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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誨盜之書”到“祖國第一政治小説”
——晚清的“新評《水滸傳》”

2017-03-12夏曉虹

岭南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主義施耐庵社會

夏曉虹

晚清“西學東漸”,西方小説觀念與作品大量湧入中國。由此引發的最大震盪,乃是打破了傳統的文類等級,使小説迅速躋身於“文學之最上乘”*《論小説與群治之關係》,《新小説》第1號(1902年11月),第3頁。原文未署名,實爲梁啟超所作。。而引領這一風潮的“小説界革命”,不但强勢推進了“新小説”的創作,也在小説理論與批評新規範的建立上卓有成效。就後者而言,大體又可區分爲兩支: 一面對當下,著意於新理念的闡發;一回溯前代,致力於舊小説的重估。但無論哪一種取向,其所依托的背景,都是源自西方的新小説觀的移植與建構。本文有意考察傳統資源在晚清的新生,故選取此一時段頗爲熱鬧的《水滸傳》新評爲例,以探究舊學如何轉化爲新知的展開脈絡。

一、 《世界百傑傳》之“駭”

晚清“小説界革命”的“革命”意義,不只反映在與其他文類相比小説等級的升降,其實也落實在小説文體内部文白主奴的易位上。隨著小説地位的提升,原先處於下層的白話小説,此時已一躍成爲“新小説”創作的主體,章回小説也因此比文言小説獲得了論者更多的關注。新作如此,古書亦然。

儘管宋元以降,中國的白話小説歷經繁衍,已擁有悠久的歷史與巨量的作品,不過,若舉示代表,《水滸傳》與《紅樓夢》仍爲普遍認可的魁首。只是,二者的相提並論,並非都是在雙峰並峙的美好意涵上鋪展,早先更多見的反倒是沆瀣一氣的負面評價。而晚清對《水滸傳》的“新評”,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展開的。

還在《紅樓夢》行世之前,已有“《水滸》、《金瓶梅》,誨盜誨淫,久干例禁”*閑齋老人《〈儒林外史〉序》(乾隆元年),吳敬梓著、李漢秋輯校《儒林外史(黄小田評本)》,合肥: 黄山書社1986年版,卷首第15頁。之説。迨《紅樓夢》出,“其書較《金瓶梅》愈奇愈熱”,被斥爲“誨淫之甚者也”*毛慶臻《一亭雜記·地獄治曹雪芹甚苦》、梁恭辰《勸戒録四編·紅樓夢》,王利器輯録《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説戲曲史料(增訂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77、376頁。,因而便有資格取代《金瓶梅》,成爲“誨淫”之作的首選。應該承認,“小説界革命”的論者起初對這一言説並不反感,甚至可謂爲照單接受。而對《水滸傳》的“新評”卻正是由此起步,愈走愈遠。

關於晚清的“小説界革命”,儘管明確的表述出自1902年11月在日本創辦的《新小説》雜誌,梁啟超於創刊號發表的《論小説與群治之關係》,提出了“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説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説始”*《論小説與群治之關係》,第8頁。的著名論斷;不過,追溯前史,維新人士在戊戌變法之前關於革新小説的論述,尤其是1897年天津《國聞報》連載的長文《本館坿印説部緣起》,明顯是一條前後貫通的線索。

由嚴復與夏曾佑執筆撰寫的《本館坿印説部緣起》議論新穎,刊發當日即引人注目。以致多年後,正熱衷於“小説界革命”的梁啟超,對其文仍念念不忘*參見《小説叢話》中飲冰語,《新小説》第7號(1903年9月)(實爲1904年1月以後出刊),第69頁。《本館坿印説部緣起》在《國聞報》連載時未署名,梁啟超稱其“實成於幾道與别士二人之手”。。此文視野闊大,已將目光投向域外,倡言“聞歐美、東瀛,其開化之時,往往得小説之助”,隱含了以小説推動政治改良的深意。不過,稱讚小説具有影響社會的巨大感染力,“其入人之深,行世之遠,幾幾出於經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風俗,遂不免爲説部之所持”,其説固然是振聾發聵,言古人所不敢言;但接下來的舉例,卻又落入了舊窠臼:“《水滸傳》者,誌盜也,而萑蒲狐父之豪,往往標之以爲宗旨。”*《本館坿印説部緣起》,《國聞報》第2版(1898年12月11日)。可見在嚴、夏二人眼中,《水滸傳》人物的身份仍不脱盜賊,該書既被强盜們奉爲典範,自然確證了其“誨盜”的性質。

更重要的是,作爲“小説界革命”主將的梁啟超,1898年12月在《清議報》刊載其第一篇小説專論時,對《水滸傳》的評價也與嚴復、夏曾佑一般無二。《譯印政治小説序》在盛讚“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國政界之日進,則政治小説,爲功最高焉”的同時,也嚴厲斥責中國小説“自《虞初》以來,佳製蓋鮮,述英雄則規畫《水滸》,道男女則步武《紅樓》,綜其大較,不出誨盜誨淫兩端”*任公《譯印政治小説序》,《清議報》第1册(1898年12月),本文第1頁。。而如果再向前追溯,我們也會發現,“誨盜誨淫”實爲梁啟超對舊小説的習用評判。1897年2月發表的《變法通議·論幼學》言及“説部書”,正是以“誨盜誨淫,不出二者,故天下之風氣,魚爛於此間而莫或知”*梁啟超《論學校五(變法通議三之五)·幼學》,《時務報》第18册(1897年2月),第1頁。概言其害。

表面看來,嚴復、夏曾佑、梁啟超等人還在使用傳統的陳詞濫調,但不同處在於,三人對《水滸傳》異口同聲的指控,都是放在傾向鮮明的中西對立框架中提出的,由此使得批評的導向與結論迥異前人: 小説不是應當禁毁,而是必須革新。革新之路,諸位先進者已然認定爲效法西方,由此,根基深厚的古代小説便成爲急需破除的巨大阻礙。顯然,在這一論述理路中,《水滸傳》的功能不過形同箭靶,藉以指代遭受撻伐的舊小説整體。因而,《水滸傳》的“誨盜”説,亦如抨擊《紅樓夢》的“誨淫”一樣,實際都指向對舊小説的價值否定。這在一向被視爲“‘小説界革命’宣言書”的《論小説與群治之關係》中表現尤爲明顯,梁啟超“吾中國人江湖盜賊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説也”的斷言,實則與並列的“狀元宰相”、“佳人才子”、“妖巫狐兔(鬼)之思想”一樣,都只是爲舊小説乃“吾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原”*《論小説與群治之關係》,第6—7頁。的總體批判提供的一項佐證。而對傳統小説的絶對排斥,又意在爲“新小説”的誕生清理場地,論證其正當合理性,這恰是“小説界革命”進程中必不可少的步驟。

不過,這一沿襲舊説、對《水滸傳》的貶抑態度,很快即發生了逆轉。起碼,1904年,我們已經可以看到梁啟超之弟啟勳的如下評説:

《水滸》、《紅樓》兩書,其在我國小説界中,位置當在第一級,殆爲世人所同認矣。然於二者之中評先後,吾固甲《水滸》而乙《紅樓》也。*《小説叢話》中曼殊語,《新小説》第8號(1903年10月)(實爲1904年2月以後出刊),第172—173頁。

這又並非梁啟勳的一人獨見。次年出版的小説《女媧石》,作者“海天獨嘯子”便與之持論相同:“我國小説,汗牛充棟,而其尤者,莫如《水滸傳》、《紅樓夢》二書。”比較之下,其人的取捨同樣偏向《水滸傳》*卧虎浪士《〈女蝸石〉敘》,海天獨嘯子《女媧石》,東亞編輯局1905年3月版;録自《中國近代小説大系·東歐女豪傑、自由結婚、瓜分慘禍預言記等》,南昌: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441頁。該敘多半記録小説作者之言。。即便始終對《水滸傳》的“誨盜”心存芥蒂的梁啟超,卻也在1899年對其作者施耐庵表達了敬意。《飲冰室自由書》中一則關於明治小説的概述,原本出自日本博文館出版的《明治三十年史》(中譯本有上海廣智書局1902年出版的《日本維新三十年史》),梁氏既在開篇添加了“於日本維新之運有大功者,小説亦其一端也”,又在末後抒發了一通感慨:“嗚呼!吾安所得如施耐庵其人者,日夕促膝對坐,相與指天畫地,雌黄今古,吐納歐亞,出其胸中所懷磈礧磅礴、錯綜繁雜者,而一一熔鑄之,以質於天下健者哉?”*任公《飲冰室自由書》,《清議報》第26册(1899年9月),《飲冰室自由書》第2頁。此則“自由書”原無獨立標題,後與前兩則合併,加題爲《傳播文明三利器》。排除了關涉“才子佳人”的《紅樓夢》與“妖巫狐鬼”的《西遊記》,施耐庵竟成爲梁啟超唯一可與之對話的古代小説家,語氣中且充滿了對施氏的傾倒之情。

