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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地

2017-05-25张勇

辽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王老板工地秘书

张勇

球镇长不姓球,百家姓里倒是有姓“裘”的,可不是姓皮球这个“球”。球镇长的大名叫林球宇,名字很高端大气上档次,视野开阔有内涵,涵盖宇宙环球呀。可啥时候从林镇长蜕变成了球镇长,具体已经无法考证。有人说林镇长的发迹像水浒传里的高俅,也有人说不是这样,指的是林镇长工作中善于推诿扯皮,油滑善变。有人立即反驳说不对,林镇长是个兢兢业业吃苦耐劳作风踏实的好干部,就是名字取坏了,名字里有“球”字所以被戏称为球镇长。究竟指啥,谁也说不清楚。

不幸被人称为球镇长的林镇长是很忙的。到底有多忙呢?一般人是不知道,反正每天晚上加班是经常的事。为此事老婆可没少跟他闹,说你一个小屁镇长咋忙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总理呢。球镇长跟爱人打哈哈说,是呀,我也日理万机。镇长爱人说,好呀,你黑天白日不回家去日理万机,理(李)万机是哪个骚狐狸,看我不撕烂她。球镇长笑得都缺了氧,说没文化真可怕呀。

勤奋有加的球镇长,加了大半夜的班,可人家一大早照旧来上班了,一点也没有因为昨晚的事情影响到白天的工作。走进办公室,球镇长觉得渴的厉害。有多渴呢,从嘴里到喉头都是干的,舌头粘在口腔里不能自如活动,喉结上下运动都感到困难,仿佛能听到喉结摩擦气管的沙沙声响。昨天夜里酒喝得太多啦,此刻胃里也烧得很,急需一碗凉水来中和一下,解解渴,降降温度。找水喝。杯子里没有水,保温壶里没有水,饮水机里也没有水。球镇长没有料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找一杯水竟出了问题,这么难。平常都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小得都不用思考,全凭本能和习惯动作就能实现,想喝水只要端起杯子就行了。可现在整个办公室竟找不出一滴水来,都快赶上上甘岭了,真是奇了怪了。他母亲的。球镇长有些气急败坏,脱口骂出一句颇有品味的脏话。

大清早上的就骂人,这是跟谁呀?

秘书姬米进来了,话音还没落下,人就飘到了球镇长身边,手里端着杯子,杯子里正蒸腾着热气,是一杯刚冲好的咖啡。

骂我自己呢,昨天忘记打水了,现在正渴得要命,嗓子眼里都往外冒火了。姬秘书把杯子伸到球镇长面前。喝我的咖啡吧,刚冲好的。球镇长说这不合适吧,咱俩啥关系呀共用一个杯子,你嘴碰过的我再接触,这不就等于间接亲你了吗。就是直接亲也行,亲一口也不能掉块肉,只要你敢亲我就敢给,不就喝口咖啡吗,这么矫情呢。球镇长干咳两声,气流通过嗓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接过姬秘书递过来的杯子,朝杯子里吹几口气,抿一小口,在浓香的福山咖啡的安抚下,球镇长脸上有了笑容。

姬秘书回身关了房门,走过来靠在球镇长面前的办公桌旁,头伸到球镇长耳边。球镇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嘴里的咖啡喷出来了,溅在姬秘书胸上。深褐色的咖啡汁液呈散点状喷洒在姬秘书胸前的两块“高地”上,在白色紧身套装上,沿着布料的纹理,每个斑点都膨胀扩散,相互间手拉上手,最后生长出一幅层次分明的山水画。球镇长伸手要擦,发现咖啡喷溅的位置实在敏感,不禁下意识的停了手。姬秘书是胡书记的专职秘书,那可是书记身边的人,眼前的“高地”可不是啥人都能攻占的。球镇长生出些懊恼来,这个姬秘书也真是的,大清早不在自己办公室呆着,不去好好伺候胡书记,像做贼一样蹭到自己身边,离自己这么近,还抹那么浓烈的香水,刺激得自己想不打喷嚏都难,简直是不怀好意。

林镇长,我给您雪中送炭来了。姬秘书察觉到了球镇长的尴尬,身子稍微站直些,整理一下颇显露身型的套裙,头与球镇长拉开些距离。

你昨天晚上喝多了,不是为了拉项目完成镇里的招商引资指标吗?咋样,结果如何?

