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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宿

2017-03-09张岩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冬铁锁姊妹

张岩

弱势群体中所表现出来的生存愿望和改变自身处境的强烈责任感和自尊感,常常是一个民族崛起的深厚底蕴。这是从宏观的意义上讲的,而老瓦头和儿子铁锁一家人为了改变自身的生存环境所做出的努力,却是社会真实的一角,是微观社会的一个细小故事的具体展现,读来令人心头涌动出几分钦佩,不能不为一家人的命运而落下几滴辛酸的泪水,这就是生活,也是命运。作家将铁锁的结局写得如此凄惨,颇让人感到在几分悲壮的氛围中,倔强的灵魂迸射出来的令人叹息、感人肺腑的异彩!

是铁锁先到城里的。

老瓦头记得清楚,那会儿天还没亮,院子黑黑的,满天的星星,小冬家的公鸡不过才叫头遍,铁锁的娘就起了床,去锅屋弄饭了。刚立了春,小夜风溜溜的,绕着铁锁娘的裤脚子转。

铁锁娘拉亮了锅屋的电灯,那夜色就被点着了一片。坐在堂屋供桌边的老瓦头,看着锅屋里的灯光,点了一根烟。一根抽完,又抽了一根,估摸着锅屋里的饭八成弄好了,老瓦头就起了身,进了东间,走到铁锁床前,伸出中指,抵了抵铁锁的屁股。铁锁就被他爹的中指给戳醒了,在被窝里伸了一下腰,坐起来穿衣服。老瓦头说:“你妈鍋屋里饭弄好了。”

铁锁在锅屋吃饭的时候,小冬家的公鸡张嘴叫了二遍。铁锁咽了一瓣糖蒜,听到小冬家的公鸡叫,就想到在城里的小冬。小冬的媳妇在家里养几只鸡,没有跟小冬在城里。这会儿那娘们肯定是睡得正香啊。铁锁咕噜咽了一口稀饭,又咕噜咽了一口稀饭。

堂屋的包裹昨天就收拾好了,现在,铁锁娘又在堂屋收拾,就好像怕有什么东西落下似的。老瓦头站在一边灯影里,看着老婆子收拾。昨天铁锁娘也没闲着,知道儿子要去城里了,就烙了半天煎饼,下午又炒了两样咸菜,补了几件衣裳。铁锁也是没闲着,知道要离开娘了,就劈了半天木柴,又打了一地蜂窝煤。挨着晚上,铁锁从小冬家借来木梯子,把门口的几棵树的杂枝子削了。老瓦头跟儿子说:“堂屋后檐漏雨了。”铁锁闷着头,扛着木梯子,到堂屋后檐,爬到屋顶上去,把一层层灰瓦挨个儿理个周正,直到天黑透了,才收了手。院子里是有小井的,娘自己可以压水,铁锁却偏偏帮娘压了一缸水,惹得娘去了锅屋里,扯起褂襟子,又擦眼泪,又抹鼻涕的。

老瓦头就熊了老伴,说:“你这是啥样子!你这是啥样子!到堂屋给铁锁收拾收拾去!”

吃罢饭,铁锁背起包裹往外走的时候,小冬家的公鸡张嘴叫了三遍。村子还黑着,一颗流星栽下来,钻进树梢就不见了。铁锁在前头走,老瓦头在后头跟。早春的小夜风绕着爷儿俩裤脚子转。铁锁也没跟他娘说一句话,就直直地在前头走,走得也快。老瓦头走得没有儿子快,就离儿子越来越远了些。铁锁娘站在门口往东边望,蒙蒙夜光里,铁锁娘看着老头子和儿子的背影离她越走越远,后来就不见了。铁锁娘在小夜风里打了一个颤,觉着身子从上到下都有点儿凉。

出了村子,就是夜光里灰蒙蒙的田野。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老瓦头知道,那无边的地里种的是麦子。看来今年麦子黄了的时候,铁锁是回不来了。老瓦头咳嗽两声,往路边的沟里吐了一口痰,点了一支烟,紧走了几步,赶前头的儿子。

老瓦头是送儿子到乡里坐车的。现在的情形是,好像儿子在送他坐车。老瓦头有点儿生气。想想许多年前,他拉着架子车,带着儿子到乡里买砖瓦来家盖房子,也是黑黑的夜里,他生怕儿子丢了,走几步就往后看两眼,其实儿子就坐在架子车上,怎么会丢呢?现在儿子倒好,长大了,脚板子硬了,就可以走得这么快?不怕把老爹丢在夜色里?老瓦头又往路边的沟里吐了一口痰,翻一眼前面,狠吸了一口烟。

这样走着,撵着,路像蚯蚓,弯弯曲曲往前爬。一旁的水泥杆子架着电线也跟着路往前伸。路两边黑乎乎的庄子,过去了一个又一个,小王庄,小李庄,小魏庄,小鲍庄,人都还不见影儿,黑乎乎的庄子像一堆堆土。

走上公路,铁锁停了下来,回身看看撂在后面的爹,喘了几口气,等他。老瓦头上了公路,喘了几口气,往东边一看,东边的天露了红点儿,红点儿比他烟头的死火还要红一点儿。老瓦头知道,天已亮了三成了。紧走慢走,走到儿子的身边。儿子面朝东撒尿,老瓦头一个激灵,尿意也就来了。一泡热尿放完,东边的天空似乎又红了一分。此时田里已经见着绿意,老瓦头就后悔地想,这泡尿是该撒到麦田里的,撒在路边,肥了草,瘦了麦,可惜掉了。铁锁看着他爹,他爹头上冒着热气,在这天色里,白白的,袅袅的。纽扣子还扣错了一颗,不上不下的。铁锁不高兴,就说:“回去吧。”把爹的纽扣解开,重新扣好。又捏下他爹肩头上的一根草,扔掉。