如此天差地别的評價,固然體現了“小説界革命”理論認知的深入,然而具體到《水滸傳》一書,來自日本的影響應可確定爲最直接有力的催化劑。實際上,在晚清時人的論説中,這一淵源關係已是昭然若揭。最早有邱煒萲1901年出版的《揮麈拾遺》,中列《日人論〈水滸〉》一條:

余嘗見日本人北村三郎近著《世界百傑傳》,收及全地球古今人物,其例與《無雙譜》爲近,而其稱吾中國小説家,獨取施耐庵一人,謂爲所撰《水滸傳》有自由意境,此則金聖歎所未及知者矣。*邱煒萲《日人論〈水滸〉》,《揮麈拾遺》,1901年上海刊本;録自阿英《晚清小説叢鈔》(小説戲曲研究卷),北京: 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10頁。

邱氏人雖在新加坡,卻熱心參與其時的文學改良,所出各書、所發議論、所著詩文,均廣泛流傳於國内及亞洲華人社會。現在尚存世的常熟文人徐兆瑋匯輯的小説資料集《黄車掌録》稿本中,仍可見其當年抄録的邱氏《日人論〈水滸〉》全文*徐兆瑋著、蘇醒整理《黄車掌録》,《徐兆瑋雜著七種》,南京: 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76頁。。無獨有偶,1904年,梁啟超之友狄葆賢在《新小説》發表《論文學上小説之位置》,開篇亦稱述:

吾昔見東西各國之論文學家者,必以小説家居第一,吾駭焉。吾昔見日人有著《世界百傑傳》者,以施耐庵與釋迦、孔子、華盛頓、拿破侖並列,吾駭焉。吾昔見日本諸學校之文學科,有所謂《水滸傳講義》、《西廂記講義》者,吾益駭焉。*楚卿《論文學上小説之位置》,《新小説》第7號。世次郎(黄世仲)亦云:“日人所著《世界百傑圖》中,舉小説名家之施耐庵,與教育大家之孔子同列焉,吾昔也聞而驚之詫之,曰有是哉?”參見《〈水滸傳〉於轉移社會之能力及施耐庵對於社會之關係》,《粤東小説林》第3期(1906年11月),第1頁。

而在這一連串令晚清文人震駭的文化衝擊中,邱煒萲提到的《世界百傑傳》也赫然在列。由此,不能不引起筆者對該書的格外關注。

應該説,北村(川崎)三郎(1864—1943)編著的《世界百傑傳》*據大谷正《歷史書と「歷史」の成立: 『西南記伝』の再検討(1)》(《専修法學論集》第100號,2007年7月)考證,北村三郎本姓川崎,爲明治至昭和年間的新聞記者與通俗作家,曾積極參與“東邦協會”、“黑龍會”等政治團體的活動,著述頗豐。其編寫《世界百傑傳》的緣起,與此前一年撰寫《支那帝國史》,在首編第一章論列東西偉人有關(第48—63頁)。筆者所見大谷文由北海道大學清水賢一郎教授提供,在查閲《世界百傑傳》的過程中,也得到了他的大力幫助,謹致謝忱。本屬於明治時期流行的“立志”讀物。1871年(明治四年),曾任留英學生監督的中村正直所譯英國斯邁爾斯(Samuel Smiles)名作《自助論》(SelfHelp)出版,題名《西國立志編》,由此引發了被日本學界稱爲“立身出世主義”的社會思潮*參見筆者《明治“婦人立志”讀物的中國之旅——晚清女報中的西方女傑探源》,《晚清女子國民常識的建構》,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96—98頁。。在蜂擁而出、數以百計的古今東西人物立志故事中,北村之作以篇幅宏大,頗引人注目。該書從1890年(明治二十三年)3月開始出版,共分12編,實爲136人(含附録28人)立傳。正如邱煒萲與狄葆賢所言,書中所收乃“全地球古今人物”,包括了釋迦、孔子、華盛頓、拿破侖這些舉世公認的聖賢、偉人。而在每篇傳記之首,均有作者對人物的類别界定,如第一編中的《釋迦摩牟尼佛ノ傳》、第二編中的《耶穌基督ノ傳》,均冠以“宗教家——聖哲的社會”,第四編中的《孔子ノ傳》、附録的《孟軻ノ傳》,均冠以“哲家——學士的社會”;第三編中的《拿破侖第一世ノ傳》、第十一編中的《華盛頓ノ傳》,均冠以“英雄——功名的社會”。

《施耐庵ノ傳》載於第八編,標記爲“小説家——文學的社會”。文人(如柳宗元、韓愈、歌德)、詩人(如杜甫、李白、彌爾頓、松尾芭蕉)之外,《世界百傑傳》只收入三位小説家,即同列第八編的施耐庵與日本江户時代的通俗小説作者曲亭馬琴,以及第十一編中的俄國作家托爾斯泰。邱煒萲謂“其稱吾中國小説家,獨取施耐庵一人”,確爲事實,甚至尚可補充、提升爲,施氏係入選的“世界”三位小説家之一。據此而言,北村三郎對施耐庵的推重可謂登峰造極。雖然檢讀其所撰《自序》,北村所讚頌與心儀者盡在宗教家、英雄、政治家、哲學家、詩人、航海家與工業家*北村三郎《世界百傑傳自序》,《世界百傑傳》卷首(東京: 博文館1890年版),自序第2—4頁。,不過,“世界百傑”榜上有名,對施耐庵已是至高的尊崇。

其實,這篇長達44頁的施耐庵傳,真正屬於作者自撰的文字極其有限。全篇三章,第一章“施耐庵”的主體是節抄或全録金聖歎《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的第一與第三兩篇序;第二章“施耐庵ノ傳”,則大體爲金氏假托施耐庵撰寫的“貫華堂所藏古本水滸傳前自有序一篇今録之”的過録本;最後一章“水滸傳ノ文(節録一章)”,更乾脆直接挪用了小説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喪/供人頭武二設祭”,當然,金聖歎的批語也全部照搬。因此,北村三郎在第一章開篇與結尾所發抒的議論便顯得格外珍貴,不妨全部迻譯如下:

思想高遠,風神淋漓,飄然而來,飄然而去,手觸而動天機,落筆可發天籟,我亦不知其所以然,蓋其爲文章之神仙也: 莊子之文即爲是。風骨崚嶒,手腕雄大;發於不得不發,止於不得不止;或如虎豹之怒,或如龍蛇之走,或如駿馬之翔,或如驟雨之灑;我亦不知其所以然,蓋其爲文章之英雄也: 司馬遷之文即爲是。如錦心繡手,絶奇絶妙,神來鬼助,窮變盡幻,玲瓏如玉,鏗鏘鳴金,發揮天地之美無所遺,我亦終不知其所以然,蓋其爲才子之文也: 施耐庵之文即如是。

莊子,有神識,故有神仙之筆;司馬遷,有雄識,故有英雄之筆;施耐庵,有才識,故有才子之筆。古今上下幾千年間,人物又何可限量?才子文人,如星如雨,實不可勝數。乃能屹立於幾千萬人之中,獨步於風塵之外,以絶代之靈眼,振絶代之快筆,欲求如莊子、司馬遷、施耐庵之輩,其果有幾人歟?嗚呼!或應謂天亦吝生大豪傑乎?否,非天吝生大豪傑,乃大豪傑之士,無破天之神識,無破天之雄識,無破天之才識耳。天實籠絡才士,而滔滔才士,竟爲天籠絡,竟不知自破天。

金聖歎,亦絶代之才子,故有絶代之才筆。其以絶代之才筆,評絶代之才子施耐庵之文章,實可謂之宇宙之大奇觀也。其評曰: (略)

嗚呼!自天生才子以來,未曾生有如施耐庵之輩;天子(下)自有文章以來,亦未曾有如施耐庵之文章者。而自天生批評家以來,未曾生有如金聖歎之輩;天下自有批評以來,亦未曾有如金聖歎之批評者。耐庵之文,入神入鬼;聖歎之評,入聖入仙。蓋作《水滸傳》,發揮天地之奇觀者,施耐庵也;然打磨《水滸傳》之玉,咀嚼其美,令天下人得掬其味者,金聖歎也。嗚呼!非英雄無以識英雄,非才子又安能識才子哉?*北村三郎《施耐庵ノ傳》,《世界百傑傳》第八編,第147—148、156—157頁。譯文得到了清華大學陳愛陽博士的幫助,特此致謝。

