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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婦女觀對於張愛玲《色戒》寫作影響之淺探

2017-03-12汪春泓

岭南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王佳芝佛教

汪春泓

周作人《捫燭脞存》談及:“鄙人讀中國男子所爲文,欲知其見識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對於佛教以及女人如何説法,即已了然無遁形矣。”*周作人作文、鍾叔河編訂《知堂書話》,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21頁。而佛教中又包含了關於婦女的觀點。民國文人大都懂點佛學,張愛玲似乎也不例外,近年來多有論文談及張氏與佛教之因緣者。張愛玲好讀《紅樓夢》、《金瓶梅》,受其影響至深,而此二部小説之背後,均沉浸於濃厚的佛教觀念。尤其《金瓶梅》,以寫實、不隱醜的筆法,盡情刻畫爲欲望所苦的男女絶望的人生,而其中諸如潘金蓮等女性,恰是佛教婦女觀之代言人,張愛玲浸淫至深,不可能不受其影響;另者,《紅樓夢》表現“色空”觀,此點已爲學界之共識,然而,其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鑑》,寫到賈瑞遭鳳姐捉弄,一下病倒,此時有一跛足道士來化緣,道士給賈瑞一面風月寶鑑,並告誡賈瑞只可照背面,不可照正面。而賈瑞照此鑑之背面,“只見一個骷髏立在裏面,唬得賈瑞連忙掩了,駡:‘道士混賬,如何嚇我!——我倒再照正面是什麽。’想著,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裏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牀上,噯哟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手裏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此暗喻美女美色即骷髏,此在佛經典籍中多有這樣的描寫,此乃佛教婦女觀之濃縮,張愛玲亦當十分熟稔。而民國時期,關於佛教婦女觀,如周作人等十分關注,此可參閲舒蕪編輯《女性的發現》一書,裏邊有一則周氏收録於其《談虎集下卷》日明菩薩撰的《訶色欲法》*舒蕪編録《女性的發現——知堂婦女論類抄》,北京: 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167頁。,勸諭世人不爲女色所累。郁達夫寫《她是一個弱女子》,顯然也藴含佛教婦女觀因素。今讀張愛玲小説《色戒》,顯然是從佛教婦女觀入手,來結撰故事,描寫人物的。然而,由於現當代文學研究者對此有所忽略,或者不甚瞭解,因此,導致對《色戒》的解讀尚未到位。我想就這一視角,來挖掘、闡發,在古今溝通角度,來促進對於張愛玲其人其文之研究。

一、 色戒的佛教意藴

參考任繼愈主編《佛教大辭典》:

色: 教義名稱,梵文Rupa的意譯。相當於物質的概念,但並非全指物質現象。《俱舍論》卷一:“變礙故名爲色。”指一切能變壞、並且有質礙之事物。《百法明門論忠疏》:“質礙名色。”唯指具有不可入性之事物。

(一) 作爲“五藴”之一,稱爲“色藴”,或與“心法”相對,稱爲“色法”。泛指“十二處”、“十八界”中的眼、耳、鼻、舌、身等“五根”,色、聲、香、味、觸等“五境”以及所謂“無表色”,故云:“色者,唯五根、五境及無表。”(《俱舍論》卷一)其中“無表”,即“無表色”,指具有阻斷功能的精神作用,如戒體等。

(二) 作爲“六境”、“十二處”、“十八界”之一的“色境”,簡稱爲“色”,是專指“眼”所識别的對象,範圍較狹。《俱舍論》卷一:“眼所取故名爲色。”此種“色”,又分爲多種。《大乘五藴論》分爲三類: (1) “顯色”: 指顔色、明暗等;(2) “形色”: 指長短、高下等形狀;(3) “表色”: 指伸屈、坐卧等運動的狀態。*任繼愈主編《佛教大辭典》,南京: 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53頁。

戒: 梵文Sila的意譯,音譯爲“尸羅”,亦譯“清涼”、“清浄”、“能寂静”等。“三學”之一,稱爲“戒學”;“六波羅蜜”之一,稱爲“戒波羅蜜”。有關“戒”的種種規定,稱爲“戒法”。據《釋氏要覽》卷上等,“戒”以“止過防非”爲義,用於規範佛徒行爲和僧伽團體生活,遠離和禁止“一切不善法”而帶有强制性的準則。與“律”的含義相近,亦合稱“戒律”……*同上書,第592頁。而戒律對於女性,十分戒慎恐懼。

