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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语

2017-03-09孙照峰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海纳老干部

孙照峰

还没立冬,天气就变了,一夜之间寒流就从西伯利亚赶来,袭击了还陶醉在秋高气爽里的人们。在寒流到来的几天里天空如涂了一层厚铅,夜间风停,先是雨丝羞羞答答地滴落,再后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期期艾艾地飘落下来……

女儿海纳六点钟起床,参加校田径队早练,闹钟是自动提醒,一连提醒几遍,女儿就是无动于衷,实在抗不过去了才听见海纳呵着空气穿衣,麻胡夫妇和女儿的房间仅一层底板之隔,双方的一切动静皆在对方的听觉之内。麻胡缩在被子里仍然感觉到室内的温度不会高于5度,胳膊伸出去如同伸进凉水里。麻胡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点支烟,这支烟十万火急清肺化痰。这支烟刚点着,女儿就在厨房喊,暖水瓶没热水了。没热水就洗不成脸,洗不成脸就不好上学,这对上初中的女孩子至关重要。老婆洪霞在被子里狠狠踹了麻胡一脚,这一脚踹得意味深长,麻胡自知理亏连忙起床烧水。热水哪去了,还得从昨晚上说起。昨晚上炖大骨头就得喝几口,喝了酒浑身不自在,上了床就想找点头绪,上一次来还是十一放长假那几天,十一放长假经济发达的人们只好看看电视逛逛商店或者在床上找点平衡。要想来事就得净身,于是一高兴就把一暖壶开水用了个一干二净。

麻胡以急行军的速度冲进厨房说:“海纳你去漱口,我立马给你烧壶开水。”憋着一泡尿找热水器,插好赶忙去厕所,厕所里满员,三个老头不忙不慌每人点了支烟,唠着最新近的案件,等他们终于把罪犯枪毙了,才给麻胡腾了个坑位。好不容易解决了问題赶回来,看热水器还没动静,拔出来一看才发现电阻丝烧断了,赶紧找工具修吧。海纳早漱完口,看着老爸手忙脚乱的样子说:“爸你别忙了,我就用凉水洗脸吧。”麻胡抱歉地笑笑:“那只好委屈你了,今天我上街买两个热水器预备着,以后确保你早上用热水。”海纳说:“你不用买热水器了,从今天开始我试着用凉水洗脸,凉水洗脸还能锻炼人的意志呢,你不是说居里夫人从小就用凉水洗脸吗?”麻胡说:“不过女孩子还是应该用热水洗脸,条件允许没必要模仿居里夫人。”女儿用凉水洗脸后就走了。麻胡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子,自己用光了热水不说,还胡诌出居里夫人从小用凉水洗脸的典故,简直恬不知耻。

洪霞终于起来了。她起床了。她起床后的第一句话比寒流还寒流:“刘麻胡,我跟你受了多大罪都认了,你要让海纳再跟你遭罪,你他妈就不是个男人了。”

麻胡没吭气,但他心里说:我他妈再没本事也是个男人。难道我不愿意住楼房洗热水澡?让女儿在温暖的房间里读书写字?让自己的老婆抱着哈巴狗到交易所炒股?不就是没钱吗?除了没钱,我啥也不比别人少……

