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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侣宿江南

2017-05-24扶瑶

飞魔幻B 2017年5期
关键词:面具老头

扶瑶

楔子

在江南,你可以不知道皇帝,但不能不知道裴如軒。

裴如轩是盐帮的少当家,更是个传奇。他很小就开始帮助打理盐帮产业,还曾抗击过倭国入侵,保卫了一方百姓安定。

据说裴如轩一身白衣胜雪,甚至美过绝色女子。天下少女,无不为之倾倒。而令人好奇的是,他总是以一具银质面具示人,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长得是美还是丑。

阿朵曾去运河送信时见过他一个背影,从此就入了魔怔。我很不以为然,撇了撇嘴:“大凡传说都不可靠。既然他戴着面具,又怎么会有人见到他的脸,又怎么喜欢他?”

阿朵极其鄙夷地看着我:“我说小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就是因为自己没这个福气见到他,而又恰好人家长得比你好看了点,也不必这样嫉妒吧!”

我甚无奈地反驳:“我的意中人,不知道要比他好看多少倍,比他厉害多少倍。谁稀罕嫉妒你!”

阿朵凑过来道:“小姐啊,咱虽是山大王,也不能降低标准吧!”

若干年后,我见到裴如轩,颤巍巍地摘下他的面具,露出的是一张令人怦然心动的脸,恍如江南烟雨般的笑容,温和清雅,有轻柔的暖意。

身后的海棠树,有大片大片的花瓣飘落。

我忽闪着大眼睛,吃吃地道:“原来是你,你果真是个……很俊的男子。”

遥远处一队镖车在花树的掩映下,缓缓而来。

我使了个眼色,从山坡上跳下。当阿朵举起明晃晃的大刀,眼中一丝凶光稍纵即逝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次抢劫多半会被她搞砸。我花容失色,哆里哆嗦地用手指着她,颤声喝道:“你……冷静一下,不要乱来!”

阿朵脸上涂了一层黑灰,嘴唇上贴了两绺头发,凶神恶煞的模样像足了坏蛋。她眼里跳跃着激动、紧张,但更多的是佩服,那意思是说:小姐你真厉害,连演戏都如此逼真。她不知道的是,我是真的害怕了,怕她坏我好事。

我刚喊了一声救命,就看到阿朵脚下一空,栽了下去。提着的刀直直地插在我腿上。她惊呼一声,我惨呼一声,鲜血就这样喷了出来,喷了我一身都是,狼狈不堪。我疼得呲牙咧嘴,无名火就燃烧起来,真想这买卖就不干了。

最重要的是,被鲜红的血把脸弄花后,我还如何用姿色引起同情呢?我好后悔,后悔这个计划考虑太欠周全。

果然那些所谓救风尘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阿朵也惊觉自己做了错事,爬起来傻笑一声,一溜烟儿地逃了,我心中这个恨啊。这队镖车是送给大奉朝西厂督主于化田的生辰纲,据说价值连城。如果我能劫到,不但后半生可以衣食无忧,更不用担心叶老头欺负我。

叶老头是我的师傅兼老板,名字已经不可考,为人却尖钻刻薄、非常小气。我虽在他那里学得几分本领,却也被盘剥得身无分文,只能靠偶尔坑蒙拐骗偷维持生计。

幸亏我身边还有个不离不弃的阿朵。阿朵是我的侍女兼死党,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陪在我身边。据说她是被于化田冤死的大学士岳东洲的独女,岳家被抄之时,她年纪还小,便流落江湖。而恰巧的是叶老头曾经被岳东洲惩治过,便怀恨在心,令阿朵做了我的贴身丫鬟。阿朵虽然办事不那么牢靠,但是对我的忠心,却日月可鉴。

只是这不牢靠,偏偏又在这当口发生。人家都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我悲愤而绝望地朝阿朵逃跑的方向瞪了一眼,狠狠骂道:“你就知道跑,可有想过本小姐如何用一条腿把这几车金子搬回山寨吗?”