鳩摩羅什譯訶梨跋摩造《成實論》卷第九曰:“謂淫女沽酒屠兒舍等,如鷹鵽喻。”*《大正藏》NO.1646。

梁扶南國三藏僧伽婆羅譯《文殊師利問經卷上·字母品第十四》曰:“五種販賣: 酤酒、賣肉、賣毒藥、賣刀劍、賣女色,除此惡業,此謂正命。”*《大正藏》NO.468。

吳月支優婆塞支謙譯《佛説賴吒和羅經》曰:“婦女譬若衆水,水流入大海。愚人向女人,便流入泥犁中、禽獸中、薜荔中。意欲脱於生死憂苦者、欲得泥洹道者,當遠離婦女。”*《大正藏》NO.68。

總之,女性是第二性,男性在修煉涅槃的征程中,對於女性避之唯恐不及,而且,女性本身具有不可克服的天然弱點,這正是女性之宿命。

佛教“婦女觀”:

《大正藏》第二十五卷釋經論部上(一)《阿含口解十二因緣經》曰:“有阿羅漢,以天眼徹視,見女人墮地獄中者甚衆多,便問佛,何以故?佛言: 用四因緣故。一者貪珍寶物衣被欲得多故;二者相嫉妒;三者多口舌;四者作姿態淫多,以是故墮地獄中多耳。”*由後漢安玄共沙門嚴佛調譯出。

《大正藏》第十四卷經集部一《佛説七女經》曰:“女人所以墮泥犁中多者何?但坐嫉妒姿態多故。”*由支謙譯出。

同上,《佛説長者法志妻經》曰:“……億世時有所以墮女人身中者何?淫欲姿態,在於其中,不能修身,放心姿意,嫉妒多口,貪於形貌,而自恃怙。”*失譯人名,附《涼録》。

《大正藏》第三卷本緣部《六度集經》卷第六曰:“彌勒爲女人身經: ……女情專淫,心懷嫉妒。”*吳康僧會譯出。

在對婦女的基本認識上,佛教認爲女子具有以下幾條天賦弱點:

誇大女子的情欲: 淫欲,姿態;污衊其品性: 嫉妒,多口舌;虚擬女子的物欲: 貪珍寶。在以上三方面,“嫉妒”與“淫欲”、“姿態”往往同時提及,不離須臾。此在南朝齊梁時代,就對中土人士産生了直接影響,《大正藏》第四十五卷諸宗部二(四)《慈悲道場懺法傳》(此懺爲梁武帝爲皇后郗氏所集)云:“蛇爲人語,啟帝曰: 蟒則昔之郗氏也,妾以生存嫉妒六宫,其性慘毒,怒一發則火熾矢射,損物害人,死以是罪,謫爲蟒耳。”

梁簡文帝《怨歌行》説:“蛾眉本多嫉,掩鼻特成虚。”將嫉妒作爲蛾眉固有天性,蓋受佛教“婦女觀”的影響。張纘《妒婦賦》説:“唯婦怨之無極,羌於何而弗有……忽有逆其妒鱗,犯其忌制,赴湯蹈火,嗔目攘袂,或棄産而焚家,或投兒而害婿。”這是將“嫉妒”這一佛教所認爲的婦女天性,進行具體的演義。

沈約撰《俗説》,内載“車武子婦大妒”與“荀介子婦大妒”兩則佚事*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第八函卷七十五。。

魯迅《古小説鉤沈》中有南朝宋虞通之撰《妒記》一篇,共有六朝關於“婦妒”的七則小故事,魯迅憑藉《世説新語》、《藝文類聚》與《太平御覽》等加以校勘*首收於1938年版的《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的《魯迅輯録古籍叢編》第一卷又加以重印。。

如上所説,佛典對於婦女天賦屬性的詆毁往往是就其品性、情欲同時提及,“嫉妒”與“淫欲”、“姿態”是佛教對於婦女的基本評價。古人對“婦妒”大感興趣,佛教將“淫欲”、“姿態”作爲天性强加於婦女。

佛教認爲女子天性“淫欲”,此種“婦女觀”首先爲譯經僧人所接受。《大正藏》第三十八卷經疏部六僧肇選《注維摩詰經》卷第四曰:“有法樂可以自娛,不應復樂五欲樂也。什曰: 夫魚之爲性,唯水是依,女人之性,唯樂是欲……肇曰: 女人之性,唯欲是樂。”認同佛經所云好欲是女人之天性。

