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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钏儿之死

2017-04-08赵荔红

上海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贾政王夫人丫鬟

《红楼梦》,一部大书,常读常新。头绪万千,究竟从何入笔?且来谈谈金钏儿,看看一个小小人物的命运,以及从这个小人物身上,反照、映衬出的那些主要人物,那令人沉思慨叹的命途。

金钏儿,王夫人的贴身丫鬟。姐姐是金钏儿,妹妹是玉钏儿。钏是首饰,一对儿首饰。

金钏儿第一次出现,是第七回,王夫人陪嫁周瑞家的去薛姨妈那儿寻主子,见金钏儿与一个才留头的丫头在玩。那丫头是香菱,就是甄士隐那被拐走失散的女儿英莲,薛蟠为她打死人,贾雨村为她乱判案,幼小的香菱,已历经沧桑,她自己尚懵懵懂懂,也不记得父母家乡,她未来之命苦,可想而知。此时金钏儿出现,不过是陪衬香菱。周瑞家的说香菱,“倒像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香菱是秦可卿的影子。金钏儿与香菱玩,是写金钏儿之性情与香菱一样,也与晴雯一样。主子中秦可卿、尤三姐、林黛玉,是一类的,性情之侧重不同;丫头里香菱、金钏儿、晴雯也是一类。

金钏儿第二次出现,是二十三回,宝玉去见贾政王夫人,“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集中列出王夫人主要丫鬟名字。金钏儿排第一,是王夫人身边享受一两月钱的四大丫鬟之一,在贾政夫妇这里的地位,等同于袭人之于宝玉、平儿之于凤姐贾琏、鸳鸯之于贾母。此回写宝玉想着要见父亲,心中不自在,“金钏儿一把拉住宝玉,悄悄地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可见宝玉平日即是这般与丫鬟调笑,要吃女孩儿嘴上胭脂,原无什么要紧,不过是公子哥儿的习性。此回特特道出金钏儿的“轻佻”,却是为下文伏笔。

金钏儿第三次出现,就被逐出贾府了。三十回,宝玉盛夏无聊,乱晃,晃到母亲处,王夫人午睡,金钏儿在捶腿,就与金钏儿调笑几句,大意是要向太太讨她之类没要紧的话,金钏儿答语轻佻,被王夫人听见,打了一嘴巴,就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接下来一段是金钏儿一生正传:

金钏儿听说,忙跪下来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還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一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金钏儿含羞忍辱地出去,不在话下。

金钏儿第四次出现,就死了。三十二回,借一个婆子口叙述出来,“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她,谁知找她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她……”

金钏儿一生就此了结。但在金钏儿之死这件事上,不同人,各各表现出不同嘴脸来。这也是作者烘云托月之法吧。这是本文要细致分析的。

1.王夫人

写金钏儿,为着写王夫人,所谓背面敷粉法。小说总正面写王夫人如何慈祥厚道、罕言寡语,一味吃斋念佛,孝敬贾母,相夫教子。即便逐出金钏儿,也说“王夫人固然是一个宽仁慈厚的人”,“固然”两字用得好!正如写贾政,说他“本要”科第出身、“不料”得皇上赐官,都是作者的春秋笔法。王夫人固然宽仁慈厚,却仅因一句轻佻话语,且是宝玉这等公子哥儿调笑在先,竟将一个跟了自己十来年的大丫鬟驱逐出去(三十二回,她对宝钗说,“金钏儿虽是个丫鬟,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其刻薄寡恩,不独令其身边人心寒,寒意也透出纸背,令读者汗毛直竖。难怪袭人听闻金钏儿死,不觉间流下泪来,那是唇亡齿寒之泪,是同为奴才命运的感同身受:一句不协,轻则打骂,重则逐出,乃至受贾赦贾珍贾琏之流淫媾。王夫人对贴身大丫鬟尚如此无情,后来发生的事也就自然顺出:抄检大观园,驱逐司棋、四儿,将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沾牙的晴雯从床上拖下撵出,任由芳官、藕官出家为尼,种种。

