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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慎的呼吸:平果诗作印象

2017-04-17荣光启

长江丛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诗群口语化潜江

荣光启

百家论坛

谨慎的呼吸:平果诗作印象

荣光启

谈论诗人平果(王春平),必须要聊到潜江。诗人平果的写作虽有鲜明的个人特征,但仍然属于“潜江诗群”这个群体,他写作的渊源与此诗群相关,他的风格在诗群之背景中会看得更清晰。潜江在湖北是个有名的地方,在全国,她以现代戏剧大师曹禺的故乡而知名,但很多人不一定知道潜江当代的文风、诗风也很盛。新世纪以来,潜江更是涌现出多位国内知名的诗人。已故的韩作荣先生2007年来潜江参加诗歌活动时,有感于这个百万人口的平原小城,诗人竟有百人之多,曾发出“诗歌的潜江现象”之感叹。著名文艺理论家於可训先生在谈到“潜江诗群”时,指出该诗群的几大特点,其中特别明显的一个是:潜江诗人写乡土诗,但却有对传统乡土诗的超越:“《潜江诗选》里面也有很多诗人取材于乡土,但不一定叫乡土诗。我觉得这本书里面无论是取材于乡土,还是专门致力于乡土诗写作的,都跟以往写的乡土诗不一样,有湖北这样的诗风和传统,另外又有很多新的东西。我觉得这里写乡土题材的诗人写乡土都是有过现代城市生活经验,有过现代人的情感和阅历,从这种眼光来看乡土,就摆脱了很多东西,实际上是这些诗人经历过一个比较广阔的生活面,有城市生活经历,有现代生活感受,有许多现代的东西,再用这种眼光、这种情怀回过头来看乡土,看乡土的一草一木,看乡土的风土人情,看乡土的很多故事,写法就不一样了。”

於可训先生提到的“潜江诗群”另一个特点是口语化的风格。“另一方面是有一些口语诗,受日常化、口语化风格的影响,这是80年代中期第三代诗人比较提倡的。到上世纪90年代以后又有一批民间诗人提倡民间写作。民间写作其实是口语化诗歌的一种延续,后来人们把它系统化。”无论是在乡土诗的超越方面还是在口语诗的突破方面,诗人平果的写作都取得了相当的成就。

不少读者注意到平果的这首《春天去北京》。批评家严靖说:“诗作并没有停留在简单的赞美,或上升到文化的批判的层面,而是借助诗的语言,用诗的方式重新对故乡陌生化,在我看来这是非常困难的,中间有一种离乡和返乡的一个比较,像鲁迅的很多小说是写返乡再出走,因为有一种经验的比较,写起来就会比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城市的老诗人们更加困难。还有非常好的是重新建构了一种空间感的能力,一种生活的空间,一直生活在一个城市的话,建构空间的能力就是一种重新的陌生化,通过对比的展开,比如平果的《春天去北京》,从不同的方面借助不同的方式对故乡重新的一个陌生化,从而凸显了一种个人和土地的存在感。”

我去北京有两种方式

从空中降落或者

从陆地抵达

飞临北京上空

我会以俯瞰的姿势接近

这座被称着首都的城市

我看见那些拥挤得像火柴盒一样的建筑和

像火柴棍一样的道路

即使划一根火柴

也无法把我的激情点燃

坐高铁从江汉平原出发

在三月,我只能看到越来越淡的绿和

越来越淡的春意

当然还有越来越高的建筑

挡住了我的视线

无论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

进入北京

我都会探望窗外的天空

是否又有雾霾

如果有

我就要戴起口罩

如果没有

到了北京

我的呼吸也会变得谨慎

——《春天去北京》

确实,《春天去北京》的精彩在于它的“故乡”与“北京”之间的对比,这种对比,除了江汉平原与雾霾之都的对比,更重要的是结尾那个隐喻:在“故乡”,我可以自由地呼吸,而在那个首善之区,“呼吸也会变得谨慎”。批评家叶立文也说:“平果先生的诗,特别有意思,口语化写作,他的《春天去北京》:我去北京有两种方式,前面讲到对北京的一种感受,最后一段写到是否有雾霾,如果有,我就要带去口罩:如果没有,到了北京,我的呼吸也会变得谨慎,这一句结尾非常精彩,面对体制权利一种正常的反应,这首诗也可以这样去解读。这种口语化写作看似平白无奇,但是细读之下可以回味的地方特别多”。