老瓦头说:“我送你坐上车。”

铁锁说:“俺妈还在家里。”

老瓦头说:“家里有吃的。”

铁锁说:“我自己去车站。”

老瓦头说:“我要去乡里买两袋盐,你妈说盐没有了,乡里的盐比小黑家的盐便宜两毛钱一袋。”

铁锁没再说什么。背好背包,跟他爹一块往前走。

“到城里好好干。”老瓦头说。

“知道。”

“听小冬的话,好好干。”

“知道。”

“不能干的事不要干。”

“知道。”

“干到钱,早晚的,也请小冬喝点酒。三十岁的人了。”

“知道。”

到乡北头路边车站的时候,天色已放亮。小镇似醒非醒的,小街的人三三两两的,往路口的一辆客车走过来,打着哈欠,像是才从梦里穿过来。街边的豆浆摊子冒着热气,白色的气在清亮的晨曦里变成了浅红色。

铁锁上车了。弯着腰进去,在车的最后排坐了下来。老瓦头知道,这车一会儿就带着儿子去城里了。老瓦头在豆浆摊上,为儿子买了一杯豆浆和三根油条。差不多了,儿子出来时是吃了饭的。送到车里边去,放在儿子的背包上,老瓦头看看铁锁,就往回走,铁锁要下车送送,老瓦头的手压在铁锁的肩上。那手就像铁锚。

外边有人敲窗。铁锁打开车窗,是他爹。他爹翘着脚,喘着气,拿着一包烟,举着往车窗里送,因是斜着身子,怀里的几袋盐,哗啦都掉在地上。铁锁接了烟,他爹说:“铁锁,到城里好好干。我回去就给你翠婶说你进城了。”

铁锁说:“我会好好干的,赚到钱就回来买砖盖楼。”

爹“嗯”了一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盐,抱好,回身走了。铁锁看着他爹的背,爹的背不好看,老了,爹的背像老鳖盖子了。

铁锁干到年底回来了。赚了一点钱。回来之前,他揣着存折,到银行去,把干了一年的钱都取了出来。铁锁觉得取钱的感觉真他妈的好。觉得自己也好,像个富翁一样。坐上长途汽车,铁锁一路也没敢睡觉,一泡尿夹着,夹到自家的麦田里,才敢放出来。

回到家,铁锁就把牛仔包打开给他爹看。当时,他爹蹲在板凳上抽烟,他娘自然又在锅屋里弄吃的了。铁锁把牛仔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拿到最后才是一个小布包。布包是铁锁用自己的破裤头做的。做法很简单,把两个口扎上,留一个口,布包就做好了。布包里是钱。一沓沓钱拿出来时,还弥散着鲜明的尿骚味。老瓦头看着铁锁的脑袋瓜子,闻着尿骚味,接连咽了两口唾沫。

这些钱,在大年二十八那天,变成了几十方酡红色烧砖。

吃饭的时候,铁锁看着老瓦头,郑重地说:“爹,过了年,你也跟我去城里吧!”

老瓦头说:“咋的?”

铁锁说:“跟我到城里收破烂,城里开发了几个小区,到处都是破烂!”

老瓦头咕噜咽下一盅酒,眼珠子有点发红。往院子里看,就看到院墙西边那个破旧的架子车。那架子车像个老牛,现在该抽它几鞭了!老瓦头又喝了一口酒,说:“我到棺材铺去。”

铁锁说:“去棺材铺干吗?”

老瓦头说:“找你七叔,要几根大铁钉子。”

爷俩儿说着大事,铁锁娘在锅屋炒菜,一会儿端来一个菜,一会儿又端来一个菜。刚坐下,一块红烧肉刚放进嘴里,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人,铁锁娘叼着红烧肉,扭身子看过去,是小王庄的唇红齿白高颧骨细腰的翠婶。

过了年,年初六,老瓦头就跟着铁锁去了城里。

因为要带上架子车,父子俩没有坐汽车,也没有坐拖拉机,而是直接拉着架子车去的。也是天不亮,跟铁锁去年进城情况差不多。不一样的是,这次谁也没有送谁,开的是架子车,坐的也是架子车。從老家到城里,估摸着有个二百里路。先是铁锁拉车,老瓦头在车上坐,天冷,老瓦头把自己包在破大衣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他儿子的后背,看麦田里被冻僵了的雪。路不好走,磕磕碰碰,到了好路上,老瓦头叫铁锁停下来,他要拉车,要儿子上车。铁锁停下来,嘴里哈着热气。老瓦头说:“这路好了,你上车,我来拉你。”铁锁看他爹两眼,说:“你能拉?”老瓦头瞪他儿子一眼,说:“咋的不能?”铁锁就上了架子车。车把一扬,把老瓦头吊起来。爷儿俩就笑。老瓦头笑过,说:“你小子往前蹲,要把你爹送上天啊。”铁锁往前蹲,车把又把老瓦头压弯了腰。爷儿俩又笑。铁锁蹲在车子中间,老瓦头稳了稳车把,觉得不前不后,正好。

就这样赶路,走一程,歇一会儿,儿子下车拉老子;走一程,又歇一会儿,老子下车拉儿子。早上出来时,天还是冷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割脸。拉着拉着,天就热了,像三月小阳春;日头就短了,一眨眼就到了树西边;天就黑了,四周的暮色像狼群一样围过来,一会儿什么都看不见了。