表面上,贾府是王熙凤管家,王夫人并不管事。其实不然。她到处安插耳报神,袭人只是其中之一;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吴兴登家的,都是王夫人的恶奴。小说写凤姐之为非作歹是明写,写王夫人之狠恶是暗写。四十六回,贾赦要讨鸳鸯做姨娘,贾母大怒,见王夫人在旁,当众即骂:“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贾母是气糊涂了?本应骂贾赦之妻邢夫人,骂王夫人是否骂错了?下一回她见着邢夫人,“直至无人”,才说了几句端正劝告的话。聪明如贾母,岂会骂错?我们看看袭人原是贾母贴身丫鬟给宝玉的,三十四回之后,是如何被王夫人收买(袭人月钱从贾母处出一两改为从王夫人处出二两一吊,且不告知贾母),变成王夫人的耳报神,就知道别的事情如何发生了。王夫人的举动,贾母心知肚明,只隐忍不言罢了。“弄开了她,好摆弄我!”就鸳鸯事,连袭人之事,乘便说出,一机双敲。但贾母也只能发泄一下,能怎么办?贾府的日常运营,被王夫人、王熙凤把持,她们同是王家人,王子腾正处于权力上升阶段,王夫人又是贵妃贾元春生母;而贾家呢?贾政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宁国府那边更没什么像样的。家庭权力是朝廷权力的延伸。贾母发怒,不过告知大家,她还不是个“老昏君”,别太过分了!贾府权力消长变化正是在这些闲言中体现出来,看官须仔细!

赵荔红

金钏儿之死话转回来,金钏儿之死,传扬开,对王夫人“慈祥厚道”的名声可不好;若是金钏儿娘家闹出来,更是麻烦。所以,王夫人一方面要探听贾府上下如何看待这件事,于是就有了第三十二回,她对宝钗说:“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突然投井死了!”其口吻,竟如同谈论一个不相干之人茫无所知缘由而发生的“奇事”,过后又找补,说是因为金钏儿弄坏东西,自己打她一下,逐出去是为了气气她,谁知就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一番安慰的话,自然很合她的心,下文再叙。王夫人另一方面要做的是给钱给衣裳首饰,又叫人念经超度,又将金钏儿每月一两例钱给玉钏儿吃个双份。这样几个动作,金钏儿娘家不再会告发,王夫人自己也安了心、洗了罪过,依旧享有“慈祥厚道”的好名声。同时,通过对金钏儿之死的议论,王夫人还识别出了宝钗、袭人两个“贴心”人。

2.贾政

三十三回,宝玉挨父亲打有两个缘由:第一是狎戏子琪官;第二是“淫辱母婢”,贾环诬告给贾政,说宝玉强奸未遂,致金钏儿赌气投井。贾环的消息来自贾政之妾赵姨娘。金钏儿既是王夫人贴身丫鬟,自然也伺候贾政,就譬如平儿伺候凤姐贾琏一般。金钏儿之死的真实缘由,贾政难道一无所知?

假如贾政真的一无所知,只能说明三点。或是王夫人有意隐瞒,这说明他们夫妻两个也是相互藏奸,如同贾琏凤姐相互争斗、各以利益畜养恶奴一般,又至少说明贾政于荣府日常事务是一笔糊涂账(或装糊涂)。因此,外甥薛蟠打死了人投奔来,他窝藏并协同舞弊;哥哥贾赦为几把扇子弄得人倾家荡产,不曾听他劝谏半句;侄媳王熙凤为三千两银子毁人婚约、逼死男女,他莫听莫闻;更兼贾珍贾琏诸侄子,在他眼皮底下,斗鸡走狗、淫遍贾府、恣意妄为,种种,没听见贾政发过怒、行过什么家法。独独因人几句言语,就对儿子大打出手。再者,贾环诬告宝玉,他竟也不查问清楚,既不相信儿子品性,也不明察,听信赵姨娘、贾环搬弄是非,他们今天会指认宝玉奸淫,明日更能搬弄别样是非。宝玉亏得有贾母宠爱,尚不免于被灯油烫伤几近毁容、被道婆施魔法、被诬告后遭毒打等种种磨难,贾府之险恶环境可想而知。

如果贾政明知金钏儿被驱逐真实缘由,依旧听任贾环对宝玉的诬告,竟以此理由狠打起宝玉来,难道贾政真的不顾恤父子之情吗?

