮停靠,那些巨轮下来的船员上岸就要找乐子,靠近港口的大街就开起了各种给人们提供乐子的买卖,饭店酒店咖啡厅洗浴城ktv酒吧夜总会样样齐全。每逢华灯初上之时这一趟街上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穿着暴露的女子都在门口招揽顾客。

岳灵芝母女被抓后戚小夼搬进她们家。她们那三间墼垒的土屋子要是没有烟火气顶着三年两年就塌了。他住在岳灵芝的屋子,盖她的被子,枕她的枕头,那被子里好像还捂着她的热气,那枕头边仿佛还有她望向他的眼睛。那一夜足够浸润他十年,浸润他一辈子。

岳灵芝家房子小但是院子很大,戚小夼在院子里种上杏树桃树苹果树,南墙根底下种上腊梅。三月里杏花白桃花红苹果花香气涨满院,一年的光阴就在繁花间开始挪移。到杏子熟桃子软的时候这一年就过了一小半,到苹果红的时候一年就过了大大半,到腊梅顶着雪开的时候一年就圆满了。

戚小夼盘算着要给老房子换上新房笆,倒倒垄,把破碎的瓦换下来,换上新的。半塌的南墙也需重新垒砌,厢房也要抹了新石灰,老门窗也要刷上新油漆。干这些大活是需要帮手的,但是戚小夼没有朋友,他发现除了去船厂上班他好像与眼下的这个新时代关联不大。一个老光棍,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赌钱不说说女人不下下馆子不洗洗脚人们就会觉得你是怪物,没有人和你交朋友,更不用说和你一块做泥瓦匠修房子。在修船厂以前人们管他叫“小戚”,现在小戚的谐音是“小奇”,那意思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人们现在把他和大怪相提并论,人们谈论这河口地方的怪物就会说到“小奇大怪”,就像哼哈二将,又像扑克里的大小王,都是一个组合,怪物也不允许他们孤独,要配对出现。小奇大怪的故事已经成为老河口人的掌故,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

戚小夼想没人和自己干就自己干,不过是慢一点,如今自己最富有的就是时间。他自己搭起架子,自己和笆泥,自己把笆泥运上房。一桶笆泥抹完了要下来提新泥的时候,架子下面一张大铁锨把笆泥撂上来,小戚往下一看,是大怪。他俩相视一笑,算是正式完成了搭配。中年男人是需要朋友的,哪怕为了有人帮你上一锨笆泥。劳动需要人结对子,大怪家的房子也要修缮,大怪也没朋友。

小奇大怪把房子里里外外修整一新。大怪爱上这四季鲜花盛开的院子,经常愿意弄点小酒和戚小夼在花树底下喝一壶。桃子杏子苹果收获时戚小夼都分给大怪,大怪拿回家给媳妇,大怪媳妇赞叹这些果木比超市里卖的味道好。

“这桃子真有桃子味,像以前的桃子。”

“这苹果皮真薄,像八几年的国光。”

五年后,戚小夼把岳灵芝妈妈接回来。

老太太都认不出新家,戚小夼对她说:“妈,你上炕,热乎呢,这炕我隔三差五就烧火。”

老太太上了热炕,小窗外院里子杏花桃花又热热闹闹地开了。戚小夼心里默念:花再开五回,果再甜五回,什么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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