现在最现实的问题是赶快生炉子对付寒流。

全市提倡“净化空气,还我蓝天”环保工程,一切企事业单位居民不准燃烧烟煤,不得向空中排放一氧化碳、二氧化碳。人们纷纷买带双气的楼房,问题便迎刃而解了。麻胡买不起楼房,买一套扶贫房约6万元左右,麻胡每月开2000元。6万元对于每月只有2000元的家庭来讲又是个什么概念呢?刨去吃喝用度,靠这点工资买房遥遥无期,其他收入没有。以前洪霞上班时存下的两万多元钱存了定期,给海纳当教育资金专款专用,绝不挪用。洪霞过去在煤矿给矿工充电换灯,上班挺忙就是不开资,开资不是抱回一摞洗脸盆,就是拉回几箱洗衣粉,小到防漏卫生巾,大到煤气罐塑料桶,家里成了杂货铺。杂货多了不顶吃不顶穿还占地方。洪霞下岗了心情不好,电视里一演审判腐败分子她就拍手称快,该判该杀该剥皮,她说就是这些腐败分子把国家折腾穷了,把企业折腾垮了,把工人折腾惨了。不平和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实际问题是平房怎么变成楼房。他们住的是80年代盖的土木结构房,小平房低矮潮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没风没雨漏土,大声说话吵架甚至放个响屁都往下掉土粒。有一次红烧鱼,鱼烧好了正准备出锅,啪地一声,一块房皮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扣在锅里。好好一锅鱼吃不成了,大眼瞪小眼没用。怨谁?谁也别怨,就怨今儿不该吃鱼。这房皮也是,它哪天也不掉偏在今天掉,炒白菜它不掉,炒土豆丝它也不掉,红烧一次鱼它就掉下来了,这不欺负咱买不起鱼吗,房皮你也别狗眼看人低,老子今天这鱼吃定了,这一锅吃不成了,不吃喂狗。立马还烧鱼。麻胡又买了两条活鱼,这两条比上次那两条还大,烧到锅里还折腾,鱼烧好了敞开锅等房皮朝下扣,这回房皮没扣。三折腾两折腾全家没了吃鱼的兴致,两条鱼张着嘴摆在桌上。其实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气氛和情绪。让一块房皮败坏了全家人的情绪,麻胡也觉得自己太过认真了,为了一块房皮瞎折腾。它掉在锅里应该是一件幸事,如果它砸在头上,轻则起个包重则脑震荡,那才倒霉呢。如果它黑夜里掉下来呢,半夜时分它啪地砸下来,大家在睡梦里听见一声巨响,以为闹地震破门破窗而出,其物质损失和精神损失不是一锅鱼能挡住的。想到这儿麻胡觉得这块房皮掉得好掉得及时,他把以上所联想和洪霞、海纳一讲,她俩也觉得有道理。这块房皮还挺可爱,真要是半夜三更掉下去,你跑还是不跑?这个地区吵吵地震好几年了,大家时常绷根弦。认识高度一致,全家都觉得这块房皮太有灵性了,于是全家又高高兴兴地吃鱼。

麻胡住的这幢房子共6户人家,现在老住户只剩下两家了。一家是麻胡,另一家是快80岁的白老太太,白老太的儿女们都离巢了,她孤身一人住在老宅院里,儿女们接她到楼房住;她只住上一天就嚷着要回来,她说上厕所不方便,听见抽水马桶响就拉不下大便来。其余四家都先后搬走了,其中有一户租给了卖肉的,每天凌晨卖肉的邻居便开始杀猪,麻胡每天早晨都被凄厉的猪叫声吵醒,听见猪叫便会联想到血淋林的屠宰过程,其心理损伤难以言表。又是麻胡想上书政府,屠宰场应远离居民区,一个人从小每天就听见凄惨的猪叫,他的心灵能健康成长吗?到了夏天,从邻居院里飞进飞出的绿头大苍蝇犹如蝗虫一般,恶臭肆虐,整个夏天不想吃肉,一看见肉就犯恶心。古人比现代人敏感,孟母择邻不是讲环境对后代的影响至关重要吗?孟母为了选择邻居而搬来搬去,你往哪里搬?你不爱听杀猪声音,谁爱听猪叫?住花园小区听不见猪叫看不见绿头大苍蝇,谁不让你住呀?麻胡觉得上书政府没一点实际意义,还不如耳朵里多塞几个棉球。