如何?就是一群骗吃骗喝的混混。我也看了,就咱这资源匮乏交通闭塞的偏远小镇,想引来投资商上项目太难了,这简直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球镇长头仰靠在椅背上,双手向前比划着,跟面前的姬秘书发牢骚。

所以呀我说的这个事绝对是雪中送炭锦上添花。林镇长,我有个远房表哥,之前一直在广东那边做贸易,听说有十几亿的身价。他看上咱这里的山山水水了,要来镇上投资,说要建一个生态旅游度假酒店,准备投资2个亿。

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么大的事我能开玩笑呀。人已经来了,就在县城的天怡坊大酒店住着呢。我已经约下了晚上6点在酒店附近的天鸿酒楼见面。您呀白天啥也别干,养足精神,调整好心态,准备参加晚上的宴会,能不能谈成就看您的了。

这事跟胡书记汇报了吗?

还没有,八字还没一撇呢咋汇报?晚上咱俩先去摸摸情况探探底,明天再跟书记汇报也不迟,再说镇里招商引资这块不是你负责嘛。

姬秘书这个消息还真让球镇长生出了一些小兴奋,有点绝处逢生山回路转的感觉。昨晚只想着能谈成项目,球镇长陪那帮人光金六福就喝了5瓶,最后他看见金六福三个字就想吐。可那帮王八蛋,吃完喝完拍拍屁股就走了,投资上项目的事谁也没提。现在机会来了,如果把这个项目弄好,那自己为官也算是颇有政绩。政绩这东西实在是太难获得了,自己需要,姬秘书需要,当然胡书记也需要呀。宦海沉浮,没人想沉谁都想往上浮,没有政绩做依托浮起来就吃力了,年底换届,副县长的位置谁不觊觎呢。

球镇长拨通了胡书记办公室的电话。

书记,小姬介绍来个招商项目……球镇长没说上一句话就被胡书记打断了。

事情我都知道了,這可是关系到镇里经济能否腾飞的大事,晚上一定不能迟到,好好跟客商谈,对方提出啥要求都先答应下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等待你们的好消息。

胡书记似乎很忙,语速飞快,说完急匆匆挂了电话。从话语中可以判断出,胡书记已经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所有细节,显然是姬秘书作了汇报,自己的电话还是打晚了一步。这个姬秘书,不是说谈完再汇报吗,可一出屋就去胡书记那里卖乖了,真是无聊。

出乎球镇长意料的是,晚上的会谈竟出奇的顺利,不止是顺利,简直可以说是成果颇丰,得来全不费功夫。六点不到,球镇长就到了酒店门口,等了几分钟,汇合上姬秘书,两人一同上楼。没想到投资方客商比他们还早,已经点好了菜,在包房里久候多时了。姬秘书介绍大家相互认识,落座后晚宴开始,边吃边聊,气氛很是融洽友好。

姬秘书的表哥王老板矮矮胖胖的,脑袋脖子和身体的界限很不明显,坐在那里仿佛是一堆肉成了精,说话细声细气的,有点吓人。倒是他身边的女孩,妖艳得简直不能直视,一身紧身皮装,包裹得上身下身都鼓鼓的,很吸引眼球。球镇长几次眼睛扫过去,每次心里都打鼓,吃到嘴里的鲍鱼似乎都显现不出鲜味来,原来秀色竟是可餐。

