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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音韵》与戏曲格律谱之“宗元”表达

2017-04-07魏洪洲

求是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元曲曲谱音韵

魏洪洲

戏曲格律谱又名文字谱、平仄谱、作法谱,还曾被称为宫谱、曲谱、词谱等,主要供作者填词之用。在体制上,以宫调统率曲牌;牌名之下列有一支或数支例曲,每支代表曲牌的一种体格;例曲旁注四声,附点板眼,圈注闭口字,指示韵脚;另外还会附缀眉批、尾注,对曲牌的格律问题进行补充说明等。戏曲格律谱往往兼具曲选、曲目、曲品、曲论之功用,在古典戏曲理论体系的形成过程中占有重要地位。

明清时期兴起的宗尚元曲之观念,于格律谱编纂宗旨以及结构、内容等方面亦留下或深或浅的印痕,而这又与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的深远影响密不可分。对此进行梳理和审视,对于把握戏曲“宗元”观念的具体呈现和影响,进而讨论格律谱编纂过程所涉及的诸多戏曲史问题,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学术视角。

《中原音韵》是戏曲史上第一部系统性、综合性的曲学研究专著。该书前列曲韵十九部,后有《正语作词起例》二十七条,内容丰富且庞杂。“乐府三百三十五章”曲名表、“末句”以及“定格四十首”三项,为后世戏曲格律谱之雏形;周德清等对本朝曲家的大力举荐,对当代曲作的广泛运用,极大提高了明清曲壇对于元曲的认识和评价,为格律谱“宗元”观念的形成及发展奠定了基础。而这一切首先是通过书中序言,从多个角度反复强调元曲创作的巨大成就,竭力将之树立为“一代文学”的话语来实现的。如周氏自序,将元曲纳入悠久的“乐府”传统中,从参与者之众多、体制之成熟、内容之完备、填词规则之严密等层面来展示元曲创作的不同凡响,强调“乐府之盛,之备,之难,莫如今时”[1](P175),自信其可上超古人,下掩来者。虞集序则言:

乐府作而声律盛,自汉以来然矣。魏、晋、隋、唐,体制不一,音调亦异,往往于文虽工,于律则弊。宋代作者,如苏子瞻变化不测之才,犹不免“制词如诗”之诮;若周邦彦、姜尧章辈,自制谱曲,稍称通律,而词气又不无卑弱之憾。辛幼安自北而南,元裕之在金末、国初,虽词多慷慨,而音节则为中州之正,学者取之。我朝混一以来,朔南暨声教,士大夫歌咏,必求正声,凡所制作,皆足以鸣国家气化之盛,自是北乐府出,一洗东南习俗之陋。[1](P173)

在回顾音乐文学发展历程的基础上,认为只有本朝北曲做到了于律“必求正声”,于文“足以鸣国家气化之盛”,实现了历代乐府孜孜追求文律兼优的终极目标,同时也完成了对前代音乐文学之超越。罗宗信序开篇即将当代曲作与唐诗、宋词并举,高置元曲于雅文学之列:“世之共称唐诗、宋词、大元乐府,诚哉。”[1](P177)他还进一步从创作角度将三者做了对比,认为元曲生产最难,只有“通儒俊才,乃能造其妙也”[1](P177),以对创作者的素质要求之高突出元曲作品的珍贵不易得。

上述三人关于乐府、元曲等的评述或未必准确,但其中于当代曲学创作的自信对后世曲谱影响甚大,奠定了后者“宗元”之基调,类似的话语表达在格律谱著述中不断被复述、重现,乃至强化。例如,《太和正音谱》等一再称元曲为“乐府”,这是《中原音韵》各序把元曲纳入乐府体系,借以抬升其地位的延续;而朱权将元代杂剧誉为“太平之胜事”,则明显承接了虞集关于元曲“皆足以鸣国家气化之盛”之说。李玉《北词广正谱》盛赞元杂剧“驰骋千古才情,跌宕几不减屈子《离忧》,子长《感愤》,真可与汉文、唐诗、宋词,连镳并辔”[2](P6),无疑是对罗宗信将元曲、唐诗、宋词三者并置的遥相呼应和进一步发展。蒋孝《旧编南九宫谱》的“宗元”话语模仿《中原音韵》各序的印记更为明显:

《国风·郑卫》之变,而南宫、北里竞为靡曼。开元、天宝之间,妙选梨园法曲,温、李之徒始著《金筌》等集。至宋则欧、苏大儒,每每留意声律,而行家所推词手,独云黄九、秦七。是则声乐之难久矣。完颜之世,有董解元者以北曲擅场,骚人墨客一时宗尚,类能抒思发声,下至优倡贱工,亦皆通晓其义。于是乐府之家有门户、有体式、有格势、有剧科、有辞调、有引序。作者非是莫宗,歌者非是不取。以故音韵之学行于中州。[3](P1-3)

蒋孝采取与虞集、周德清同样的论证思路:追溯音乐文学的历史,在对比中突显元曲在体制、内容方面的巨大价值,号召后代南曲作者多加学习。

不仅如此,在理论建构、曲学实践中,《中原音韵》处处以元为鉴,以元为式,甚至以元为的。这是对元曲典范意义的再次确认与深化,并在格律谱“宗元”观念的具体呈现方面意义非凡。因此,尽管元代标举杂剧和散曲者还另有他人,但鉴于《中原音韵》之于格律谱的影响,开后世格律谱“宗元”趣尚之先河者,非其莫属。

以元为鉴,是指《中原音韵》借鉴、参考当代曲家言论及其优秀曲作,将之作为论证依据和判断是非的标准等。例如该书之核心——十九韵表,周氏明确表示是根据“前辈佳作”进行总结的结果:“平、上、去、入,四声;《音韵》无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前辈佳作中间,备载明白,但未有以集之者,今撮其同声。”[1](P210)甚至某一字应归什么韵目,也以元曲作为依据:“齐微韵‘玺字,前辈《剐王莽》传奇与支思韵通押。”[1](P212)在“作词十法”中,周德清还以《周公摄政》和《西厢记》曲证明“六字三韵语”若运用得当,不但不为害,反而可为作品增色:“前辈《周公摄政》传奇【太平令】云:‘口来豁开两腮。《西厢记》【麻郎么】云:‘忽听一声猛惊、‘本宫始终不同。韵脚俱用平声;若杂一上声,便属第二着。皆于务头上使。……殊不知前辈止于全篇中务头上使,以别精粗,如众星中显一月之孤明也。”[1](P233)另外,论述俚歌“不可与乐府共论”[1](P231)的观点时,周氏引用了当朝曲学家燕南芝庵“成文章曰‘乐府”[1](《唱论》,P160)之说。

周氏的以元为鉴得到后世曲谱学家的广泛认同,并被发扬光大。特别是自沈璟《南曲全谱》始,曲谱无论是对曲牌宫调、性质的判定,名称、套式的考订,还是对例曲字句、板眼的厘定等,均一一力求以元词为据,体现了强烈的“宗元”意识。例如,《南曲全谱》在确定【入赚】一牌的宫调时,就曾参考了元剧《琵琶记》:“按《琵琶记》,此调之前是【铧锹儿】,此调之后是【山桃红】,俱系越调。又俱用萧豪韵,而此调用在中间。其为越调无疑矣。故明著之。”[3](P543)其所制定的尾声总规则,也是“观《琵琶记》【祝英台】、【高阳台】、【驻马听】,【惜奴娇】与【黑麻序】,【四边静】与【福马郎】等曲”[3](P179),以类推其余的结果。徐于室、钮少雅《九宫正始》告诫作者不可对曲中字句随意增减时,也引《琵琶记》作为立论基础:“试就《琵琶》一记,夫句何可妄增也?南吕宫【红衲袄】末煞,妄增一句,不几为同宫之【青衲袄】乎?夫句何可妄减也?南吕调【击梧桐】末煞,妄减一句,不几为同调之【芙蓉花】乎?夫字何可妄增也?仙吕宫【解三酲】第四句下截,妄增一字,不几为南吕宫之【针线箱】乎?夫字何可妄减也?正宫【普天乐】第一句上截,妄减一字,不几为双调之【步步娇】乎?”[3](P19-20)当然,格律谱引证元曲不限于《琵琶记》,更不限于以上数条,这是非常普遍的现象。