从早上一起来就忙着架火炉子对付寒流,好不容易收拾停当,用一只破手套蘸了些柴油生火,柴油点着木柴,木柴是用枕木破的,枕木里浸满了沥青,沥青烟火不往烟囱里走往外冒,屋子里浓烟滚滚。洪霞有点感冒,被烟一呛,咳得喘不上气来,她捂着大棉袄逃难似的冲出了屋去。麻胡赶紧上房检查烟囱,上了房伸手朝里一摸,一只破足球被拽出来,他想起是夏天怕烟囱进雨水,随便找了个破足球塞到烟囱上当帽子用的。障碍排除了,炉火发疯地着了起来,温暖使人愉快,愉快就觉得这世界也有可爱的一面,这世界有人为稻粮炭火谋,有人为酒色财气忙,也有人为江山社稷忧,不管忙活什么,大家都不容易。

麻胡家虽然住的房小,但院子挺大,院大光住人就显单调,于是就养了两条狗。黄狗威风凛凛,海纳就给它起个外国名叫“克林顿”。克林顿敏捷忠诚,责任心强,缺点就是眉毛胡子一把抓,爱出风头爱管闲事,听见门外有人说话它就要汪汪两嗓子。另一条狗模样长得差些,同样是外国名叫“曼德拉”,曼德拉爱静不爱动,整天趴在墙根下晒太阳,即使外面吵翻了天,只要不碰大门,它眯缝的眼睛从来不睁开,似乎有沉默是金的修养,一旦有人敲门,它就会箭一般射出。克林顿胃口极好,吃东西从不挑食,一身皮毛油光水滑;曼德拉吃东西讲究挑挑拣拣,寻常百姓家哪有那么多油水,营养跟不上,因此它一副皮骨头的样子。麻胡养了两条狗,不了解情况的人以为这家人不是大款也是暴发户,要不养这么多狗干什么?了解麻胡底细的人说,他人还饥寒交迫的却养了两条狗,不是脑子进水是什么?

麻胡生在1957年,57年是个特殊的年份,那时候年轻的夫妇们一边热火朝天地干革命,一边鸡下蛋似的生孩子。五六十年代之交是國家的第一个生育高峰期,仿佛整个国家都在妊娠,那时身怀六甲的孕妇就如今天街上的出租车。麻胡就在那个年代啼饥号寒地赶来了。

停课文革插队返城待业下岗,该赶上的全赶上了。好不容易巡了十几年铁路,去年单位里实行尾数淘汰,他被排了尾数,排了尾数就待岗轮训。麻胡沾了老婆的光,要不是上面对下岗有特殊规定,麻胡必下岗无疑。上级文件规定夫妻双方只要有一方已经在岗的,其配偶再不安排下岗,老婆先于他下了岗,麻胡就幸免于难了。岗是不用下了,但是每月挣那点裸体工资仅够维持一般生活。洪霞说我得出去找活干了,要不我们娘俩迟早会被你送进当铺。麻胡说干吧干吧,你要成了富婆千万别蹬了患难丈夫。

洪霞去了几趟职介所,填了表,办了健康证,交了120元钱,留下联系电话等待职介所给介绍工作。

三个月后职介所来了信,介绍她到一位老干部家做家政服务,洪霞答应下来,跟麻胡商量。麻胡说:“去不去自己定,伺候人的活不好干。其实你不去干活我也能养活你,好的没有,粗茶淡饭简装布衣还能对付。”洪霞瞪起眼:“你以为养狗呢?扔块骨头就行了,人家住楼房,我住的是漏斗,人家上街骑的是电动,我上街骑的是裤裆,我跟你没享过一天福。搞对象那会儿你花言巧语骗我说要干什么大事业,你的大事业哪儿去了,要不是我恐怕你的小事业也干不成了。老婆替你分点忧你还酸文假醋伺候人不好干,什么活不伺候人,国家主席不伺候人轮得着我干吗?”麻胡话没说好挨了老婆个闷棍。“我又没说不让你干,我怕你吃不消,你干你干算我没说。”