到了半夜,爷儿俩才赶到城里。

倒不觉得怎么饿。在半路上,就在路边店里吃了饭了。那店是个木板棚子,四圈围了秫秸,卖辣汤和包子,在里面吃饭还是满暖和的。那个棚子不错,像老瓦头当年看瓜的那个草棚子,在里面不论坐着还是躺着,都舒服呢!老瓦头给铁锁要了辣汤和包子,他自己却没吃包子。他说包子他不大喜欢吃。就要了一碗辣汤,从蛇皮口袋里拽出两张煎饼,撕了泡着吃。

吃了才有劲。来城里不是白来的,来城里,这爷儿俩是有奔头的。

可不是咋的。翠婶上门来给铁锁说媳妇了。老瓦头早就琢磨着了,家里有了几十方火红的烧砖,还怕没有人上门提亲?果不其然,年三十那天,翠婶就到了。说的是小魏庄魏保国的闺女。叫红英的。红英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小时候割猪草,到老瓦头的瓜地,老瓦头盘坐在瓜棚里,手打着凉棚看见了,不敢吆喝红英,生怕红英被吓着,会像受惊的兔子。老瓦头就轻声跟红英说话,摘一两个满天星,给红英吃。红英吃一个,另一个放在草篮子里,回去给爹妈吃。偏偏是命不好,红英19岁那年,爹妈去温州鞋厂打工,一场大火,双双丧命。去时是两个人,回来时是两张照片。红英就跟她叔过,这些年没少挨她婶的白眼。

翠婶说到这一段,铁锁娘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也没啥可说的,只要女孩不嫌咱家穷就好。双方见了面,年初二就过了贴,订了婚。老瓦头请了一桌人,都是一房里没出五服的几个叔叔大爷。自然小冬也是必请的。小冬还没有铁锁大,混得却比铁锁好,有楼有车的,还有西装大皮鞋的,请来免不了要上座。

吃了喝了,老瓦头花了一笔钱,交由翠婶,算是彩礼钱。也不必写条子,本乡本土的,谁认不得谁?一口唾沫一个坑,这头亲事就定了。

晚上点了灯,铁锁娘从锅屋端来一盆热水,要爷儿俩洗脚。爷儿俩脱了鞋,双双的脚都泡在热水盆里。

“咱初六就走。”老瓦头抽了一口烟。

“知道。”铁锁说。

“我问大宝了,他说盖小冬家那样的楼,得要二百多方砖。”

“知道。”

“咱爷俩好好挣钱,不要三两年,楼就能盖上了。”

“知道。”

“盖了楼,就把红英要过来,你也不小了。”

“知道。”

“就盖小冬家那样的楼。”

“要比小冬家的楼还高还宽。”

老瓦头没说什么。

铁锁到废品收购站找小冬。他要跟小冬说他爹来了。老瓦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黄皮“渡江”,给铁锁,说:“你拿着,小冬抽烟,你给他一支。”铁锁说:“用不着。”老瓦头说:“要不晚上请他喝两盅?你是求人办事,咱得活道些,不能直直的像老驴屌似的!”铁锁说:“用不着!咱亏待过他吗?那年要不是你伸手抓了一把,他还不淹死?还有今天?”老瓦头说:“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嘛!”铁锁不屑他爹,喝完稀饭,一抹嘴,走了。

年上铁锁来城里,找小冬也没有给他烟。两家是邻居,铁锁和小冬又是处得好的,两个人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在一个学校上的,谁被欺负了,另一个虽不能两肋插刀,却也是挥拳相助了。虽然两家有点过结,铁锁娘曾经为宅基边界和小冬妈对骂过,但是很快这事就被老瓦头的一瓶老皖酒平息了。毕竟不是钓鱼岛那样大的事嘛,两家掌门人高风亮节,合好如初。

小冬早铁锁三年来到城里,先是做泥瓦匠,一桶水泥浆垂直地落在老板的光头上,被老板炒了鱿鱼。后来没事干,小冬在饭店门口悠哉游哉,游哉了一段时间,小冬买了个破旧三轮车,收起了破烂。这一收却收出了门道来,先是收废书本,废纸箱,后来收废铁废铜废铝,再后来收旧电器旧家具了。一个胆子被他搞大了。三年后,他承包了淮河边一家废品收购站,自己做起了老板。本城差不多一半收破烂的和收破烂的区域,都归他管。他叫谁到哪里收,谁就必须到哪里收,反之就得挨揍,揍得你爬在地上找帽子,站起来找不到北。

不到一年时间,小冬这小子搞到了钱,买了车,回老家盖了楼,娶了俏媳妇。

铁锁空着两手找到小冬时,小冬正躺在老板椅里喷着烟圈。

小冬拍了拍铁锁的肩膀,请铁锁吃了一顿饭,二话没说,就把淮畔小区给了铁锁。铁锁托收破烂的同道打听,买到了架子车,从此就成了小冬手下的在淮畔小区专业收破烂的主儿。

铁锁带他爹来城里,自然也是干一样的工作。找到小冬说了这个事,小冬一如既往地豪爽,晚上在怀洪大酒店,请老瓦头爷儿俩喝了一场,之后很快,小冬的秘书就传来了话,说是老板说的——龙湖小区的破烂归老爷子管辖了。原先的王疤眼被老板撤到西区去了。

这是饭后定的事。小冬醉乎乎地去按摩房舒服去了。临走,小冬跟老瓦头开玩笑道:“老叔,跟我走敲背去,包你舒服。”老瓦头说:“不去。”小冬说:“怕什么?俺老婶又不在身边。”老瓦头红头胀脸笑起来,一嘴的黄牙暴露无遗。说:“滚你个蛋!年底回去,看我不跟你爹说!”

