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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邻右舍

2017-04-08安谅

上海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杜家姆妈伯伯

杜家伯伯

在他的称谓上,我落笔时犯难了。按习惯,他是和我父亲一个单位的同事。父亲叫他老杜,我们叫他爷叔,比较顺理成章。可是与我差不多同龄的发小,都直呼他老杜,他似乎也应答了,这令我有点无所适从了。想他应该比我父亲略长一些,他最小的女儿,也与我大姐同龄,而且是同学,叫他伯伯可能更符礼节,可是以前也未曾这样称呼过他,总觉得有些别扭。最后还是决定以礼节计,免得年过八十的老人知道了心情不畅。

从称呼就可知道,杜家伯伯不是一个呆板、苛刻之人。他与小区的大人们闲聊,也乐意与年轻人,甚至像我这样乳臭未干的半大小伙子攀谈。有时谈笑风生,有时也一脸正经,一切自然而然,让人不得不接受他的老成中更带着一丝随性。

他个子矮,肩膀差不多与楼下人家的窗台持平,脑袋正好可以由外往内眺望。那是上世纪60年代建造的职工住房,三层楼的小梁薄板,本来就不高,窗台相应就更低一些。他形象倒端正帅气,尤其是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还透出几分聪慧、几分绅士。他的左腿是瘸的,瘸的幅度不算小,所以他右手拄着拐杖,行走左右摇摆,而且相当缓慢。

他在港区工作,听说是一场工伤事故使他致残。他后来被安排在职工俱乐部担任负责人,这有一定的照顾因素。认识之后,经过一番近距离的接触,我更相信是他的为人和学识赢得了这个在港区许多人羡慕妒忌的职位。当年在我的眼里,他比一个厂长更神气,所有文化体育娱乐设施,都是由他调控的,这还不够诱人呀!打乒乓、看电视、观演出、借图书……这每一项,都是我们那个年代孩子心向往之的。学校没这条件,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到这样优渥的条件,他在我们心目中,就是一个皇帝呀!有几次,我与邻居小朋友随着他进入了港区,踩着乌黑的路面,穿过一堆堆煤炭和正在哼哧哼哧转动的卷扬机,来到同样黑黑的煤炭灰遍及各个角落的俱乐部,享受港区职工的待遇,兴致勃勃地玩耍个半天。玩得最多的自然是打乒乓,打得痛快上瘾,打得依依不舍。虽然仔细想来,他也没带我们太多次数,可曾经有过的快乐是强烈而且记忆犹存的。

认识杜家伯伯,其实是从他担任我们小区“向阳院”辅导员开始的。当年我是“向阳院”小学生的头儿,组织小朋友活动,大人们只认我,并且都支持我。杜家伯伯专门从港区借来了十几支木头长枪(那都是民兵训练时所用的家伙),全权委托我保管,其他人动也不能动,只有我可以每天取出,分发给小朋友,作为不真不假的操练时用。这些木枪平常就放在楼下的防空洞内,防空洞的钥匙,我因此也拥有一把。

几年后,我已届初中,开始钻研读书,拿木枪操练的事儿,早就被视为无聊的过去。儿时的游戏,被我丢到爪哇国去了。杜家伯伯找过我,问我木枪都到哪里去了。我在防空洞里找出了几把,它们都灰尘裹身、面目全非了。还有一些,就不见影儿了,估计被谁私下拿走了。防空洞的透气窗是非常容易攀入的,没有钥匙那会儿,我和小朋友都钻进钻出好多回呢。看我找不全木枪了,杜家伯伯便沉下脸来,言辞严厉,不留情面,直让我羞惭不已,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谅

左邻右舍认识杜家伯伯,还因为他的女儿。她与我大姐同学,长得文静秀气,特别是歌唱得不错,嗓音如同百灵鸟一般,与电视里舞台上演唱的歌星相比,似乎毫不逊色。小区文艺演出,她必然出场,也必然引起阵阵掌声。听说,她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歌唱家。这是让人敬羡的理想呀。我由敬佩她进而更加敬佩杜家伯伯,都知道是杜家伯伯的引导和帮助,才让自己的女儿有这样的境界,唱出了水准,并正在攀登艺术的高峰。在小区,工人出身居多,包括我父亲,也都识字不多,杜家伯伯及其女儿,是令人仰慕的。