以上論贊,今日讀來並不稀奇,不過是模仿金聖歎的才子之筆,從金氏愛賞的“六才子書”作者中,再挑出個人偏愛的莊子、司馬遷與施耐庵做一番揄揚。即使置於當日,其説也不算出格。不過,這些言説落在别有會心的晚清士人眼中,如邱煒萲,便仍能從其“破天”之論中,引發出“《水滸傳》有自由意境”的别解。數年後,邱氏更重申“《水滸傳》得自由意境”,並據以斷言,此書“在中國集部,可謂别開生面,不徒佔小説界優勝地位也”*邱菽園《客雲廬小説話》,《新小説叢》第3期(1908年6月),《小説話》第4頁。。而邱氏的這一發現,形同奪北村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大有超乎作者意外的發揮。

其實,問題的關鍵不在北村三郎説了什麽,甚至可以認爲,北村如何書寫施耐庵的傳記並不重要,進而小説家在其心目中居於何等地位也没關係;最要緊的是,《世界百傑傳》將施耐庵置於世界最偉大人物的行列中,成爲中國唯一入選的小説家,這份殊榮已説明與決定了一切。當然,受其刺激,晚清知識者也開始了對《水滸傳》的重新評估。

二、 “大著作家”與“大豪傑大英雄”

邱煒萲假借《世界百傑傳》,以“自由意境”説《水滸傳》,實際已含“新評”之意。不過,此舉真正形成風尚,仍有待衆多小説雜誌的面世。而1902年11月《新小説》在日本創刊,正提供了這樣的契機。隨後出現的《新世界小説社報》(1906年7月創刊於上海)、《粤東小説林》(1906年10月創刊於廣州,後改名《中外小説林》,1907年6月遷往香港*參見王燕《概説》,王燕輯《晚清小説期刊輯存(1)》,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版,《概説》第93頁。)、《月月小説》(1906年11月創刊於上海)、《小説林》(1907年4月創刊於上海*《小説林》第一期所標出版時間爲光緒三十三年正月,實際出版時間延遲了一個半月。據欒偉平《清末小説林社的雜誌出版》,《漢語言文學研究》(2011年第2期),第40頁。本文關於《小説林》各期的發行時間均以此爲準。)等,與之遥相呼應,共同構成了對《水滸傳》多聲部的演繹。

清理晚清諸多《水滸傳》新論,可以發現,邱煒萲之後,首發其端者當推狄葆賢。在表達受到《世界百傑傳》震駭的同一篇論文中,儘管由此直接推導出的結論乃是“小説者,實文學之最上乘也”,並隨即展開了作爲論文主體的“以文學之眼”對小説的觀察與性質的辨析,狄文末尾卻又回到了開頭的“入話”,大力呼應鼓吹:

吾以爲今日中國之文界,得百司馬子長、班孟堅,不如得一施耐庵、金聖歎;得百李太白、杜少陵,不如得一湯臨川、孔雲亭。吾言雖過,吾願無盡。*楚卿《論文學上小説之位置》,《新小説》第7號,第1、7頁。

這已經是將施耐庵的文壇地位抬高到司馬遷、班固之上。當然在此處,施耐庵仍是一個符號,代表了中國小説家。但其唯一性,無疑令人印象深刻。

需要指出的是,狄葆賢之文題爲《論文學上小説之位置》,他也確實是在文學性的脈絡中推贊施耐庵與《水滸傳》。這在下一期《新小説》雜誌刊載的《小説叢話》上也可以得到證明。狄氏關於《水滸傳》“描寫當時社會之情狀”的點評,如“多正筆”、“多明寫”、“多快語”、“明白暢快”、“抱奇憤”,雖是與《金瓶梅》相對而言,會受到限制,不過,其認同金聖歎的“才子書”説,釋義爲:“所謂才子者,謂其自成一家言,别開生面,不傍人門户,而又别於聖賢書者也。”則還是以“才子”論施耐庵,最注重其文學獨創性*《小説叢話》中平子語,《新小説》第8號,第169—170、172頁。狄葆賢同時評《聊齋志異》,謂其“雖膾炙一時,究不得謂之才子書,以其非别開生面者也”(同上,第171頁)。。

而與狄葆賢同時在《小説叢話》中現身的梁啟勳,將此意表述得更明白。在肯定《水滸傳》、《紅樓夢》同爲我國最優秀小説後,談及二者之中所以偏愛《水滸傳》的原因,梁氏聚焦處也只在敘事藝術:“凡小説之最忌者曰重複,而最難者曰不重複,兩書皆無此病矣。”不過,《紅樓夢》因所寫人物“男女老少貴賤媸妍”俱有,流品複雜,“不重複也尚易”;“若《水滸》,則一百零八條好漢,有一百零五條乃男子也。其身份同是莽男兒,等也;其事業同是强盜,等也;其年紀同是壯年,等也,故不重複也最難”*《小説叢話》中曼殊語,《新小説》第8號,第173頁。。這等於承認《水滸傳》以高超的藝術描寫勝於《紅樓夢》,實爲梁啟勳心目中我國獨一無二的最佳小説。若再將此説法推至極致,可以預料,其終點必然是“《水滸》可做文法教科書讀”*《小説叢話》中定一語,《新小説》第15號(1905年4月),171頁。。

至此,我們亦可憬悟,狄葆賢、梁啟勳對於《水滸傳》的“新評”,其實尚不脱金聖歎標舉“《水滸傳》真爲文章之總持”*金聖歎《序三》,陳曦鐘、侯忠義、魯玉川輯校《水滸傳會評本(上)》,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1頁。的舊牢籠。上引留日學生許定一*許定一,湖南善化人,1902年留學日本,時年十五歲。1908年在日本病逝。參見《日本留學中國學生題名録》,房兆楹輯《清末民初洋學學生題名録初輯》,臺北: 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62年版,第35頁;尋霖、龔篤清編著《湘人著述表(一)》,長沙: 嶽麓書社2010年版,第266頁。以“文法教科書”視《水滸傳》,接下來所述便正是“金聖歎所言,即有十五法”。爲許氏點數的“倒插法”、“夾敘法”、“草蛇灰線法”、“大落墨法”等,本是金聖歎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指點子弟的獨得之秘,所謂“《水滸傳》有許多文法,非他書所曾有”*《小説叢話》中定一語,《新小説》第15號,第171—172頁;金聖歎《讀第五才子書法》,《水滸傳會評本(上)》,第20頁。,故説破與人看,以便其一通百通,移讀史部書,照樣可解得妙處。只是,晚清的新學人士如從《世界百傑傳》出發,僅止步於此,小説與小説家的地位與聲望儘管升高了,卻於《水滸傳》本書的評價並無實質改觀。

如此,1905年《新小説》第15號上刊出的許定一諸説,便值得另眼相看。雖如上所述,其中不乏對於金聖歎論《水滸傳》文法的承襲,但其特别之處在於,許氏對這部“誨盜之書”還進行了政治意涵的發掘。按照文中提示,一段寫於辛丑即1901年的問答體議論,已顯示出其時年方十四的熱血少年許定一的膽識。這節“或問”在筆法上也許仍模仿金聖歎,不過,比之金氏所問只是“施耐庵尋題目寫出自家錦心繡口,題目盡有,何苦定要寫此一事”、“題目如《西遊》、《三國》,如何”*金聖歎《讀第五才子書法》,《水滸傳會評本(上)》,第15、16頁。,答案總不出文法,許氏的設問卻是關乎大局:

或問於予曰:“有説部書名《水滸》者,人以爲萑苻宵小傳奇之作,吾以爲此即獨立自强而倡民主民權之萌芽也。何以言之?其書中云,旗上書‘替天行道’,又書於其堂曰‘忠義堂’,以是言之耳。雖然,欲倡民主,何以不言‘替民行道’也?”……或又曰:“替天行道,則吾既得聞命矣;叛宋而自立,豈得謂之忠乎?不忠矣,豈得謂之義乎?”

