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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神记》中跨越死生界限的文学形象分析

2017-03-28许海月

传播与版权 2017年6期
关键词:冥界搜神经历

许海月

《搜神记》中跨越死生界限的文学形象分析

许海月

在干宝的《搜神记》中有许多跨越死生界限的文学形象,这些人物不同寻常的经历大致可分为“还阳”和“入冥”两类。作者在这些跨越生与死的人物身上,往往寄托了自己的价值判断和情感倾向,使得他们的传奇故事表现出一股强烈的个人意识和反抗精神。这类文学形象的广泛传播,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产生了强大的影响力,尤其表现在对民间传统信仰的继承和渗透,除此之外,《搜神记》中的这类人物也成为唐传奇和明清小说中许多主人公的原型,可以说是树立了一类文学形象的典范。

《搜神记》;入冥;还阳;人物形象

[作者] 许海月,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搜神记》是魏晋志怪小说的集大成之作,干宝在撰集这部书时广泛收集了当时民间流传的神鬼灵异故事,同时也从古籍中钩沉出许多流传已久的神话传说,使之成为一本“集古今神奇灵异人物变化”①干宝、陶潜:《搜神记 搜神后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后文凡《搜神记》中引文皆出于此。的故事集。在这众多灵异的传奇故事中,有一类人物,他们的经历颇具特色且出现频率也非常之高,那就是能够穿梭阴阳,跨越死生的人物形象。根据统计,在《搜神记》中这类故事共有32则,按照人物的经历划分,大致可以分为“还阳”和“入冥”两类。

一、《搜神记》中跨越死生界限的人物形象概括

在《搜神记》中,“还阳”故事共有18则。“还阳”也就是俗称的“死而复生”,故事的主人公先是因某种原因身死,继而在机缘巧合中复生,在复生之后较之原先总会发生一些变化,或变为动物,或变为神灵,或是拥有一些异于常人的能力,而这些变化又与他们身死或复生的原因息息相关。在这些故事中,有很大一部分主人公都并非正常死去,他们的死或多或少存在着不甘心或本不该死的因素,这也给他们的复生提供了某种理由。例如在“冠先”一则中,宋人冠先十分善于钓鱼,宋景公问其钓鱼之道而不得,便把他给杀了,数十年后冠先复生,盘踞在宋城门上鼓琴十日,表达自己无辜被杀的愤懑心情。同样是无辜被杀的例如“崔文子”中,王子乔好心授药却被误杀,尸体化为大鸟飞走;以及“徐光”一则中,徐光被孙琳恶而杀害,其后在孙琳被景帝诛杀前夕又现身反过来嗤笑他;再如“贾雍”“头语”“蒙双氏”三则中的主人公,复生后已完全失去了身体的形态,甚至是只剩下身体的一部分,却依然表达出内心强烈的不甘。还有一类“还阳”的主人公,他们本身就具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因而能够死而复生,例如“卒常生”,人物的名字就揭示了他的经历,那就是“数死而复生”,他还拥有能够止洪灾、解民疾苦的奇异能力;又如“蒋山祠”一则,详细地讲述了蒋子文从生到死再到复生,成为土地神后发挥异能,接受供奉的过程;而“丁姑祠”,也同样讲述了丁妪还阳成功、配享香火的故事。除了这两类,还有一类人物的“还阳”本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们往往喻示着另一些重要事件的发生,具有很强的谶纬色彩。“人死复生”中赵春的病死复生就是王莽篡位的预兆,在人物奇异的经历之外,还流传有占卜的谶语解释两者之间的联系;“桓氏复生”预示曹操由庶士的兴起;而“陈焦复生”则是寓乌程侯孙皓得位。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还阳”故事,都集中在《搜神记》第十五卷[1],即“王道平”等六则,这些故事有着相同的结构,都是已死之人在阳界生人的帮助下达到还阳的目的,从而延续自己的生命或是最终实现自己未了的心愿,这几则故事在情节上都十分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具有很强的叙事性。

