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铭+刘冰清

嫁人

她命苦。家里穷，吃了上顿愁下顿。兄弟姐妹6个，韩生凤排在中间。从小没有爸爸，她不知道爸爸去哪儿了，妈妈从来不说。只记得妈妈一个人拉扯着他们兄弟姐妹6个，在村里过得艰难而努力，谁也指望不上。

20岁不到，婶子给她介绍对象。婶子上班那个厂里，有位阿姨全家都吃公家饭，家里有个儿子，有个女儿，儿子在厂里上班，长得不错，女儿还在念书。她说：老两口退休以后，可以让未来的媳妇儿接班儿，可是有一点，这男孩是个聋哑人。

她觉得对方条件不错，聋哑人怕啥，不耽误吃喝。娘一个人拉扯6个孩子，谁帮过忙了？日子不也一样捱过来了。

老娘没说不同意，大哥却出来阻拦，他心疼妹妹，不愿意让妹妹嫁个聋哑人。韩生凤不这样想，只觉得接班进厂的美好生活在等着自己，还和大哥大吵了一架。

30多年过去了，回想起那天，大哥在争吵中不知怎的碰破了头，满脸血，眉间是深深的皱纹。她笑着对我说：“那时候小啊，懂什么？”可泪下来了。

嫁进来的这个家与自己家太不同。

公公明广金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平时针砭时弊，别人不敢说的话，他都敢说，老爷子喜欢穿一身白衣服，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地去上班，颇受四邻八舍敬重。在韩生凤眼里，公公就是个男神。婆婆身体不好，可是会疼人，会说话，拿韩生凤当自己的闺女看待。不会说话的丈夫喜欢韩生凤，看着她就笑，睡觉前给她打洗脚水，看电视的时候给她倒茶水，脾气也好。在村里看惯了啥啥不干喝大酒打女人的男人，韩生凤觉得嫁到这个家里没什么不知足的。

最重要的是，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让她觉得太自豪。

接班

小姑子还在上学，韩生凤嫁过来之后就帮着婆婆料理家务，等婆婆退休好接班。

眼瞅着婆婆要办理退休手续了，韩生凤娘家有事就回了趟娘家。回来那天傍晚，在县电影院门口碰到了邻居张大妈，张大妈一把拉住她，气还没喘匀，就低着嗓子问她：“你小姑子接班了，你知道吗？”韩生凤愣住了。

30多年过去了，韩生凤说到这事还是要哽咽，要掉泪，心里还是要一阵翻腾，回想起电影院门前那个暗淡的傍晚，她的心里还是会涌起乌云压顶般的阴霾，还是有说不出的委屈和不甘。她说着，然而公公的咳痰声、呼叫声不会让她这种情绪维持很久，眼泪掉了没几颗，就要小跑着去给公公擦痰。30多年后的今天，韩生凤每天尽心尽力照顾着小脑萎缩的公公，半步不离。她没有离开过这个家。

韩生凤没和公公婆婆闹过，公公实实在在地和她说：“小凤啊，有人和我说了好几回，你人能干，聪明，长得也好，凭啥嫁给俺儿啊，要是接了班再走了咋办？这个家就毁了。”韩生凤心里委屈：俺怎么会是那种人？！就为这个，也不能离婚。

她对公公说：“啥也别说了，好好过日子吧！没有工作，咋挣钱养家啊？咱盖房子吧！ ”她指望盖了房子往外赁，也算是个生活来源。

公公丈夫小姑都要上班，婆婆有心脏病，盖房子的事都是韩生凤自己忙活。一个女人挑大梁盖房子，忙里忙外，那段日子，她累得想哭，回头想想，本来可以接班，又委屈得心里难受，可是能埋怨谁呢？小姑子买只烧鸡回来，婆婆都要给她留只腿，不会说话的丈夫更是无辜，他做错啥了？这家人对她的好，她一点也不忘，都记着，日子就这么过着，两个女儿接连降生了。

婆婆

婆婆身体一直不好。心脏病，肺气肿，天冷天热都爱犯病，一年12个月，夏天要住3个月的医院，冬天要住3个月的医院。

韩生凤婚后的主业就是照顾婆婆，照顾小孩。

下大雪的时候，韩生凤风风火火做好饭，提着保温桶，抱着孩子下楼，推着车子去医院送饭。后来生了老二，她就抱着一个孩子，领着一个孩子，下楼推上小车，把大的抱到车上推著，抱好小的，车把手上挂着保温桶，邻居们见了都知道，这是又要给婆婆送饭去了。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天气好的时候，婆婆不用住院，越是最冷最热的季节，韩生凤越要在路上来回跑。风雪冒烟的时候，全身捂得严严实实，鼻头还是冻得通红；夏天走一身大汗淋漓，又时时刻刻要提防着饭汤洒出来烫着孩子……

到了医院，护士们都和她们婆媳俩熟，说她们不像婆媳，像亲娘俩。婆婆吃剩的饭菜，韩生凤也不嫌弃，包圆，不能浪费，亲闺女也难做到啊。韩生凤说：“我也不想吃，可是婆婆勤俭惯了，剩饭不吃掉，她就生气，生了气，病更重，病重了还咋出院啊？我吃了她高兴。”多好的女人。