洪霞上班了,这家老干部过去是市里的一位领导,去年中风了,大小便基本能自理。老干部老伴有轻度分裂症,平时好好的,发起病来不做饭不收拾家,老疑神疑鬼。每月的1至10号是老太太的发病期,一到这个日子老太太就发病,儿女们跟着也发“病”,大医院小诊所看了多少年不见效,儿女们失去了信心。于是就雇个保姆。起先雇个四川小姑娘,老太太发起病,愣说小姑娘和老头上了床,并且拿了证据,一条小姑娘本命年系的红裤带。小姑娘哭红了眼睛说什么也不干了,原来是十八岁的四川小姑娘黑夜睡着后,被疯老太抽去了红裤带当了罪证,老干部气得浑身颤抖,要拿刀亲自杀了这疯婆子。

洪霞要去伺候的就是这样一个家庭。

老干部的女儿是一家超市的经理。她第一天跟洪霞谈话:“我爸的病好伺候,他的自制能力特别强。关键是我母亲,尤其是每月的1号到10号这个非常时期,她基本难以自控。你首先要有思想准备,她不近情理。你也听说过四川小保姆的事吧,我就不细说了,纯粹是疯人疯语。我父母的婚姻不幸福,尤其对这方面的问题特别敏感,我提醒你,尽量避免提这类话题。至于工资待遇,我按超市服务员双倍给你,每月1500元,吃住由我们负担。你看怎样?”

洪霞心想给1000元左右就满意,没想到人家定得挺高。但她也没表现出多大热情,只是淡淡地说:“让我试试看吧,干不好你可以少给,再不好你可以辞退。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伺候老人应该不算外行。”

“那就从明天开始吧。你今天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正式上岗吧。”

洪霞上岗的第一天是12月1日,老太太站在客厅中央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光把她迎进门。从看到老太太的第一眼,洪霞心里就发毛,这老太长相极刁,秃眉立眼尖嘴猴腮,她年轻时一定不是等闲之辈。老干部倒慈眉善目,虽然中风了,衣着仍然整洁,语言虽然含混却彬彬有礼:“欢迎你来。”

“我叫洪霞。”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老太太突然接住两句老歌词。

“对,对,我就是那个‘红霞。”

“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

老太太自顾自地唱起来,老太的歌声感染着老干部,老干部不顾洪霞在场也唱了起来。洪霞被这老人老歌听感动,她附和着歌声打起节拍,于是见面的第一天,他们就在歌唱中相识了。

今天是周末,麻胡下班后急忙往回赶,因为老婆出去工作了,每天做饭的重任便落在他身上。海纳每个周末19点补外语,他必须在18点半做好饭。捅着炉火淘米洗菜,菜刚下锅,大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两条狗发疯地狂叫,没等麻胡出门,一帮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冲进厨房。为首的人问:“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正在搞净化蓝天环保工程?”麻胡答:“我听说过。”“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一只土暖气小锅炉每天要污染50立方的大气?”麻胡摇摇头答不知道。为首的大盖帽说:“你基本算个文盲和法盲。你真可怜。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从明天早上8点到市环保局培训班学习三天,增强你的环保意识;二是交纳100元治污费,加深你对环保的印象。你选择吧。”麻胡试探着问:“能不能给我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另一个大盖帽发话了:“千万别讲条件,趁我们主任心情好的时候赶紧把钱交了,要不他一后悔你想交他也不收了,你只有去参加培训了。”听着他们说相声般的表演,麻胡再没说什么,找出100元交给那个主任。主任接过钱照照说:“兄弟,这顿饭做好以后,立马把炉子灭了,如果再让我们发现就不是100元能打发的了。”

送走了来人,麻胡心里堵。晚上看中央台的“新闻调查”,一帮大小干部打着兴修水利的幌子弄虚作假,个个丑态百出,他们欺下瞒上飞扬跋扈,真怀疑他们能把老百姓引上致富路吗?