王老板说,小时候就来过这个镇子,在姬秘书家住过一段时间,对这里的山水风光印象深刻,对这里的人也颇具好感。王老板感叹,现在城市里环境污染严重,雾霾肆虐,就连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成了奢望,真是悲哀呀。经济是发展了,可人都不健康了,得不偿失。你们这里的丝毫没有被污染的真山真水太难得了,这就是瑰宝呀,不开发起来惠顾饱受雾霾侵蚀的城市大众太可惜了,你们这是捧着金饭碗要饭,暴殄天物,简直就是犯罪呀。

一番话听得球镇长热血沸腾,禁不住又瞟了对面美女两眼。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应该拿出点干实事的劲头来了,把家乡的资源在自己手上开发出来发扬光大,为百姓谋福利,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夸奖,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呀。球镇长高兴了,多喝了好几杯,和王老板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感觉王老板就是自己的幸运星,对王老板的要求满口答应,承诺说一定不遗余力推进项目建设,与王老板共同进退实现双赢。

王老板承诺说,马上就在镇上注册成立开发公司,第一笔不少于两千万的款子随后就到账,第一期先把生态旅游度假酒店搞起来,后期再建设生态园采摘园,搞绿色有机农业开发。王老板兴致勃发,话语豪情万丈,说中国的希望在农村,未来的朝阳产业是农业,自己要再次创业,再一次创造以农村包围城市的奇迹。如果你不能达到深刻,那么就请你走向广阔,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呀!王老板有些喝高了,酒劲还没下去,诗性又大发了,尖声细气的嗓音念出诗来,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球镇长仿佛真变成了皮球,跑工商所、土地局、规划办、环卫科,忙得脚不沾地,帮助王老板办理相关批文,力争项目早日落地开花结果。胡书记也全力支持,开会说要举全镇之力早日促成项目建设,好几次专门召开协调会议,督促各部门要特事特办,能开绿灯就开绿灯,能走绿色通道就走绿色通道,绝不允许吃拿卡要推诿扯皮。

但事情的进展却颇不顺利,第一关就卡在了用地规划审批上。那次晚宴之后没几天,王老板带着能要了男人命的女秘书来镇里了,为生态旅游大酒店选址。球镇长一路陪同,把整个镇子转了个遍,千选万选,最后王老板看中了村东头的一大片耕地。王老板的理由是,这块地前面临河背后近山,距离公路也不远,是个招财进宝的风水宝地,酒店建在这里一定会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球镇长有些犯难了。这块地可不是一般的耕地,它是全镇最好的一块良田,离水源近,可以说是旱涝保收的宝地。这块地可不是原来就有自然形成的,它是父辈们战天斗地硬从四间河里夺过来的。球镇长听父亲说过,原来的松花江支流四间河流经镇子后,在镇东头就拐弯了,斜插着流过这里绕着北山根流走了。大跃进时,全镇男女老少奋战了3个冬天,修渠叠坝,把四间河改道拉直,把原来河流淘洗出的坑洼沟坎整平,硬是在新河道和北山之间创造出了这片耕地。父亲说他们的壮举引起了很大轰动,还上过当时的光明日报呢,引来许多人参观学习,镇子被树成了学大寨的典型,风风光光了好几年。

每次经过这里,车子开过桥后,球镇长有意无意都会把车速慢下来。不论啥季节经过这里,在护岸红柳和一脉青山之间,展现在眼前的都可以说是一幅田园诗画般的景致。放眼望出去,山水之间的片片庄稼,豆子挨玉米,玉米临着瓜地,瓜地那边又是一片玉米,高的都一样高,矮的也一样矮,像人工修剪过似的,整齐得如等待检阅的士兵方队。春天里,一垄一垄被犁开的土地铺排着浅黑色,氤氲着雾气,整齐安静,开阔宽广。夏天的那一片大地,那个绿的呀,仿佛有了生命般的随风律动,勃勃生机。好几次,球镇长走到此竟有了强烈的尿意,他亲近着父辈们开垦出的土地,倾听庄稼生长的声音,把尿浇向秧苗的根部,不能忘了咱是农民的儿子,啥时候都不能便宜了路边的野草。此刻秋收后的田地也很美,庄稼收完了,田野又显出了原来的平整,满地的黄叶堆积,满眼的萧瑟秋凉。碧云天,黄叶地。