我刚骂完,猛抬头就看到了一张冰冷的铁质面具近在眼前。面具上雕刻着诡异的花纹,清晰可见,甚是恐怖。受伤后的身体还在流血,心灵却又一次遭到惊吓,我凄惨地“啊呜”一声,便装晕过去。

历史上曾出现过许多打劫朝廷镖车的好汉,比如梁山众英雄。只是他们均足智多谋,英姿飒爽,我却狼狈不堪。

抬眼见是一辆装饰精致的车帐,车床宽敞得可以在上边打滚,我刚要惬意地翻个身,选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就看到了身旁那个冷面的铁面人,面具下一双眼睛璨若星辰。原来在我昏去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研究我。怎么也想不到抢劫还能遇到个变态,我便哆嗦着缩了一下。

铁面人收起探究的目光,声音比面具还要冰冷:“你是这里的山大王叶祯?”

我脸上的肌肉立时便僵硬一下,这就被人认出来,可多栽面儿啊。我尴尬地一笑:“哪能呢?你看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怎会是大名鼎鼎的叶祯?”

“那你跟阿朵演的这一出,不是为了混进车队,好趁机下手?”铁面人依旧没有语调,听不出喜怒。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在想怎么也不能承认这个误会,便听到一个人在角落里饮泣:“小姐,对不起!我不是没骨气,是他们太凶恶,反正咱们还没来得及做,你就承认了吧!”竟然是阿朵。

我恨不得找把刀子,剁了这个累赘兼叛徒。身子刚一动,腿上又传来刺骨的痛,我便硬着头皮反驳道:“你别听那丫头胡说,我只是想体验一下被英雄搭救的感觉。”想了想,这个理由实在太糟糕,又补充了一句,“朝廷的镖车,哪个敢吃了豹子胆去抢?”

铁面人轻哼一声:“你最好这样想,这不光是朝廷的镖车,还是我盐帮的镖车。”

盐帮,果然是盐帮!我大着胆子好奇地仔细端详这张冰冷的面具,还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感觉一下温度,边伸手边问:“话说,你们盐帮的人都如裴如轩一般,喜欢带个面具出来吓人吗?”

铁面人甚嫌弃地侧了侧身,躲过了我的魔爪,一声不发,顺势掀开车帘。在我以为他就要飘然而去的时候,他却回转了头道:“是个傲娇伶俐的姑娘,我喜欢。”

我顿时惊悚地举起双手护住要害。这节奏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好悲痛。

铁面人却没再理我,轻笑一声,闪身出去。

铁面人不在,我的气势立马大了起来,我指着阿朵的鼻子骂道:“你这不成器的阿朵,扮强盗你不行,出卖主子却有一套!要不是念在你死去的爹是个大忠臣,我早把你卖到勾栏去伺候男人了!”

阿朵委屈地一只手抹着眼泪,一只手拉着我的衣角道:“人家就是个丫头,再说我看这个铁面人虽然很吓人,却不是不讲理,也没把咱们绑起来不是?”

我瞪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自己受伤的大腿:“没绑起来,我们就能逃了?”

“以小姐的聪明和本领,逃跑这么简单的事,肯定能做好。”她看我语气缓了下来,不时地讨好我一下。

我喘了几口粗气,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叶老头知道我的行动,却也无计可施。

车帘一挑露出一张稚气活泼的脸,像是个书童,手里拿着一封信:“祯姑娘误会阿朵姑娘了,就是她不招,我们也知道你会出现在凤凰山。”

我直接把信扔在一边,问:“这是有人告密?”

书童笑了笑:“不是告密,是情书。”

我惊愕地复又倒下,又冒出一封情书?这误会可大了。

书童看我疑惑,神秘地道:“我家公子就是盐帮的少当家裴如轩。”

我顿时感觉心跳漏了一拍,难道那个铁面人便是江湖少女们的春闺梦里人裴如轩?

