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规

一

在梦里突然看到了文蛟的脸，吓得我一口唾沫卡在喉咙管里，直把自己呛醒。醒来也咳嗽不止，越咳冷气越往肺里钻，我整个老迈的躯体，所有生了锈又松动迟缓的五脏六腑，都连带着震动不止。

我挣扎着想要起来，没想到竟失手打翻了宫灯，灯倒扣着倒下去，顺着灯油一下子燃烧起来。我吓得大叫：“高德松！高德松！”

立马有一人冲进来，脱了外衣扑在火上狠踩了几脚。后有一人拿灯进来，我这才发现，拿灯的那人才是我的贴身太监高德松，自我生病以来，除他以外我再不准人在夜里接近我。此刻却还有一人，先前进来的，正是我的大儿子，我和文蛟的亲子，如今的太子炀雯。

炀雯长得同文蛟太像，是文蛟的心头肉，我却十分讨厌他。我生病之后，更是如此，不仅不许他上朝，还禁止他自由入宫。

我冷着脸，道：“跪下。”

炀雯和高德松皆应声跪下。

我对炀雯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你就这么担心朕死了还不准你进宫，让你当一辈子的太子？”

炀雯面无表情地请罪，但我一看就知道，他肯定不服。他在外随侍一夜，亲生父亲见了他却生气。

我让他赶紧滚回去，扬言他若再敢软禁他二弟莲晨，我必打断他的双腿。听到这句，炀雯似乎十分想为自己辩解，对上我厌恶的眼神，他又不敢多说一句，默默退下。

也不怪我这么生气，实在是炀雯做过的事情，我当年也做过。

那天也是如此的深夜，北风呼啸，大雪裹挟着凌风纷纷扬扬地落下。文蛟刚刚进屋，她的头发上还带着雪，毛茸茸的护颈衬着她花朵一般粉嫩的面庞。她将手中的东西交给我，十分温柔又带着安慰的气息说道：“去吧，过了今天就好了。”

那是御林军的兵符。文蛟是御林军统领梁方亮的亲生女儿，她在这一天终于说服了他的父亲，带着他的兵符来找我。

趁着父皇在病中起兵谋反，实在非我所愿。

我是父皇的二儿子，不仅不爱读书，还同我那文静内敛的太子哥哥截然相反，活泼好动又爱惹祸。皇子们时常避着我，我就去找公主们打马吊。我父皇不仅没有因此厌恶我，反而还时常出现在公主们的牌桌上，偶尔还会告诉我哪里有鸟窝，笑呵呵地面对被我气得发抖的太傅。

我实在爱他。

要我夺了太子哥哥的皇位，更会让我寝食难安。他又安静又沉稳，却十分容忍我，还时常陪我。身为太子，他有学不完的功课，忙不完的事情，但他还是能挤出时间微笑着听我发牢骚，太傅罚我抄的书里头也总有一大半是他帮我抄的。我母妃去世早，有他陪我长大，我才能算勉强成人。

然而今日，文蛟却亲切地要求我去背叛我心中两位最敬重的人。

我抓着文蛟的手，紧张得话难成句：“文蛟……我们……放手吧……”

文蛟温柔的神色变成几乎是不敢置信的愤怒，她反抓住我的手：“是谁！让我说服我的父亲！又是谁，在朝中策反忠臣！这两年牺牲了多少血肉换来的步步为营，你一句放手就完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太子哥哥对我那样好，他再怎么也会保我性命。”

文蛟强行把我的脑袋扳过来与她对视：“想杀你的从不是他！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种地步？陛下一日宠爱你，太子羽下的多少人就一日难以对你放心。是，太子哥哥是不忍杀你，但他更保不住你！太子一位从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这中间到底牵扯了多少人的利益，你我根本就算不清。你只要存在一日，他们就会害怕陛下的遗诏上说不定写的是你的名字！”

我恼羞成怒，一把甩开她的手：“你不要再说了！”

文蛟知道我的性子，她把狠话说尽了，又温柔地附过来劝道：“你仔细想想，这几年你过的什么日子？光是那些为你试毒的狗死了多少只？那些为你守夜的侍卫换了多少批？你少年时纵街打马，好不快活，如今你还敢不带一人出行？”

她说的都是实话，我无力反驳。

她又贴着我的耳朵道：“你再仔细想想，若真不知道真心想杀你的人到底是谁，你会动手布置这一条不归路？”