此節問難最可注意之點是,“獨倡民主民權之萌芽,使後世倡其説者,可援《水滸》以爲證”*《小説叢話》中定一語,《新小説》第15號,第168—169頁。。於此可見,現代西方民主與民權的國家性質,許氏認爲在代表民間與朝廷對抗的水泊梁山忠義堂中已具雛形。

到參與《小説叢話》寫作時,許定一已進一步將“施耐庵之著《水滸》”,總結爲“實具有二種主義”。除了早年讀解的“獨倡民主民權”,另一主義即指向民族革命。許氏因此表彰施耐庵,“因外族闖入中原,痛切陸沉之禍,借宋江之事,而演爲一百零八人。以雄大筆,作壯偉文,鼓吹武德,提振俠風,以爲排外之起點”*《小説叢話》中定一語,《新小説》第15號,第169頁。。不過,此説如追究起來,又並非許氏的特識,實爲承接了李贄《讀〈忠義水滸全傳〉序》之言:“施、羅二公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也。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則稱大破遼以泄其憤;憤南渡之苟安,則稱剿三寇以泄其憤。”李贄因此以“忠義”歸於水滸*李卓吾《讀〈忠義水滸全傳〉序》,《水滸傳會評本(上)》,第28頁。。雖則有此一段因緣,李、許之間仍存在巨大的差别: 對明人來説,所“憤宋事”還是並未身處的前朝事;但在許定一口中道出,“陸沉”、“排外”儼然具有針對滿清政權的現實意義。這種情感體驗的力度差異絶不可小視,因此,當晚清民族主義思潮興起之際,對《水滸傳》的這一重新發現,纔會激起深遠的回聲。

實際上,由許定一開端的以政治之眼觀《水滸傳》,隨後也成爲晚清釋讀施耐庵與《水滸傳》的主流。其間,持論相近者有之,補充完善者有之,另出新意者亦有之。大體而言,由許氏所言“獨倡民主民權”,推出施耐庵具有“民權之思想”;由“鼓吹武德,提振俠風”,推出施耐庵具備“尚俠之思想”*《中國小説大家施耐庵傳》,《新世界小説社報》第8期(1907年6月),論著第6頁。原刊未標出版時間,據謝仁敏《晚清〈新世界小説社報〉出版時間、主編考辨》,《明清小説研究》(2009年第4期),第240頁添加。,以應和梁啟超在《新民説》中大聲呼唤、急欲振興的“尚武”精神*參見中國之新民《新民説·論尚武》,《新民叢報》第28—29號(1903年3、4月)。以“尚武”眼光打量《水滸傳》人物,李逵的形象也焕發出現代色彩:“昂藏黑大漢,盤旋雙鐵斧。偉哉軍國民,體魄無與伍。”見秦風(高旭)《題〈水滸〉·李逵》其二,《國民日日報彙編·第四集》,上海: 東大陸圖書譯印局1904年10月版,第95頁。。凡此,均尚未超出許氏的論述範圍。

而若以開拓出新意境相衡量,諸解之中,最具衝擊力的當屬《水滸傳》中“社會主義”思想的闡發。放在20世紀初的文化語境裏,所謂“社會主義”往往與無政府主義相混,或徑意指無政府主義。如1903年,上海廣智書局出版的日本福井準造《近世社會主義》中譯本,即包括了對無政府主義的介紹;1907年8月在東京發起成立的“社會主義講習會”,也是近代中國著名的無政府主義社團。並且,晚清對“社會主義”的理解,顯然更偏重其中的平等觀,尤其注目於經濟領域中消除貧富差别的理念*參見筆者《何震: 無政府主義的“女界革命”論》,《晚清文人婦女觀(增訂本)》,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73—277頁。。在這個意義上,“四海之内皆兄弟”、實行原始共産主義的《水滸傳》,也就能够與最新的學説思潮掛上了鉤。

最早揭櫫此意的當推時任東吳大學國學教習的黄人*參見楊旭輝《前言》,黄人著、楊旭輝點校《中國文學史》,蘇州: 蘇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前言》第1頁。。1907年4月,在《小説林》創刊號開宗明義的發刊詞中,黄人已提出《水滸傳》“創社會主義”*摩西《〈小説林〉發刊詞》,《小説林》第1期(1907年2月),《發刊詞》第2頁;實延至4月方纔出版。之説。限於體例,此處點到即止的話題,到同期刊載的《小説小話》中方得展開:

《水滸》一書,純是社會主義。其推重一百八人,可謂至矣。自有歷史以來,未有以百餘人組織政府,人人皆有平等之資格,而不失其秩序,人人皆有獨立之才幹,而不枉其委用者也。山泊一局,幾於烏托邦矣。

由“烏托邦”一詞,可坐實黄人眼中的梁山泊之近於無政府主義構思的理想社會。而被視爲人人平等、人人獨立的梁山,直接挑戰的正是根深蒂固的專制政權。黄人即指認:“耐庵痛心疾首於數千年之專制政府,而又不敢斥言之,乃借宋、元以來相傳一百有八人之遺事(《水滸》以前,宋、元人傳奇小説中,述梁山事者甚多),而一消其塊壘。”*蠻(黄人)《小説小話》,《小説林》第1期,評林第4—5頁。此言與其説是對施耐庵心事的發明,不如説實爲黄氏本人思想的真實寫照*參見王永健《“蘇州奇人”黄摩西評傳》,蘇州: 蘇州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2—92頁。。因此,在發刊詞與《小説小話》中,他不斷提到龔自珍的《尊隱》,並直接引用其中“京師如鼠壤,則山中之壁壘堅”*參見《〈小説林〉發刊詞》、《小説小話》,《小説林》第1期,發刊詞第2頁、評林第5頁。一語,以透過“京師”與“山中”的對峙,傳達對民間反清革命力量的厚望。至此,小説評論也變成了作家表達政見的一條渠道。

另一位以“社會主義”論《水滸傳》的作者,則是當年的《申報》主筆王鍾麒*參見鄧百意《王鍾麒筆名與著述考》,《中國文學研究》第24輯,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12月版,第100頁。。1907年在《月月小説》發表《論小説與改良社會之關係》時,王氏已明言:“吾嘗謂《水滸傳》,則社會主義之小説。”*天僇生《論小説與改良社會之關係》,《月月小説》第9號(1907年10月),本文第1—2頁。而其具體闡論,也與黄人一般無二,揭示施耐庵作《水滸傳》之用心爲:“痛社會之黑暗,而政府之專横也,乃以一己之理想,構成此書。……生民以來,未有以百八人組織政府,而人人平等者;有之,惟《水滸傳》。”只是有黄説在前,王論也少了新鮮感。但其文仍有特别的觀照處,即以施耐庵置於世界思想家之列,而論定其小説性質:

使耐庵而生於歐美也,則其人之著作,當與拍(柏)拉圖、巴枯寧、托爾斯太、迭蓋司諸氏相抗衡。觀其平等級,均財産,則社會主義之小説也;其復仇怨,賊汙吏,則虚無黨之小説也;其一切組織,無不完備,則政治小説也。*天僇生《中國三大家小説論贊》,《月月小説》第14號(1908年3月),第5—6頁。

柏拉圖、巴枯寧與托爾斯泰,在晚清本與烏托邦、無政府主義、虚無主義思想相繫連,這也是王鍾麒以“社會主義”、“虚無黨”與“政治”三種小説類别加諸《水滸傳》的原因。而按照林紓的看法,狄更斯“掃蕩名士美人之局,專爲下等社會寫照”,“以至清之靈府,敘至濁之社會”,“文字之奇特”、“文心之邃曲”無人可及*林紓《序》(1907),《孝女耐兒傳》,上海: 商務印書館1915年版,序第2、1頁。。王鍾麒以之比肩施耐庵,在讚賞其同情下層社會之外,也傳達了對施氏小説藝術的傾倒。

依照晚清“小説界革命”的風氣,一部小説獲得的頭銜越多,即證明其價值越高。最典型的説法來自筆名“俠人”的論者評《紅樓夢》:“吾國之小説,莫奇於《紅樓夢》,可謂之政治小説,可謂之倫理小説,可謂之社會小説,可謂之哲學小説、道德小説。”*《小説叢話》中俠人語,《新小説》第12號(1904年12月),第169頁。王鍾麒對《水滸傳》的評説,正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就另一個向度而言,這些具有新學背景的小説論者,其實也在努力運用新學知識裁量舊小説,以求推陳出新。循著這條線索向前追尋,在王鍾麒之前,黄世仲撰寫的《〈水滸傳〉於轉移社會之能力及施耐庵對於社會之關係》理應獲得特别重視。相比於前引諸説,黄文實爲“小説界革命”中第一篇《水滸傳》專論。