看来江湖传言确实不靠谱,明明是铁质面具竟然传成是银质。还有,死丫头阿朵号称见过他一个背影的,人在眼前却还没认出。

按照小林子,也就是这个书童的说法,我家叶老头与还没当上盐帮帮主的裴远曾经是患难兄弟,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俩就做主将我许配给了裴家的独子,也就是裴如轩。只是后来叶老头消失在江湖之中,这事也就被淡忘了。直到最近,裴家才接到叶老头的书信,告知了我的近况。本来盐帮只负责水上运输,陆上的生意从不染指,这次为了与我见上一面,裴如轩竟然亲自押着镖车从凤凰山路过。

想着铁面人冰冷的样子,我真后悔自己脑袋被驴踢了,不是直接逃婚,而是自投罗网。

我踹了一脚睡在脚下的阿朵,问她:“你看那铁面人果真就是裴如轩?”

阿朵哼哼一声:“那还用问?”

我又踢了一脚,问:“江湖传闻皆不可靠,你说他该不会是冒牌的吧?”

阿朵怒了:“好好说话不行吗,你一只脚还有伤呢!?”

我咳嗽一声:“我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阿朵没好气地不再搭理我,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可是梦还没来及做,车窗外便传来马蹄踩踏和人声嘈杂的声音。火把点了起来,染红了半边天。

我猛地清醒,刚坐起身,拉开车帘,就被裴如轩横抱起来,脸贴上他冰凉的盔甲,是生硬的疼。我呲了呲牙,喊道:“是不是我家老头来了?你别担心。哎……呦,阿朵去哪儿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先顾好你自己吧!”

凉风扑面,裴如轩一骑绝尘策马远去。我靠在他的胸前,有淡淡的松柏香味,感觉厚实温暖,便不再挣扎。

跑出老远,我才想到,刚才好像只看到火光,却没有打斗。

我挣扎着调整了一下发酸的身子,问道:“既然是朝廷兼盐帮的镖车,如何还有人大胆来劫?再说你都没开打就逃跑,好像与传说中的风格不一样啊。”

裴如轩没理我,策马进入一片树林。我还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们押的生辰纲就这样送给了人?早知道我带几块金子在身上也好。”

他寻了块树密石高的地方,转到后边,将马放走,一抬手就把我的嘴捂住。我挣扎了几下,却没挣脱,便恨恨地张口咬他的手掌,刚使了一半的劲,就听到有马蹄声从我们来的方向传来。我的嘴就这样咬了一半,没有咬下去,也没松开。

马蹄声在附近停下来。一个声音操着蹩脚的汉语:“虽然下了毒,你们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招子放亮些。”

众人答应着四散了去,月夜里形状怪异的弯刀不时反射出清冷的光。

良久后,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咬够了吗?我的肉是不是很香?”

我这才惊觉已经咬了他很久,便不好意思地松开嘴,讪讪地道:“没有想象中的香。”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问,“你们盐帮得罪了什么人?这样往死里追杀你!”

我问完,一直没人回应。回头看时,裴如轩的眼神已经黯淡下来,他指了指自己,困难地道:“我中毒了!”

我赶紧扶住他萎顿下去的身子,暗叹自己这是怎么了,心神恍惚得竟然没留心他中了毒。

山林茂密,我拖着一条腿,拽着死沉死沉的裴如轩,在黑暗中躲避着追捕,感觉生命已经黑暗到最低谷。

前边一潭碧水,清亮照人。想到脸已经被血水和汗水浸得快要发霉,我便扔下他,到潭边洗把脸。

潭水清凉,我感觉浑身立时清爽了些,头脑也清醒了些。突然一个念头闪出来,这个传说中的美少年就在眼前,我怎么就沒有揭开他的面具,欣赏一下呢?

我刚想回身,便觉肩头有大力推来,一只脚着力的我,便扑通一声掉进了潭中。刚想张嘴骂几句,旱鸭子的我,就呛了几口水,怎么也止不住下沉的身体。

我想,难道我的小命就要这样交代在这里?青春美好,我还没来得及享受呢!