齊竟陵王蕭子良《浄住子浄行法門·在家從惡門十》曰:“又觀女人,所起患毒,倍於男子。經云: 女人甚深惡,難與爲因緣,恩愛一縛著,牽人入罪門……人爲所惑,破家滅國,殺親害子,衆禍之本,皆由女色。”*《廣弘明集》卷三十二。

如馬鳴《佛所行贊》敘述衆美女誘惑太子,極其細緻地烘托一種色情氣氛,誇飾衆美女妖媚姿態,最後,太子觀其睡態不雅,對女子即生厭棄遠離之心*《大正藏》第三卷。;這具體表現在由於佛教“婦女觀”影響,佛典在對女子“淫欲”心理揣摩上,在對女子“姿態”描寫上,均對中土文人産生影響。佛教認爲“淫欲”是女子的生理屬性,《佛説義足經卷上·摩因提女經第九》説:“……女見佛形狀端正無比,以三十二相,瓔珞其身,如明月珠,便淫意繫著佛,佛知其意如火燃。”*《大正藏》第四卷本緣部下,吳支謙譯出。所謂“其意如火燃”,如此直白的表述,實屬中土所罕見!《大智度論》卷第四説:“阿難端正清浄如好明鏡,老少好醜,容貌顔狀,皆於身中現,其身明浄,女人見之,欲心即動。”*《大正藏》第二十五卷釋經論部上(一)。……佛典揭示了女子觸境生發之情欲,女人作爲“自然之子”,其本能欲求,不受道德的約束,成爲可以言説的生物或生理屬性。如《經律異相·阿難爲旃陀羅母以呪力所攝十一》説:“……佛曰: 我於諸法中不見幻惑如此,女人以淫繫意。”*《大正藏》第五十三卷。

《大正藏》第十五卷載東晉天竺三藏佛陀跋陀羅譯《觀佛三昧海經》卷第八有偈曰:“若有諸男子,年皆十五六,盛壯多力勢,數滿恒河沙,特以供給女,不滿須臾意。”把女子的性欲誇大到頂點。

《大正藏》第二十五卷釋經論部上(一)《分别功德論》卷第五説:“夫女人者多諸情態、姿媚、綺飾幻惑世人……”*失譯人名,附《後漢録》。

《大正藏》第二十八卷毗曇部三《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卷第六説:“又世尊言,以女人八事繫縛男子,歌舞談笑顔色細滑姿態……”*苻秦僧伽跋澄等譯出。佛經所指女子“姿態”具有“幻惑世人”、“繫縛男子”的功能。佛經將女性的“姿”、“態”、“服飾”冠以形容詞爲“情態”、“姿媚”、“綺飾”,無不突出了女性“姿”、“態”、“服飾”所具有的幻惑作用,從六朝到明清以至民國,反過來,在男性佛學信徒眼裏,凡此種種,恰爲女性之弱點,此種思想,可謂根深蒂固。

二、《色戒》對女主人公描寫與佛教婦女觀之暗合

《色戒》女主人公王佳芝是抗日女義士,她與她的同志一道,要刺殺漢奸易先生。此小説故事原型,就是抗戰期間,發生在上海的,著名的鄭蘋如刺殺丁默邨案。本著鋤奸的目的,王佳芝想方設法,以接近易先生。此小説情節在香港和上海兩地展開,顯然其間調動了張愛玲曾經在兩地求學、生活的人生經驗,此可以令其細節描寫具有真實性,而穿插進香港的段落,可以使小説在香港、上海兩個殖民地城市交相輝映,在民俗風情上形成對照,比單寫上海一地,就更賦予小説之波瀾感。

當王佳芝身處一群漢奸太太之間時,她的思想發生了微妙的改變,此種轉變,乃作爲女性的王佳芝所不能抗拒的。她竟然爲自己打扮之不如貴婦人而心生波濤,此種心理描寫,作者張愛玲非據實而寫,乃出自佛教婦女觀之女性好“姿態”。張愛玲認爲即使王佳芝是所謂的抗日義士,但是,女性不足以擔當艱巨莊嚴之重任,王佳芝也不能免俗,終墮於佛教所標舉的女性局囿之中,而不能自拔。小説寫道:

佳芝疑心馬太太是吃醋,因爲自從她來了,一切以她爲中心。

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鑽戒,戴來戴去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在易太太這年紀,正有點摇擺不定,又要像老太太們喜歡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擁的衆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在上述引文中,張愛玲將女子對於珠寶的愛好,多有著墨。

麻將桌上白天也開著强光燈,洗牌的時候一隻隻鑽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縛在桌腿上,繃緊了越發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張臉也經得起無情的當頭照射。

開篇就點出,此小説以珠寶和色誘爲主題,切中了佛教婦女觀所凸顯的女性之死穴。

領口一隻别針,與碎鑽鑲藍寶石的“紐扣”耳環成套。

左右首兩個太太穿著黑呢斗篷,翻領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鏈條,雙行横牽過去扣住領口。戰時上海因爲與外界隔絶,興出一些本地的時裝。淪陷區金子畸形的貴,這麽粗的金鎖鏈價值不貲,用來代替大衣紐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摇過市,因此成爲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

“馬太太你這只幾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來過了,有只五克拉的,光頭還不及你這只。”易太太説。

説著白了易先生一眼。“現在該要多少錢了?火油鑽没毛病的,漲到十幾兩、幾十兩金子一克拉,品芬還説火油鑽粉紅鑽都是有價無市。”

易先生笑道:“你那只火油鑽十幾克拉,又不是鴿子蛋,‘鑽石’墨,也是石頭,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動了。”

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鑽戒,戴來戴去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雖然在張愛玲眼裏,這些汪偽集團的男女,俱不能擺脱俗物的品性,一個個幕燕釜魚醉生夢死,過著他們最後瘋狂及時行樂的生活,張愛玲對他們也持冷眼旁觀的態度,然而,整個小説的重心並不在此,而是在主角王佳芝。

《色戒》寫性欲,本是王佳芝色誘易先生,最後倒轉過來,令王佳芝對易先生産生了性依戀,在佛教觀念裏,佛教典籍的内容是站在男性立場看兩性關係,實質上,兩性是一種博弈的關係,佛教認爲男子貪戀女色,那是慧明泯滅的表現,會爲自己帶來厄運;而在女性一邊,爲性欲所困,欲罷不能,此也正是王佳芝遇到易先生後的不歸之路:

不去找他,他甚至於可以一次都不來,據説這樣的事也有過,公寓就算是臨别贈品。他是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丢在腦後。還非得釘著他,簡直需要提溜著兩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兩年前也還没有這樣哩”,他擁著吻著她的時候輕聲説。

他頭偎在她胸前,没看見她臉上一紅。

只有梁閏生佯佯不睬,裝作没注意她這兩年胸部越來越高。

她取出粉鏡子來照了照,補了點粉。遲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來。還不是新鮮勁一過,不拿她當樁事了。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冲掉了,因爲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一坐定下來,他就抱著胳膊,一隻肘彎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這是他的慣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卻在蝕骨銷魂,一陣陣麻上來。

在上述文字裏可以看到,王佳芝情陷易先生,難以自控,然則,易先生卻進退裕如,幾乎無可無不可。此種兩性較量,實力頗不對等,易先生已經超越了佛教警告的“女色者世間之重患”的重咒。這樣的描寫,在塑造易先生這個人物時,雖然其人所從事的殺人惡魔事業在小説裏較少涉及,但是,其收放自如、絶無兒女情長,卻是此小説中一個寫得較爲成功的人物。

小説需要刻畫人物的性格及命運,前提是遵從社會人生之語境。日本入侵,國人自然有麻木不仁甚至助紂爲虐者,然而,也有熱血青年,爲國不惜捐軀,這樣的仁人志士,確實大量地存在,否則,中國就根本没有抗戰之一説。張愛玲寫作慣於敘述庸常人生中的男女瓜葛,在其眼裏,似乎早熟和飽經風霜令她對於所有的一切人和事,均作張氏式的理解與判斷,於是乎英雄豪傑一個個轟然倒塌,甚至成爲可以拿來調侃、戲謔的可憐可笑之芸芸衆生,魯迅所信奉和尊敬的所謂中國的脊梁,張氏則視而不見。