是了，从不是文蛟要求我去将我心中两位最敬重的人背叛，实则连文蛟都是按照我的要求行事。

父皇自从两年前病了以来，越来越后悔从前对我的疼爱。他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终于思觉对二儿控制不住的疼爱实在是对太子的隐患，对今后的朝廷的威胁。

他怕养虎为患，他要下手将我除去，他实在后悔。

我从府中离去时，文蛟提着灯站在门口送我。我摩挲着她温软的脸庞，在她的额头上一吻，终究还是翻身上马了。

回望时，文蛟的身影在黑夜中带着暖黄色的光泽，让我忍不住出神，凛冽的风雪却恶狠狠地将我打醒。从今往后，真的只有这一点点的光亮能照亮我前行的道路了。

二

闹了这么一出，后半夜我也睡不着，思索了半夜。

第二日上朝，我便要求炀雯将他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我的孙子鎏姜送到我身边抚养，理由是老人家病中思念孙子。炀雯嘴皮子哆嗦了半天，脸上是憋急了的愤怒和痛苦，却仍然只说了一个“是”。

下午，炀雯一家便进了宫，他同他的太子妃自然是知道我的心思。我抓着他们的儿子，正是告诫炀雯不要随意行事，比起所谓的“思念”，“人质”一词只怕更能概括我的本意。看着座下他们俩夫妻紧张又害怕的神色，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帝王家本就如此无情，你冷血，我无义，一贯如此罢了。

鎏姜倒是对皇宫还蛮有兴趣，并不如他的父母那么紧张。我唤他过来，让他坐在我的腿上，又问：“小东西，叫你进宫来陪皇爷爷，有没有不高兴啊？”

鎏姜回答得脆生生的：“没有！能来陪皇爷爷，杨儿心里可高兴了！”

煬雯一下站起来，作势就要上去抓鎏姜，鎏姜倒是一下子缩在我怀里。炀雯抓了空，只得跪下来求我恕罪：“鎏姜的小名犯了父皇的忌讳，还请父皇责罚。”

我名玉扬，我的太子哥哥名玉敛，用了我的重字倒的确犯了忌讳。不过此时我也懒得同他计较这些，我讨厌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

我只同鎏姜讲话：“叫你离了家来陪皇爷爷，皇爷爷心里也不好过，不如你要样东西，皇爷爷赐给你？”

鎏姜明显有些不明白为何他的父王跪在地上，但我同他讲话他也认真听着。听我说完，他也立马从我身上跳下来同他的父皇跪在一起，道：“鎏姜只求皇爷爷身体康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说：“鎏姜，你过来”。

他以为逗我高兴了，没想到过来就挨了我一巴掌，当场愣在原地，哭了起来。

我大怒：“你哭什么哭？你明显心口不一，是谁教了你这样的弯弯肠子揣摩朕的心思？”

炀雯同他的太子妃都吓傻了，立马冲过来要抱住鎏姜一起磕头。我扯住鎏姜，十分不耐烦地说道：“你们站一边去，朕同鎏姜说话。”

他们二人只得站到一边。

我问鎏姜：“你方才心里究竟想了什么？你若说出来，我便不生你父王母妃的气。”

鎏姜大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仿佛在质疑我这话的真实性，又哭哭啼啼地说道：“我只求皇爷爷能不生父王母妃的气。”

我这才摸着他的头，抚摸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道：“你若一开始便说真话，我又何苦生气？”我将他抱在怀里，又叫高德松过来，赏赐了炀雯黄金百两，宝石绸缎若干，还叫他现拿些甜点过来给鎏姜吃。

我盯着炀雯看了半晌，只瞧得他浑身发毛才说道：“朕准备安排鎏姜住在椒房殿。”

自从文蛟去世之后，椒房殿已不住人。

炀雯十分疑惑地看着我，我道：“鎏姜心思纯透，与你母后倒有点相似，朕很喜欢。”

鎏姜自然与文蛟相似，不过还是少年时期，我以为的那个善解人意，温柔可亲的文蛟罢了。

三

文蛟说：“生作女子，习武受鄙，我便从文;生而为民，成不了龙，我便要作蛟。我文蛟受命于天，却绝不受制于天。”