贾府中,最有政治头脑的,一个是贾母,一个即是贾政,由二十二回元宵诸子侄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可知。当时形势,贾蓉媳妇秦可卿新死,以其出殡时王族路祭、大太监戴权亲临的排场看,秦可卿身份可疑,又死得蹊跷,秦可卿之死事关贾府在朝中的权力消长;二十六回、二十八回两番提及冯紫英说的“幸与不幸”,朝中大事,权力更迭必定牵扯贾府。贾元春刚刚晋升贵妃,虽是件喜事,但权力更替、政局不明时,贾府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这样背景下,若为个忠顺王爷宠爱的戏子琪官,得罪对手,平白树敌,危及贾府,孰轻孰重,在官场上混的贾政不会不明白;又若因贴身奴婢金钏儿投井而死,其娘家人控告起来,贻人口实,岂非无端生事?所以贾政大张其鼓打起宝玉来,一时大怒是可能,更重要的是打给觊觎其夫妻在贾府权势的长房贾赦邢夫人看,也打给清客门生看,打给外人,尤其是打給忠顺王府、金钏儿家的人看。贾政打宝玉,与王夫人给钱给首饰衣裳、安抚金钏儿母亲,是一手软一手硬,出于同样的巩固权力利益、免人口舌的理由。为了这个重大理由,亲儿子受点皮肉之苦,也豁出去了。贾政王夫人,难不成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双簧戏?

3.宝钗

三十二回,听见金钏儿投井死了的消息,宝钗只说了一句:“这也奇了。”首先想到的是去安慰王夫人。王夫人向宝钗探听上下议论虚实,又欲撇清罪过、求得心安,说是金钏儿打碎了东西,撵她出去不过是气气她。聪明如宝钗,岂不洞明王夫人心思?她就说了这样的话:“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又说:“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她轻轻松松,将金钏儿之死,归为偶然事故,若真是自尽,金钏儿不过是“一个糊涂人”,跟从王夫人十几年的贴身大丫鬟,死了,发送几两银子,即是尽了主仆之情。宝钗说得真是明智、理性、懂道理、不糊涂,将王夫人的心熨得服服帖帖。

我每每读着宝钗这几句话,汗毛直竖,好像听到的是王夫人的口吻。她果然是“冷”,真真是一枚“冷香丸”。护花主人说:“真是香固香到十二分,冷也冷到十二分。”怪道她抽的花签上有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她的贴身丫鬟莺儿若是死了,也是这样“发送几两银子”便罢?鸳鸯不愿做贾赦小老婆,尚有贾母为她出头;平儿无故挨凤姐夫妇打,尚有贾母给面子、宝玉为之理妆、凤姐私下赔礼,甚至有个李纨替她抱不平;可叹这金钏儿也是袭、平之类,死了竟只落下这么几句话?再看第六十七回,尤三姐拔剑自刎、柳湘莲截发出家,如此惊天变故,连呆霸王薛蟠尚且哭起来,着人到处寻找柳湘莲,宝钗又是如何反应?“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

宝钗便是未来的王夫人!她开释劝慰王夫人的话,是其真心所想,自然也很对王夫人的心思胃口。接下来,王夫人说道,本想将给林黛玉生日新做的衣裳拿给金钏儿装裹,“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这是王夫人第一次直接流露对林黛玉的嫌弃。看官仔细!王夫人对林黛玉的这句“判词”,是在第二十八回之后,也就是元妃端午赏赐、唯独宝玉宝钗的礼物一样之后。元妃只见过众姐妹一次,何以独独青睐宝钗?难道不是其母王夫人的主意,难道不是因为薛家的皇商身份?“送宫花”一节已显露薛家与宫廷的密切。王夫人是先认同了“金玉良缘”,才生发嫌弃黛玉之心,因而在金钏儿之死上,黛玉被拿来说事、无故躺枪。与黛玉的所谓“有心”计较相反,宝钗主动贡献出两套新衣裳给金钏儿,并说自己从不忌讳,显得又大方、又得体、又能宽慰人。表面上看,是宝钗会做人、说话贴心,在王夫人心中地位陡然提高,归根到底还是利益的联结。王夫人才不会凭几句甜言蜜语就决定宝玉的姻缘。小说这样写,仅仅为了表明宝钗的上升、黛玉的下降。

