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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花》

2017-03-20白峰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元曲关汉卿大集

白峰

《一枝花》是首唢呐曲,流传于鲁西南一带,大约采用的是山东梆子的一些唱腔。过年的时候我放这个听,家里人都反对,觉得太悲了。

慢板部分听起来是挺悲凉的,电视剧《武松》采用慢板作过主题曲,就有这个效果,农村里出殡也常用这个调。但是快板部分有“百鸟朝凤”的感觉,其实还挺喜庆的,结婚时需要火爆、热闹,就用快板。快板里再加上小鼓、梆子,让人想起农村的大集,那叫一个热闹。

农村里的赶大集是件挺隆重的事,尤其是临近年节。地里的庄稼都收了,这是一年中最富裕的时候。以前没有网络、没有电商,物资需要交流,就靠大集。大姑娘小媳妇的都换了新衣服,像是参加节庆,其实大集本身的热闹也不下于节庆。

进入现代社会之前,农村的生活,上千年来基本没多大变化,面朝黄土背朝天,自家种自家的地,交通又多有不便,出远门是个大事,是极少数人才有过的经历。多数人的活动范围全在目力所及之处。我上世纪80年代末期在沂蒙山区游荡过,见过不少终生都没进过县城的老人。

这些平淡的日子,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如若生逢乱世,平淡倒是值得珍视却不易得的境遇,但在平年,日常生活永远这样平淡下去,人们心里终是不甘,赶集就有些狂欢的意思。小儿女们赶一场大集回来,有意思的故事能讲上个把月。农村里大冬天的都歇了,聚到一起闲聊,常能听到赶集的故事。

有一个赶集的故事挺有意思:

两亲家住邻村,耳朵都有些背,俩人赶集路上遇着了,这位就打招呼:亲家,你赶集去啊?

那位说:不——,我赶集去。

这位回道:奥,我还当你赶集去呢。

俩人都听不见,自说自话。

逢着大集会有戏班子,就有响器,大集就热闹了。人头攒动,拥挤不堪,有时候都能晃了台。也有那不老实的,见了大姑娘小媳妇,趁乱摸上一把,招来一顿骂,不过只要不太过分,似乎也没人太较真,多大点事啊?

动了响器那都是大事。以前在乡间,只有婚丧嫁娶,科举高中这类人生大事,才会动响器。80年代我在乡间见过一回出殡的,吹鼓手吹的居然是《公社是个红太阳》,这是我们小时候常听到的一首歌,本意显然是很欢快的一个曲目。不过乡民们不以为意,说是吹手们会的曲目不多,也就会那么几首,人一辈子不容易,临了临了,有个响器送送就行,不在乎那么多。这些事上,乡民们显得大度。

方言中,有些地方将“过日子”,表述为“过日月”,其实挺本质的。日月就是白天、黑夜,就是太阳、月亮,就是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周而复始,地老天荒。这些日月之间夹杂着一些悲的、喜的,愁的、忧的,起起伏伏,江水漂月般的人生才有了色彩和响动,悲愤、高亢,婉转、欢喜,最能体现这种悲欣交集的,就是这首《一枝花》。呜呜咽咽,百转千回。唢呐能吹,管子也能吹。

《一枝花》作为曲式其实来源更早,元曲里就常能见到《一枝花》的曲牌。在诸宫调中,属于南吕宫。

古人认为,每个宫调都有各自的风格,如“仙吕宫”清新绵邈,“中吕宫”高下闪转,“黄钟宫”富贵缠绵,“正宫”惆怅雄壮,“道宫”飘逸清幽,而“南吕宫”则感叹伤悲。

唢呐曲的《一枝花》与元曲中的《一枝花》在曲调上应该没有直接的承继关系,能接续的大约是感叹伤悲的南吕宫的调式和情绪。

关汉卿写过一个很著名的套曲《一枝花·不伏老》,应该说是一首带有自述心志性质的作品,当代粤剧《关汉卿》里把它用在了关汉卿为窦娥写剧喊冤,被投进监狱之后,他和演窦娥的女角同在监牢,关汉卿以此曲表明他的不肯屈服:“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其实在关汉卿《一枝花》的套曲里,倒表现的很是有些玩世不恭,大约是对命运的不甘: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这分明是个花花公子哦,可是用的却是悲凉的南吕宫。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元代的文人地位为历代最低,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工六医七农八倡九儒十丐之说,比要饭的稍好点,文革中对知识阶层称“臭老九”大约来源于此。关汉卿混迹于倡优之间,就社会地位乃是高攀,可是在他心底却依然保留著传统儒生的自尊,不然就不会有上述套曲里的自我解嘲和狂妄,也不会有他为窦娥冤案出头所展现的担当。

当日的窦娥案,其冤情似乎不是秘密,官府拘他,找的理由也是指斥他骂天骂地,而非“诽谤”。关汉卿在剧中借窦娥之口痛斥当日社会,有一段《滚绣球》骂得畅快而又无奈: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却如何糊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这一段以前是选进中学课本里的,我中学时读过,不知道现在的课本还有没有?

唐诗宋词多是文人豪情逸趣,虽也有杜甫三吏三别,但视线却也是居高临下,与之相比,元曲、杂剧则十分草根,其悲喜也是普通人的悲喜,不太有经天纬地、经世济国的万丈雄心。但这却是人们的日常生活,琐碎、庸常,恒久不变。唢呐曲《一枝花》就秉持了这个视角,没有阳春白雪的高雅,铺排的是市井的情感起伏,似我这般不懂音乐的市井草民,却一听就懂了,未尽全曲,泪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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