后来我又听说了一件事,让我对杜家伯伯更是刮目相看了。1976年,上海可能大地震的传言,搞得人心惶惶。有一天清晨,小区的居民绝大多数还在沉睡,忽然听到一阵摇铃声,不知谁家先发出惊叫:“地震了!”恐惧迅速蔓延。对面三楼的人家迅速将几床被褥都从窗口扔了下来,有一个人已爬上窗台,准备紧急下跳。二楼的杜家伯伯家,也紧张而热闹,两个儿子叫醒了他,抢着要背腿脚不便的他下楼,其中一个,把他使劲背上,使劲往门外楼下奔。虽然后来知道这是一场虚惊,摇铃声只是环卫工的装粪车来了,让居民把自家木桶快点拎下来。处于紧张状态的居民有点神经过敏了。但杜家伯伯家这一幕,又令人生出一番敬意:儿子孝,也是父亲教育有方呀!

也是在那年,杜家伯伯又一次批评了我,但比上一次显得温和。那天,我清晰地记得是周日的下午,我正在上厕所。只听到门外有人问我在家吗,父亲迎上去,说:“哦,是老杜呀,他在上厕所。”“哦,没关系,我找他说几句话。”杜家伯伯拄着拐杖进屋,又在我对面至多一米距离的小竹椅上坐下了。他双手拄着拐杖,语句轻缓,但目光严厉:“下面的标语,是你写的?”我心里一沉,不知所措地点了一下头。今早从广播里听说中央粉碎了“四人帮”,称此为大快人心。我遂与邻居小朋友一起将“向阳院”进行“改装”,把需要的笔墨和纸找来,由我挥毫写了一条标语,每个字都有脸盆那么大。写好后,我们一张一张贴在了住宅的外墙上。贴完后,我们十分兴奋,感觉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一件只有大人才做得了的事。可这兴奋劲儿还没过,杜家伯伯就找上门来了。他说,你把标语这么贴,没发现问题吗?我睁大眼睛思索,才想起这一条标语中间是我们这单元的门洞,标语一半在门洞左边,一半在门洞右边,有被隔空断裂的感觉,当时张贴的时候就觉得不很妥当。杜家伯伯说:“你还小,不知道有的事情的复杂,如果有人小题大作,你不是麻烦了吗?”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又轻轻说了一句:“待会儿,去把它们处理好。”我又使劲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目光里流淌着一种慈爱,让我心生温暖。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他并不高大的身影,却常常在我心里闪现。听说,他还健在,也曾与别人谈起过我,对我赞誉有加。我闻之,愈发汗颜,也愈发对他深深地感恩。畢竟,他曾给予我的任何言语甚或批评,予我都是成长时必须的给养,是难能可贵、不可或缺的。

他的女儿最终并没有成为一名专业歌手,而是接替了他的工作,如今也届退休年龄。我后来见过她,与她交谈过。还与她合唱了一首歌,她唱得还是很动听,像百灵鸟一般。我也问起过她的父亲,并让她代我向她父亲问好。她高兴地答应了,并表示了诚挚的谢意。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腾出时间来,去拜望杜家伯伯呢?