我挣扎了几下,刚要放弃的时候,身子被一双有力的胳膊环抱住,一处柔软的东西堵在嘴上,有新鲜的气息吹入嘴里,刚要发懵的大脑顿时清醒起来。我睁开眼,是裴如轩用嘴在给我渡气。

我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密接触,松柏的香味更浓,沁人心脾,让人陶醉。月明星稀,这是世上最美妙的感觉。

可是,我还是愤怒了。他不是昏迷了吗?却把我推到水里,又趁机占我便宜,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刚要挣脱,岸上又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和呼喝之声。看来,我又误会了他。

我的嘴就贴着他的嘴,良久也没分开。

良久良久,好像有天长地久。

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有满足有戏谑。我才惊觉自己八爪鱼般抱着他,嘴里主动地向他索取。我一把推开他,别过头去,脸上烧得厉害。

他却伸手又把我环抱在怀里。

我挣扎着,轻叱道:“臭流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你是我的未婚妻,权宜之时,江湖儿女怎么能计较那么多。”他说话时,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有熟悉的感觉。

我转身仰起头道:“可是这不公平,我还没见过你的样貌。”

他的嘴角蕴满了微笑:“那你把我的面具摘下来看一看,不就扯平了?!”

我颤巍巍地摘下他的面具,露出的是一张令人怦然心动的脸,恍如江南烟雨般的笑容,温和清雅,有轻柔的暖意。

身后的海棠树,有大片大片的花瓣飘落。

我忽闪着大眼睛,吃吃地道:“原来是你,你确实是个……很俊的男子。”

说起来惭愧,我虽是一山之主,却只是挂名的。我上有叶老头管教,下有阿朵监视,別说是劫富济贫,就是下个山都难。自负有一身智慧和武功的我,便只能装作什么事情都不关心,不在乎,好吃懒做,碌碌无为,一事无成。

但凡事都要有度,例如叶老头偷偷与裴远给我定下婚事,就把我惹毛了,因我心中念念的确实有一个人。可惜的是,对他的姓名、年龄、身份、有无婚配等等一概不知,我便只能藏在心底。

三年前,我十六岁,叶老头极其反常地突然带了阿朵下了山。

从山寨接连收留的难民口中,我才知道倭国又来侵我江南的大好河山。而被灌醉的守门大哥告诉我,叶老头也有一腔热血,他下山就是为了抗倭。空有一身抱负的我,终于没有忍住,在夜黑风高的夜晚悄悄摸下了山。

叶老头曾教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便直接摸进了倭寇主帅的大营。我刚扒开大帐的帘子,便有一道凌厉的剑风逼面。

我心中暗道,这倭寇还有两下子,幸亏本小姐武功也不差。

刀剑空中相击,碰出璀璨的火花,我不觉倒退几步,这才看清对方是个白衣俊雅的少年。他一手执剑,一手捏着胸前的鬓发,风流的姿态能迷倒众生。

我心中嗤笑,再好的皮囊也是倭贼,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掐一个剑诀揉身再进。

少年却侧身躲过,皱了皱眉道:“姑娘且慢!”

我心中暗暗着急,我是来刺杀的,不是来聊天的。是以,我只顾拼命进攻,浑没注意他无奈而狼狈的表情。

可惜的是,倭贼还是发现了这里的动静。我们打得昏天黑地,要是还不被发现,那才见了鬼。但是奇怪的是,那些倭贼不光围着我打,还围着他打。当他替我挡开一把弯刀时,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们是同道中人。

倭贼们喊着我听不懂的话,不要命地冲上来,我们合力冲杀,才得以平安逃出来。

现在回想,我果然是初生牛犊,若不是他为我挡了那一刀,我已经生死未卜。可是,之后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或许是因了救命之恩,或许是因志同道合,亦或者就是因了他的风采,那个人便在心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令我久久不能忘怀。

我想,如果这辈子还能遇到他,我一定要问问他的名字,对他笑一笑。

叶老头与盐帮有交往,我早就洞悉,却装作漠不关心。在偷听到叶老头给我订了亲事,尤其是这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要来凤凰山,我本能地就带了阿朵出来,想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难而退。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裴如轩就是我曾经遇到的人,我的意中人。

我问裴如轩:“你早就认出了我,却为何装得那么冰冷?”

他嘴角含着笑意道:“许你明火执仗地劫镖,就不许我吓吓你?”

我又问他:“现在镖车没了,你又该如何跟那个于化田交差呢?”