以元为式,是指《中原音韵》以当代名曲为楷式、典范。“定格四十首”是其集中体现,其精选文律兼美的时人曲作40余支,制成标准格即“定格”,用以指导“后学”的北曲写作。而在解析作品用韵、用字之释文中,推崇元人、元曲的话语比比皆是。例如【中吕·迎仙客】,以郑光祖《王粲登楼》“雕檐红日低”曲为范式,详述此曲运用字声高妙之处,并大赞郑氏之才:“妙在‘倚字上声起音,一篇之中,唱此一字,况务头在其上。‘原、‘思字属阴,‘感慨上去,尤妙。【迎仙客】累百无此调也。美哉,德辉之才,名不虚传!”[1](P242)“定格四十首”还极力赞美马致远之《秋思》散套“无一字不妥”,足为“后辈”学习榜样:“此词乃东篱马致远先生所作也。此方是乐府,不重韵,无衬字,韵险,语俊。谚云:‘百中无一。余曰:‘万中无一。”[1](P253)

《中原音韵》以元曲为典范,再辅以无处不在的崇元话语,形成了明清格律谱编纂中“一准金元之旧”[3](姚思《南曲九宫正始序》,P14)的择例原则。《太和正音谱》所选335支例曲中,出自元代剧曲及散曲者高达300余支。《旧编南九宫谱》例曲来自戏文者共415支,其中395支的剧本名目见于《南词叙录》“宋元旧篇”。《南曲全谱》同样以古为尚,多取宋元旧剧之例。初步统计,全书520余支例曲出自早期戏文,涉及剧目凡58种;与此相对,谱中出现的明初至万历年间的传奇仅24种。有清一代,一些格律谱更将择例多取元曲作为一条重要的编纂原则。如《九宫正始·凡例》:“词曲始于大元,兹选俱集大(天)历、至正间诸名人所著传奇数套,原文古调,以为章程,故宁质毋文。间有不足,则取明初者一二以补之。至如近代名剧名曲,虽极脍炙,不能合律者,未敢滥收。”[3](P17)张彝宣《寒山堂新定九宫十三摄南曲谱·凡例》有类似表达:“曲创自胡元,故选词订谱者,自当以元曲为圭臬。……故予此谱,不以旧谱为据,一一力求元词。万不获已,始用一二明人传奇之较早者实之。若时贤笔墨,虽绘采俪藻,不敢取也。”[4](P635-636)《北词广正谱》不仅“采元人各种传奇、散套及明初诸名人所著中之北词,依宫按调,汇为全书”[2](P10),其“套数分题”所选套式范例也几乎全部出自于元代北曲,如黄钟宫列有经典套式十一种,其中来自王伯成者三,侯正卿者二,朱仲谊、杨显之、白无咎、郑德辉、王和卿以及无名氏者各一,全部为元人作品。

以元为的,是指《中原音韵》还将元曲作为批评之标的。周德清深知自己的曲学主张为人所认识、接受,不仅要将“元”树为学习的榜样和典范,以引导人们正确理解其理论内涵,更要以一种客观、科学的态度对待元人的作品,进而以之为载体进行对“元”的批判和反思。他批评【折桂令】《金山寺》第六句平仄不协:“若全句是平平上上,歌者不能改矣。”以此告诫作者:“前辈尚有此失,后学可不究乎?”[1](P252)更把矛头对准了杨朝英的《阳春白雪》——这部在当时及后代影响甚大的曲选,批评其所选之曲“逢双不对,衬字尤多,文律俱谬”,“有韵脚用平上去,不一一”,“有句中用入声,不能歌者;有歌其字,音非其字者:令人无所守”,等等[1](P175)。周德清的指责不仅迫使杨朝英对《阳春白雪》集进行了重新修订,也彰显了《中原音韵》的理论个性及曲学主张,更为重要的是极大地提升了全书的影响。