在“还阳”故事之外,《搜神记》里的“入冥”故事中也有许多跨越死生界限经历的传奇人物,这类故事共有14则。主人公通过各种方式到达一个阳界之外的地方,受到一些启示或经历一些非同寻常的故事,然而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能够回到阳界,因为只有这样,他们在冥界的经历才得以讲述流传。而同样有回到阳界的情节,“入冥”故事与“还阳”故事的区别就在于,人物所经历的事件主体是发生在冥界的,主人公在还阳后的行为也都取决于冥界的经历。在这些故事中,有一些主人公入冥后见到了死去的亲人,他们在跨越死生界限后继续着阳世的情感和牵绊。例如“营陵道人”一则中,有位北海道人能令人与已死之人相见,其同郡人因太过思念亡妻便往而见之,最终因情感难以割舍误了回魂的时机而不久身亡;在“胡母班”这则故事中,泰山府君承主人公的恩情于是免去了其亡父的徒作,而亡父却因惦念孙儿害了几个孙子的性命,在府君看来,这一切都是“死生异路,不可相近”[1]的缘故;再如“李娥”一则,主人公被错招入冥,多亏外兄的帮助得以顺利还阳,并将外兄的书信带给了阳界的亲人,传达思念。另一类“入冥”的主人公,在入冥的经历中得到许多阳界所不能得知的信息,往往体现在对死亡的预知,而他们入冥的方式几乎都是通过梦境。例如“贾充”中,主人公被百余人引导见到府公,得知自己与家人的死亡方式,之后竟然一一成真;“吕石梦”“徐泰梦”“柳荣张悌”两则中,主人公都在梦中预见了自己、亲人或所识之人的死期,而徐泰因叩头祈请,最终移祸他人,救了叔父一命;而“马势妇”则有着更神奇的能力,不但能熟眠中知他人生死,更通过请乞救兄长于病中。第三类“入冥”故事中的主人公则有着较为美妙的经历,他们有的游历冥界的特异风景,例如“审雨堂”中的卢汾梦见自己进入蚁穴,看到了蚁穴中“堂宇三间,势甚危豁”[1];有的主人公不但受到冥界君主的招待,更是与冥界的女子喜结良缘,如“河伯婿”中娶得河伯女的余杭人和“青洪君”中娶得如愿女的欧明,抑或是有南阳人“贾文和”这样的幸运儿,在冥界邂逅独行少女,待到还阳后得以相配;还有的像“贺瑀”“戴洋复生”中的两位主人公,在冥界竟遇封官晋爵,得以呼风唤雨,位列仙班。他们都是因入冥的经历实现自己的夙愿,改变原先的人生轨迹。

二、《搜神记》中跨越死生界限的人物形象解析

在这些跨越死生界限的人物形象背后,寄托了创作者丰富的价值评判和情感倾向。由于《搜神记》中的故事大多来源于民间传说,并且在流传的过程中有过多次的加工润色,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广大老百姓的精神世界。在这些故事主人公的神奇经历的背后实际是非常生活化的加工,尽管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他们身上依然有着深深的普通人的烙印。

“还阳”故事往往表达了底层民众强烈的反抗精神。这种反抗精神首先体现在对强权的反抗和对公平正义的昭示,例如文中第一部分列举出的无辜被杀,在愤懑不甘情绪驱使下还阳的一类主人公。他们的还阳,就是为了给死去的人一个申诉的机会,诸如“冠先”的鼓琴,“崔文子”的嗤笑都是十分典型的反抗方式,还有“贾雍”等则用残缺或变异的身体表达了其内心悲愤的声音。值得一提的是“蒋山祠”,这是唯一一则从正面表现强权压迫的故事。在这则故事中,蒋子文是历经还阳的主人公,他生前“嗜酒好色,挑达无度”[1],死后为神掌握生杀大权,却通过威逼霸道迫使民众信服供奉,整个故事活脱脱展现一幅恶人当道、无法无天的世态民风画。其次,反抗精神也体现在对封建礼教的不屑和对爱情的大胆追求,例如“蒙双氏”中讲到:

“昔高阳氏,有同产而为夫妇,帝放之于崆峒之野,相抱而死。神鸟以不死之草覆之。七年,男女同体而生,二头,四手足,是为蒙双氏。”[1]

这则故事以神话般的浪漫笔调讲述了反礼教人伦下的爱情悲剧,尽管他们的爱情不为世人所容,遭到放逐而身死,但他们依然以合体复生的方式表达了对礼教与俗世眼光的蔑视。再如“王道平”和“父喻”的爱情故事中,女主人公被父母所逼嫁给旁人,因思念心中所爱抑郁而死,男主人公还家后在其墓前苦苦哀泣,邀得其魂魄来见,最终因其二人“精诚贯于天地,而获感应”[1]使女主人公得以还阳,成就一段佳话,在男女主人公的身上都充分展现出一种因爱而无畏的精神。再次,这种精神还体现在对自然力量的戒惧与反抗中,例如“卒常生”一则,主人公通过牺牲自身来呼唤风调雨顺,达成目的后也得以复生,体现了先民在自然灾害侵袭下的求生意识与顽强的反抗精神。与死亡为前提的反抗,使得“还阳”故事的主人公身上体现着某种悲剧精神,他们的抗争往往显得无力而弱小,最终也并非都得到了完美的结局。但是这种以复生为控诉的方式,又使得他们的反抗具有了一定价值,从而表达出一种以微薄之力与强权势力对抗到底的决心。

与“还阳”故事不同,“入冥”故事则传达的是社会底层人民美好愿望的寄托。这一寄托首先表现在对生命延续的渴望与对死亡的焦虑,例如一些故事中的主人公梦见自己与他人的死期,以及试图通过某种行动延缓死亡的到来,希望自己能够摆脱在死亡面前无能为力的局面,这都是对生命渴求的一种表达。然而这种努力的结果显然都是失败的,就算是能挽回自己与亲人的生命,也会付出更多的代价,甚至是他人的生命。其次,除了对生的渴望,对死去亲人的情感寄托也是“入冥”故事所要表现的重要内容。许多故事主人公因无法抵挡对亲人的思念敢于跨越死生,进入幽冥世界,或者是为了实现冥界亲人的愿望,从而为自身以及阳界的亲人招致祸端,虽然这类主人公经过种种努力,或多或少达到了目的,但他们最终也不能改变死生异路的规律,只能徒送了性命或再次承受离别之痛。再次,对美满人生、权力财富的渴求,也时常出现在这类人物的身上。“入冥娶女”“入冥封官”等故事原型,就完整地表达了这类主人公内心深处的渴望,这也是在小人物身上最平凡普通的人性弱点,即不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正常的渠道,而是幻想通过某种捷径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这一捷径常常就是娶到具有财富地位等象征意义的女子。这类故事虽然都有着令人艳羡的美好结局,主人公们在冥界均实现了自己的夙愿,甚至冥界的经历使他们阳界的生活都发生了改变,但是这些主人公乃至故事的创作者都沉浸于其中,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愿望实现本身的虚幻性,使得这类故事充满了自欺欺人的意味。可以看出,“入冥”故事中的主人公虽然表面上跨越死生,经历特异,但他们依然无法改变人世间最基本的规则,依然不得不向命运低头。这些故事种种不尽人意的悲剧结局和充满虚幻感的圆满结局,都恰恰体现了《搜神记》这类主人公身上浪漫主义叙述中包含的极度现实主义,蕴含着深深的悲剧色彩。