生气归生气,煤炉是不能再点了。治污是大事,居家过日子是小事,麻胡这点觉悟是有的。天地良心,谁不爱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啊。

炉子灭了晚上怎么过呢?明天无论如何买几吨无烟煤,无烟煤贵倒是贵点,但价格已不重要了,现在生存是第一需要。

那帮人走了一会儿了,狗还叫个不停。烦!麻胡不由火起,抄起扫帚把克林顿揍了一顿。

第二天一早买来了无烟煤,贵啊!烧煤等于烧钱,看来老婆是正确的,寻找新经济增长点吧。光靠自己那点裸体工资,应付一般的生活都有点捉襟见肘了。麻胡琢磨自己也该找个第二职业,能挣多少是多少,补贴家用吧。麻胡的本职工作只是寻道走走路子,劳动强度谈不上繁重,只是责任重大。

麻胡有个老乡在地方单位水暖处当科长,麻胡找上门来求人家给找个经常上夜班的活,老乡说:“我这里除了烧锅炉就是下夜,由你挑吧。”麻胡说:“不管干什么,我只上夜班不上白班。”老乡说:“那你下夜吧,也就是在门房睡睡觉,操点心,不劳不累不影响你白天干活。”麻胡说:“那就下夜吧。”老乡说:“工资1000,怎样?”麻胡说:“钱多少无所谓,只要能开了资就行。”“没问题。”

麻胡到水暖处大院当了夜班门卫,每天晚上20点上班,洪霞19点下班,路上骑车20分钟,夫妻俩正好能在家碰一面。第二天早上麻胡6点下班,路上也走20分钟,洪霞7点上班,海纳6点上学。实际他们夫妻每天仅有半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家成了名副其实的旅店,来去匆匆。连续一个月,他俩没过性生活,甚至连念头也消失了。有人讲中年夫妇一般把性生活重点放在质量上,对数量的要求就淡漠了。其实不管质量也好数量也好,其实环境是最重要的因素,你想想看,一对夫妻过性生活如赶火车似的,他能有激情吗?

麻胡每天拿一本书来上夜班,小说,杂志,阴阳八卦,逮什么读什么,有一个阶段又读了一遍《毛泽东选集》一至五卷,“老三篇”百读不厌,比现在的小说散文有劲道,现在的人们不知读什么好,其实毛选是最好的作品,无论如何也要让海纳读读“老三篇”。

洪霞在老干部家干了一段时间了。有一天晚上,洪霞回家闷闷不乐。麻胡问她怎么回事,洪霞才吞吞吐吐说老干部拍她肩膀摸她手了。麻胡听了觉得好笑:“哪跟哪啊,一个七老八十连个碗都端不稳的中风病人,还有这等花心?恐怕你自作多情了吧?”洪霞瞪起了眼:“我会对一个能做我父亲的人多情?何况这人还是个连筷子都捏不住的病人,亏你想的出来。”麻胡小声说:“人得了病心理不健康,充其量也就是性骚扰。你再观察一段看看有没有其他越轨行为,要有你立马打道回府。”刚去老干部家时,他们最担心疯老太太不好侍弄,疯老太虽然也发过几次疯,但表现好多了。老太跟洪霞处得挺好,情绪好的时候还要把自己年轻时穿过的衣服送给洪霞,她当然不能接受了。老太的问题基本解决了,老头这边又不平衡了。又观察了一段,老干部再没有越轨行为,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夫妻俩依然你来我走,披星戴月地忙活。为了楼房真当一回莱温斯基也值得,洪霞有时会冒出这种念头。麻胡想,当初不让你干活你还扔出国家主席不伺候人的歪理邪说,现在摸你一下你就不愿意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现在时髦一点叫保姆,不就是佣人吗?不叫你老妈子算看得起你了,你以为每月1500块钱那么好挣?这老干部也是太不检点,七老八十上厕所连裤子都提不起的主,竟摸人家小媳妇的脸,你以为你在台上的时候想摸谁就摸谁,我们是来当保姆的,不是来当三陪的,你以为你有俩臭钱,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瞎了你狗眼。我们人穷志不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麻胡把这事过滤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这里面有人出了差错,也许是洪霞太敏感了,人家老人也没怎么你,不就是摸摸脸吗?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这老干部也是,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摸人家女人脸呢?无论出于什么动机都不该用这种轻佻的动作,一个老同志太应保持晚节了,过去已经发生过红裤带事件,为什么不接受教训?看来上次的红裤带事件也不是无的放矢。过了很长时间,麻胡大脑闲着的时候,老是玩味着这件事情,这件事既可笑还有点可悲。