明清曲谱家有意继承《中原音韵》“以元为的”的做法,对曲家进行用字、用韵、平仄等格律方面的具体指导时,往往也将元曲树为批评的靶子和反拨的对象。如《南曲全譜》对《琵琶记》甚为推崇,仅采自其中之例曲就多达130余支,几占总数的六分之一,但该谱对《琵琶记》的批评话语亦复不少。除了不时指责该剧“用韵甚杂,不可为法”[3](P278)外,还指出其或字句不协,“《琵琶记》‘儿夫一向四字,欠协,故取此曲”[3](P198);或误用换头,“此曲本调,亦用四字起。《琵琶记》及散曲‘惆怅藏鸦未稳,皆用其换头耳,不可泥也”[3](P222);或破坏体格,“此【解三酲】正体,旧曲如《荆钗》《彩楼》等记,皆用此体。变于《琵琶》,再变于《香囊》,而后大坏矣”[3](P150)。《九宫正始》对早期南戏中的格律缺陷也一一指明,不为回护。如指责《王魁》【古轮台】曲“非韵非律,不可为法”[3](P491);《拜月亭》【石竹子】曲“韵杂字讹,且不可句读,难以为式”[3](P684);《琵琶记》【尾犯序】曲杂用【换头】与【前腔】,不宜仿作[3](P426);等等。格律谱批评早期南戏的诸多失误,不单是订正具体曲牌格律的必要之举,还隐含着这样一层含义:作为“南戏之祖”的《琵琶记》等尚有如此多的格律缺陷,后之作者编写传奇更需专书指导,故格律谱的编纂是非常有意义的。

作为一部由元人编撰的曲学专著,《中原音韵》作为“元”之一部分为后世曲谱所宗尚。其所定韵谱不仅被北曲谱奉为令甲,还被南曲谱尊为楷模,直到清代,沈自晋《南词新谱》还一再申明:“止从周氏旧韵,未及会稽新编。”[3](P32)后世格律谱在内容、形式等方面对《中原音韵》也多有抄袭、模仿和借鉴。

《中原音韵》的部分内容曾被北曲谱一字不易地照搬谱中。《太和正音谱》不单完整抄袭了《中原音韵》中“乐府三百三十五章”,宫调、曲牌未有任何增删和次序变化,而且“名同音律不同者一十六章”和“句字不拘可以增损者一十四章”两项,也被原封不动地收入谱内。《北词广正谱》则照搬了《中原音韵》“末句”项。《中原音韵》有“末句”一项,为【庆宣和】、【雁儿落】等69章牌调的末句规定了字数及平仄格式。如【庆宣和】,周德清将其末句定为二字,且最佳字调为“去上”,“去平属第二着,切不可上平”[1](P237)。翻检《北词广正谱》,【双调·庆宣和】释文与此相同:“末句必要去上,去平属第二着,切不可上平。”[2](P621)其他68章牌调的末句格式也悉数出现在《北词广正谱》注中。此外,“作词十法”中的一些经典论述也为格律谱所转引。

明清格律谱对《中原音韵》模仿的痕迹也十分明显,大到整体结构,小到一个术语、一句平仄等,也往往能在《中原音韵》中寻到源头。例如格律谱一般由宫调、曲牌、例曲、释文四级构成,这一体系明显脱胎于《中原音韵》“定格四十首”的结构方式。而眉批、尾注中对“上去”“去上”等字声组合的特别强调,也与“定格四十首”释文内容一脉相承。而例曲字旁平仄四声的标注,则明显由《中原音韵》“末句”项的平仄格式扩展而来。

后世曲谱中新生成的一些理论与术语,寻其根源,与宗尚、借鉴《中原音韵》也有密切关系。《中原音韵》“乐府三百三十五章”是历史上第一套结构严密的宫调曲牌系统,不仅为《太和正音谱》所抄袭,还是《北词广正谱》建构宫调系统时所参考的对象之一。后世北曲调名谱,如《元曲选》“陶九成论曲”与之相比,二者关于出入曲牌的记载差别颇大。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北词广正谱》提出了曲牌“借宫”说,并在判定曲牌的本宫时,严格依据《中原音韵》旧例。南曲“本无宫调”[5](徐渭《南词叙录》,P240),其最早、最重要的两套宫调系统——九宫、十三调系统,为明人新创。无论形式还是内容,其建立过程都明显受“乐府三百三十五章”影响。

综上所述,《中原音韵》在明清戏曲格律谱“宗元”的形成、发展中意义重大。前者无处不在的推崇元曲之话语,及对元代作品的广泛运用,极大地提升了后人对元曲的认识、评价,并于戏曲格律谱“宗元”观念的具体展开影响深远。《中原音韵》还作为“元”之一部分,为格律谱所抄袭、模仿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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