他的眼睛有浮云掠过:“在接这笔生意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猜到会是个阴谋,所以……”

我抢着说:“所以,你们就在那些镖车后边又安排了人,再劫回去?”

裴如轩摇摇头道:“那多麻烦,动刀动枪的,不是盐帮的风格。”

我疑惑地问:“那你们的风格是什么?”

他笑了笑:“我们的风格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其实镖车上都是石头,真正的镖银早就被分散成小份,从水路运往了京城。”

不过,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狠狠打量了一眼裴如轩:“那么,你身上的毒是不是早解了?我拖着一条腿拉你走容易吗?”

他看出我的不满,忙赔笑道:“哪能呢?”

我不饶:“那怎么后来又没有中毒的迹象?”

他轻咳一声:“我们的人里有内奸,幸亏我发现得早,毒在水里已经逼出来了。”

我瞪着大眼睛看他,心中暗道:这是真的吗?

我们在回山寨的路上遇到了寻来的叶老头和阿朵。我战战兢兢地担心他会又用什么法子治我,便躲在裴如轩身后,装模作样地哭。

裴如轩忙帮我说好话:“阿祯虽调皮,却也因此引出了奸人!”

叶老头喘了几声粗气,听裴如轩分析,低头沉默了良久,然后问:“那我们还要不要去京城?”

平时嬉皮笑脸的叶老头突然严肃起来,我都有点不适应。裴如轩却直接跪了下来,让人更加大跌眼镜。

“根据侄子的观察,截杀我们的并非官府,而是倭国人。这是倭贼又要大举进攻的信号,所以京城是不能去了,望叶叔体谅。”

我一时摸不到头脑,这倭国入侵与进京送生辰纲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嘛!

叶老头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叹一声:“有些事,也该跟你说清楚。”

十五年前,叶老头和裴如轩的老爹裴远本是大学士岳东洲手下的两名都御史,在岳东洲被于化田诬害之后,他们抱着岳家留下的唯一骨血,也就是我,逃到了江南。而阿朵却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俩看破了大奉王朝的腐败,经过商量最终一个进了江湖成了大枭,一个隐在了江湖成了山贼。于化田应该是早就与倭国有勾结,他托盐帮运送生辰纲,一方面引开抗倭主力盐帮,另一方面他会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绞杀裴家父子。而他不知道的是,盐帮可以顺水推舟,以运送生辰纲为名派大量人马入京,正是刺杀的好机会。

叶老头思考了片刻,道:“我们本是为阿祯复仇,这事还是要她决定。”

我对这一状况实在没有心理准备,确实要好好想想。

我亲爹虽没有养过我,但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养身立命以孝为先,却不容我不为他做点什么,何况还有这样好的机会。

但我越想越乱,国仇家恨果然是个很难的选择。

院中的梨花开得正好,纷纷扬扬的花瓣洁白如雪。

我捡起一朵,仔细端详,却理不清心中所想。叶老头为我卧薪尝胆,辛苦把我养大本就是为了这一天。裴家苦心经营盐帮,扩充人马,不也是为了今天吗?

可是,为了自己的私仇而不顾江南百姓的安危,却并非我所想。

身上一暖,一件披风披在肩上。我转回身,月光把裴如轩的影子拉得颀长。

我握了他的手,坚定地看向他:“若是我们起兵抵御外侮,朝廷必會掣肘,到时我们腹背受敌,生死未卜,你可会后悔?”

他的笑淡如梨花:“若是失去这次复仇的机会,我们可能再无机会接近于化田,你会犹豫吗?”