麻胡夫妻俩陀螺似的忙,对海纳的督促和家教就放松了。海纳期末考试数学只考了65分,在40名同学中排第37名。通知书下来了,海纳不敢给家长看,一再追问下她才躲躲闪闪拿出通知书。麻胡一看这个分数气就上来了:“我和你妈辛辛苦苦在外面打工,不就是为你打基础吗?你考这么点分对得起谁呢?我和你妈受苦受难就是为了你以后不受苦受难,你太让我们失望了。你讲讲为什么只考了这个成绩?”海纳说:“我有时听不懂老师讲的题,又不好意思问。后来就不喜欢上数学课,看见代数就头晕,再说代数究竟有什么用?”

“什么?有什么用?科学家、工程师哪个能离开数学和代数?”

“我没想过当科学家工程师。”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当个作家。”

“什么?你想当作家?你以为当作家就不用学数学了么?你以为作家是那么好当的?你这是逃避学习。再说数学也不妨碍你当作家啊。”

“准备当作家就根本没必要去学代数,这也不是我发明的。”

“谁发明的?”

“韓寒。”

“韩寒是谁?”

“韩寒是个高中生,他死不爱学数学,他的《三重门》写得真棒。”

“好,好,你自便吧。我不指望你写几重门,就希望你将来有间破房子住就行了。”

和海纳的谈话让麻胡大吃一惊。这么小的孩子竟这么有主张,想不学什么就不学什么还振振有词,这世界究竟怎么了?回来跟洪霞讲,洪霞说:“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随她便吧。我家往上数三辈,你家往上数三辈,从来没出过一个高中生,咱们的祖上专长不是读书是打工,咱们就别为难她了。要仔细分析起来,这事不怨她都怨咱们。”

“怎么讲?”

“第一没给她留下遗传基因,第二没给她创造学习环境,第三没有因材施教。”

没想到平时不读书不看报的洪霞对此事却如此开通,深明大义而且出口不凡。这事让麻胡有些费解。

孩子是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柱,茫茫沙漠中的一块绿洲。尤其是工薪阶层,对孩子的期望值更高,总希望孩子比大人有出息。海纳让麻胡失望极了,自己夜以继日地忙碌似乎也失去了意义。胡思乱想了两天,也没找到什么头绪,听天由命吧。再说一个人不见得非要做什么科学家工程师,做普通人吧。只要不走邪路就行,大街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是科学家工程师那才可怕呢。任何事只要退后一步想便豁然开朗,我辈就是普通人,何必为难女儿出人头地呢?说穿了就是家长心理不健康,老婆洪霞说得对,还是随缘吧。

麻胡继续当夜班门房,一天深夜有人来敲门,打开门看,是一个背着鼓鼓包袱的女人。女人怯生生地问:“大哥给碗开水喝吧。”麻胡犹豫片刻说:“进屋喝吧。”进了屋,他给女人倒了一杯开水,女人卸下了包袱,从包袱里摸出一块厚厚黑黑的饼,饼很硬,女人好不容易才掰开,“大哥你吃吗?”“我不吃,你快吃吧。”女人咬一口很硬的饼喝一口开水。吃得太香了,一块饼吃完一杯水喝完,女人才笑笑说:“大哥你别笑话,我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从哪儿来,深更半夜要到哪去?”麻胡又给女人倒杯水问。女人才笑笑说:“大哥,我是被人贩子骗到内蒙来的,我是甘肃人,半年前我从甘肃来内蒙找我男人,在火车上碰见一个人贩子,人贩子说他知道我男人在什么地方打工,我就跟他走了,他把我卖到一个小山村,跟一个傻子结婚,前天黑夜傻子睡着以后我才跑出来。我没钱买不起火车票,我就趴在货车的篷布里。”

女人衣服上又黑又脏,看样子她说的不假。

“那你准备去哪?”