尽管宝钗表示不忌讳拿自己衣裳给死去的金钏儿装裹,作者难道不以此暗伏宝钗的命运?金钏儿第一次出现,是在薛姨妈住处,宝玉第一次看见宝钗的金锁、第一次谈到“金玉良缘”;金钏儿与宝玉调笑,说了一句自己命运的谶语:“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金钏,即金簪子,钏、钗、簪子,皆首饰,尤其是“结发所用”,袭人回家探母病,“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金钏儿果真掉到井里头。金钏儿死了,宝钗以自己衣裳为之装裹,难道不是暗伏后头宝钗之死,“金簪雪里埋”?“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宝玉后来到底是讨娶了宝钗呢,还是未讨娶她就死了呢?王夫人丫鬟的名字都是一对一对:彩云、彩霞,绣鸾、绣凤,金钏儿、玉钏儿,最后是一对“金玉”,“金”死了,只剩下“玉”。我揣度,曹雪芹原本要这样写:“金玉良缘”在长辈这里的确是定下来了,但薛家较贾家先败,宝钗未及与宝玉完婚,便也死了。这枚冷香丸,经历了春夏秋冬、雪露霜雨之后,终于制成,也不过是埋在梨树根下,与宝玉是先合终离,故“金”死了,只剩下个“玉”。至于黛玉,病死的,更在宝钗之先。黛玉宝钗是兼美,原是比对着写,只有两个都死了,才符合第五回宝玉所见的“正册”头一页箴语:“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我很不同意高鹗续书,将黛玉之死与宝钗婚事同时进行,如此戏剧化!宝钗这样识大体之人,怎会任由事情弄得如此难看?

4.袭人

袭人听见金钏儿死了,“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袭人深知赖嬷嬷慨叹的“奴才”两个字是如何写的。所以,当宝玉赞叹袭人家两个堂姐妹长得好、巴不得也能到贾府来时,袭人激愤地说:“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袭人点头赞叹,是叹金钏儿有志气、刚烈、不甘受屈辱(这等奴才不多见,金钏儿是一个,鸳鸯在贾母前断发起誓是一个);她流泪,是兔死狐悲,悲叹身为奴才的命运——挣得好一些,不过是如平儿般做了通房丫鬟,再升,也不过是个姨娘,乖巧一点的如周姨娘,忍气吞声过日子,心有不甘的如赵姨娘,闹腾一二下徒添耻辱,生的孩子贾环、探春是主子,她自己依旧是一个奴才,依旧处处受气、处处陪小心——即便如此,当上姨娘,便是袭人所能挣得的最有前途的结果;剩下的,或赎身嫁人,或长大配奴才如彩霞,或被驱逐如司棋,或死去如晴雯,或出家为尼如芳官,等等。

所以,袭人努力朝当上姨娘的“好前程”奔去。为了这个前程,她已经做了很多准备,献身宝玉、虏获他的情感,在怡红院内收买众人,始终隐忍、小心、精明。但还缺少一个“官方”保证。袭人很清楚,这个保证并不取决于贾母,而取决于实权人物王夫人。她一直在寻找机会,获得这个保证。

袭人探听到,宝玉挨打的原因之一,是金钏儿之死。但当王夫人问袭人:“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袭人是怎么回答的呢?若是一般丫鬟,会这样想:王夫人既然厌憎赵姨娘,乘机将环哥儿在贾政面前告状之事抖出来,岂非又献好又畅快了王夫人的心。袭人更聪明。她矢口不提环哥儿告状之事,只说是宝玉霸占戏子挨打的。因她知道,金钏儿之死是王夫人的疮疤,千万别戳:若说她知道环哥儿告状之事,贾环是主子,她骂贾环,是奴才骂主人,至少在表面上显得于礼不合;又难免要议论金钏儿之死,她不想违背内心悲伤显得无情,又不能流露唇亡齿寒之意,那是在指责王夫人罪过,撞到枪口上。所以,她只推不知,既显得老实,不卷入是非,又免掉议论的麻烦,同时安慰了王夫人,表明大观园内并没有人议论金钏儿之死。袭人在应对王夫人询问上,足见其心思慎密不亚于宝钗。宝钗的应答,合乎一个主子小姐、同时又是王夫人亲外甥女的身份;袭人的口吻,也符合奴才身份。