老瓦头就在这城里收起了破烂。

从收小东小西开始,啤酒瓶,易拉罐,破纸箱,废书本,都成了他的朋友。每天吃过早饭,抹抹嘴,上个厕所,回来就拉起架子车,爷儿俩,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个去龙湖小区收破烂,一个去淮畔小区收破烂。路上,若是有人喊收破烂的,老瓦头听见,就停下来。老瓦头的耳朵没有铁锁的耳朵好使,路上杂音又多,都往他的耳朵里灌,他有时听不清。确信有人喊时,老瓦头就左右转他的脑壳,上下瞅瞅,就见一个女的趴在六楼的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喊;或者,一个女的,穿着睡衣,溜着狗,从一个大门里走出来喊。老瓦头“唔”了一声,表明已经知道了。架子车扭头,老瓦头就斜进一个大院里。老瓦头年纪大,时不时腿疼,他不爬楼,要卖破烂的,须得自己提下来,放在地上,由老瓦头分拣好,然后过秤。娘们多是喜欢讨价还价的,城里的娘们也不比乡下的逊色。掐着腰,说:“老头,酒瓶子多少钱一个?”老瓦头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收拣东西,装作没听见。又问了一遍,老瓦头抬头,“啊”了一声,说:“酒瓶啊?五分。”说:“才五分?上次一个老头来收,一毛呢!”老瓦头说:“俺不收。现在掉价了,你要不卖就提上去。可卖?”女人说:“卖吧卖吧,你这个老头。”

老瓦头又蹲下来,吭哧吭哧理东西。纸箱放在纸箱那儿,酒瓶放在酒瓶这儿,易拉罐放在易拉罐那儿。女人说:“你要够秤!”老瓦头的耳朵到底是有点沉,须说两遍,老瓦头才抬头,看看女人,“啊?”一声,说:“当然够秤。日娘要不够秤。”

女人就笑了。觉得乡下老头真是实诚,让他骗也是不会骗。拿了卖破烂的钱上楼去,免不了说一句:“下回还你来收,给你留着。”老瓦头说:“好,给我留着,下回叫俺儿子来。”拉着车子往大门外走,兀自笑了起来。老瓦头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就想到这些天,儿子口授给他的各种收破烂伎俩。说全市收破烂的,没有一杆秤是标准的。用标准秤收破烂,还赚鸡巴钱?不饿死就是万幸了!铁锁的秤就是九两秤。铁锁问老瓦头:“爹,你要几两秤?”老瓦头说:“也九两吧。”铁锁到国强路,给老瓦头打了一杆秤,是八两的。拿回来跟老瓦头说:“爹,你这秤是标准秤。”说完就笑起来。

老瓦头就睁一眼闭一眼,默认了这八两秤是标准秤。儿子说:“爹,你知道小冬开始收破烂是几两秤吗?”老瓦头说:“几两?”铁锁说:“六两。”

老瓦头又兀自呵呵笑起来。“乡下老头不会骗人?哼,骗不死你。”

铁锁收破烂的绝招更是绝。都是跟小冬学的。起初不习惯,铁锁就是铁锁,是个铁疙瘩,后来慢慢习惯了,铁锁开了窍。扣秤扣得得心应手,不扣秤,反倒不习惯了。但是铁锁心里也有杆秤,不像小冬那样逮着谁都宰,没有个定盘星。铁锁不,他见着老太婆和男人,基本不宰,因为老太婆不容易,收一点破烂拿来卖,换了钱,还要上楼。至于男人,城里男人都是猴精,发现了秤杆子的猫腻,是会揍人的。所以铁锁的九两秤,一般只对付小区里爱斤斤计较的女人。女人拿东西来卖,铁锁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地分类、称秤。女人说:“秤给好一点,听到吗?”铁锁不吱声。又问:“收破烂的,听到没?”铁锁憨憨地说:“听到了,我又不聋。”给的秤果然高高的。“大姐大姐你看,秤高高的。”一看,真的高高的。谁想铁锁藏在暗处的小手指早已压在秤头上了。那吸铁石也是早就吸在秤盘底下了。女人于是满意了。收了钱,心里开了花。久而久之,憨厚的铁锁就成了这小区人心里的一杆秤。

唯铁锁自己秘而不宣。他嘴还甜。比哈密瓜还甜。也是跟小冬学的。见了老女人一律喊阿姨,见了男人一律喊叔,很少有喊大哥的。还会见人笑,原先见了人就发愣,尤其见了女人,眼珠子就发直,后来挨了女人骂,说他专看人家的屁股,铁锁就学会了逢人开口笑,不笑不说话。然而收东西却是极不含糊的。笑脸在前,压价却是要压到骨髓里去。这也是小本生意人维护自己利润的一种本能。那堆破烂压价之后值几个钱,他跟你笑,哈哈呼呼的无所谓,而心里早已有了分毫。你不卖,不卖你且收回好了,铁锁对你还是笑的。铁锁出了小区溜了一圈,回来你还是卖给了他,因了这个小区是他专有的,同道都守规矩,不会进来争他的饭碗。而你对他印象也还好,又不差那幾个钱。