“回家,大哥我家里还有娃娃。”

吃完了饼,女人没有要走的意思,麻胡想深更半夜地让一个女人走也于心不忍。这女人呆在这儿也实在不方便,打110吧,交给警察最合适不过了,他拿起电话正要拨号,女人按住电话:“大哥求求你别烦警察了,我就在你屋里坐一会儿不行吗,你要困了你就上床躺着,我怕警察。上次跑出来,就是在警察那儿耽误了时间,警察又不给我买车票,被傻子他们抓回去的。你看我身上的伤疤,就是傻子打的。”女人说着,拉起裤腿露出一个个核桃大的黑疤。看看女人的伤疤,麻胡心软了,他犹豫起来,最后怜悯占了上风。他决定留这个女人在这过夜。

“你到床上睡吧,我在椅子上眯一会儿。”他说。

“大哥你能留我就感激不尽了,我怎么能占你的床呢,还是你睡床吧。”

“让你睡你就睡吧,我出去看看。”

麻胡出去转了3个小时,外面寒风入骨,麻胡在厂区内来回走动,脚麻木了,耳朵如针刺般的疼。实在有些抗不住了他才走回巡守屋。女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看来她有几天没睡觉了。这是一个30岁左右的农村妇女,虽然衣冠不整肮脏不堪,依然女性十足,饱满丰盈。麻胡偷偷地瞄瞄熟睡的女人,心理很复杂。他在心里骂自己:你他妈真没出息,一个土头土脑的农村妇女就让你心神不定,要遇见国色天姿的绝代佳人自己还不变成一条狼吗?纯粹他妈的动物心态。为了压住某种冲动,他从小柜里找出半瓶白酒、一袋花生米,轻轻地喝起来,俗话说色是刮骨钢刀。他今天格外冷静,小口小口地抿着酒,由喝到抿,将饮酒的品味提高了一个档次。他翻出《毛泽东选集》,读《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杜聿明将军、邱清泉将军、李弥将军和邱李兵团诸位军长师长团长:你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黄维兵团已在十五日晚全军覆没,李延年兵团已掉头南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都是解放军……麻胡十分喜爱这篇文章,其他文体文章司空见惯,唯有致降书是第一次见到,而且行文如诗:你们只有那么小块地方,横直不过十几华里,这样多人挤在一起,我们一颗炮弹,就能打死你们一堆人。你们的伤病和随军家属,跟着你们叫苦连天,你们的兵士和很多干部,大家很不想打了。你们当副司令的,当兵团司令的,当军长师长的,应当体惜你们部下和家属的心情,爱惜他们的生命,早一点替他们找一条生路,别再叫他们作无谓的牺牲了……

就着二锅头读毛选,读得心里发亮,毛选冲淡了他的私心杂念。远处传来西行列车的铿锵声,快天亮了。麻胡推醒女人:“快收拾收拾走吧,我快交班了。”

女人揉揉睡眼,看看空空的酒瓶和有些醉意的麻胡说:“大哥你一夜没睡吧?我太困了,我对不住你,我该怎么谢你呢?大哥你是好人。”

“算了。我好不好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走吧。”

女人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拾元钱:“大哥你买瓶酒喝吧。”

“我不缺钱,你赶快拿上走吧,要不我送你回傻子那儿去。”

女人拿上钱走了。

“什么?一个女人在你屋里呆了一夜?”麻胡原本不准备跟洪霞说这事,元旦这天,他正好休息,晚上准备了几个好菜等洪霞。晚上8点洪霞回来了,一家人忙了一冬天,难得在一块吃顿像样的饭,饭吃得温馨,气氛也亲切。气氛一亲切人就受感动,人一感动嘴就没了把门的,话说出去了,后悔也晚了。

麻胡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一遍,洪霞半信半疑。她嘲諷地说:

“编得不错,是不是跟电视剧学的?”

“骗你干嘛?哪有干那事跟老婆说的。”

“真看不出来你还挺崇高的,等哪天我也被人骗一回,也到哪个单位门房要口开水,看看能不能遇个麻胡第二。”

“你别拿这事开涮,我这人虽然没多大本事,这点崇高还是有的。你也别太小心眼儿,上次老干部摸你手我不是也没在乎吗?”