瞿家姆妈

306室的瞿家姆妈,个子蛮高,身胚也不胖不瘦,瓜子脸,嘴有点瘪,下巴尖稍显突出,年轻时模样应该挺俏的。我认识她,还是初中时代,全家乔迁至305室,虽紧挨在一起,住屋也是一墙之隔,但分属于一个楼面的两个区间,区间各有一扇总门。大约四五年后,我家再一次搬迁,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

她那时约莫五十多岁了,似乎是家庭妇女,没有职业,却常常出现在我们视野中,在楼道内走动,或在小区内晃悠,戴着围兜和袖套,洗得灰中带白的,倒也干净清爽,像是在家务之中,或者是忙里偷闲。起初我懵懵懂懂。她对楼内调皮的孩子,总是冰冷着脸,轻则批评,重则呵斥。对陌生人进入弄内,眼睛瞪视着,带着疑问和质询。楼内的大人们对她似乎也有几分敬畏。她对我这个孩子显然是喜欢的。我听过她对我的夸赞,是对我母亲说的,说这个孩子听话,懂事,还爱读书,将来会有出息。每每看见她,她给我的也是笑眯眯的目光。不过,这目光后面似乎还隐藏着什么,这楼内大多数的孩子们对她都有点胆怯。后来一次,撞见她在训斥自己的女儿,脸板着,眼珠子瞪着,嗓音不高,却相当威严,吐出来的都是短句,因此更显爆发力,诸如“你干什么!”“什么意思!”“昏头了是吧!”“死回去!”……她女儿十六七岁了,发育得已经前凸后翘了,身子颀长,活脱脱是她年轻时的翻版。当着我们这些孩子的面被母亲如此斥骂,她面色也难堪,转身蹬蹬地奔上楼去了。瞿家姆妈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随即转脸扫视了一下围观的孩子,那目光严厉得像是要喷出火来。我当时也不寒而栗,孩子们立时作鸟兽散了。

这年夏天,楼内发生了一件事情,大人们神神秘秘的,窃窃私语,在我们孩子面前则避而不谈。即便如此,我还是听出个大概。303室有人搞“腐化”,被告密了。303室是在我们一个区间的,平常不太住人,是因这家人家在小区外另有一套住房,303室只有十平方米,大约是房管部门增配给他们的。这户人家人丁兴旺,兄弟好几个,有时轮流来303室住住。有一位二十多岁,长得挺像张学友的(自然,张学友当年估计还刚刚长牙),在小区门口的一家国营饭店工作,还是一个主厨,待我们邻居挺热情的。我们经常上饭店买碗汤,用一只小小的钢精锅,买的是辣酱豆腐汤,一毛五分一大碗。钢精锅和一溜各式器皿,搁在长长的油迹斑斑的桌上。这位帅哥一勺一勺地将刚煮好的汤舀进各种器皿里。我们心中窃喜的是,他一眼瞥见了我们,而且认出了那只钢精锅,待将钢精锅端回家一瞧,量明显比别人多半勺,上面油花花的一层,心里便美滋滋的。他还有一位大哥,大约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个,住303室稍多些,见了邻居,只微微点头,也不说话。这次就是他的大哥半夜被逮个正着,和一个女人双双被“请”进了派出所。事发303室,我那会儿早就进入了梦乡,外面如此大的动静,我木知木觉。一对男女,还没有办理结婚登记,就睡在一个被窝里了,这在当时不算小事,有伤风化,他们受到了处罚。然而,人家毕竟是恋爱中的男女呀,两厢情愿,也够不上太大的罪。何况又不是在公园草地,有人为之抱不平。可是,这究竟又是谁报的警呢?大人们又纷纷猜测,最后聚集到了一个人身上,据说也得到了居委会的证实,是瞿家姆妈!瞿家姆妈原来是我们这栋楼的大组长,是居委会积极分子,难怪她平常爱管闲事,还整日一副欠多还少的面孔!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渐渐我就发现一个现象:大人们见到瞿家姆妈,多半微笑着打个照面,借故走开,不想攀谈,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孩子们见了,大多是躲得远远的,怕被她缠上。

我不知怎的,会想到她老公,他能受得了她的无时不在的警惕和说变就变的神情吗?是的,我已有所感悟,她那目光后面隐藏着的分明就是高度的警惕和时刻准备着的斗争的激情。她的老公比她瘦小,模样像个老实巴交的小老头,平常不与邻居来往,至今我辨不出他的嗓音。