球镇长犹犹豫豫了好几天也拿不定足意,王老板一天几次电话过来催,说赶紧把事情定下来,办事要讲求效率呀,这样拖着可不行。球镇长回答说,这么大的事要开会研究后才能决定,您稍安勿躁,耐心等着把。球镇长去找胡书记商量,胡书记说还研究个鸡毛呀,只要王老板肯投资,别说一块地,就是他看上镇政府了我都给他腾出来,别拖拖拉拉了,赶紧办去吧。

球镇长提醒胡书记说,问题是那是块耕地,而且是基本农田,不是集体用地,要转成商业用地必须经过国土部门审批同意才行。

基本农田咋啦?守着基本农田能给镇上增加财政收入?种地都不收税了多留着农田有多大意义?镇里能增加多少税收?它就是金地也不行,闲在那里光种粮食那就是浪费,不如拿出来搞商业开发,又能增加财政收入又能解决就业,这事双赢的好事。胡书记高屋建瓴,话说得掷地有声。

球镇长去县国土局跑批文,头两次去竟然扑了空。国土局的马局长本来答应好好的,可是球镇长一到,国土局人就说局長出去了,说是有急事才走,留下话说实在不好意思,下次再来吧。第三次去,球镇长吸取了教训,改变了进攻策略,电话中直接把见面的地点约在了天鸿酒楼,时间约在下班后,说是绝不谈工作,只陪局长喝酒聊天,增进哥们之间感情。

距离晚宴的时间还早。球镇长无所事事,沿着松花江边漫步。县城不大,可真是个好地方呀,松花江在此弯成个U型,把小城抱在怀里,江水清澈见底,远岸处的完颜吴乞买(金太宗,完颜阿骨打四弟)狩猎台突兀耸立,倒映在江水里,随水波起起伏伏若隐若现,徒增几许神秘。附近的水里游过来一群鸭子,唧唧呱呱忙忙碌碌的,许多鸭子立起身体把脖子尽力伸入水中,只露出两只红掌和半截尾巴在水面。球镇长观察了半天,发现鸭子们每次出来时嘴里都是空空的,似乎啥也没吃到,但鸭子们仍然争先恐后乐此不疲。

为了提高成功率,确保这次见面拿下马局长,球镇长决定让姬秘书来参加这个饭局。他电话联系了姬秘书,告诉她吃饭的时间地点,叮嘱她一定准时参加。姬秘書欣然赴约。果然在姬秘书的强大火力下,马局长很快缴械投降,喝得话都说不连贯了,自然事情顺利解决了。马局长不但答应给出用地手续,还在土地出让金上大开方便之门,答应只收一半费用,附带条件是,把他的小姨子安排进生态大酒店上班,一定要安排个轻松又体面的活。球镇长想也没想满口答应下来,说放心吧马哥,此事绝无问题,你就准备让咱妹子上班吧。

送走马局长,球镇长掺扶着已经醉了的姬秘书去红颜大酒店。夜晚的江边很美,岸边的万家灯火晃动在江面上,仿佛江面上有千帆渔火万盏河灯,闪动得飘飘渺渺似真似幻。事情办妥了,球镇长十分兴奋,感觉自己离这县城又近了一步,也许要不了多久,自己每天晚上都能来这里散步看灯火了,千万扇窗子里面,一定有一盏灯火是属于自己的,想想就让人心潮澎湃。

还没到酒店,姬秘书竟吐了,吐得翻江倒海花容失色。吐后靠在江边护栏上缓了一会儿,酒气基本消去了大半,脸色恢复了正常,人也清醒了。

姬秘书,真是太谢谢你了,我真是该死,害你喝了这么多。

没啥,都是为了工作,为了镇里。

说真话,你这样帮我到底为啥呀?