但是,如果错过了王夫人的询问机会,那是真老实,而不是精明的袭人了。所以,袭人话锋一转,向王夫人表达“忧虑”,意思是宝玉也该挨打受点教训,长大了也该搬出园林,因为有“林姑娘、宝姑娘”这样的亲戚(黛玉、宝钗并举,重点在黛玉)。借金钏儿之死,袭人切中了王夫人的关注点,就是她愿意做王夫人的耳报神,将宝玉与姑娘们的一举一动汇报给王夫人,尤其是宝黛之间的情感动向,是王夫人最为忧虑和关注的。这点,袭人已从元妃所赐礼物中体会出来,宝黛婚姻已不可能,宝钗才是未来怡红院的主子奶奶。第三十三回回目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上半回写贾环告宝玉,是庶告正,下半回写袭人告林黛玉,是奴告主,都是“小动唇舌”。袭人,终于在“金钏儿之死”后找到机会,向王夫人表达了忠心,为自己通向姨娘的道路,找到了准“官方通行证”;王夫人也以此利诱,将袭人从贾母身边挖过来,成为自己安插在大观园的耳报神,尽管她还是留了一手:只将袭人的月钱提高到二两一吊(晴雯、麝月是一吊钱),等同于周姨娘、赵姨娘,却不明确身份,借口宝玉还小,“先浑着”,其实是将胡萝卜挂在驴前:你若不老实、不忠心,依旧不予颁发“姨娘”证书——袭人,最终也没能挣到姨娘的位置。

5.宝玉

好几个女子的死,与宝玉间接相关,金钏儿、尤三姐、晴雯,虽非宝玉的主观愿望,但仅仅一句调笑,就断送了金钏儿。也是他的大家纨绔公子习性,对丫鬟奴仆,细心体贴,也难免轻浮,这才是真实的宝玉,而非一个圣人。只是他身不由己。但他究竟与贾琏、贾蓉、薛蟠等不同,尚懂得珍惜女孩、养护女孩。所以,听见金钏儿死,他“五内俱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撞见父亲时,都是呆呆愣愣。最后又被父亲毒打。只有在黛玉面前,他才敢吐露真言:“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金钏儿后来的事,都是通过描写宝玉完成的。写他负疚、百般讨好玉钏儿亲尝莲叶羹种种细节。四十三回,凤姐生日家中大摆宴席,独宝玉全身缟素,一大早出门,只带茗烟一人,跑到荒僻的水仙庵,在一个井台边,撮土为香,祭拜;丝毫未点出宝玉在祭拜谁,但“水仙庵”的洛神、“井臺边”的祭奠,隐约透露出被祭奠者与水有关;直到他回到贾府,府内上下忙着给凤姐庆生,热闹场景对比的是孤凄,“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是擦泪。至此,还是没有交代宝玉是去祭奠谁了。反是满贾府人向贾母编谎言,说是北静王府的爱妾死了,宝玉去了那里。读者都要被搞糊涂了。此为悬疑。

一直到四十四回末了,宝玉为挨打后的平儿理妆,才点出:那一日,是凤姐生日,也是金钏儿生日,凤姐正春风得意时,上自贾母下到奴仆,都赶着为凤姐过生日,而金钏儿魂灵则冷冷清清躺在井底泥中,只有宝玉和玉钏儿记得她的生日,黛玉宝钗虽不知,大约猜到一些。此一节,凤姐之闹热,与金钏儿之凄冷比对。但作者写一个人之鼎盛时,已潜伏着他的衰败,死去的金钏儿,正比对出人物未来的命运。那一日,是凤姐极春风得意之时,与贾琏厮闹,最终也是贾琏被迫当众赔不是,已暗伏着未来她被贾琏休掉的命运。

又,贾琏淫媾鲍二家之事,与宝玉所谓的“淫辱母婢”事比对。贾琏淫媾鲍二媳妇是真,凤姐当场捉奸,贾母也不过笑笑道:“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还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淫媾霸占奴仆媳妇原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后来因凤姐之威,鲍二媳妇畏惧自吊而死,她娘家说要控告,凤姐心中不安,嘴巴依旧强硬,还是贾琏给了二百两银子发送才摆平。回过头来,宝玉与金钏儿不过调笑几句,何至于到“淫辱母婢”?结果是金钏儿被逐、自尽,宝玉被贾政毒打!且不说宝玉并无奸淫之事,即便有,也不过如贾母说的“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有什么大惊小怪?也值得贾政大打出手?贾政打宝玉的真正缘由,上文已分析。只可怜金钏儿,服侍王夫人十来年,无端身死,还被目为“一个糊涂人”,其母所得的烧埋银子只有五十两,还比不上鲍二媳妇;晴雯死时更可怜,只给她哥嫂十两银子。