她还是喜欢婆婆，爱和婆婆拉呱。公公一结婚就去打仗了，婆婆一个人在家里牵挂着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把公公盼回来了，生了娃，结果是个聋哑孩子。听婆婆讲心里的苦，韩生凤心疼，伺候婆婆的时候也用心，她觉得婆婆太不容易了。和婆婆比，她的人生幸福多了。虽然丈夫不会说话，可是不会10年没影儿啊，生的两个丫头也健健康康的，公公婆婆都疼她，她挺满足的，往大里想想，不觉得屈。

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妈妈一个人忙活，哪有那么多工夫和韩生凤说话啊。婆婆住院的时候，她和婆婆总有说不完的话，韩生凤把婆婆当成了自己最亲的朋友，也是最敬重的人生导师。

婆婆去世时，韩生凤心疼得几个月没睡好觉，感觉自己的半条命半个魂儿也丢了。她是真感到了疼！但是她一直记得婆婆最后的眼神儿和嘱托，照顾好公公，照顾好孩子们，要过好这个家的日子。

小姑子怀孕时回娘家让嫂子帮忙照顾，盖好的房子都赁出去了，韩生凤不好意思赶人家走，于是把自己的卧室让给小姑子，自己在厨房搭了一个简易床。大冬天老房子没有暖气，厨房水管的冰冻到一尺那么厚，韩生凤一个人裹紧棉被，听着窗外呼呼的北风，熬过了那个冬天。啥事没有白干的，小姑子后来把她当成亲姐姐一样亲近和尊重。

公公

2011年，公公明广金因小脑萎缩生活不能自理，瘫痪在床。

很多人照顾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喜欢用纸尿裤，韩生凤尽量不给公公用，她觉得不透气，只在床上铺上一块，尿了就换上干净的，换之前用清水给老人把大腿根儿擦洗干净，抹上爽身粉。“怕生疮啊！”她叨叨着。

以前韩生凤给公公用盒装的爽身粉，几十块一盒，几天就要用完，邻居二大妈告诉她，盒装的多贵，也不环保，这个牌子的粉在后头的超市有袋装的，不到10块钱。韩生凤听了就去超市买了十几包屯在家里，“用得多啊，几天就要用完一包。”又会过，又体贴人。

老爷子不爱吃青菜，就喜欢吃炖得烂糊的大肥肉，所以经常便秘，韩生凤还得在家里常备开塞露，有时候打完开塞露也没用，就得上手抠大便……每天给公公做饭，喂饭，喂水，接屎接尿，擦身体，翻身，趁公公睡觉的时候清洗被褥……韩生凤早习以为常，干得乐此不疲，没一句抱怨，她从心里接纳了这个老人。

最麻烦的是给老人洗澡，老人1.8米的大个子，韩生凤1.5米，每天要反复把老人从床上背到轮椅上，吃饭喝水，晒太阳，再從轮椅背回床上，休息，睡觉，年近60岁的她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从卧室背到卫生间，20米的距离，她实在背不动了。可是每天只擦洗身体毕竟比不上洗澡舒服啊，她就想了个主意。拿两把椅子过来，把老爷子从床上背起来放在一把椅子上，再把老人挪到另一把椅子，挪好了，把空椅子挪到靠近卫生间的方向，就这样两只椅子倒腾着把老爷子挪到卫生间，洗完澡再两把椅子把老人挪回来。老人洗了澡很高兴，舒坦呵。

韩生凤自己有糖尿病和肾病，可是从来不敢住院。有一次她病得厉害去医院挂吊瓶，临走把公公收拾妥当，回来刚一推门，就听到公公一丝微弱的声音：“是小凤吗？”韩生凤听了就落泪了，老爷子那一声太无助太可怜了，就像个等妈妈的小婴儿。

有一次，医生要求韩生凤住院10天，韩生凤就在病房里求医生，家里有老人要照顾啊，离不开啊，能早点出院吗？最后住了5天，她就偷偷跑回家了。她放心不下老人。

邻居

照顾老人辛苦吗？韩生凤说，辛苦是辛苦，可是只要老爷子在，就是这家的天，她就觉得心里踏实。她最开心的事就是忙活完了家里的事，得了空和老爷子聊天，老爷子给她讲自己在抗美援朝时的战争故事，敌人的大炮筒子轰过来，炮弹在自己旁边炸开了花，差点就死了，福大命大活过来。两个人乐得哈哈大笑。韩生凤真的觉得老人是福大，还觉得这福庇护着一家子的人，她说：“爸，您命大是我的福气，让我现在能照顾您呢。”

在照顾公公的过程中，这个从小没有爸爸疼爱的孩子，是不是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爸爸？让这个一辈子不知爹是谁、在哪里的人有了安全感？采访结束时，我问韩生凤，最敬佩的人是谁？给自己影响最大的人是谁？韩生凤不好意思地说：“我读书少，也说不出个啥来。”采访结束第二天，她忽然给我打电话，郑重其事地说：“我想了一天，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公公婆婆和我的妈妈。”

我和韩生凤一起去附近的小学接外孙女放学，下楼走到附近的菜市场，小吃部的大娘一边剁着肉馅，一边和她打招呼，韩生凤自豪地介绍说有记者来采访，剁着肉馅儿的大娘忽然伸出大拇指，冲我高高举着：“那是真应该来采访！她是我们滕州人的骄傲！”骑着三轮车路过的大妈，来接孩子的邻居们听说韩生凤被采访，都纷纷驻足，无比自豪，“早就该来了！”“她可是不容易！”“我们都是老邻居了，人家照顾老人那是没得说！”

韩生凤在人们的赞扬声中腰杆挺得直直的，面带微笑，笑眼里闪着泪光，但是那个笑容是满足的，自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