为啥?为了我喜欢你行了吧。

别开玩笑,说正经的呢。

我说的是正经的呀。知道你上边有人,又这么能干,早晚得高升飞走,我这也算提前投资,买你这支潜力股,有一天发达了可别忘了拉妹子一把,我可不想在这穷乡僻壤当一辈子小秘书呀。

在酒店里他们自然睡到了一块儿。姬秘书虽然比不上王老板的小蜜妖艳狐媚,但在镇里也是出了名的美女。美人在侧,球镇长激情勃发,感觉自己眼前就是光明大道,必须要全力以赴鼓足干劲大干快上,争取早日完成项目建设,为自己抢得先机,为身边的美人献一份厚礼。球镇长感觉自己瞬间膨胀了,身体仿佛化成了一粒出膛的子弹,电光火石间正打向靶心。

第二天球镇长到规划办去找老王头,拿宗地号落实实际用地面积。老王头说那块地用不了,省里的控制性总体规划中,那块地将来要改造成高标准农田示范区,因此绝不能搞商业开发。控规不能更改吗?球镇长问老王头。控规是国家总体性规划,是经过专家论证审批备案的,绝对不可以随便更改,要改你们改,到别处去建生态度假酒店吧。球镇长去找王老板协商,看能不能换个地方。王老板说啥也不同意更换地方,说不让在那里建就不投资了。很明显,那块地距离公路近,交通方便,环境好,搞度假酒店生意一定错不了。

项目卡在了规划用地上。球镇长一筹莫展,感叹着干点实事咋就这么难,条条框框咋就这么多。去跟胡书记汇报。胡书记说,狗屁规划呀,老子的地盘老子说了算。老林,你还是魄力不足呀。规划规划嘛,那就是个设想,距离实施还远着呢,不用理它。它那八字还没一撇呢,咱这都未婚先孕成了事实婚姻了,孩子都怀上了咱还怕啥。就算将来真搞高标准农田示范区,就非得占这块地方呀,改改设计换个地方不行吗?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规划办老王头很生气,吵嚷说要到县里去评理去,去省里举报他们这些违反国家政策的混蛋们。胡书记说别理那个老顽固,他没进上高级职称心里正不平衡,到处撒野火找别扭,早晚撤了他这个规划办主任。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定好用地范围,清理地面的杂草秆棵,砍伐小河边的红柳,四周竖起围栏,洽谈包工队伍,进机械设备,一片黄地之间塔吊竖起来了,围栏之内,颇有点大干快上的样子了。只是搞征地时出现了一点小麻烦,老刘头躲在河边的瓜窝棚里说啥也不出来,任凭你给多少钱也不同意占他的瓜地。

老刘头老伴瘫痪在床,老刘头每年就靠卖瓜的钱维持老伴的医药费,失去了瓜地,那点征地款要是花没了老伴就得死。老刘头觉得反正都是死,干脆抗争一把,就在瓜窝棚里不出来,看你挖掘机咋下手,死也要死个壮烈。老刘头一辈子活得窝囊,老了老了却来了个英雄气概破釜沉舟。

球镇长还是有办法的,他做通了王老板的思想工作。王老板答应老刘头,每个月给他两千元钱,让他当保安守大门。在巨大利益面前,老刘头收了神通,缴械投降了,乖乖穿上保安服装,领着他家的老黄狗,白天黑夜地巡视工地去了。

胡二打电话给球镇长,约他晚上去县城天鸿酒楼。胡二也是本镇人,和胡书记有点亲戚关系,据说是胡书记出了五服的兄弟,算是本家同宗。就仗着这点关系,胡二身边聚着一帮人,承包着镇上的沙场砖厂,腰包鼓了,做事狠毒跋扈得紧。球镇长说胡厂长有啥事就直说,不用麻烦,我最近事多,忙着呢。胡二说啥事也没有,就是想老哥了,想聚一聚,联络联络哥们感情。球镇长说,那等忙过这阵再说吧,我真没时间。见球镇长没有答应,胡二有些急了,说球哥我真没事求你,就是有事也求不到你呀,我不找当书记的哥哥舍近求远找你镇长,有意思吗。再说我大小也是个厂长,说到底砖厂也算是镇里的企业,解决了好几十号人就业呢,就算我找你镇长汇报工作行不行?