如今想来，定是文蛟这两句话成了我的业障。她说得如此大逆不道，偏叫我喜欢，叫我思欲狂，叫我求不得。

当年文蛟的父亲梁方亮驻守边疆立下大功，被召入京，庆功宴上，文蛟也被带去了。她这名儿取得古怪，父皇问她，她竟答，她文蛟要作文中蛟龙。

梁方亮吓得跪下请罪，父皇却大笑道：“这娃娃，竟也同朕家老二一样脾气古怪，不如进宫给老二作个伴儿，省得他天天去缠着太子。”

我心里一颤，竟觉得耳后发烫，悄悄抬头去瞧文蛟，却见文蛟也在瞧我。她笑靥如花，身后的宫灯璀璨如火。我迅速低下头，只觉得胸中心跳如鼓。

父皇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地方，我喜欢谁，就要带着谁去见我的宝贝。我最大的宝贝正是父皇和太子哥哥，父皇难得见面，倒是太子哥哥，从此不再只收拾我一个人的烂摊子，成了两个人的，我们仨便一起厮混着长大。

八岁相遇，及至十八岁，十年的情谊，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也不过如此。

当日父皇病重，我被朝中上下逼迫得走投无路，文蛟正是用这样的情谊来求我。我想放弃，她却哭得梨花带雨，泪眼朦胧，只叫我想想她，想想我们之间的情谊。

我摸着她的脸，吻她的眉毛，在心里说，只当是为了她，为了她。

我带兵逼宫，终于将父皇气得吐血而亡，太子哥哥请卸太子一位。我两年来的日夜忧患终于算是解除，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最敬爱的父皇死于我手，我最喜欢的太子哥哥被我所害。我站在未央宫的大殿中央，殿内空无一人，我不敢动，不敢去见文蛟，不敢说话。夕阳的光从门口打进来照在我的身上，在這空旷的大殿拉出长长一条影子。

我说不出话来，我心里难受，我第一次干亏心事就立刻得了报应，却总觉得更不好的结局还在等我。

不日，梁方亮便递了折子上来，只言不求从龙之功，但求我同意太子哥哥与文蛟的婚事。

那一瞬间我气得发抖，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在震动，我的骨头痒，我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要立起来。

高德松被我的样子吓傻了，我目眦欲裂，眼中布满血丝，好像一只要吃人的恶鬼。他自幼服侍我，瞬间便知晓了我的心思，眼见我要冲出去，立马就扑过来跪着抱住我的腿：“殿下！不可啊！”

我大吼一声：“你让开！”

高德松大喊：“殿下！文蛟姑娘也有自己的考量啊！”

去你的考量！我一脚踢开高德松，连夜骑马从宫中一路冲到梁府。

我手中提着一把随手从侍卫手中抢来的绣春刀，杀人利器，泛着冷光，将梁府上下吓得四乱奔走，到处有人在喊“皇帝杀人了！”“皇帝杀人了！”

我冷笑一声，马不停蹄，提着刀冲到了文蛟的房前。

文蛟正站在门口等我，倒是一脸轻松，还带着嘲弄：“我就知道你要这么干。既要杀我，弄这么大阵仗干什么，你就不怕位子坐不稳了？”

我从未听她这样对我讲话，手中的刀一甩而出，蹭着她的脸插在门上。

她冷笑一声：“既没胆子，又没脑子。”

我立马冲下马要去掐断她的脖子，她的脸色竟变也未变，那神色仿佛等着让我杀了她。

“不如我再送你一把好刀，好送我上路，我也轻松。”

她一扬手，手中捏着一把我成年时得来的匕首，刻着“江”字，正是我的表字。那是我曾经的宝物，我赠予她的定情信物。

一大盆冷水泼在我脸上，我总算是有点冷静了。今日白天我已下了旨立文蛟为皇后，待孝期过后完婚，而文蛟与太子哥哥请婚的折子几日之前就上来了，必是高德松知晓我的心思故意压到立后之后，难怪他竟同我说文蛟有自己的考量。

我看着文蛟冷笑的脸，只怕高德松以为文蛟的考量在圣旨之下，而文蛟，她可是文蛟啊！

我仍掐着她的脖子，看也不看那匕首：“原来你从来爱的都是太子哥哥！”

文蛟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脸上：“是又如何！”

我将唾沫抹干净，一脚将她绊倒在地，阴恻恻地看着她：“你真是想得美！圣旨一下，你还以为死了就干净了？别再想着逼我杀你，你绝逃不过！”