平果的“故乡”,是一个动态的精神空间,与不同的空间(比如“北京”)相比,她有不同的意味。而在不同的历史时代,在新的时间之中,也有不同的意味。

它刚开始很新鲜,很光亮

是一个朋友在平安夜送的

它太漂亮了,我不想把它比喻成姑娘

我把它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每次进门,我都会看见它红红的样子

空气里有它的微香

后来它慢慢失去了光泽

我知道它的內部也在衰老

直到开始烂掉

如果此时把烂掉的部分剜掉

吃起內味道也还不错

但我发现它腐败的气息却很好闻

好闻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甚至一只苍蝇被它薰醉了

跌落下来

我索性让它慢慢烂掉

我知道农民千辛万苦才把它种出来

我知道司机千辛万苦才把它运过来

正因为如此

我才不忍心一口将它吃掉

但我不知道

让它慢慢烂掉

是一种残忍

还是一种慈悲

——《一只烂掉的苹果》

在关于这只“苹果”的叙述中,作者并没有给我们那种关于果实的抒情,而是围绕这只苹果,折射了当代中国农业社会的一种困境。果实被运送到城市,它期待着被消费,但消费者却沉浸于果实那形式的美。吃是一种慈悲,不吃则是残忍,这是“我”的困境。如果在乡土诗的背景中来读这首诗的话,我们会发现那个“乡土”,现在是一个“回望”中的乡土、在历史中不断变迁、在现实环境中挣扎的乡土。她并不一定就是“美”的,但她却是“真”的。相对于许多诗人追求的“美”,可能当代中国正在变动中的“真”,更是平果的诗要努力呈现的。

《潜江诗选》

可以说,在“潜江诗群”乡土诗的氛围中,平果的写作带来了新的东西,这种品质与平果的职业有关,或者与性格有关,他的取材常常与现实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活贴得很近,表现出当下诗人少有的社会关怀。你也能看出他的生活、他的取材、他的关注点比许多诗人更触及这个社会那不容乐观的现实层面,作品中多了知识分子对时代的关怀与批判。在个人的忧伤、感怀与时代的难题、现实的隐忧之间,他的诗在艰难地寻找一种别样的抒情,为真实的自我寻求一条出路。《举手》:“大家有什么意见请发表//没有人举手//这个时候我很想将手高高举起/但我将手抬起/犹豫着摸向了头顶/变成了挠头皮的动作//同意的请举手//齐刷刷地举起/森林一般的手//这时我很想做个另类/但我无法抵御那些惊异的目光/那比阳光强一倍的辐射/让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但我绝不会举双手赞成/那是一个投降的姿势”。真实的自我如何不向现实“投降”,这是诗人一直思虑的一个问题。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中,“诗意”在哪里?是那种浪漫主义式的不着边际的热情、想象,是那种自艾自怜的自我慰藉?平果的眼光似乎更着眼于这个世界的“真”,诗歌对他而言,可以没有那种柔弱的、个人化的“美”,但不能没有社会表象之后的某种“真”。

平果写诗,常常深藏尖锐的话语,但说起来却极为平淡,这是他的一种风格。这种风格首先来自于整个诗作在语言上的口语化。平果的许多作品,几乎是零度的抒情,但是读完却叫人怅然若失,感觉诗作之中有一个漩涡,吸引人的心思意念,让你无法对这样的作品作一次性的消费。