球镇长去了。还真没事,酒桌上胡二一句沙场砖厂的事也没提,只说喝酒吹牛扯淡,讲黄段子,拿酒灌身边的女孩儿。男男女女一大桌子人,男的都是沙场砖厂的人,算是胡二的保镖。女的都是附近英皇歌厅的小姐,是胡二特意叫来陪酒的。任凭左右两个小姐生拉硬劝,球镇长一直保持清醒头脑,控制酒量不让自己喝高。胡二说球哥你还是没放开,你得拿出量来把两个小妞放倒呀,女人不喝醉男人可没机会。球镇长说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胡厂长财大气粗,身边美女如云,机会肯定天天有哇。

喝完酒去到歌厅唱歌,球镇长说自己头晕,想回去休息了。身边两个小姐不让他走,推推搡搡的进了歌厅。唱了几首歌,小姐们说要玩骰盅,输了罚酒。球镇长不大会玩,被罚了好多酒,人有些迷糊了。胡二说球哥喝高了,不玩了,散了吧。

球镇长清醒时是在第二天上午,发现自己正躺在宾馆的床上。胡二和两个小姐挤在床对面的沙发上,胡二露出两颗黄板牙正朝他笑。球镇长发现自己床边摆了一叠照片,都是自己和两位小姐的裸照,场面实在不堪入目。球镇长明白了,自己被胡二算计了。

球镇长坐起来,点支烟猛吸一口,再慢慢呼出。直说吧兄弟,到底要怎样,没必要玩这些花样。

胡二嘿嘿一乐说,球哥你想哪儿去了,放心,啥花樣也没有。球哥你可能也听说了,我那两个厂子最近效益不大好,工人们都好几个月没开支了。沙子红砖卖不出去,还说我强买强卖,说砖的质量有问题,沙子里掺泥作假糊弄人,这些都是竞争对手故意黑我给造的谣,其实咱那红砖和沙子好着呢。球哥我就想呀,把咱那红砖和沙子拉到度假酒店工地去,反正用哪家的都是用,咱也照顾一下自己的企业,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胡厂长这事我可能真帮不了你,酒店是王老板出资的,工地上建筑材料的采购都是王老板的人管着,我说了也不算。

球哥你就别推脱了,我去找过胡书记,书记说你是项目责任人,都归你管。再说王老板他十几个亿身价的大老板,他不会在乎这几个小钱,他又不经常在工地,项目委托镇里管,啥事还不都得你决定。就这样吧哥,明天我就把材料往咱酒店工地送。放心吧球哥,等材料款回来少不了你的,就这么定了呀。

胡二收起床边的照片。球哥,这个房间我给你长期包下了,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两个小妞你想啥时候用就啥时候用,保证随叫随到,服务到床上。放心,有照片在我手上他们不敢不听话,否则把照片发到网上去,让她们一辈子也嫁不出去。球哥,你就安心享受吧,这事除了天知地知谁也不知。

项目建设进展得十分顺利,工地一天一个样,楼房基础已经快完成了,就要开始砌筑墙体了。做为项目的直接责任人,球镇长每天至少来工地一次,也不具体干啥,走走看看,和碰面的民工聊几句,到保安室喝茶,听老刘头哼几句评戏,就爱听老刘头唱的桃花扇。

