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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陆云自然本体论与东晋诗学的关系*

2017-04-02刘运好

关键词:适性陶诗诗学

刘运好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论陆云自然本体论与东晋诗学的关系*

刘运好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以“自然”为审美本体是陆云诗学思想的核心。虽然这一诗学思想在西晋影响不彰,然而至东晋则蔚为大观。东晋以兰亭雅集为代表的“以玄对山水”,是陆云“自然”本体论的理论延伸;陶渊明所追求的自然、适性、圆融的审美境界,又是陆云“自然”本体论的诗学实践。如果说陆机是西晋诗学的集成者,陆云则是西晋诗学的开拓者,二人在诗学史上的地位都十分重要。

陆云;自然本体论;诗学;东晋;西晋

魏至西晋诗学的“自然”观,创作上以嵇康为代表,理论上以陆云为代表。关于陆云诗学思想的核心,学界误解颇深。笔者曾撰《以“自然”为本体:陆云诗学思想论》一文指出:

自刘勰《文心雕龙·镕裁》提出士龙“雅好清省”的论断之后,认为陆云诗学思想的核心是“清省”,几乎成为学界的共识*以“清省”为陆云文学思想核心的观点,除《文心雕龙》外,前代尚有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五十《陆清河集题词》,永瑢、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十《渭南文集提要》等;今有肖华荣:《陆云“清省”的美学观》,《文史哲》1982年第1期,第41-43页;傅刚:《“文贵清省”说的时代意义——略谈陆云〈与兄平原书〉》,《文艺理论研究》1984年第2期,第93-99页。。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虽然“自然”“清”“清省”等等都是构成陆云诗学思想的基本范畴,但在陆云所建构的理论体系中却分属不同的逻辑层次。以“自然”为审美本体,以“清”为审美理想,以“清工”“清美”“清利”“清绝”“清省”“清约”“清新”“清妙”为具体审美标准,既是陆云诗学思想体系的构成三层,也是其理论逻辑的构成三层。[1]

该文对陆云的三层诗学思想体系做了详细分析。但是,对陆云诗学思想的诗学史意义的论述,却付之阙如,而这个问题又是论陆云诗学思想不可或缺的内容,故补充论述如下。

陆云的“自然”本体论,在东晋蔚为大观。东晋“以玄对山水”是陆云“自然”本体论的理论延伸,陶渊明所追求的自然、适性、圆融的审美境界是陆云“自然”本体论的诗学实践。

《世说新语·容止》中刘孝标注引孙绰《庾亮碑》文曰:

公雅好所托,常在尘垢之外。虽柔心应世,蠖屈其迹,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2]616

“柔心应世,蠖屈其迹”是东晋文人基本的生存态度,也是其基本的生存方式。然而东晋与中朝文人最大区别在于:中朝文人泥身尘俗太深,“士无特操”[3]、干禄求进是其基本的政治取向;醉心玄理、溺于酒色是其基本的生活状态。因此,嵇康创造的超越现实的清虚明净的玄言山水诗境,在西晋趋于衰落,唯有陆云间以存之。而东晋文人在时间的尘土逐渐掩盖了两都毁弃的凄怆之后,开始由关注现实而走向内心。以一种超越世俗的清虚空明的心境,发现造化日新的山水之美背后所蕴涵的玄理。所谓“方寸湛然”,就是心境之清;“以玄对山水”,即以自然为本体而观照山水。而且东晋清谈,以一种审美的态度辨析名理,在名理辨析中贯注着浓郁的审美趣味。如孙绰《王长史诔》曰:“余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2]842“玄味”,即包含辨析玄理与审美趣味两个方面。将谈玄的审美趣味带入山水观照中,就形成了“以玄对山水”的新的审美蕲向。可见,“以玄对山水”首先建立在主体审美心境的清虚空明和对山水自然之道的了悟上。故罗宗强认为:“中国士人山水审美趣味的基本格调,应该说是在东晋奠定了的。”[4]

“以玄对山水”是以《兰亭诗集》为代表。在自然之美的发现中,顿悟玄理,超越尘俗,回归本然之性,是兰亭诗的基本审美蕲向。从王羲之《兰亭诗序》[5]575-576来看,兰亭诗人以艺术的眼光审视会稽山水之美,一方面,“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在自然之美中获得精神愉悦;另一方面,“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借饮酒赋诗而发抒幽滞之情。而“流觞”于曲水,因“游目骋怀”而咏歌,都是以山水作为观照对象,故对山水的审美成为兰亭雅集的主旋律。作者从人性的基本特点出发,认为无论入世或出世者,“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得”,都能够在“所遇”的自然之美中产生人与自然的生命律动,从而超越生命的有限而获得短暂的永恒。所以其四言《兰亭诗》曰: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