刊登在1906年《粤東小説林》上的黄世仲文,既是吸納了狄葆賢、梁啟勳、許定一諸位《小説叢話》作者的意見,也發表了自己的新得。其評“《水滸》者小説中空前之最上乘也”,讚歎其“用筆之奇”“皆小説中所未有”,認定施耐庵“寄托於《水滸》,固渾然一民族主義之大家也”,“其寫此百單八人之本色,自立之精神,皆勃勃有生氣”,均不脱前述諸人之論。至於黄文真正出彩的地方,乃是以《水滸傳》爲新學總匯,故在上説之外,又稱:“不寧唯是,其寫此百單八人中,固又隱然具有最近時代之新學思想也。”小而言之關乎現代科技,黄世仲從没羽箭張清的“以石代彈”發現了“今日新式快槍之思想”,從轟天雷凌振發現了“今日新式快炮之思想”,從神行太保戴宗發現了“今日電學之思想”;若大而言之,則關乎政治學説與制度,故“今日民權民主之政體”、“今日之平等主義”,黄氏也均從《水滸傳》中一一得見。據此,施耐庵的偉大已毋庸置疑:“以五百年之前人物,而其思想無不與今日新學之思想相吻合焉,此其所以爲人傑也。”既然《水滸傳》早已包孕了各種世界最新知識,其爲中國以至世界最偉大的小説自不待言,其爲今日“社會上最有關係之小説”*世次郎《〈水滸傳〉於轉移社會之能力及施耐庵對於社會之關係》,《粤東小説林》第3期(1906年11月),第4—5、2頁。亦無可疑。

應當是受到文章開頭所引《世界百傑傳》(黄世仲誤“傳”爲“圖”)以施耐庵與大教育家孔子及其他東西方聖賢豪傑並列的啟發,黄世仲在對《水滸傳》的諸般新思想進行闡發之後,也從“轉移社會之能力,與製造國民之知識”著眼,將施耐庵與法國的伏爾泰(福禄特耳)、英國的莎士比亞(索士比亞)、俄國的托爾斯泰、德國的墨克與日本的柴四朗*原文錯寫爲“柴四郎”,其所著《佳人奇遇》中譯本1898年12月初次在《清議報》第1册開始連載時已致誤。(日本政治小説《佳人奇遇》的作者)五“大小説家”相比較,斷定“民族家與新學家之施耐庵,殆無多讓焉”*世次郎《〈水滸傳〉於轉移社會之能力及施耐庵對於社會之關係》,第6頁。。這樣一種中西等量齊觀的論説方式,在王鍾麒那裏,已將人物比較的系列改换爲思想家,而到了《新世界小説社報》同人,又更趨精細: 以《水滸傳》具“民權之思想”,而謂“耐庵可比盧梭”;具“尚俠之思想”,而謂“耐庵可比西鄉隆盛”;具“女權之思想”,而謂“耐庵可比達爾文”*《中國小説大家施耐庵傳》,《新世界小説社報》第8期,論著第6—7頁。。還原到晚清的新學界,盧梭的《民約論》已有譯本,西鄉隆盛以幕末武士而成爲“日本維新二大傑”之一,亦聲名遠播;惟有達爾文與女權的關係,因譯者馬君武以《達爾文物競篇》與《斯賓塞女權篇》合爲一書出版*楊廷棟譯盧騷《民約論》連載於1900年12月—1901年12月《譯書彙編》第1、4、9期;湖南生編輯《日本維新二大傑》1903年由湖南編譯社出版;《斯賓塞女權篇達爾文物競篇合刻》1902年由少年中國學會印行。,論文作者混淆了二者,卻讓人窺見晚清新知識流傳中饑不可耐、囫圇吞棗的原生態。當然,《水滸傳》而含女權思想,本身即不可思議,只能認爲是作者出於把施耐庵變爲“新學家”而衆善歸之的心理與願望。

晚清新學界的思維活躍,想象力豐富,由上述各例已盡可領略。不過,日後以學者聞名的陳垣仍會有出人意表的奇論。1907年,作爲廣州《時事畫報》主筆的陳垣,在該刊發表了《書〈水滸傳〉》一文。服膺報刊爲啟發革命利器的陳垣,也把這份信任投射到《水滸傳》,文章開篇第一句竟然是:“《水滸傳》,元世之革命黨雜誌也。”陳將施耐庵的身份設定爲“宋季遺老”,懸想其“痛故國之飄零,悲腥膻之逼人”,無力回天,故以著書發明心事。其所采取的傳播方法,也一如梁啟超最爲稱道的報章與演説兩大“文明普及之法”: 施氏“創體章回,則每卷一出,人輒得觀”,被陳垣比爲“其辦法蓋如今旬報,故每卷末有‘且聽下回分解’等語”;説書之演繹水滸故事,也被描述爲“又有秘密黨人,江湖遊士,隨地演講”,令人聯想到當日流行的講報。於是,晚清人讚頌盧梭的詩句“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便落實到施耐庵,而謂爲“掊擊胡元”的“明太祖諸人,皆《水滸傳》所製造來者也”*錢(陳垣)《書〈水滸傳〉》,《時事畫報》丁未年第30期(1907年12月),第13頁;任公《飲冰室自由書》,《清議報》第26册(1899年9月),《飲冰室自由書》第2頁;觀雲(蔣智由)《盧騷》,《新民叢報》第3號(1902年3月),第100頁。。《水滸傳》在陳垣筆下又成爲革命的寶典,暗中也與其正做主撰的旬刊《時事畫報》發生勾連。

在黄世仲、陳垣兩位廣東文人的《水滸傳》專論之外,此時也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施耐庵傳。如前所述,北村三郎的《世界百傑傳》雖以《施耐庵ノ傳》標題,且爲該傳第二章設定的敘述内容,卻不但以抄録金聖歎偽撰的古本序塞責,且理直氣壯地聲明:“記者未曾知施耐庵之傳,亦未欲知之,何也?以一部之《水滸傳》,則知耐庵之大本領如何而有餘,則不欲知此外其傳之有無也。亦由此,可以以耐庵之《水滸傳》之自序以言之。”*北村三郎《施耐庵ノ傳》,《世界百傑傳》第八編,第157—160頁。而《世界百傑傳》的這一缺失,在晚清文人便成爲責無旁貸。時隔一年半,黄世仲將《〈水滸傳〉於轉移社會之能力及施耐庵對於社會之關係》,改寫爲《著〈水滸傳〉之施耐庵與施耐庵之著〈水滸傳〉》,在《中外小説林》重新刊發*《著〈水滸傳〉之施耐庵與施耐庵之著〈水滸傳〉》,《繪圖中外小説林》第2年第8期(1908年4月)。發表時未署名,然其大意與《〈水滸傳〉於轉移社會之能力及施耐庵對於社會之關係》相同。,顯然含有以論代傳之意。

更標準的傳記則出自《新世界小説社報》,此文發表時未署名,不知是否爲主編孫延庚(警僧)所撰。孫氏其時在上海民立中學任教*謝仁敏《晚清〈新世界小説社報〉出版時間、主編考辨》,《明清小説研究》2009年第4期,第241頁。,雜誌編輯部既設於上海,本人也便於吸納學界最新潮流。所刊《中國小説大家施耐庵傳》架構完整,分“緒論”、“施耐庵之事迹”、“施耐庵之戟刺”、“施耐庵之著録”、“施耐庵之思想”、“施耐庵之效果”與“結論”七部分。該文最醒目之點,一是揭出施耐庵著《水滸傳》,“以宋江百八之傳紀,而活已死之人心”,其作施耐庵傳,亦存此念;二是在著作目的上,於前人已論之“異族虐政”外,特别著意於南宋後之“理學餘毒”,以爲其“死守尊皇之義”,“犬之馬之不知羞”;三是以“西國聖哲”及日本維新志士比附施耐庵,前述之“民權”與盧梭、“尚俠”與西鄉隆盛、“女權”與達爾文均是,甚至更推許施著《水滸傳》之成效遠勝於布爾特奇之《希臘羅馬四十六人傳》(晚清更流行的譯名是《英雄傳》),因布傳産出之英雄魁首拿破侖徒然“撓亂法疆”,而《水滸傳》産出之英雄魁傑朱元璋則能“光復漢土”,故可認爲元“亡於《水滸》”*《中國小説大家施耐庵傳》,《新世界小説社報》第8期,論著第1、3、4、1、6—8頁。。如此設論,處處體現出作者的民族革命情懷。

傳記中最特别的議論,還是關於《水滸傳》爲“誨盜之書”的辯説。起碼到“小説界革命”領袖梁啟超那裏,對此説法,歷來都是在貶義上加以使用。而《中國小説大家施耐庵傳》一反前人,從正面意義上大力褒揚“誨盜”,尤能見出作者對民族革命的强烈認同:

耐庵固誨盜,抑知盜固當誨耶?盜而不誨,則必爲張角之盜,爲朱三之盜,爲黄巢之盜,爲李闖之盜,擾亂治平,爲天下害。盜而受誨,則必爲漢高祖之盜,爲朱元璋之盜,爲亞歷山大之盜,肅清天下。*同上書,論著第8頁。