说完我上马就走了，夜闯梁府被说成我亲自捉拿逆贼。

第二日，我连发三道圣旨，第一道封前太子为安乐王，封土云南，即日离京;第二道将太傅的大女儿指婚安乐王，随安乐王在云南完婚;第三道将立后日期提前，一月后完婚。

三道圣旨一发，我浑身的力气都没了，我就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倒在这高高的皇位之上。

我这时候才知道，文蛟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太子哥哥，当日父皇病重，信了游方道士的话要文蛟入宫冲喜，梁方亮慌乱之下谎称文蛟已有婚约，回来就随意给文蛟定了一户人家。文蛟左思右想，能解除婚约的唯一办法只怕只有让父皇不再是皇帝。然而太子哥哥天性柔弱，既不敢逼宫，也实在不想做皇帝，最后她的心思竟打到我头上来了。

是了是了，这种种事件发生当时，我并不在京。我又冲动，又没脑子，正适合被撺掇摆布。

我让高德松赶紧滚出去，偌大的宫殿又只有我一个人。我将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只觉得我既失了父皇，又失了太子哥哥，如今连文蛟也失去了，我当日要坐上这皇位，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只觉得空前地失望。

四

自从上了年纪以来，我醒得是越来越早了，索性起来看了一会儿折子，却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神思不宁，更是糟心得厉害，我终于起身去了椒房殿。

没想到椒房殿竟十分热闹，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椒房殿竟能有如此场景：鎏姜正在大殿中四处跑着捉人。

他四处去抓那些婢女：“好姐姐，你就告诉我这儿到底刻的是谁！”

那些婢女们被追得哈哈大笑，扭着腰躲他，答道：“殿下不要再问了，奴婢们不知道呀！”

我假意咳嗽两声，殿中瞬时一片寂静，宫女们都跪下认错，鎏姜也到我跟前来。我问他：“鎏姜，你瞧着了什么，要问宫女？”

鎏姜本也怕我怪罪他，听了这话瞬时眼前一亮，忙道：“皇爷爷！我指给你看！”

我被他的小手牵着，来到一张案前。那案上铺着的锦布被掀开，竟有几个字深深地刻进去了。我老眼昏花，凑近了一看，才发现刻的竟是“大笨蛋”和“不识好人心”。

我吓了一跳，这这这……

见我也说不上来，鎏姜顿时有些腻了，又对我说：“皇爷爷，椒房殿养了好多鱼，不如我们钓鱼去吧！”

我还在方才的震惊之中，还没开口，却有人替我说了话：“胡闹！池中的锦鲤岂是用来给你钓鱼的！”

说话之人见我正瞧着他，立马跪下问安：“儿臣拜见父皇。小儿胡闹，还请父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我最讨厌炀雯，正是因为炀雯总这般死板，一如我当年的太子哥哥。反倒是我的二儿莲晨最像我当年胡闹的性子，倘若是他听了鎏姜的话，只怕反对的原因会是：“锦鲤有什么好钓的，又笨又不好吃，不如我带你去哪里哪里钓大鱼去！”

我冷漠地看着炀雯问：“你如何进宫来的？你二弟呢？”

却有一人立马跳上前，答道：“父皇可莫怪罪大哥！今日父皇召我，是我看大哥担忧父皇的身体，特意带大哥来的。”来人正是莲晨，他嘴角带笑，眼神自带灵韵，那机灵的样子，同我年轻时最像。

鎏姜一见他也高兴，立马贴过去问他：“皇叔，我们去池边钓鱼吧！”

莲晨一开口，却正是我脑中想的那句，要带我们去宫中某处他养了鲈鱼的池子去钓。炀雯似是还想再说什么，我便瞪他一眼，叫他退下。

我让宫女先带着东西和鎏姜过去，留下莲晨边走边讲话。

莲晨看了我的样子，就忍不住一声哀叹：“几日不见，父皇又老了些。”

我看他眼中的哀愁，却也遮不住他飞扬明媚的样子，他这样的孩子，再痛苦的现实也掩不住他的本心。他本拥有一颗快乐的心，偏让我们这些人污浊了他。

我也叹了一声：“你皇兄那副样子，叫我如何放心，愁得人都老了。”