此后,还是我们楼里,又发生了一件事。二楼住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混混,单位工作不好好干,懒懒散散的,找了几个牌友在家里小赌,又被瞿家姆妈发觉了。瞿家姆妈毫不客气,闯进他家,下令收手解散。小混混晃着脸,结结巴巴的,还想争辩几句,边上的人捅了捅他,他耷拉着眼皮不吭声了。散伙后,有人听见他半天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个瘪嘴老太婆,真是克星。”这话也引发了一番猜测。最后,我才得知,当年住我们屋子的那户人家,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孩,长得甜美可爱。有天下午,在小区里玩耍,这个小混混当着小女孩的面,就拔出了家伙,撒起尿来。这一幕又被瞿家姆妈抓了个现行,把他扭进居委会,狠狠教训了一通,还威胁要送他去拘留所。小混混这下害怕了,再三承认自己的不是。瞿家姆妈说,这回算是饶了他,如果再有什么事儿,一定对他毫不手软。小混混看到她,自然就怵,有恼也不敢说出,他有把柄在瞿家姆妈手上呀!

搬迁之后,三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瞿家姆妈,也未曾耳闻她的任何信息。我知道邻居有不少人对她又怕又恨,我心里倒一直觉得她也是善良之人,而且也是有担当之人。

小唐阿叔

至少十多年没见到他了。他的形象还是一个老男人历经生活沧桑呈现出的模样。脸色略显晦暗,表情淡漠甚至有点冰凝,眼神似乎也秋凉如水,溅不起一丁点的新奇。走路还是一贯地拖沓,还微驼着背,肩膀左右一上一下的。其实,他身材匀称,也够高大,约莫一米八十了。五官也长得周正,算得上是一个英俊男子。不过精神上的些微倦怠,让这种俊秀挺拔打了折扣。

他起先孑然一身,住在我家对门的单间里。单间只有八平方米的空间,搁一张大床,再放置一张桌子,地方已显拥挤。因为是一楼,窗口临着小区道路,常常见到有人在他窗前站着与他攀谈。也有好奇者路过,朝窗内探望一眼。我那时还年幼,有时也会踮起脚尖,睁大眼睛观望一会儿,屋内并没有什么稀罕物,只因为他是小区里人人皆知的单身汉,也是港區职工的小字辈,正常的关心和窥探的快感,有时就会交织在一起,扬尘一般,在小区里飘荡。

虽然比我们这些孩子大了十多岁,又是我父亲的一个港区的同事,我姐姐她们当面直呼的是他的名字。他也不介意,周围邻居也都这么叫他,他也都习惯了。我是叫他小唐叔叔的,但背后仍直呼他本名。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不这么叫,还不够自然。

记得他不开伙食,多半在单位食堂用餐或带点饭菜,偶尔会向我家或另一个邻居借个炉子热热饭菜。家里的盘子,一个四四方方的煤油炉,炉子搁在桌子上,那重重的油味儿悠然弥漫。

他不知道是患了关节炎还是腰椎病,有一次在家,门正巧开着,忽然脸色煞白,就倒在地上了。是我父亲听见异响,迅速奔了过去,立即把他送进了医院。这个病对他影响不算太小。他迟迟未婚,这或许也是一个原因。

港区给他安排的是比较轻松的工作。我上世纪90年代从越江轮渡上下来,瞥见他在港区的门卫室坐着,那时不叫保安,就是门卫当班的,是一份闲差。此后,我迄今未见过他。

很小的时候,在港区职工活动室,有一个乒乓桌,我和儿时的伙伴们常常溜过去玩耍,他也常常来,是借书。借好书,便与我们一起玩一会儿,推挡扣杀,水平不过尔尔,我也能和他这个大人打个不相上下。但他好读书,还是给我留下了好印象。我那时也爱读大部头的作品。当时读的多半是《红日》《铁道游击队》《金光大道》之类的书,很多文学名著还在冷宫之中。后来听说他在写诗,心中便产生了一丝敬羡。一个凉爽的夜晚,屋子里的灯大亮着,他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面前是一叠信笺,他似乎是写写停停,有人在窗外和他打招呼,只听他平静地抬头回答道:“我在写诗。”声音飘出窗外,也飘进了正站在小区道路上的我的耳朵里,给我懵懂的心注入了一种清新。十多年之后,当我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并在报刊频频发表作品的时候,我也特别关注他的名字,但遗憾,从未在报刊上发现过。我心里常常浮现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他结婚了。是他远在北京的哥哥为他介绍的。他的双亲早已仙逝,长兄为父,在他患病痊愈之初,便决定为他介绍女友,促他早日成婚,这样有个照应,他也能放心。