於此,不能不佩服作者撥亂反正的識見。對《水滸傳》的“新評”也只有走到這一步,纔算徹底擺脱了舊評點系統的道德束縛。其所“誨”之“盜”也具有了革命黨的意義,《水滸傳》因此也應成爲革命黨的必讀書。

回望晚清這段“新評”《水滸傳》的歷程,其實從始至終一直存在著對施耐庵的定位問題,而這又關係到與古人即李贄與金聖歎的對話。黄世仲的《〈水滸傳〉於轉移社會之能力及施耐庵對於社會之關係》一文,在第一點上已做了明確區分,指出施耐庵兼具“大著作家”與“大豪傑大英雄”兩重身份。據此,我們可以認爲,“小説界革命”初期以“文學之眼”觀《水滸傳》的論者狄葆賢與梁啟勳,是以“大著作家”看待施耐庵。而抱著與黄世仲同樣的“以大著作家視施耐庵,誠不如以英雄豪傑視施耐庵”*世次郎《〈水滸傳〉於轉移社會之能力及施耐庵對於社會之關係》,第3、6頁。想法的後來者,則更多彰揚《水滸傳》的獨立精神、民權思想、武德風範、民族主義,直至無政府理想。

這一分歧又可上溯到李贄與金聖歎的對立。李贄以《水滸傳》爲“發憤之所作”,認爲其所憤爲異族入侵與宋廷苟安,故以“忠義”在梁山*李卓吾《讀〈忠義水滸全傳〉序》,《水滸傳會評本(上)》,第28頁。。金聖歎則視施耐庵做《水滸傳》乃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閑”,只要“尋個題目,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故專注於以“文法”解《水滸傳》,反對“忠義而在水滸”,理由是“水滸有忠義,國家無忠義耶”*金聖歎《讀第五才子書法》、《序二》,《水滸傳會評本(上)》,第15、20、7頁。。由此,從李贄牽引出的民族革命論述線索明晰,儘管有關“忠義”的設定多半被忽略。而肯定《水滸傳》文學價值的人不必説,即便同時看重施耐庵兩種身份的論者,也不妨讚歎金氏的評點,以爲“合二人全副精神,所以妙極”。也有論者已然看出金説的不妥,但或者曲爲之説,如許定一之“所以不説明,欲使後人猜猜”*《小説叢話》中定一語,《新小説》第15號,第171頁。的揣測,或者如陳垣,直謂之故意“反言”*錢《書〈水滸傳〉》,《時事畫報》丁未年第30期,第13頁。;卻終不如黄人的目光如炬,一聲喝斷:“又不幸而有鼠目寸光之金采,簧鼓邪説,以取好於民賊。”在黄人這裏,表彰“忠義”的李贄與金聖歎一併遭到了唾棄,以爲其“不脱俗情,無當本旨”,“李贄、金喟强作解事,所謂買櫝還珠者”*蠻《小説小話》,《小説林》第2期(1907年5月),評林第7頁;摩西《〈小説林〉發刊詞》,《小説林》第1期,發刊詞第2頁。。而黄人與舊評點派一刀兩斷的姿態,要義是認定“忠義”的對象朝廷乃是“民賊”,由此表現出其人昂揚的民主思想。以此,晚清《水滸傳》的價值重估也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新思想流播的軌迹。

三、 “祖國第一政治小説”

1908年(光緒三十四年)9月由新學書社刷印局印刷、保定直隸官書局與大有書房發行的《新評水滸傳》,在《水滸傳》評點中是一部奇書,亦可謂晚清《水滸》“新評”的集大成之作。

此書封面右側直接用墨筆標出“祖國第一政治小説”,中間爲紅色的書名《新評水滸傳》及横寫於下方的“第一册”,左側墨書“燕南尚生稿本”。除抄録雍正十二年(1734)句曲外史所作《敘》、金聖歎偽撰之《古本水滸傳》施耐庵自敘等,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自出機杼的《〈新評水滸傳〉敘》、《〈新評水滸傳〉凡例》、《新或問》、《方言釋義》、《命名釋義》及眉批,並編排了《一百八人出身表》。於中,自敘猶如總綱,《新或問》與《命名釋義》則“以當此書總評,以表作者深意”*尚生《〈新評水滸傳〉凡例》,《新評水滸傳》,保定: 直隸官書局、大有書房1908年版,第13頁。,眉批見於小説正文上方,隨處生發,以與自敘等相呼應。所用底本應爲雍正十二年之後刊行、句曲外史作序的金聖歎批點七十回本,亦參考了帶有王仕雲(望如)總論與回末總評的醉耕堂一系刻本*《〈新評水滸傳〉凡例》提及:“王望如本雖未深得耐庵之奥旨,然本舊思想以立言,亦有不致大差者,採録之以表尊古之意。”(第13頁)實則所見第一册未録王氏評語。。目前只見第一册,故經燕南尚生評點者僅限於“楔子”。封底另有兩則新書預告,一爲《新評鏡花緣》,一爲《新評桃花扇》,均稱“不日出版”*《〈新評鏡花緣〉廣告》、《新評桃花扇》,《新評水滸傳》,封底。;實則與版權頁宣告《新評水滸傳》“第二册已付印,全書陸續出版”相同,都不見下文。然於此亦可見,《新評水滸傳》原是舊本小説/戲曲“新評”系列的發端之作,評點者是將其作爲一樁正經事業來經營的。

目前關於“燕南尚生”,還没有多少可靠的資料。卷首有一張題爲“燕南尚生之肖像”的照片,乃是一著中裝、留辮、英氣勃勃的青年。而按照書中的署名,可知“燕南”指的是評點者身處的地域,具體應爲保定,“尚生”則兩次作爲其人的自稱單獨出現*《〈新評水滸傳〉凡例》與《命名釋義》均署“尚生識”。。另由《凡例》中“仿日本之譯本”等言,可推知這位評點者有過留學日本的經歷。因此,《新評水滸傳》原擬借用日本江户時代漢學家岡島冠山(1674—1728)所譯《忠義水滸傳》的配圖*《〈新評水滸傳〉凡例》,《新評水滸傳》,第14頁。同頁又記:“是編敘事之圖則取材於日本岡島冠山本,所惜者圖太少耳。”,可惜因急於發行,且第一册只印出“楔子”,未及植入。更進一步探究,其所見岡島譯本,也可確定爲由東京共同出版株式會社1907年(明治四十年)10月印行者。證據即在卷首信夫粲(1835—1910)同年9月撰寫的漢文序中,其言“此書有益於初學者三: 起勇俠斯尚氣概矣,解小説斯資俗文矣,鼓武道斯振信義矣”,也被燕南尚生作爲“日本志士”的批語引入《新或問》*燕南尚生《新或問》,《新評水滸傳》,第23頁;信夫粲《校刻冠山水滸傳序》,岡島冠山譯編《忠義水滸傳》前編,東京: 共同出版株式會社1907年版,序文第8—9頁。惟“此書”二字,《新或問》易爲“《水滸》之”。。而此本行世,距《新評水滸傳》之出版不足一年,可見評點者對日本之關切。

此外,《新評水滸傳》中的《命名釋義》也留下了一條線索,與其他由燕南尚生撰寫的文字不同,該文特别注明爲“白話體”,篇首的識語中提及:“此篇曾在《白話報》載過一段,假爲譯文,名曰《五才命名考》,避文字獄也。”*尚生《命名釋義(白話體)》,《新評水滸傳》,第33頁。不過,因晚清時期保定以至河北印行的白話報存世稀少,筆者尚未能有所發現。倒是循此追蹤,在1906年12月創刊於保定、由王法勤主編的《地方白話報》中,查到了“尚生”發表的《農政學》與《風俗改良論》*《農政學》自第2期(1906年12月)起,連載至目前可見的第13、14期合册(1907年6—7月),其間只有兩期(册)未刊;《風俗改良論》見第10、11合册(1907年5—6月)。。而以幾乎每期出現的頻率推斷,“尚生”應爲該報的重要成員,並且,其留日所學科目或與農學有關。

無論有何種專業學習背景,燕南尚生之爲新學之士可謂印記鮮明。眉批中提到的《子墨子學説》及《論專制政體有百害於君主而無一利》,均爲梁啟超流亡日本後的名作,亦爲其人所熟悉*參見《新評水滸傳》第19、59頁。。尚生對“小説界革命”也相當熱衷,一些著名的小説雜誌與“新小説”均曾寓目。而他對《水滸傳》的“新評”,實則正是建立在這些已有評論的基礎上。不過,出於其口中,表達的多爲不滿之辭:

《新小説》之《小説叢話》,有贊《水滸》者,只論文章,不足言贊《水滸》;《月月小説》,有贊《水滸》者,又嫌其太於簡略,亦不足言贊《水滸》。*燕南尚生《〈新評水滸傳〉敘》,《新評水滸傳》,第9頁。

應當承認,尚生的眼光相當敏鋭。如前所論,見於《新小説》的狄葆賢與梁啟勳諸説,的確都是從“文章”的角度讚揚《水滸傳》。當然,若認定《小説叢話》各家“只論文章”,也不公允,起碼許定一在“文法”之外,已兼顧了政治性的解讀,並且分量更重。至於批評《月月小説》議論簡略,主要當針對王鍾麒的《中國三大家小説論贊》而發。言及施耐庵的文字不足三百字固然嫌少,而施氏與王世貞、曹雪芹並列,恐怕也讓燕南尚生無法接受。

雖然有上述批評,但閲讀《新評水滸傳》,仍可見其與前述諸家之論一脈相承。並且,若不放在這一不斷延展的脈絡中,燕南尚生的“新評”也勢必逃不脱今人所責難的“任意比附、牽强附會”*譚帆《中國小説評點研究》,上海: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頁。。如以施耐庵與盧梭、孟德斯鳩、拿破侖、華盛頓、克林威爾、西鄉隆盛、黄宗羲、查嗣庭等“海内外之大政治家、思想家”相提並論,甚至認爲施氏“無師承,無依賴,獨能發絶妙政治學於諸賢聖豪傑之先”*燕南尚生《〈新評水滸傳〉敘》,《新評水滸傳》,第9頁。,更其偉大。此説若不納入許定一、黄世仲、黄人、王鍾麒、陳垣論説的延長線上,直可謂之胡言亂語。

而由燕南尚生的自述可以清楚看出,西學在改變國人對《水滸傳》的認知上起了關鍵作用:

僕自初知人世,即喜觀《水滸傳》之戲劇,取其雄武也。八九齡時,喜觀《水滸傳》,取其公正也。迨成童稍知文理,知閲金批,遂以金爲施之功臣,而不知已中金毒矣。年至弱冠,稍閲譯本新書,而知一國家也,有專制君主國、立憲君主國、立憲民主國之分,又稍知有天賦人權、物競天擇等學説,恍然曰: 《水滸》得毋非文章乎?

這一轉變過程頗具典範意義。西學在其間充當了啟蒙者的角色,使燕南尚生從崇拜金聖歎,轉而棄如敝屣,更進而痛斥《水滸傳》“横遭金人瑞小兒之厲劫,任意以文法之起承轉合、理弊功效批評之”*同上書,第11、10頁。。至此,評點者已擁有了新的思想武庫,眼光已然更新,其論説《水滸傳》之言自迥異於古人,而成爲“新評”。

一切正如《〈新評水滸傳〉敘》首句所言,“小説爲輸入文明利器之一”*同上書,第9頁。。以“改良群治”與“新民”爲目標的“新小説”不必説,即便是古代流傳下來的舊小説,也同樣可以經由閲讀者或評點者的新眼觀照,成爲“輸入文明”的利器。這也是《水滸傳》之所以不能作爲“文章”即文學作品來看待的理由,因其價值在彼不在此。而且,用來“輸入文明”的載體不只是古代小説,也指向評點本身。研究者謂其“已經把小説評點淪爲表達個人政見、表現政治理想的工具”*譚帆《中國小説評點研究》,第39頁。,語氣上雖有不屑,説出的卻是事實。而這恰是燕南尚生自覺的追求,所言:“批評云者,借現存之書,敘述一己之胸襟學問而已。”*燕南尚生《新或問》,《新評水滸傳》,第15頁。本爲夫子自道。是以展現其現代文明之“胸襟學問”的《新評水滸傳》,也與傳統評點劃出了鴻溝。

既要借《水滸傳》“輸入文明”,就要儘先破除金聖歎以施耐庵爲“飽暖無事”、“錦心繡口”寫小説之論,故燕南尚生一再强調《水滸》乃有寄托之書:

著述云者,或借前人往事,或借海市蜃樓,敘述一己之胸襟學問而已。

施耐庵生於專制政府之下,痛世界之慘無人理,欲平反之,手無寸權,於是本其思想發爲著述,以待後之閲是書者,以待後之閲是書而傳播是書者,以待後之閲是書而應用是書、實行是書之學説者。*燕南尚生《新或問》,《新評水滸傳》,第15頁。

因此,在燕南尚生眼中,《水滸傳》若作爲“文章”閲讀,即是對其中文明思想的遮蔽與抹煞*《新評水滸傳》“楔子”眉批反駁金聖歎回前總評曰:“若謂混帳讀過爲有負作者之心,是誠有之;若謂當於文章處用心,則負作者之心更甚於混帳讀過也。”(第53頁)。《〈新評水滸傳〉凡例》於是在第一條鄭重宣告:“是編悉去金人瑞之批評,實事求是,不尚虚文之意也。”其實,對勘“楔子”,《新評水滸傳》不僅保留了金聖歎撰寫的回前總評(即“聖歎外書”),也照録了大部分金氏夾批。以此,《凡例》第二條又作了補充説明:“是編雖去金批,去其講文法者耳。有論事而談言微中者,則仍留於原處。”*尚生《〈新評水滸傳〉凡例》,《新評水滸傳》,第13頁。如此處置,自然是爲了凸顯《水滸傳》的微言大義。而將其尊稱爲“著述”,以“孔子作《春秋》之義”*燕南尚生“引首”眉批,《新評水滸傳》,第51頁。視之,已顯示出評點者對此書的高度推崇。

細繹燕南尚生所揭示的微言大義、文明思想,實集注於政治一端;而在論證過程中,又采用了多層鋪墊。先則倡言“平權、自由”這些“歐洲方綻之花,世界競相採取者”,幾百年前,早經施耐庵發明,尚“恐人之不易知也,撰爲通俗之小説”,由此斷言:“《水滸傳》者,祖國之第一小説也;施耐庵者,世界小説家之鼻祖也。”繼而,借鑒貼上衆多小説類型標籤以增重其價值的前例,評説《水滸傳》爲:

述政界之貪酷,差役之惡横,人心之叵測,世途之險阻,則社會小説也;平等而不失氾濫,自由而各守範圍,則政治小説也;石碣村之水戰,清風山之陸戰,虚虚實實,實實虚虚,則軍事小説也;黄泥岡之金銀,江州城之法場,出入飄忽,吐囑畢肖,則偵探小説也;王進、李逵之於母,宋江之於父,魯達、柴進之於友,武松之於兄,推之一百八人之於兄於弟、於父於母、於師於友,無一不合至德要道,則倫理小説也;一切人於一切事,勇往直前,絶無畏首畏尾氣象,則冒險小説也。

最終,上述種種小説分類所代表的精義,又凝聚爲“講公德之權輿也,談憲政之濫觴也”、“純重民權、發揮公理,而且表揚最早、極易動人”的政治學説。以之與孔子、孟子、墨子、耶穌、釋迦牟尼、邊沁、亞里士多德諸家學説相比,燕南尚生亦判定“誰有過於此者”*燕南尚生《〈新評水滸傳〉敘》,《新評水滸傳》,第9—11頁。邊沁(Jeremy Bentham, 1748—1832),英國學者與思想家,以創立功利主義學説聞名。梁啟超1902年撰有《樂利主義泰斗邊沁之學説》。。由是,《水滸傳》方獲得了“祖國第一政治小説”的尊稱。而以晚清“新小説”中最高等級的“政治小説”推許《水滸傳》,亦可見其人的政治抱負。

《新評水滸傳》印行之際,已在清廷1906年下詔預備仿行憲政、各省立憲運動深入展開之後,《地方白話報》主編王法勤即曾於1908年8月作爲直隸省國會請願代表入京,呈遞請願書*參見《國會問題》,《申報》第1張第4版(1908年8月6日)。。而這一政治動態也反映在同時付印的小説評本中。《命名釋義》之所以敢於脱去“譯文”偽裝、自認作者,亦是出於“當預備立憲之時,避無可避”*燕南尚生《命名釋義(白話體)》,《新評水滸傳》,第33頁。的緣故。而《新評水滸傳》之出版,更由燕南尚生自道出獻禮之意:“適值預備立憲研究自治之時,即以供獻於新機甫動之中國。”*燕南尚生《〈新評水滸傳〉敘》,《新評水滸傳》,第11頁。爲順應潮流,《水滸傳》於是被挖掘出“談憲政之濫觴”的特質。小説“楔子”正文的第一則眉批竟至聲稱:“作者繼《春秋》之筆,發揮真理,得有立憲政體之思想,著爲此編,故此編屢言天下太平也。”*燕南尚生“楔子”眉批,《新評水滸傳》,第54頁。這分明是奪施耐庵之筆以申己意。