那时侯

父亲总是最晚回家

听到家门口

父亲一声咳嗽

母亲说

你爸回来了

然后全家人

安然入睡

现在妻子总说我

你每次回家

一声咳嗽

就把我吵醒了

我很茫然地问

我咳嗽了吗

——《咳嗽》

“那时候”与“现在”的对比,“父亲”与“母亲”之间的相互感应,“我”与“妻子”之间的龃龉,“我”与自我之间的茫然感……短短小诗,却蕴藏了很多现代人的生活与情感的信息,在陈述上,作者没有任何地方表现出抒情的态势,但却传达出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自我的飘忽不定感。这是平果这样的诗人在写作上高明的地方,作品看似毫无抒情性,但细细品味,整体上却言说了人的一种深切的生存体味。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提到“潜江诗群”中的大头鸭鸭,诗群之中口语诗的复兴,与他有关。他们吸收了口语诗、废话诗的长处:用最直白的语言,来表达生命的感动、感慨或感触。这种诗作的风格是,诗作处处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整体上却明显地呈现出一种生活里的真实、一种生命中的感动。大头鸭鸭的诗让我对口语诗、废话诗刮目相看,对写这一类的诗人充满敬意,他们的写作,要产生诗意,其实更难;因为这一类诗作的诗意,来自于整体,所以对遣词造句的要求,其实更高,不能滥用抒情的词汇,陈言套语更是禁忌,一切工作,要做到恰到好处、浑然天成。与大头鸭鸭有关,“潜江诗群”中渐渐有一批写“后口语”的诗人,其中平果、王威洋、灰狗等人的成就较为突出。我相信,潜江会成为中国“口语诗”写作的重镇。

大头鸭鸭、平果等人,对当代诗歌有自己的看法。有一次我在湖北某刊物历数槐树、黄沙子这些作品十分令人费解的诗人,尊称他们为湖北的“先锋诗人”,不想向来性情温婉、言语不多的大头鸭鸭向我开炮:“说这些人是湖北诗坛的先锋派,那你太落伍了……我们才是湖北真正的先锋!”现在我是赞同大头鸭鸭他们的。他们就如美术界的抽象画派,作品看起来令人费解、甚至让人怀疑这也叫艺术,但其实作者内心有强大的观念的支撑:什么是真正的艺术?我们认为这才是!对于“后口语”诗人,其观念非常明确:用最简单的、最不装模作样的语言来言说真实、呈现诗意。这种观念也意味着一种艰难——对读者来说,这是挑战与戏弄:别告诉我这是诗歌……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

一对五十出头的男女同居了

在一个叫赵河的小村庄

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里

如今他们一百多岁了

仍然在一起同居

在一个水塘的坡坡上

青草覆盖的土堆下面

为了方便找到他们

我立了一块碑:

外公王家廉

外婆廖玉珍

之墓

——《同居》

平果的这首诗也是这样的效果,读起来平淡无奇,但读完之后,感动油然而生。1950年代的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他们相爱了,然后同居了(这是多么需要勇气、也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事情),然后他们的爱情至死不渝。这首诗凸显的意象是“墓碑”,但题目却是“同居”,它要言说的不是死亡,而是那永远的爱情。简短的诗行蕴藏着丰富的信息。我将大头鸭鸭、平果他们称为一群认真写“废话”的诗人。这一类诗歌,整首诗你看起来都会觉得废话连篇,但读完却很让人感动,它以最没有诗意的语言在陈述生活中那些令人怅然若失的东西。大头鸭鸭坦言,其实这样的诗作非常难写。很多时候,你必须像写古诗一样,反复打磨,因为它不能有一处词语、描写是无用的。与很多读者所说的想法恰恰相反:这样的诗,没有一处是废话。它追求的是一种蕴深意于无形的整体效果。

我看不清你的脸

但感觉到你的注视

我看不清方向

只能用声音触摸你

一枚石子投入水中

让秘密隐藏更深

一声蛙叫过后

是更久的沉默

——《黑夜》

在平果的诗作中,我觉得《黑夜》这一类诗颇能见出他的功力。他不是不能写出那种意境优美、极为感人的抒情诗,但更多时候,你看到的,是口语化的絮絮叨叨,让人有点小失望。但你千万不要认为他们的写作是轻易的。每个诗人对世界、对诗歌的认识不同。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诗人有着自己的追求。潜江的这一批诗人,他们有志于当代汉语诗歌在口语写作上的突破与创新,他们孜孜不倦地努力着。如何在一个看似诗意匮乏的时代言说出真实与诗意?他们的写作,也如雾霾中的呼吸,是极为谨慎的,他们拒绝铺张那种言辞华美、情感丰沛、想象夸张的诗意,而是在一个个普通的词、一句句朴素的话语的构造中寻求、打磨诗意。平果在《春天去北京》里写道:“……呼吸也会变得谨慎”,我常常想,确实,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写作是他的呼吸,而魏理科、平果他们的写作,则是一种更加谨慎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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