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携齐契,散怀一丘。[5]576

诗人在自然运化中感受到生命的有限,企望在人与自然的律动中消解生命的悲怆。显然,这种悲怆情怀的消解是成功的。王羲之又撰五言曰:

仰眺碧天际,俯瞰绿水滨。

寥朗无涯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靡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5]5

王羲之在静观山水中,彻悟自然、人生的真谛:万物虽殊,无不同受自然造化之功,天籁之音虽参差有别,都与人类生命有着相同的律动,所以才能“适我无非亲”——在审美过程中,人与自然构成了统一的关系。而唯有消解了生命的悲怆,才能获得自我的超越,回归于本然之性,也才能发现造化日新的自然之美。孙绰《兰亭诗序》又特别揭示了“借山水以化其郁结”的原因:

古人以水喻性,有旨哉,斯谈!非以停之则清,混之则浊耶?……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6]71

山水之美不仅具有陶冶情性的独特审美功能,而且也是产生“辽落之志”的触媒。所谓“辽落之志”,就是庄子所言“漻乎其清”的心性之“清”,心性之清也就是玄学所崇尚的本然之性。孙绰还具体描述了“以玄对山水”的审美过程:

以暮春之始,褉于南涧之滨。高岭千寻,长湖万顷,隆屈澄汪之势,可为壮矣。乃席芳草,镜清流,览卉木,观鱼鸟,具物同荣,资生咸畅。于是和以醇醪,齐以达观,快然兀矣,焉复觉鹏晏鸟之二物哉![6]72

诗人在“席芳草,镜清流,览卉木,观鱼鸟”的过程中,感受到“具物同荣,资生咸畅”的自然造化之美,顿悟道家“万物与我齐一”的达观境界,并进入兀然无知的完全超越的状态。孙绰《兰亭诗》曰:

流风拂枉渚,亭云荫九皋。

婴羽吟修竹,游鳞戏澜涛。

隽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

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5]577

欣赏山水自然之美,竟然忘“时珍”之味,犹如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一样,已完全进入一种超然物外的自由审美境界。虽然,兰亭山水只是诗人顿悟玄理的物质载体,但是,这种玄理的顿悟毕竟建立在对山水之美的发现上,而且少数篇章将玄思隐蔽到山水描述之外,如谢万《兰亭诗》曰:

肆眺崇阿,寓目高林。青萝翳岫,修竹冠岑。

谷流清响,条鼓鸣音。玄萼吐润,飞雾成阴。[5]576

山岭青萝修竹,山谷清流湍涧,山间玄萼飞雾,诗全写眺望之景,而不涉玄理。这一方面促进了山水作为独立观照对象的山水诗的产生,另一方面也促进了诗歌追求象外之意的境界的产生。这两方面对陶渊明都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可惜的是,玄言诗的这方面意义被学界所忽略,萧华荣对玄言诗的批评是其代表,萧先生认为:

一般的社会思想和学术思想影响于文学,往往表现或直接的,或间接的形式。前者以文学形式直接阐发某种义理和学说,成为抽象理念的图解,失去了文学自身的审美特性。[7]

追求回归本然之性,描述田园天籁之美,是陶渊明人性和诗性的基本品格,从而形成陶诗自然、适性、圆融的审美境界。张可礼先生指出:

陶渊明的田园诗,表面上看,有不少田园风光的描写,但其主旨却并不在田园,而是借描写田园,抒发自己追求自由、不为世俗名利所牵累的高洁情怀,表现自己对自然、对和谐的认同和归宿。这种认同和归宿主要是情趣和哲理的融合。[8]

描写田园的天籁之美,是陶诗的意象层;表现回归本然之性的追求,是陶诗的意境层。情趣和哲理圆融,人性和诗性圆融,使陶诗进入了意象和意境圆融的艺术化境。习见的景物、日常的生活、不求甚解的读书,都能成为诗人或触物寄怀、或缘事述怀、或联想叹怀的审美媒介。如《时运序》云:“时运,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影独游,欣慨交心。”[9]29暮春独游,形影相亲,物人和谐,故欣喜感慨。《时运》其二曰:

洋洋平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9]29

描写畅游平津时或漱口或濯足的随性适意,周览邈远之景的内心欢娱,举杯对影的陶然之乐,既是回归自然,也是回归自性。即使是寻常的农耕场景,也成为诗人述怀写志的寄托对象,如《归园田居》其五: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9]36