莲晨反笑道：“父皇总这般瞎担心，皇兄那般喜欢我，鎏姜也爱跟我玩，这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我不忍叫他伤心，也只得强打了心思笑着问他：“怎得如此讨鎏姜欢心？”

莲晨似是想到了些什么，笑着说：“前几日被皇兄请去做客，倒是教会了鎏姜许多玩闹的小把戏，现在他可黏我了。”

这人就是这样，走到哪里，什么样的处境都能讨人喜欢。想到方才鎏姜最先亲近的不是他的父亲却是莲晨时，我的心里就是一阵隐隐的痛。

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管血缘亲近，先来后到，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简单明了，值得喜歡，便喜欢了。

我从来都不愿意承认，其实莲晨最像的人不是我，而是文蛟。那么光芒四射，明艳动人，永远都能吸引人。文蛟却觉得他的性子像我，恨透了他，最喜欢老实内敛一如太子哥哥的炀雯。

当年我在心中一转再转，才将“扬文”改成了“炀雯”，没想到他其实最像太子哥哥玉敛。

后来生了莲晨，我多么希望这是“敛”的一个新的开始，没想到他却最像文蛟。

我突然想到鎏姜的小名唤作“杨儿”，这样犯我忌讳的名字没有我的默许竟也有人敢取，这真是……我心中一跳，问莲晨：“鎏姜的小名是谁取的？”

莲晨一脸疑惑：“父皇怎么不知道？这不是母后在鎏姜百日宴上取的吗？”

鎏！鎏！留！

姜！姜！江！

我的表字之中正有一个“江”字，当年鎏姜的名字也是文蛟取的。她将名字都取得如此明显，我竟无丝毫反应，定是惹恼了她，又给鎏姜取了个小名唤作“扬儿”，怕重字便成了“杨儿”，我却根本就不知道！

一直待到文蛟死了这么多年，我才晓得她在鎏姜这个孩子身上给我留下了多么重的情意！

五

我与文蛟成婚之后的每一次见面，我们就像是两只老虎一样，正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一公一母也不得。她见了我就要咬，我也恨不得要吃了她。

我要让她一辈子都被锁在皇宫这座金笼子里，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的经脉骨骼都融进我的身体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休想离我而去。

文蛟被迫为我生下了大儿，那年我高兴得几乎要疯掉，费尽心思要为这个孩子取一个好名字。然而文蛟的眼神呢，她看我高兴的模样几乎就像是在看一只臭虫。我顿时冷静下来了，还取什么样的名字呢？只求文蛟还能记住我曾与她度过的那些花一样的年华，便用了她名字里的“文”，我名字里的“扬”，“扬文”，“炀雯”。

可惜这孩子太老实、太内敛，等第二年莲晨出生后，炀雯的性子更加明显了。他越长大，越像太子哥哥玉敛，反观我取名希望成为“敛的重新开始”的莲晨性子却越来越跳脱。

文蛟恨我，恨莲晨，只有炀雯是她唯一疼爱的，是她的希望。

我痛恨炀雯，不仅因为他的样子，更是因为只有他，毫不费力就得到了我苦求多年而不得的文蛟的爱。

我自从娶了文蛟进宫与我互相折磨以来，就从没有纳妃的念头。我既不愿时常面对文蛟互相厮杀，也没有其他所谓的温柔乡可去，久而久之竟也养成了勤政的习惯。我原本性子散漫，后来竟时常会问高德松“没有折子上来吗？”，把高德松吓得半死。

我时常彻夜难眠，醒了便披一件披风写一些政务上的东西，或是看看书之类。吃饭也再没有少年时的胃口，只要清粥小菜。罪恶感和空虚的痛苦时时都在折磨我，我变得精神纤细，身体虚弱，后来会得重病，只怕与我这时的自我折磨脱不了干系。

文蛟后来知道我时常不舒服，也做做样子送一些补品过来，扬言让我早死早超生。传话过来的婢女被吓得瑟瑟发抖，扑在地上不敢起来。我苦笑一声，八九不离十给放了毒，我哪里敢吃，只让婢女回去传话，说文蛟一日不死，我就绝不会死。

日日夜夜精神上的折磨，终于让我年轻的身体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大病一场。我当场昏倒在早朝上，群臣皆吓得六神无主，赶紧送我回了未央宫，叫了太医，又通知了文蛟。