故而,張愛玲以佛教婦女觀爲出發點,無視中國國民之愛國情懷,先入爲主地設定投身於抗戰洪流的女青年,她們亦難以擺脱妒忌、情欲及癡愛珠寶首飾之宿命弱點,而且此種弱點無時無刻不在左右著女性,她們即使身陷虎穴,也不能超拔自我。此導致肩負刺殺大漢奸使命的王佳芝,最終敗於情欲及珠寶癡迷,忘記了自己接近易先生的初衷,淪爲六神無主的弱女子。此似乎是王佳芝的悲劇,然則,在張愛玲看來,此種悲劇的根本原因,乃植根於女性的天性,也就是佛教婦女觀。

《色戒》最後,易先生給王佳芝買戒指,令王佳芝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在生死時刻:

“快走”,她低聲説。

作出了拯救易先生的抉擇,這兩個字從王佳芝之口吐出,仿佛是鬼使神差,此難道真的必然會出自一個堅毅卓絶的抗日女義士之口?這與作者自己的家國觀念有直接的關聯,情人、國家,究竟孰輕孰重?國難當頭,生靈塗炭,亡國滅種,危在旦夕,張愛玲在大義大節面前,居然令王佳芝作出了幫助易先生逃命的決定,也就是使自己和同黨全部被殺的抉擇。

是他自己説的:“我們今天值得紀念。這要買個戒指,你自己揀。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見面。

不是爲錢反而可疑。而且首飾向來是女太太們的一個弱點。

“先到這兒有爿店”,她低聲向他説,“我耳環上掉了顆小鑽,要拿去修。就在這兒,不然剛纔走走過去就是了,又怕你來了找不到人,坐那兒傻等,等這半天。”

他笑道:“我們不是要買個戒指做紀念嗎?就是鑽戒好不好?要好點的。”

她又頓了頓,拿他無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没有鑽戒?”

看不出這爿店,總算替她争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帶到這麽個破地方來——敲竹槓又不在行,小廣東到上海,成了“大鄉里”。其實馬上槍聲一響,眼前這一切都粉碎了,還有什麽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裏不信,因爲全神在抗拒著,第一是不敢朝這上面去想,深恐神色有異,被他看出來。

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輕聲笑道:“噯,這只好像好點。”

她把戒指就著臺燈的光翻來覆去細看。在這幽暗的陽臺上,背後明亮的櫥窗與玻璃門是銀幕,在放映一張黑白動作片,她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刑訊,更觸目驚心,她小時候也就怕看,會在樓座前排掉過身來背對著樓下。

“六克拉。戴上試試。”那店主説。

英文有這話:“權勢是一種春藥。”對不對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動的。

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裏去的路通過胃。”是説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鉤。於是就有人説:“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説不是,因爲没戀愛過,不知道怎麽樣就算是愛上了。

《色戒》寫道:“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給易太太知道了。”“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今天不成功,以後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了”。

成功一詞在小説裏出現,折射出王佳芝内心的激烈衝突,天人交戰,所謂成功就是刺殺得手,讓易先生一命嗚呼,自己和同志們不辱使命。但是,結局幾乎是注定的,她不可能刺殺易先生,易先生已經在其女性天性方面完全征服了她。因此,《色戒》突出使用佛教婦女觀來結撰作品,絶非草蛇灰線,而是毫無遮掩,讀者亦一覽無遺。而王佳芝最終的死,亦更增添了易先生幾分男性的驕傲而已,在此紅塵滚滚中,即使紅顔知己,易先生對暴露的敵人從來不存半點心慈手軟,該殺就殺。

張愛玲《小團圓》敘及其情人胡蘭成與她之間的對話:“‘二次大戰要完了’,他抬起頭來安静的説。‘噯哟’,她笑著低聲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遠打下去。’”*張愛玲《小團圓》,北京: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09頁。汪偽與日本人合作,營造了孤島偏安的局面,在這個時候,張愛玲遇到胡蘭成,她享受到了一生中短暫的愛情,於是她居然希望此種局面不要結束,當時國人同胞所忍受的被侵略的無邊苦難,張氏可謂視之漠然,她太愛惜自己,自我的利益似乎可以凌駕於一切之上。所以,從《色戒》等作品可以看到,其内心有種冰冷的特質,這嚴重地影響到其人的文學寫作。

雖然文藝無禁區,但是,民族有大義。不可否認,張氏小説有其獨到之處,文字的修養十分成熟,她在現代文學史上,自然也是一個風格獨特的作家,然而,斯人已去,該是到了平心静氣、客觀公正地評論她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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