生意就这样稳做了。铁锁也喜欢玩,收到好玩的小东西,自己留着,不卖。老瓦头没来之前,铁锁收了一个粗瓷碗。人家不要了的,见铁锁爱笑,就送给了他,他却如获至宝。早上起来,要看一遍,晚上回去,还要看一遍。因了那碗帮子上印了一幅图,古拙,是两个古人,一男一女,都是光了屁股,露了性器的。

老瓦头来城后,那碗就被铁锁收了起来。父子俩白天出去营生,各收各的破烂,收满了一车,拉到小冬的收购站卖掉,领回了钱,塞进腰间的小包里,打回头继续收。也不需吆喝,拉着车子沿街走,走街串巷,谁喊了收破烂的,爷儿俩就知道来营生了,循着声音,跟人家走进去。

收到午间,饿了,就在街边买一点吃的,对肚子有个交代。然后歇了片刻,老瓦头血压有点高,倦了就躺在架子车上,在树底下迷糊一会儿。树是高大的法国桐,每至日光向晚,那上面便落满了麻雀,唧唧喳喳,像联合国开大会似的,吵得老瓦头想骂人。看看大街,都是来来往往匆匆忙着回家的人。

老瓦头便也起身,拉着废纸箱往家赶。他知道他的儿子此刻也从另一个地方往家赶。父子俩是约好了的,谁先赶到家,谁就在黄昏里点煤炉子烧饭。

住处在淮河北岸亿源化工厂旁边的小巷子里。爷儿俩从南岸市区,要经过淮河大桥,才能到北岸住处。大桥是拱形的,老瓦头上坡费劲,铁锁却轻松得很。上了桥顶往下坡滑时,老瓦头总要骂铁锁一句,要他小心一点,别架不住车子被车子碾了。

老瓦头上了桥顶,总要往两边看看,河里都是水,水上都是船,在黄昏里悠远地鸣笛。老瓦头振奋了一下,就好像看到那些壮观的船,他的干巴巴的胸口也鼓起了一面帆。再往北看,铁锁那小子早已滑进暮色里,没了踪影。老瓦头稳住车把,拖住车子,两条腿打着抖,慢慢往下悠,过了桥,往西拐,进家的巷子就到了。

巷子里乱,而且脏。因为租金便宜,铁锁当初来时,听收破烂的同道介绍,就在这里租了一小间住了下来。老瓦头来,也还是住在这一小间里。床、桌子基本没有变动,不过是床上多了一个人,桌上多了一个碗一双筷子。爷儿俩每天披着暮色回来,回到这小屋里是最美的时刻。照旧关了门,灯才开亮。灯下,爷儿俩坐在床沿,从腰间往外掏钱。这是一天的汗水,闻着汗骚味,老瓦头觉得自己是牛棚里的牛,满足得很,充实得很。每天都能看到一堆钱,真好。这日子过的。

铁锁在屋里蘸着唾沫星子点钱,老瓦头就在门外边开了煤炉子,熬稀饭,炒菜。先是馏馍。前两天买的馍还剩两块,起了霉点,抠掉霉点,这馍还是可以吃的。老瓦头就想到了五八年,他的父母若能吃上一块带霉点的馍,也不会被饿死。他是饶幸地活了下来,在阳世上走到现在,过上了好日月。

馍馏好了,小米稀饭也就熬好了。接下来放上小铁锅炒菜。老瓦头不会炒菜,在家里都是铁锁他娘炒的,他从田里回来,吃现成的。现在来到城里,老瓦头学会炒菜了。虽然粗手粗脚,但是烧的鱼和肉,也还是给足了葱姜、酱油的。红彤彤的一锅倒出来,热乎乎地吃了也得劲。晚饭是最隆重的。总要吃好一点的,吃好一点,才对得起一天的辛劳,明天才有劲儿干。自然是要喝两盅老酒的。喝一点酒,上床睡觉,才叫舒坦。老瓦头和儿子都喝。小桌子摆好,上了两个热菜,“老村长”就上来了。爷儿俩两边坐着,不分谁给谁斟酒,一会儿子给爹斟,一会爹给儿子斟。在化工厂刺鼻的气味、臭豆腐的臭味和邻家烤鹅作坊大黑锅里冒烟的沥青味混合的熟悉的气味里,有滋有味地喝酒。

“钱点好了?”

“点好了。”

“明儿个到银行存起来,收好。”

“知道。”

“年底回去买砖。”

“知道。”

铁锁的粗瓷碗后来还是被老瓦头发现了。

也是无意间看到的。那天,老瓦头从龙湖小区收破烂回来,给一条小黑狗找碗喂食,到床底下扒找,就看到了那個粗瓷碗。小黑狗是龙湖小区的老姊妹送的。原先也不认识老姊妹,一天,老瓦头拉着架子车从龙湖公园过,见公园里有一些花枝招展的人在跳舞,老瓦头觉着怪好看的,就在一旁石凳上坐下来,点上一支黄皮渡江,歪着头吸着,有滋有味地看。看到打盹时,凉风一吹,老瓦头一冷,就来了尿意。公园东门有个公厕,老瓦头把架子车停在公厕门口,进到厕所里,刚蹲下来,一个老女人走进来。老瓦头吓了一跳,想自己老眼昏花,八成是摸错门,摸到女人的领地了。哆嗦着家伙,正欲提着裤子站起来,老女人却说:“你解你的,就不要起身行礼了。”说罢笑起来。老瓦头也嘿嘿笑了,黄牙露出来,像头驴。