醒来时文蛟正坐在我床头，我看她眼里似乎有泪，本想问问，转眼又见她一副怒目圆睁的样子指着我骂：“真是个没脑子的，叫你死，你便准备去死了？本宫还有大把日子想活呢！”

我心中一想，莫不是指的我当日说的，文蛟一日不死，我就绝不会死。

我心里有点高兴，好歹她是将我说的话放在心上了，还能担心我的身体，却又听她说：“炀雯这才多大年纪，你死了我们孤儿寡母还活个什么意思，要死，我也求你等炀雯年纪大点儿成吗？”

没想到她竟是这个意思，心中波动的一根弦瞬间就沉了下去。我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不愿意一开口就将文蛟气走，便说：“炀雯如今怎样了，功课还好吗？”

文蛟一开口却又是讽刺的语气：“怎么，出生之前当宝贝供着的孩子生下来就不闻不问，如今倒还能想的起来？”

我胸中一口闷气，真是恨不得立马将她掐死在床头，教她跟我一起死了算了。

文蛟又说：“本宫可是亲自炖了汤过来，你以前最喜欢的银耳汤，爱喝不喝。”

我立马爬起来，一抬手就把那汤全打翻了，还赤着脚不停地踩地上的碎瓷，大喊道：“朕不喝！朕不喝！”

文蛟吓了一大跳，却立马反应过来，一拳就将我抡倒在床上。我本来醒后就虚弱，竟被她一击得逞。然后，她悲伤地看我一眼，竟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六

其实椒房殿里刻的字，自看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谁刻的了，除了文蛟，谁又有这样大的胆子。她刻的“大笨蛋”和“不识好人心”，多半……我猜是说我吧。

我如今走路是越来越慢，以前我常嫌弃父皇走路走得慢，如今我却成了被搀扶的那一个。莲晨扶着我，慢吞吞的在路上磨蹭。我突然想到，莲晨一直是在文蛟身边养大的，椒房殿的刻字应也知道吧。

我问莲晨：“你知道你母后宫里那张案上刻了字吗？”

莲晨笑着回我：“知道知道，这可是椒房殿里一直藏着的大秘密呢。那次母后回了宫，坐在案前发呆，突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拿着把匕首刻字。我还以为母后受了什么委屈呢，后来瞧了刻的那字，就知道母后多半是是受了父皇的委屈。因为我一直笑，叫母后给打了一顿，椒房殿里的人也全叫母后给封了嘴。”

我心中一动，问他：“是不是我第一次大病那一年？”

莲晨微笑道：“看来父皇已经想起来是哪一件事了。”

我们一路走了许久，才走到莲晨说的那个池子。刚到地方，鎏姜就扑了过来，手中竟拿了一把匕首。我身边的侍卫吓了一大跳，立马就要冲过来护在我身前。

鎏姜也被侍卫的架势吓着了，我让他们退下，叫鎏姜到身前来。

鎏姜十分委屈地說：“皇爷爷，这只是我挖蚯蚓时挖到的，只想拿来给皇爷爷看看。”

那把匕首看样子像是被埋了几年了，刀柄有些生锈，正身却仍旧是十分锋利的模样，像是被保存得非常完好才埋进土里的。我拿起来一看，只见刀身上正刻着一个“江”字！

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一把抓住鎏姜，力气竟出奇地大，忙问：“你在哪里挖出来的？”

我顺着他颤颤巍巍的手指一看，只看到一棵很大的桃树，并无出奇，如此普通，却最终也让我在偶然之中找到了这把我曾经的宝物。

一时之间，我只觉得茫然无措，一如我当年一个人坐在未央宫的大殿。如果文蛟爱的是我，她又何必要逼我杀她;如果文蛟爱的是太子哥哥，又为何要留着这把匕首。

她若爱我……我这么多年，厌恶炀雯、宠爱莲晨，到如今控制太子，抓皇孙为人质，究竟又能算什么……

一瞬间，我感觉我老了。

真的是人老了，身体老了，心也老了。

我回未央宫睡了整整一日，梦中又回到了文蛟大病的那段时间。

那段日子，我与文蛟大概是见了面。我本来已有好长时间不与她见面，知道她病了，每日下朝就去椒房殿看看，却次次被她赶出来。初时她还十分有力地“乒乒乓乓”扔出一些玩意儿来砸我，后来只能让她的婢女出来敢我，自己则躺在床上虚弱地叫骂。