我们相视而笑,仿佛穿越了爱恨生死,如梦红尘。

叶老头听到我的决定后,气急败坏地躲在屋子里生闷气。扬言养了个白眼狼,后悔没让我早些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至于现在大逆不孝地去当什么民族英雄。

然而,老头抱怨归抱怨,骂完人就立马整顿人马,与我们一起下山。

我们赶到南郡的时候,已是遍地狼藉,满目疮痍。战斗惨烈得让人无法想象,裴如轩却屹立如山,指挥若定。毕竟我们带领的人马以凤凰山的为主,大多懒散惯了,突逢强敌,还不适应,渐渐落了下乘。

眼看着熟悉的人一个个倒下,我们退到城下的时候,身边只剩几十个人。城内官兵不但没有出来相助,还紧闭了大门,任我们在城外被围攻。

我在城下高喊开门,却只引来城上人的嗤笑。

我刚要再喊,城头闪出一个紫衣锦袍之人道:“我本以为盐帮忠烈,却不想你们竟然将倭寇引至城下,让南郡临危。”

叶老头看到城上之人,已经目眦俱裂:“于老贼,原来你已到了南郡,果然颠倒黑白的本性未改!”

城上之人竟然是我的大仇人于化田,他手挽一个兰花指,干笑道:“城下既然是我大奉的奸细,那就不客气了。”他说着手一挥,漫天羽箭就飞了过来。

小林子挥舞着一杆红缨枪,挡在了前边,最终被射成了刺猬。我和裴如轩再次刀剑合璧,如蛟龙出海,趁着小林子阻挡的一刹那,便冲进人群。刀枪从四面八方砍来,却被我们双双逼退。

可是,敌人越围越多,层层叠叠。血花飞溅,鲜艳的红如盛开在夏夜的莲花,朵朵晕了开去。叶老头已浑身是伤,却毫不退缩。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远处有盐帮的信号升起,裴如轩的老爹裴远白须银甲一马当先奔到眼前,带领大部队前来接应。

我兴奋地朝他招手,却没注意又有一杆枪刺到。

一声闷哼,裴远竟然用身子挡在身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敌人钉在地上。我刚绽开了一半的笑容就凝结住了。

我用手想把他身上喷涌出来的血止住,却越捂越多。他的身子渐渐沉重,眼皮也开始缓缓闭上。

我喊道:“裴伯,对不起。”

他抬了抬眼,握着我的手说:“阿祯,可惜我不能看到为你复仇的那天。”

我哭着摇头,叶老头已哽咽说不出话来。裴如轩却只暗暗落泪,火光明灭中,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多么伟大的老人,为了我竟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南郡城不出意外地沦陷了,或者说是于化田故意拱手让人。叶老头也受了重伤,我们只能退守凤凰山。

阿朵趴在裴远的灵前哭完之后,便到处摔东西,她第一次不开玩笑地质问我:“我们这样替仇人卖命,值得吗?”

我哭得昏天黑地,擦干眼泪却无言以对。

裴如轩却出奇地镇定,帮我抚慰她:“我们不是为谁卖命,而是守护这一方百姓。”

阿朵还是不依不饶,良久才平息下来。

我把玩着裴如轩的面具,坐在树下怔怔出神。如果知道于化田也在城中,我还会不会去保卫南郡呢?如今裴远和小林子还有那么多的弟兄都为此牺牲,我会不会后悔?

裴如轩在我身旁坐下,将面具给我戴上,良久才道:“你是不是也在怀疑自己做的值不值得?”看我不说话,继续道,“保家卫国怎么会有值不值得?”

我将面具还给他,他没有接,只道:“这个你先留着,如果我不能回来,答应我戴上面具带领盐帮,继续守护这一方土地。”

我猛地预感到什么不祥,他继续淡淡地道:“这面具其实是我盐帮的信物,戴上它便可以号令盐帮。”

我抓住他的手:“我不要你去!若是非要去不可,也是我去。于化田是我的仇人,”我说,“本该我去。”

他摇头:“如果我们都失陷在敌人之手,这帮兄弟谁来守护?”语气不容置疑,“你一定要把南郡夺回来,将百姓撤出,免受刀兵之苦。”

我还是没有争过他,只是在临行前,我们约定以天明为限,前去接应。

这夜星光黯淡,我一直守在寨前,久久徘徊。

阿朵此时也不再闹,拉着我的手说:“小姐,你去休息一会儿,我在这里等就好。”

我摇摇头,见不到他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空山寂静,偶尔几声虫鸣传来,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这一夜仿佛有一年那么漫长,心境也蓦然成长。

眼看天际有鱼肚白的微光,山外还是没有动静。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无尽的等待,刚想牵马出寨,便听到隐隐有马蹄声传来。阿朵跟着我雀跃而起,一同望向远方的浮尘。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因裴如轩带走的是一百多人,而此时归来的只有一人一马而已。

果然还是失败了,他到底是生是死?