胡二出手可真快,没几天的功夫,红砖和沙子堆满了半个工地。球镇长开始不去工地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头堆满了烟灰缸。胡书记每天都打电话来催,要求球镇长加强监督力度,加班加点施工,争取早日竣工营业。球镇长每天吃不香睡不好,不敢走近工地,不敢看一天天长起的高楼,被胡书记逼急了他就出来去河边坐着,盯着河水发呆。有几次他联系姬秘书,想约姬秘书出来说说话,总是约不成,说是这几天工作忙,过几天再约,说是出去学习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球镇长心里憋闷,去保安室喝茶,听老刘头唱桃花扇。晚上竟与老刘头喝了酒。老刘头受宠若惊,说真想不到,镇长这么看得起我,陪我这个老不死的喝酒。球镇长说,您客气啦大爷,我小时候淘气,可没少偷您的瓜吃。您老仁厚,看见也装作没看见,好人呀。老刘头感动了,没想到镇长给他这么高的评价,一口气干了杯中酒。

球镇长喝多了,躺在保安室的床上睡着了。朦朦胧胧中,他看见工地上来了好多人,好多车辆,四周插满了彩旗,锣鼓喧天热闹非常。胡书记王老板他们都来了,围着酒店大楼看。酒店大楼整个被红布包围起来了,五颜六色的彩带从楼顶飘下来,每条彩带上都挂着个美女,美女们穿着比基尼,带着狰狞的面具,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胡书记和王老板两人用力扯着红布,随着红布的移动,酒店大楼也跟着移动,揭去红布,酒店大楼竟被红布拉扯着垮塌了。彩带和美女都被埋在了废墟里,金碧辉煌的大酒店瞬间还原成了一地丑陋不堪的砖头。

球镇长惊醒了,发觉自己被梦中的情景吓出了一身冷汗。

球镇长病了,一天几次跑卫生所挂药水,工地上很少见到他人影儿。县里质量监督站的人来了,对工地的施工质量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结论是工地所用材料不合格,红砖强度不符合规范要求,沙子里含泥量也太大,不符合规范要求。质量监督站对工地下达了停工整改命令,要求包工队伍把不合格的建筑材料清理出工地,已经用在建筑上的要立即拆除,绝对不能再使用。

胡二去找球镇长。球镇长说这几天一直病着没去工地,对工地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知道。胡二说你骗谁呀,你是总负责人,你不通知质量监督站人家能来检查?球镇长说人家是质量监督机构,检查在建工地那是人家正常行使监督管理权力,不需要通知,也不是针对某个人,那就是人家的日常工作。

那我那些材料咋弄?还真要退场呀?球哥你给想想办法,跟质监站的人说说,我听说质监站刘站长是你同学,你出面给沟通沟通,花多少钱我出。

这事恐怕不行,这不是钱能解决的事,我帮不了你。不行胡厂长你就把材料运出工地吧,建筑质量的事可开不得玩笑呀。

操,谁有闲工夫开玩笑呀。怪不得都叫你球镇长呢,你可真能推诿扯皮呀。见死不救是吧?没关系,要死大家一起死,临死我也抓个垫背的。我就不信了,离了你地球还就不转了?胡二扔下几句浑话,愤愤地走了。

球镇长的病还没好,县里纪检组下来了,竟宣布了对球镇长的处理决定。说球镇长违反中央八项规定,出入娱乐场所,涉嫌嫖娼,要求立即停止工作,接受组织调查。

工地停了几天又复工了,这次是胡书记亲自坐镇工地,要求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施工,停人不停机械,确保月底主体工程全面完成,争取十一黄金周之前酒店能开张营业,向党的生日献一份厚礼。

还没到月底,省里规划设计院的专家、国土厅的领导来了,工地被彻底叫停,勒令下马。说是接到举报,酒店项目建设违反国家相关规划,用地也不符合相关审批手续,必须全部拆除,要恢复地块原貌,清理回原来耕地的样子。

真正停工了,工地恢复了安静,包工队去了其他地方,塔吊拆除了,施工机械被拉到别的工地去了。

对球镇长的调查持续了2个月,也没个明确结论,但是县里说鉴于球镇长在具体操作招商引资工作时,做为第一责任人把关不严,违反有关政策规定,致使项目流产,给投资商带来不小的经济损失,给本镇的投资环境带来负面影响,因此党委研究决定,给与其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十一”过后,胡书记竟调去了县里,当上了副县长,主管全县的招商引资工作。球镇长处分还没有解除,却被“带病”提拔成了球书记。王老板还经常打电话来闹,说是要把镇政府告上法庭。球书记跟姬秘书说,跟你表哥好好商量下,他一个十几亿身价的大老板,就别跟这几千万较劲了,就当他为家乡人民做贡献了。小姬,你处理好这件事,我提拔你到文化站做站长去。