我的悲哀每日亦盛，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一条我所珍爱的生命正在静静地流逝。这条生命是我用我同样宝贵的父皇和太子哥哥换来的，然而最终我也还是得不到她。

我每天都要去看文蛟，纵然她生气，我也照样如此。为了勉强照顾她的情绪，我让人挂了纱帘，只能隐隐约约地看个大概。每日去了我也不说话，就那般坐着，看着纱帘另一边的文蛟，想象她的样子。我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总是不甘心，我仍然十分想知道，文蛟的心里是否有我，在她的生命弥留之际，她是否还会有一丁点儿对我的眷恋。

文蛟最初也不同我讲话，后来她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期限，十分勉强地同我说道：“我若死了，我的婢女会给你一个答案。”

那时我十分激动，立马站起来想越过纱帘去看她。她又十分生气地喊道：“你不要过来！”

每一条命都有回归上天的时候，文蛟的离世是早已注定了的事。她的婢女给我递来她一早写好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元德四十六年，吾之最爱，除玉敛无他。”

元德四十六年，正是我起兵谋反的那一年。这样的答案，我看到时，竟感到十分平静，似乎早已知道一般。我看着她安详的面容，看到她身体上每一条因为生病而急剧衰老的痕迹，心里想着难怪她不愿意见我，她在花一样的年纪时尽情爱她所爱的人，最终却要衰败在她仇人的手里。

醒过来之后，已是深夜，我记起了那张纸条的下落，被我藏在了御书房非常隐秘的角落。高德松给我取来之后，我看了一眼，果然还是我记忆里的那行字，笑了一声，凑近烛火想把它烧掉。

“皇上！别！”高德松忙叫了一声。

我猛然停住了，竟发现透过烛光，纸的背面似乎还有字。

我有些害怕，我当年自以为是的结局，过了这么多年，莫非還有什么意外的结果？我这个早已被判了死刑的人，还有什么期待的结果？

我躺在床上，让高德松给我念。

他念道：“自庆嘉二年至永远，吾心有玉扬、炀雯、莲晨及家国百姓与玉扬之天下。”

庆嘉二年，炀雯出世。

七

常言孤家寡人，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孤独。

空前的孤独。

这种孤独感，比以前失去父皇、太子哥哥、文蛟的那种孤独感更胜。若我之前拥有过，我失去了，我只会痛苦。可我拥有了却不自知，偏偏在失去以后才发现我曾经拥有。

我现在想来，才发现文蛟一直在关心我，不仅是那时的补药汤水，小事如天冷添衣，大事如礼仪祭祀，方方面面她一直为我处理得很好。无奈她的关心我以为添了毒药，她的照顾我以为藏了钢刀。

文蛟在信中感谢我，称我给她的两个孩子是她今生的宝物，我长久以来对她任性的容忍叫她确实相信我是真心爱她。

我收不下这样的感谢。

我囚禁她，伤害她，关心她，保护她，只为让不能离开。

我一直以为她偏爱炀雯，可莲晨也敢笑她出丑。他们母子三人，说不定一直过得很好，我却像是一个外人，什么也不知道。

我的父亲、兄弟、妻子、儿子，离我的距离统统就像一条银河一样那么长，一直到了将死之年，我才晓得这银河的模样。

追悔莫及，无路可去。

我召炀雯入宫，让他带鎏姜回家。我重新给了炀雯上朝、进宫的权利，把能卸的担子都卸给他，啰嗦了些场面上的话，教他作个好皇帝。

炀雯想说些什么，以往我一直用眼神打断他的话，这次我反而认真等着他说。

他颤抖了半天，只说了一句：“父皇，保重身体。”

其实他也是好孩子啊，我对他如此，他也一直真心记挂我的健康。若说他囚禁他二弟是错，我宠爱莲晨罢权太子又何尝不是错，他也仅仅只是想保全他本该拥有的罢了。

我一个人去了花园，去了文蛟埋匕首的那棵桃树下。这树可真是大，不声不响地就能这样长长久久枝繁叶茂地活下去，而我的生命却即将走到尽头。

那把匕首我还是埋在了文蛟当年埋的地方，希望这样的孽缘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下辈子父皇、太子哥哥和文蛟都不要再遇见我，安详喜乐地过一辈子。

若上天还能垂怜，我只求能让我这样的罪人与文蛟在茫茫人海之中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