回来之人满身是血,俯在我面前说,他们中了埋伏,裴如轩被俘虏,于化田要我以盐帮面具交换。这个结局本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仍不忍面对,只淡淡地回道:“兄弟辛苦了。”便转身回寨。

阿朵在身后不依不饶:“小姐,你难道不去救轩哥吗?”

我脚步微顿,却依然没有回头。一个人的生死与一个帮的存亡,我无权选择。就如在抗倭和复仇之间选择一样。

无论成败,不论代价,不能犹豫,只能向前,义无反顾。

阿朵抢在我面前,抱住我道:“小姐,你果然不会心疼。”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不如你疼?但是我还要装作满不在乎,云淡风轻。

一阵风来,吹乱了我的头发,我默立良久,两行清泪终究还是掉下来。

第二夜依然月黑风高,一个纤细的人影闪入我的房间,在床前犹豫了一下,拿起面具。人影奔到河边,吹了一声口哨,水上漂出一只竹筏。火把亮起,现出中间一人,紫衣锦袍。偷面具的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竟然是阿朵。

阿朵举起手中面具道:“督主说话可要算话,我交出面具,你放过轩哥。”

于化田仰天大笑,挥手将裴如轩带了出来。他一身白衣虽染了污垢,仍掩不住俊逸之色。

阿朵刚要迈进,周围雪亮的刀便围拢过来,闪闪发光。阿朵連忙靠近河边,脸色苍白:“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不能言而无信。”她将面具朝河中比了比,“我们死了,你也拿不到面具。”

于化田冷笑几声:“你资质不错,可愿长久跟随于我?”脸色一沉,指向裴如轩,“可是若是为了他不顾一切,便不要怪我不客气。”

于化田从来就不是与人合作的人。

阿朵刚要作势将面具扔入水中,一支大力的羽箭就呼啸而至,从前胸直贯后心。

我远远看到阿朵倒下来,心痛如刀割,再也顾不上其他,奔过来抱起她。

阿朵眼里溢满不信与懊悔:“小姐啊,我叫了你十几年小姐,你可知我心中有多不甘。”

我揉着她的头发,嘴里喃喃道:“阿朵,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朵吐出一口鲜血,抬起头来,眼色凌厉狠绝:“我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从小你就是我的主子?为什么有爹我不能认,为什么我爱的人却被你抢了?”她顿了一下,又说“不错,我爹曾受过你爹的大恩,可是,那是上一辈的恩情,为何却要我跟着来还?”

原来,她从送信时看到裴如轩,就已经喜欢他,那么久却一直深深藏在心底。她继续狠绝地道:“于化田骗我说只要帮他拿到面具就让我们远走高飞,放我们一条生路,我怎么这样傻,他的话也信。”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再无声息。

爱有多深,恨有多大,才将这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变得如此可怖?

于化田刚要下令将我们捉拿,裴如轩却突然挣脱了束缚,将一柄长剑架在他的肩头。

其实,在很早之前,我就怀疑阿朵是内鬼,这一切只是为了让阿朵现出身份。

在打入了西厂的盐帮兄弟帮助下,我们顺势引出了于化田,并将他抓获。

尾声

我们在灵前用于化田的头颅祭奠了父亲和裴远,再挥师南进,最终收复了南郡。

我们站在城头,看万里山河,绣旗飘卷。

裴如轩将我拥在怀里:“当初你为何会信我?”

我甜蜜地一笑:“我的夫君有颗侠心,我自当成全。”

我将面具交到裴如轩手上:“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他亦莞尔:“全听夫人安排!”

我挽起他的手,轻笑道:“那就随我上山做山大王吧!”

他赶紧甩手就跑:“刚才还一本正经,深明大义,这一下子就变了脸。我可不想老死在那样小的地方。”

我在后边紧紧追赶:“那我就把你抢上山去,做压寨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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