北京的女友看上去也三十好几了,像个妇人。人倒是挺本分朴实的,也不知道他们见过多少次面,反正很快就结婚了,新房还是设在那个八平方米的单间。他们生活得如何,我年幼无知,但总隐约感觉他们日子磕磕碰碰的,时有争吵,也许是性格不合,也可能是生活习惯不同。

一个单身汉结束了长久的孤家寡人的生活,与一个并不熟悉,甚或不十分相爱的人生活在一起,那种磨合和艰难困顿是可想而知的。何况,他还有一颗诗性的心灵呢?他似乎总是郁郁寡欢。

这里有两个细节,关于小唐阿叔,我是记忆深刻的。

一个是我初中的时候,我对邻家一位女孩心生朦胧的爱意。但只是留存于心里,羞于表白,甚至连与她平常交谈都心有障碍。某个傍晚,楼上楼下三五个邻居正巧在单元门口,我和小唐阿叔也都在,其他人我都記不清了。女孩刚洗完澡,脸生动而美丽,我都不敢正眼看她。小唐阿叔则说了一句:“两只面孔像苹果。”我瞥了她一眼。脸蛋果然红扑扑的,看得我心里怦怦直跳。女孩羞涩地笑了笑,转身上楼去了。我对小唐阿叔这句话,也是浮想联翩的,还莫名地联想过,不会小唐阿叔也喜欢上了她吧?幸亏当年鲜见老少恋,年龄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这个念头倏忽一闪,又迅即消失了。

第二个细节,应该是我高中时,我家已从小唐阿叔对面搬出,入住同一幢楼的另一个单元,接触明显少了,但总会撞见。有一天他在小区里见到我,就皱了皱眉,说:“吃得太好了,脑袋也吃大了。”这话我听得不顺耳。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觉得家人太宠我了?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而且是唯一的儿子,父母、姐姐们确实都很宠我。还是觉得我真的吃得脑满肥肠了(我那时只有一百斤出头,绝无肥胖之相)?不明白,也未去深想,只是朝他笑了笑,就擦肩而过了。对他,也并无太多的计较。

很多年过去了,我总是难以表达对他的感觉,长大之后,也经历了人生的冶炼,然而,似乎有一丝怜悯,还有一种隔阂,老也抹不去。

不久前,我和母亲聊到了他。没想到,母亲告诉我一件事,当年我发热了,父母都上班去了,小唐阿叔正巧在家,要带我到医院看病,还给我倒热开水喝。只是我执意不去,要等父母回来。最后,善良的母亲说,人家小唐阿叔还是很不错的。

这让我未免又陷入了深思。有多少事,是自己真正的年幼无知?我后来曾和姐姐她们特意聊起小唐阿叔,我知道她们与老邻居们或多或少还有联系。

她们告诉我:小唐阿叔退休了,他的女儿很有出息,现在一所名校读书。

我心里想:这才是他真正的好作品呀!也一定是令他快乐的事。我为他祝福。

老王叔叔

老王叔叔当过兵,说话慢条斯理,步态、言辞和待人处事也从来都不随随便便,不像港区的其他一些职工,一看就是大老粗。他有文化,也有点正儿八经,有点严肃。

那时,我家住老公房底层的一个单间,他家住三层,一个套间。面积其实只相差两平方米,但他们比我们家多一个孩子。在小区里,父亲和其他人交往不多,但与他挺谈得来,我那时年少不更事,但隐约感觉他们交谈的都是国家大事,忧国忧民的情怀很强烈,仿佛国家的千钧重担也都压在他们的肩膀上。印象最深的就是1976年,先是地震传言搞得人心惶惶。夜晚,我迷迷糊糊地想睡,却又无法睡着。因为他和我父亲正在喝着茶谈论地震,嗓音虽然低缓而毫无怯意,但毕竟谈的是人命关天的地震话题,我平生也是第一次耳闻地震,自然生出一丝恐惧来,胡思乱想的,睡得也不踏实了。