原来这老女人是看公厕的。随时进卫生间拖地,打扫卫生。因为年纪大了,早已不在乎男女间的那点区别了。老瓦头却吓得不轻,一泡尿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老女人的拖把在老瓦头跟前戳来戳去,老瓦头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往后缩,老女人看着老瓦头,又笑起来,说:“你往后缩干吗?还怕我吃了你不成?”老瓦头自觉怪难为情的,又不便讲什么,就“嘿嘿”地笑。“多大年岁了?”老女人边拖地边问。“七十露头了。”老瓦头说。“你是老哥啊。”老女人说:“我比你小,属鸡的。”

老瓦头“嘿嘿”地笑。

“都过去了。”老女人边拖地边说话。一会儿脸对着老瓦头,一会儿屁股对着老瓦头。“老哥你也别笑,我看你也是挑不起来了。”

一个“挑”字,老瓦头羞臊得想钻阴沟。

“可不是么?我是有话就说的,嘴快,心里留不住话,也不会坑人害人,也不会遮遮掩掩,不像那些谈情说爱的,又《摘石榴》,又《十八摸》的,摸着摸着还不是摸到床上?”

老瓦头嘿嘿地笑。打眼偷看这老女人。一身红,围着花围巾,一头卷发全白了,没有一根杂毛。面相还不丑,年轻时定是个人人追的风流货。

“可要纸?要纸给你一张,不收你钱。那天一个小伙子来解手,忘带纸了,口口声声喊我奶奶,奶奶,奶奶,给我一块报纸,广告纸也行,一片树叶也行,我忘带纸了。我说你就不能花五毛钱买一份卫生纸?他说没有钱,我说你钱呢?五毛钱就舍不得花?留着钱去找小姐?”

老瓦头“嘿嘿”地笑。老女人也笑起来。

“我就是心眼子直,刀子嘴,豆腐心,见着穷人就可怜。从棉纺厂下来,领导让我到水泥厂看大门,我是搞技术的,不愿意去,领导说你去坐着就行。我说好吧,就去坐着。眼看着两个人把几十袋水泥拉跑了,我也没有吱声。领导找我算账,我说不是听你的,天天在这儿坐着吗?把领导气得下巴颏都掉了。这不是来看厕所了嘛!”

老瓦头“嘿嘿”地笑。蹲了半天,屁股冰凉,一泡尿也没有下来。

老瓦头觉得这老太婆说话有意思。出了厕所,就留意了一下老太婆的值班室。值班室小小的,里面一张小床,一个炉子,两个碗。床上放着一沓卫生纸,用玻璃条压着,等待销售。看来这就是老太婆的家了。这下也好,以后方便就有去处了,来这里解个手,顺便还能听这老姊妹说两句笑话。

老瓦头就是这样认识老姊妹的。老姊妹恰好在龙湖小区有房子,老哥又是在龙湖小区收破烂的,这说着,还竟像遇了多年老熟人似的。老姊妹跟老瓦头说定,家里有不少破烂,明天等老哥去收。老瓦头说:“好,明天我过去,你要买菜先买菜,买菜回来哪儿也别去。”

第二天,老瓦头早早就到了龙湖小区。抬眼一看,六号楼二楼的窗户,老姊妹果然在那里跟老瓦头招手。老瓦头提着秤,弯腰上楼梯,心里犯了嘀咕。想这秤是八两的,给老姊妹可不能克扣,一定要给全毛的,不然对不起人。敲了二楼的门,老瓦头的两条腿又有点发软。想这门开了,他怎么进去?听铁锁说,这城里人爱干净,进去是要脱鞋的,可他臭脚,脱了鞋,岂不让老姊妹熏晕了过去?再者,老姊妹家里还有别人吗?会不会害了他?铁锁说前几天城里发生了一个杀人案,小偷进了一个人家,被打死了。老瓦头正两难间,老姊妹从里面开了门,说:“老哥进来吧。”老瓦头说:“不要脱……?”老姊妹笑道:“脱什么?你以为这是洗澡堂?”老瓦头“嘿嘿”笑笑,就一手拎秤,一手拎蛇皮口袋,踮着脚,小偷一样走了进去。

收理一堆破烂的时候,老姊妹抹着桌子,跟老瓦头闲聊。

“老哥,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来城里辛苦?”

“不是为了孩子么?能干一天就干一天,孩子还没成家呢。说一个媳妇容易?没有十万八万的,老鸡巴跟你?”

老姊妹哈一声笑起来。老瓦头恍然意识到自己说了脏话,却是收不回来的,一张老脸都臊红了。

“农村现在是好过了呢。”

“好过了。种田不交粮,还给补贴,哪朝哪代这样过?庄子里有不少家都盖楼了。小年轻的都出去挣钱了,家里剩的都是老弱病残,日娘的,队长在家,就是个公鸡,正事不干,四处摸奶子。”

老姊妹又哈一声笑起来。说:“老哥,快把你家老伴带到城里来,可别让队长十八摸了。”

老瓦头嘿嘿地笑,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老姊妹,你家老伴呢?”

老姊妹说:“你看,俺家老伴在这儿呢!”老瓦头顺着老姊妹手指的方向看。老姊妹的老伴挂在墙上,是一张遗像。

“你家孩子呢?”

“孩子都在大城市上班,就给老娘留在家里,守着老窝。这不,咱这栋楼要拆迁了,等到新房还原,俺可能就不在这小区里住了。现在也没找着合适的房子住,要不怎么会看厕所,在厕所边住呢!”