三、这一类文学形象的信仰来源和对后世文学作品的影响

经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到《搜神记》中“入冥”和“还阳”的人物形象在其人物经历、人物心理以及人物思想上的许多共性,概括起来,就是因跨越死生界限,超越常规认识,打破人物既有命运后所产生的新环境下的新人物,他们在非现实环境中的言行举止能够更深刻地映射现实生活,因此我们将其统称为跨越死生界限的文学形象。这类文学形象具有很强的典型意义,它在形成、传播、再创作的过程中,充分吸收了民间传统信仰的因素,同时它产生的素材也不断丰富着民间信仰体系。而这一典型形象在文学内部的深远影响,则体现在与唐传奇和明清小说一脉相承的关系。

形成这类形象的信仰来源十分复杂,既有来源于佛道等宗教的部分,也有不归属于宗教系统的承袭自祖先崇拜的部分,它的复杂性不仅体现在来源广泛,同时体现在多重信仰的糅合。首先,随着佛教东渐,其宗教思想广泛的渗入了传统的民间信仰体系中,最为明显的就是佛教的因果循环、善恶报应的观念,而跨越死生的特殊经历,得以让主人公看见善恶得报的结果。例如在“徐光”一则中还阳后的徐光在孙琳将死时的嗤笑,就是看到其恶行终得恶果的释放。其次,道教文化对魏晋志怪小说一直都有着不可磨灭的深刻影响,这类故事中的神仙异人、冥界洞天、占卜谶言等细节都有着强烈的道教色彩。跨越死生的主人公,例如精通仙术丹药的王子乔,能够沟通生死的菅陵道人,死后授符箓游历仙山的戴洋都是直接从道教系统内截取素材所塑造的主人公形象。除此之外,祖先崇拜也是这类形象形成的重要来源。体现在中国本土的冥界观念,在佛教“地狱”观念对本土幽冥世界的渗透之前①吴垠:《志怪小说中幽冥世界的嬗变》,兰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4页。[2],民间信仰中就对“冥界”“地府”形成非常系统形象的概念,即死去的人聚集的地方,也是死去的祖辈先人生活的地方,这一固有观念至今影响着人们对死亡的理解。在这些跨越死生的故事中,主人公能在冥界见到了自己的至亲,并通过死去亲人的帮助得以还阳,这些去世的先人往往能在关键时刻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在“李娥”一则中,被错召入冥的主人公在惊慌之际看见了在冥界府君座下担当吏员的外兄刘伯文,于是向外兄哭诉自身的遭遇,刘伯文听后便向尸曹官说道:

“司命一日误召武陵女子李娥,今得遣还。娥在此积日,尸丧又当殡殓,当作何等得出?又女弱独行,岂当有伴耶?是吾外妹,幸为便安之。”[1]

这一番话使得主人公不仅能够还阳还得到了周到的照顾。所以在这样的观念指引下,阳界的人相信且希冀于通过祭祀能得到祖先的庇佑,因此产生了一系列的祖先神迹故事,而它们经过多次再创作后的广泛流传,使其真实可信的程度不断提升,完成了对祖先崇拜的进一步加固。

在《搜神记》诞生之后,其中跨越死生的人物形象就已经成了一类典型文学形象的原型,随着唐传奇和明清小说对这一文学形象的不断整合加工,这一形象也逐渐变得更为饱满丰富。例如唐传奇《南柯太守传》②参见《唐传奇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84页。[3]中主人公淳于棼的经历,就有着“胡母班”“河伯婿”“审雨堂”等多则故事的影子,并且在文人的精心创作下已经形成十分完整的人物形象。再如明清小说《聊斋志异》中,更有72则涉及死而复生的作品[4],其中多则的主人公都能在《搜神记》的这类人物中找到原型。从这一点看来,《搜神记》中所塑造的跨越死生界限的一类人物,因其形象独特,内涵丰富,寓意深刻,从而对中国古典志怪小说的发展产生了长久深远的影响,可以说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

[1]干宝,陶潜.搜神记 搜神后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吴垠.志怪小说中幽冥世界的嬗变[D].兰州:兰州大学,2013.

[3]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唐传奇鉴赏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4]史小军,刘湘吉.《聊斋志异》中的死而复生现象解析[J].蒲松龄研究,2013(3):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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