也是这一年,毛泽东同志去世不久,有一晚,他们又在家里喝茶、抽烟、聊天,一个说主席走了,这个国家怎么办?另一个随即叹气,也感叹了几句,表示同样的担忧。烟雾缭绕之中,两人忧愁满面,也让我莫名地心事重重起来。他们两人都是党员,老王叔叔似乎还是单位的一个干部。

在更幼时,我对老王叔叔还是怀有挺复杂的心情的。一次我一个人在家,不知怎么回事,玩起了火柴,在磷片上把小木棍擦燃了,抓了一把废纸,让火愈发熊熊燃烧。烟雾升腾,呛了我满脸,在屋子弥漫。这时,老王叔叔从我家的窗口发现了烟雾,照理,这种概率很低,因为窗子外是我家自搭的一个小花园,长宽至少也有三至四米,如若不是有意观望,不太容易看清屋子里的烟雾。但老王叔叔心细眼尖,迅即就回到楼前,进了楼,推开了我家的门。他三下五除二就把火踩灭了,还立即把窗户都打开了。他看我的目光是严厉的,语气也一改往日的温和:“你差点闯大祸!你怎么可以玩火!”当晚,父亲知晓了此事,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通,对老王叔叔再三感谢,说要不是老王叔叔,不知道家里会烧成什么样子。我心里不服,但终于没说出口。我只是烧了一点纸,至于这么严重吗?对老王叔叔因此说不上感激还是恼怒,心里多少有些排斥。

又有一回,我拿着镇口舅舅送给我的一把气枪玩耍。隔壁大我几岁、比我捣蛋的阿王哥,抓了一把绿豆分批塞进了枪膛里,他对着窗户外正在垃圾箱前逡巡的几只老母鸡,悄悄拨动了扳机。一声沉闷的枪响,一声更加沉闷的绿豆穿越皮肉的声音,让鸡突然神经质似的跳动并抖颤起来,我的心跟着一凛。阿王哥一连发了好几枪,几只壮实的鸡,无一例外都抽搐了一下,咕咕叫着,眼睛在东张西望。

当天晚上,老王叔叔又来了,与父亲刚坐下不久,就开口说道,自己家的老母鸡突然死掉了,他仔细检查了,发现是被人将绿豆注入了身体。至于怎么注入身体的,就不很清楚了,估计是用什么枪打的。说完,他瞥了我一眼,目光是意味深长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觉得老王叔叔其实一定是知道真相的,我们这个小区,哪个孩子不知道我有一把气枪,而且属于小区唯一的一把。如果再深究,我一定会如实招来的。但老王叔叔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与父亲聊起了别的什么,让我这颗受惊的心,终于有所平缓。多少年后,我才感悟,老王叔叔既是在提醒我,又不想让我在父亲面前难堪。这是不太容易做到的。要知道,两只老母鸡,在当时多少珍贵呀。食物匮乏的年代,它们是宝呀,每天生颗鸡蛋,就是家里的乐事,也是最好的美食了。老王叔叔能够憋住后面的话,本身就是对我的爱护呀!这份感悟,随着年龄、阅历的增加,愈来愈深沉,也愈来愈强烈。

举家搬迁后,再也没能见过老王叔叔,父亲故世时,他也没有登门。他的孩子来了,说起他也病了,病得很重。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掐指算来,他也应该年过八十了。听说他还健在,身体却很不如意。我在心里默然为他祈祷,祝他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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