球书记组织人去清理酒店工地,争取在入冬前清理出来恢复黄金地的原始面貌,不耽误来年的春耕。清理队伍刚进入工地,从大楼黑洞洞的门洞里出来一群人,阻拦清理行动,不许人拆除酒店大楼的一砖一瓦。这群人领头的竟然是老刘头,其他人也和当保安的老刘头一样,基本都是黄金地的原主人。

球书记有些懵了,问大家,咱把土地清理出来,明年还种庄稼,你们都是土地的主人不高兴吗?为啥还要阻拦呢?没人回答球书记的问话,人们排成人墙护着酒店大楼,用行动对抗着拆除行动。

老刘头蹭到球书记面前,竟给球书记跪下了,就那么跪在碎石上,也不回答球书记的问话。

球书记说,刘叔你这是干啥?这黄金地可是你们当年开垦出来的呀!

球书记想把老刘头拉起来,老刘头两手拄着地面,头深深埋在胸前,不抬头看球书记,也不说话,就那样无声无息的跪着。

人群里有人说话,接着有不少人嘀嘀咕咕。球书记听明白了。村民们怕把黄金地恢复了那征地赔偿款就得退回去,攥在手里的现钱谁愿意吐出来呀。再说有些人已经把征地款变成了家里的摩托车,媳妇脖子上的金项链,大儿子订婚的彩礼,想退回去也难了。还有王老板给他们承诺过,答应失地的人家每户安排一个人进酒店当工人,上班挣现钱。有人因此条件30多岁的光棍汉竟找到了老婆,这楼要是拆了,工人当不成了媳妇没准就黄了。

有人说不光是这些,听说县里正找关系想办法,争取项目再从新审批上马,所以暂时不让拆除酒店大楼。还有人说这些都不对,是胡二背地里搞的鬼,胡二每人给出20元钱,让这些人阻挠拆楼,说是不把材料款给他全部结清了,谁也别想动这大楼。又有人说真实情况不是这样的,说这一切的背后指使人是王老板。究竟是谁,一时没人说得清楚。

酒店工地没有被清理,酒店大楼孤零零的立在黄金地上成了烂尾楼。黄金地早已面目全非,满地的砖头瓦块,胡乱堆放的河沙块石,一堆烂模板,又一堆烂模板,烂模板堆附近,又是一堆一堆的烂钢筋。施工隊早就走了,留下一溜矮趴趴的板房,门窗都残缺不全了,烂拖鞋破工作服东一堆西一堆。女人用过的卫生巾,一半陷在沙子里,一半留在外面,随风招摇着。地面已经看不出一丝曾经是耕地的样子,碎石子碎砖头沙子被机械车辆碾压过,牢牢地镶嵌进泥土里,置换了原来的土壤。

老刘头还在工地上,仍然忠于职守,每天佝偻个身子在工地上走来走去四处巡视,身后跟着尾巴拖在地上的老黄狗,守护这工地上一堆破烂建筑材料。偶尔还能从老刘头漏风的嘴里听清楚几句桃花扇的戏文: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清理工作进行不下去,人都走了,工地又安静了。老刘头白天黑夜守着工地,竟出问题了,平常睡眠质量极好的他竟然失眠了。老刘头睡不实成,不能进入深度睡眠,喝了酒也不行,照样是稀里糊涂地做梦。梦境里老刘头又回到了瓜地,那瓜秧密实的呀,盖住了整个地面,绿叶子下面隐藏的香瓜,肩挨着肩,手拉着手,一个挨着一个人,做着鬼脸正咧开嘴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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