老瓦头“哦”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只顾称他的秤,说:“老姊妹,老姊妹,你来看,秤高高的。”老姊妹说:“你称,你只管称。”

老瓦头背着一袋破烂往门外走的时候,老姊妹就从饭桌底下拉出一个纸箱来,把里面的小黑狗抱出来,给了他。老姊妹说:“这楼要是拆迁了,小黑狗就没地方去了,你要是喜欢,就抱去。”这温暖的事,倒是甜到老瓦头的心窝里了。老瓦头真的喜欢小狗。在家里时,老瓦头养了几条小狗,自己不吃饱,也要让小狗吃饱。每次老瓦头从外边回家来,小狗们都摇着尾巴、欢头欢脑往他身上爬,老瓦頭就蹲下来,手摸着小狗们的脑袋,任由小狗们吱吱叫着往他身上爬。那一刻老瓦头觉得自己很幸福,再累也不累了。

老瓦头收了老姊妹的小黑狗,抱在怀里,跟老姊妹说:“谢谢老姊妹。”

老姊妹抚着小黑狗一身光油油的黑毛,有点不舍,要不是老瓦头在跟前,老姊妹真想亲小黑狗一口。

老瓦头把小黑狗带回家,看着小黑狗光油油的黑毛,一根杂毛也没有,喜欢得不行。他要给小黑狗切一块肉吃,并且还要给小黑狗起个名字。叫什么名字好呢?就叫小黑吧。老瓦头兀自呵呵笑起来。他想到了老家里那个开烟酒店的小黑。小黑这熊孩子不地道,卖的盐比乡里贵两毛。散酒里还掺水,这熊孩子,麻子不麻子,竟坑人!我看就给咱这小黑狗叫小黑。老瓦头满意了,又呵呵笑起来。

切了肉,要找个碗。老瓦头趴下来,把床下的几个纸箱子都拉出来了。一个个翻找,都是铁锁收来的小玩意儿,弹弓、陀螺、木枪、砍刀、闹钟什么的。翻到最里边那个纸箱时,老瓦头就看到了那个草绿色的粗瓷大碗。

自然,碗帮子上的那幅图,老瓦头也是看到了。先是没看清,盯着仔细看,才看清要命的那个图。老瓦头愣了一会儿,没做什么声张,就把那碗放回原处,把纸箱推到床下去。

心里却骂了一句嘴上常骂的那句话。

到了秋里,老瓦头想老家的黄豆了。这几个月来,老瓦头是没怎么想老家的事的,反正老家就那样,三间砖瓦房谁也搬不去,老太婆在家里守着,一个老女人,放到哪里都安全,还要想着她么?他就安了心,天天收破烂,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吃饭,喝酒,睡前再吃几粒降压的药,往床上一躺,也就呼噜了。不过这几天,老瓦头没睡好,大雁都越过淮河往南飞了,家里的黄豆该咧嘴了。家里还有十几亩黄豆呢,可不能阴了天!

老瓦头想到了黄豆,就顺便想到了家里的老伴。这个老妈子,她一个人如何收割呢?在淮河大桥桥顶上迎风站着的时候,看着满河忙碌的船,老瓦头干瘦的胸口又鼓成了帆。

晚上,铁锁一身臭汗回来了。停下架子车,铁锁照例到屋里点一天的收入,老瓦头照例开了炉盖,点火做饭,化工厂刺鼻的味道照例在肮脏的小巷里荡漾。

铁锁点好钱,拿着一个黑东西,给烧鱼的老瓦头看。老瓦头不知道这黑东西是什么。铁锁说:“爹,我买手机了。”

“唔。”老瓦头说:“买就买吧,也该买个手机了。你给小黑打个电话,让你妈来接,问问家里黄豆还能收了?”

铁锁说:“我给小黑打过了,小黑说家里的黄豆能收了,红英这段时间在俺家,跟俺妈一床睡。”

“唔。”老瓦头叹了一声,说:“红英是个好孩子。小时候就是个好孩子,到我瓜地里割猪草,我总要摘两个满天星给她。”

小黑狗叫起来:“汪,汪。”

老瓦头看着汪汪叫的小黑狗,就想到藏在床底纸箱里的那个碗。

吃饭喝酒的时候,老瓦头嗞嗞地抿着酒,喝了几盅,老瓦头张着红眼,跟铁锁说:“我看你回去一趟吧,我留在城里。”

收完了黄豆,铁锁就坐汽车回来了。

到化工厂小巷时,天上了黑影。老瓦头正蹲在煤炉边,烧着饭。下了两天雨,屋子里漏雨,煤球湿了,火还没有上来,白烟却冒上来,一团一团的,混合在化工味、沥青味和臭豆腐味里,熏得老瓦头眼泪花花。

“爹,我回来了。”

“到屋里去。”

铁锁到屋里,在床沿坐着歇息。老瓦头进来,盯着铁锁看。铁锁黑了,像个生锈的铁锁。

“黄豆收清了?”

“收清了。”

“没招雨淋吧?”

“没招。”

“你妈呢?”