虽然诗人躬耕自资,但从前二句看,他的耕作也是率意而为,并非真正如农夫那样刻意地精耕细作;虽然披星戴月,不辍劳作,也只是“但使愿无违”的纵情适意而已。以性情读书也是诗人诗意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如《读山海经》其一:

既耕亦已种,且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9]99

深居穷巷,宁静安恬,微雨春风,清新怡人,喜酌春酒,品味菜蔬,泛览闲书,俯仰之间,得宇宙自然之真谛,会心而乐。读书的内容、读书的环境、读书的方式,都是自然的、随性的,而“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的会心所得,也是心无所适而获得的宇宙人生的“真意”。总之,“文章自娱”的自由审美心态,“颇示己志”[9]123(《五柳先生传》)的浓郁主体意识,“导达意气”[9]156(《感士不遇赋》)的自觉抒情方式,“欲辨忘言”的浑融审美境界,使陶诗消解了出世与入世的界限,“趣舍”与“静躁”的选择,人境与林野的区别,主体与客体的分离,自然、适性、圆融,既是随性适意的现实人生,又是天机一片的审美境界。可见,陶诗虽有“金刚怒目”[10]的一面,却仍然难掩抑其自然适性的主体情调。

宋杨时(字龟山)评曰:“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澹深粹,出于自然。”[11]所谓“出于自然”,即是以自然为本体。陈寅恪、袁行霈、张可礼等都认为“自然”是陶渊明基本哲学思想*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详见《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20页;袁行霈《陶渊明的哲学思考》,详见:《陶渊明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页;张可礼:《东晋文艺综合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82页。。其实,以自然为本体,以适性为归趣,以圆融为审美境界,乃是陶渊明诗学的三个基本层面,所以陶渊明所言之“自然”,总是与适性相关联。如: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9]35

——《归园田居》其一

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9]135

——《归去来辞序》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9]46

——《形影神序》

实际上,陶渊明所说之“自然”,包涵着物之本然状态与人之本然之性两个层面的意蕴。所以陶诗写物,着力表现其自在的状态,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9]135(《归去来辞》),飞鸟、浮云、炊烟、山岚、微风、春雨,甚至鸡鸣、狗吠,无不呈现出一种自在自为的本然状态;写人也着力表现适性的状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9]63(《饮酒诗》其五),无论是出仕还是归隐,躬耕还是闲游,抚琴还是读书,甚至饮酒、乞食,无不呈现出一种天真率意的本然之性。而这种物之自在的状态与人之适性的状态,在陶渊明笔下获得了和谐圆融的统一,简约、灵动、冲淡、玄远,物我合一,自然适性,从而使“人境”之美在陶渊明的笔下达到了极致。唯有苏轼晚年方能入此佳境,《拟陶诗》是其“陶氏心境”的别样呈现。

从嵇康到陆云,从兰亭诗到陶诗,以自然为本体的哲学思想,或成为诗学理论的构成基石,或成为诗歌境界的哲学内核。追求自然的哲学本原,表现万物的自在状态与自我的本然之性,一方面促进了诗歌进一步走向说理,催生了由玄言诗逐渐向追求诗歌理趣的演化;另一方面也促进了诗歌的主体抒情性以及对山水田园之美的发现。后来宗炳《画山水序》概括的“澄怀味象”“山水以形媚道”[12],则标志着山水审美的成熟。然而,与宗炳相似的是,陶诗在深层中也渗透了浓郁的佛教情境,其“人生归幻化,终当归虚无”[9]36(《归园田居》其四),“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9](《形影神·神释》),则是典型的例证,这又是嵇康、陆云以及兰亭诗所没有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同意陈寅恪“宜其于同时同地慧远诸佛教徒之学说竟若充耳不闻也”[13]的说法。

如果说,陆机是西晋诗学的集成者,陆云则是西晋诗学的开拓者,二人在诗学史上的地位都十分重要。

[1]刘运好.以“自然”为本体:陆云诗学思想论[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5):561-568.

[2]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174.

[4]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6:134.

[5]卢辅圣.中国书画全书:第2册[G].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

[6]欧阳询.艺文类聚:上[G].汪绍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7]萧华荣.中国古典诗学理论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53.

[8]张可礼.东晋文艺综合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1:24.

[9]陶渊明.陶渊明集[M].王瑶,编注.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

[10]鲁迅.“题未定”草:六[M]∥鲁迅杂文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426.

[11]胡仔.渔隐丛话后集:卷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7.

[12]慧远.庐山慧远大师文集[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202.

[13]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M]∥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220.

(责任编辑:袁 茹)

I207.209

:A

:2096-3262(2017)05-0029-04

2016-12-19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文化视域下的陆机陆云研究”(15YJA751018)

刘运好,男,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魏晋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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