“老干部现在不摸我手了,他现在开始摸我胸部了。”洪霞愤愤地说。

“摸吧摸吧,闲着也是闲着。”

“啪”一个茶杯碎了,“啪”另一个茶杯也碎了。

“砸吧砸吧,这个屋子里除了棉被不被砸响以外,其余的全部都砸响。”

“你看你那个造型,屁大本事没有,损老婆倒可以,我跟你受苦受难图什么?一天到晚我给人当牛做马,回来再受你的气,这日子我不过了,这日子我受够了。”

“吵什么吵?你们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吵吵闹闹,还说我学习不努力,就这破环境我努力有什么用?你们口口声声说为了孩子怎么怎么,你们为我什么了?我数学不好,你们要负50%的责任。”

海纳一出现,夫妻俩噤如寒蝉。架也吵不下去了。洪霞上床抹眼泪,麻胡躺沙发上捧起毛选读三篇中的《愚公移山》。

过了元旦没几天,市里一家房地产公司推出扶贫“3万”房,所谓的3万就是先交1万,银行给贷款1万,验交搬家时再交1万。俩人商量了半天,决定拿出海纳教育基金的三分之二即1万元交房款。交了房款俩人又去了趟商场,到了商场也是过眼瘾,光看不买。到了大衣柜前,琳琅满目的大衣目不暇接,洪霞看中了一件银色的驼毛大衣,这件大衣做工、款式、颜色都红,只是价格不菲,打完折后1800元。太贵了。夫妻俩坚决地离开了那件大衣。到了玩具柜,各式各样的小孩玩具活灵活现,他俩挑了一件憨态可爱形象逼真的小猫给海纳。上次他们家养了一只小黑猫,小黑猫与海纳形影不离,后来小黑猫走失了再没回来,海纳伤心地哭了几天。

过了元旦那就是春节,眼看着春节临近,麻胡决定戒烟酒。过春节的开销大了,洪霞计划着年货,麻胡对洪霞说:“今天买上几盒好烟,两瓶好酒就行了。”洪霞说:“几盒烟几瓶酒连你都打发不了,还过什么年?”

“我戒烟酒了。”

“你戒烟酒我戒饭。”

腊月廿三是农历小年,这天灶王爷要上天。这一天也是洪霞的生日。上午麻胡开了当守夜人的工资,总共开了1000块,他自己还有600多的私房钱,拿着钱来商场,走到大衣柜前,还好那件银灰色的驼毛大衣还在,费了半天口舌终于搞定了。还剩六十多元没舍得打车,步行吧,拿着大衣拎着麻糖往家赶,刚走到路口,一辆摩托车像醉汉似的朝他冲过来,来不及躲了只好听天由命了。

大衣变成了血衣、蛋糕变成了炸弹,麻胡直挺挺地躺在马路中央。

昏迷了3个小时,这段时间他游历了海底世界,在那黑沉沉的地方,多么渴望能重新见到阳光啊。阳光终于出现了,洪霞和海纳在阳光下流眼泪,“你们为什么流泪,这一切不都挺好吗?”他紧紧握住海纳的手:“明年我们就可以住楼房,你可以有一间书房了,再也不用在枕头上写作业了。”

海纳说:“爸爸我不想住楼房了。”

“为什么?”

“我们搬楼房,克林顿和曼德拉怎么办呢?”

是啊,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呢。“我们一定要找个好人家把它们俩安顿好再搬楼房。真舍不得它俩离开咱们家。”海纳说。

麻胡问洪霞:“我給你的大衣呢?”

“在这儿。”洪霞把大衣展开穿在身上,银灰色的大衣像专给她做的,那么合体,朵朵血花如枫叶一般盛开在大衣上,形成一种行为艺术的美丽。他想全怪我太小气没坐车,把那么好的一件衣服给弄坏了……

洪霞完全读懂了麻胡的低语,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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