如若再作追究,在籠統言之的“憲政”或“立憲”中,燕南尚生傾心者實在“立憲民主國”。稱説《水滸傳》“純重民權”,已透出此意。《新或問》則乾脆明説:

《水滸傳》者,痛政府之惡横腐敗,欲組成一民主共和政體,於是撰爲此書。迨至梁山泊無人敢犯,分班執事,則已成完全無缺之獨立國矣。

雖然有許定一“獨倡民主民權”等論述在前,此説並非新創,卻也真實傳達出燕南尚生參與立憲活動的最終追求。不過,考慮到小説中無可回避的“招安”情節,同時也有意與當時正在熱烈進行的國會請願運動相呼應,《新評水滸傳》因而肯定,“耐庵不是急進派一流人物”,只想“教人們在文明世界上,立一個立憲君主國,也就心滿意足了”。這便是燕南尚生爲何以“立憲”解“招安”的原因:“爾時共和立憲之説,尚未暢行,施耐庵獨抒卓見,創爲是書。於此等處,未知有妥帖之名詞,於是以招安代之,究其實終欠恰當也。”*燕南尚生《新或問》、《命名釋義(白話體)》,《新評水滸傳》,第21、36、22頁。而無論如何辯解,將“立憲”這樣時尚的話語加諸數百年前的施耐庵,並與“招安”相繫連,仍然讓人無法接受,只能認作是評點者借此表達自家對立憲政體的熱切向往。

爲了關合時事,《新評水滸傳》的解説頗多隨意、穿鑿,尤以《命名釋義》爲最。以《水滸傳》的書名爲例,其説:“‘水’合‘誰’是相仿的聲音(諧聲),‘滸’合‘許’是相仿的樣子(像形)。”已經很離譜。由此所做的闡發更加不可思議: 因施耐庵“想著發明公理,主張憲政”,“於是作了這一大部書”。“他那命名的意思,説這部書是我的頭顱,這部書是我的心血,這部書是我的木鐸,我的警鐘。你們官威赫赫,民性蚩蚩,誰許我這學説,實行在世事上啊!”最終將書名的意思歸結爲《中庸》的兩句話,“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燕南尚生《命名釋義(白話體)》,《新評水滸傳》,第33頁。,《水滸傳》於是完全可以媲美孔子所作的《春秋》了。

但無論怎樣穿越,有一點很明確,在燕南尚生那裏,作爲評論對象的《水滸傳》與“新評”本身,都始終持守著“政治小説”的定位。如批評梁山泊排座次後,“未定自治之章程,自由之界説,是其短處”,即是以分别連載於《新小説》與《民報》的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及陳天華《獅子吼》兩部著名的“政治小説”爲標尺:“若能仿今日《新中國未來記》、《獅子吼》諸書,明訂各項章程,作爲國民之標本,則善之善者也。”*燕南尚生《新或問》,《新評水滸傳》,第22頁。顯然,以此苛責古人了無意義,故其看重的對象仍在當下,即力圖將現代政治常識昭告國人。

處於立憲運動的語境中,《新評水滸傳》假借小説評點所要昭示的政治常識可謂繽紛萬象而意有所歸,並依據其采用的評點形式,出語或莊或諧。如“楔子”中敘及宋仁宗因瘟疫盛行,下詔“應有民間税賦,悉皆赦免”,上加眉批:“按政治學言,賦税者,國民之公積也;又曰,國民之保險料也。今乃隨一人之意而可加可減,則用此賦税之途可知矣。”*燕南尚生“楔子”眉批,《新評水滸傳》,第57頁。所言便涉及現代財政學知識。拆解書名與人名的《命名釋義》則以遊戲筆墨的口吻任情發揮,如以關勝之“關”爲“官長的‘官’”,意在宣説:“官在專制國裏,上可以蒙蔽君主,下可以欺壓平民,絞民膏,刮地皮”;“若在立憲政體以下呢,辦事情,吃俸禄,統有一定的範圍,一不稱職,就得滚蛋,讒諂面諛,一點效力没有”,“所以變法維新的時候,第一大阻力就是官”*燕南尚生《命名釋義(白話體)》,《新評水滸傳》,第37頁。。在突出憲政國家注重法律和制度建設的同時,也對現實中正在展開的官制改革抱有期望。

其間,最正經的言説出自《新或問》,若“所謂利己者,在以愛他爲利己,而非以利己爲利己”;“立國之道,在於强兵,欲强兵非有尚武精神不可”——均屬當日盛行的新學説,評點者照例以之歸於施耐庵。而諸論之中,由“新評”《水滸傳》人物透顯出的政治學新視野堪稱别開生面。在燕南尚生看來,小説中第一號反面人物高俅本是“才智之士”,之所以“流於陰賊險狠”,只因“未受正當之教育”。其他如黄文炳、西門慶,以至李固、閻婆惜、王婆等,無不如此。結論爲:“是以謀國家者重德育。”在回答“祝朝奉父子爲何如人”之問時,其説也與衆不同,許之爲“有道德之士”,但“特知保守而不知進取耳”。由此開説社會進化歷程,乃是“由遊牧而酋長,由酋長而專制,由專制而立憲”,並稱之爲“定理”。“祝氏父子,生於專制政體之下,溺於天皇不可侵犯之説”,“放出死力以抗拒新軍”,適成悲劇人物。其評論小説中的古人,用心實在眼下,故最終轉到“今當過渡時代,此等人物甚多”*燕南尚生《新或問》,《新評水滸傳》,第18—19、20、19、19—20頁。,以此急需用進化,尤其是立憲思想啟發、教育國人。

上述對《新評水滸傳》的解讀,乃是沿著燕南尚生的思想線索,緊貼晚清立憲運動的時代脈動,集中揭櫫評點者以添加“新評”之《水滸傳》作爲“輸入文明”的利器,運載、傳播有關立憲政體諸般知識的意圖。而這一利用古代小説名著已有之聲名與章回小説通俗之形式,以求在更廣大的社會人群中普及政治常識的做法,可謂對晚清“小説界革命”精神最徹底的實踐。反觀封底廣告,《新評鏡花緣》之擬“本新學以批評之”,《新評桃花扇》之欲“按時事以立言,使閲者疑古疑今,頓生實心任事之機”*《〈新評鏡花緣〉廣告》、《新評桃花扇》,《新評水滸傳》,封底。,設心正與《新評水滸傳》相同。由此證明,所謂“新評”,乃是借小説評點立言,以推動當下社會改良或政治革命的一種特殊手段。這也使它與傳統評點完全分道揚鑣。

其實,自許定一以下諸多晚清新學之士對《水滸傳》的“新評”因嚴重偏離原著思想境界,當時即招致過批評。著名小説家吳趼人的説法最值得徵引:

輕議古人固非是,動輒牽引古人之理想,以闌入今日之理想,亦非是也。吾於今人之論小説,每一見之。如《水滸傳》,誌盜之書也,而今人每每稱其提倡平等主義。吾恐施耐庵當日,斷斷不能作此理想,不過彼敘此一百八人,聚義梁山泊,恰似一平等社會之現狀耳。*趼《雜説》,《月月小説》第8號(1907年5月),第207頁。

此言誠然在理。但有意味的是,在“以新眼讀舊書,舊書皆新書也”*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光緒二十八年(1902)四月二十八日日記,第526頁。已成一時風尚的20世紀初年,質疑“新評”的吳氏仍然未能擋住誘惑。試觀其從認定《水滸傳》爲“憤世之作”,乃是“一部貪官污吏傳之别裁也”,一轉而“謂《水滸傳》爲今日官吏之龜鑒也亦宜”,其間正是“雅不欲援古人之理想,以闌入今日之理想”的吳趼人,不免仍要“持此意以讀《水滸傳》”的結果*趼《雜説》,《月月小説》第8號(1907年5月),第207—208頁。,背後透出的還是閲讀者的現實情懷。

縱觀晚清“新評”《水滸傳》從文學意趣走向政治寄托的閲讀風尚轉移,實爲重新發現與再生利用傳統資源提供了一個有趣的案例。而其誕生在新學日漸興盛、明治文化影響强大、“小説界革命”蓬勃展開的特定年代,自然帶有這個時代的鮮明印記。在此期間,不但完成了小説文本由“誨盜之書”變身爲“祖國第一政治小説”的轉型,爲日後《水滸傳》的正面評價作好了充分鋪墊;同時也開啟了以古典小説直接介入當代社會思潮與政治活動的先例,從而留下了諸多應當總結的經驗與需要反省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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