第二十六回,小红冷笑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佳慧对小红说:“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二十七回黛玉葬花,敏锐感觉萧瑟之气逼近,三十二回金钏儿之死只是个开始!宝玉,一点点意识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大观园中众女终将无可寻觅,连他自身也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

6.林黛玉

小说并未直接写黛玉对金钏儿事的看法。但荣国府内的暗涌,总会波及她这个孤女、闲女。金钏儿死了,毫不相干的黛玉,不知不觉间两次躺枪:

一次是宝钗去安慰王夫人(黛玉怎么没想到?),王夫人对她说,本想将给林妹妹过生日的新衣服拿去给金钏儿装裹,“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她也三灾八难的……”二十二回贾母特意出钱请戏班子为宝钗过生日,隆重得很,至三十二回,才补写黛玉生日仅得两套衣裳,还要在装裹丫鬟时想着拿来用用,用也罢了,黛玉半点状况不晓,又怎会说半个“不”字,却已被嫌弃是“有心的”、计较的。王夫人嫌憎黛玉之心如此直接了当露出,又独独流露给宝钗,其厚钗薄黛、喜钗恶黛,显而易见。上文已分析,嫌憎之表露,发生在贾元春端午赏赐之后。所以,并非黛玉气量狭小、“素日多心”、“七灾八难”,根本问题是宝玉的婚姻乃是家族利益的联姻。回想黛玉初进荣府,王夫人何等殷勤,身为江南巡盐大员林如海的独女,黛玉是最合适的准媳妇。林如海一死,黛玉即毫无希望与宝玉结姻缘了。

第二次是王夫人向袭人探听大观园中对金钏儿之死的反应,袭人却说出要宝玉搬出园林的话,因为有“林姑娘、宝姑娘”,男女日夜起坐一处,“叫人悬心,外人看着也不像”。袭人的话中,林姑娘排在前面,重心是黛玉。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将宝玉对黛玉诉衷肠,与金钏儿投井并列为回目,宝玉豁出去,对黛玉最完整最直接、唯一一次情感的大胆诉说,恰恰是被袭人听了去(我每读此,便跌脚叹息!)。第三十四回,袭人即将宝黛情感暗示出卖给王夫人,王夫人听了袭人的话,“如雷轰电掣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从此,她要袭人做她的耳报神,监视宝玉的行动,宝玉与众丫头的行止还在其次,宝黛情感的发展才是关键,王夫人想要成就“金玉良缘”,宝黛之间若是“错了一点半点”,“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可怜的黛玉,在金钏儿之死事件上,她没有任何举动言辞,却早成了他人的眼中钉,比起宝玉之皮肉受苦,黛玉所受苦楚更为内在。黛玉虽不闻不动,以其敏锐,对自身处境岂能不知?又岂能怪她日日以泪洗面、一味好哭?

但黛玉对金钏儿之死不是没有看法。四十四回,承前回鳳姐生日,宝玉却一大早没了人影,很晚才归,此回一开始就写,众人看演《荆钗记》,演到《男祭》一句上,林黛玉就说,王十朋不通,“不管到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宝玉到底去哪里只他一个人晓得,但凭黛玉之灵窍、宝钗之善体察,是能够猜测宝玉做什么去了。此处也含蓄道出两人对宝玉的关注。宝钗不吭声,是不想表明态度;黛玉以机锋敲打宝玉“不通”,实则能理解宝玉尽情之心,也表明在对待金钏儿之死上,黛玉与宝玉是心意相通、满含悲伤的。只宝玉关注的是对金钏儿的愧疚,而黛玉关注的是宝玉的心。黛玉的心思是随宝玉的起伏而起伏的。祭金钏儿,黛玉知晓;七十八、七十九回宝玉祭晴雯,念诵《芙蓉女儿诔》,恰又被黛玉听见,她“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以此,可反衬出黛玉对金钏儿之死的态度。宝黛性情相通,从祭金钏儿、晴雯上可见。

注:引文回目以庚辰本《红楼梦》(脂砚斋评)为依据、参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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