“妈还好。在家。”

“黄豆是我跟红英收的,妈在家做饭。”铁锁说着,从一个大布包里拿出一双黑帮子白底布鞋,让老瓦头穿上试试,合不合脚。铁锁说:“爹,这是红英给你做的。”老瓦头就看铁锁的脚。铁锁的脚上也是新的黑帮子白底布鞋。身上是新衣服。老瓦头就接了布鞋,掂了掂,说:“红英是个好孩子。”

“红英要跟我来玩几天呢,我没让她来。”铁锁说。

“噢。”老瓦头想着这屋子太小了,还漏雨,还有老鼠,还有霉味,是不能带红英来呢。来了,闺女看着不难受?咱不丢人么?老瓦头叹了一声。

父子俩吃罢饭,躺在床上睡觉。床头的十五瓦的灯泡贴着墙壁亮着,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灯泡动,墙上的影子晃,小黑狗就叫。父子俩还没有睡着,听着小黑狗献媚一样地叫,都睁着眼想着什么。

“爹。”

“唔。”

“我想在城里买房子。”

“唔。”

“我想把红英跟俺妈接来城里过。”

“唔。”

风趴在门框上咬着木头。风骑在屋顶上晃悠。风用它的屁股往墙壁上撞。老瓦头一夜也没睡好觉,翻来覆去的。铁锁下半夜睡得好,呼噜打得震耳,连床下纸箱里的小黑狗都感到了害怕。

铁锁收黄豆用了二十天时间。红英一直跟着他,一起收割。红英人老实,跟在铁锁后面,不说不讲,只知道埋头干活,虽然还没有过门,却像个十足的小媳妇了。两个人起早贪黑忙,终于在一场大雨来临之前,收净了最后一株黄豆。铁锁虽然是实心的铁锁,但是他也知道红英的辛苦。他想体恤她,却又不知道怎么体恤她,于是在吃饭的时候,铁锁就知道往红英的碗里夹菜,让红英多吃一点,就好像红英有两个肚子似的。

饭菜都是铁锁娘做的。也是亏了红英,有她帮衬着,铁锁娘用不着下田干活,少受了不少罪。还是老头子跟儿子去城里的时候,红英就来到铁锁家,帮着铁锁娘收收拾拾,就像一家人了。铁锁娘都看在眼里呢。心里疼这个闺女,实在是疼得没法说,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红英吃了。铁锁娘就跟红英说:“闺女,铁锁年底回来,又要买砖了。过了年出去,年底回来又要买砖了。再过个三年二年的,俺家的砖就齐了,就给你和铁锁盖楼了。”

红英红着脸,也不说什么。红英心里知道,是呢!她红英盼着呢!红英就盼着那天楼盖起来了,她就嫁过来,给铁锁做媳妇,在这楼里给铁锁生儿育女。

红英等着盼着,那个少心的铁锁就在收黄豆的季节回来了。收完了黄豆,铁锁带着红英在庄子里溜达。铁锁知道他媳妇红英好看,他就想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媳妇好看。可是铁锁走了一圈发现,不少人家的大门都是锁着的,没锁门的人家,人們也都在忙着各自的事,似乎没有人有多余的时间理会他和他的媳妇,欣赏他和他的媳妇。铁锁觉得不对劲,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感到委屈,有某种受伤感和挫败感。铁锁带着红英找他的几个同学玩,心想这马上又要去城里了,见一见同学,说说话吧。可是他的同学大都不在家。铁锁只看到了崔明。上中学时,崔明跟铁锁一个班,哥俩要好,崔明聪明,铁锁笨蛋,考试的时候,崔明早早做好了试卷,让铁锁抄。铁锁也真的会抄,不光把所有答案抄到卷子上,连“崔明”两个字也抄在他试卷的姓名栏里,在全年级闹了一个不小的笑话。中学毕业后,两人都没有再上学。崔明学起了木匠,发誓像齐白石那样好好做木匠活,然后画大虾。像是很有出息似的,可是这么多年不见,铁锁从城里回来,要见见这个昔日好友,崔明却不知怎的躲了起来。崔明不想见铁锁。等到铁锁在门的后面找到崔明,崔明畏畏缩缩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三个手指捏着给了铁锁。然后一脸的笑,对铁锁毕恭毕敬,说:“铁锁回来了!你如今是老板了,混大发了!”铁锁想豪情地笑一下,却笑不出来。铁锁又感到了那种不对劲,说不出的不对劲。就像有虱子在你身上爬,你怎么挠都挠不对地方。

铁锁跟崔明聊了好长时间的话。聊的过程中,崔明一直是脸带媚笑的,这让铁锁不舒服,想不透这个要当齐白石的同学如今是怎么了。也有几个村人从崔明家门口过,看到铁锁在院子里说话,却是一扭脸就走了过去。铁锁走出去找他们说话,甚至香烟都掏出来了,可是铁锁看到的是他们远远离去的背影。

铁锁又向崔明问了几个同学的名字。崔明说:“有的混好了,有的还是瘪三。班长李春龙现在在乡里卖糖球了,娶了个老婆,是贵州穷山沟里带来的。那个学习委员你知道吧?就是眨巴眼王二虎,听说现在发了,搞房产的,在镇上买了三层大楼,养了三个女人和五条藏獒。郑小山也还不错,手里面百儿八十万是有了,那个李霞霞你是知道的,上学时就跟郑小山谈恋爱了,一毕业两人就结婚了,生孩子,一连串都是女的,郑小山就带着李霞霞浪迹江湖,搞起了超生游击队,听说他卖了几个女娃,每个女娃都卖了几万块,后来终于有了儿子,两口子回来了,郑小山也结了扎。后村的赵小凡倒了霉了,你知道赵小凡的,打球打得厉害,这些年赌钱,赌输了三套房子,小手指就被人剁了!现在疯了,回来家有事没事逮到他爸就踢,拿他爸的头当皮球,别人劝他,他说他爸小时候揍过他,他现在就要揍他爸,这叫有来无往非礼也!嘿嘿……”

说完,崔明又畏畏缩缩敬了铁锁一支烟。又说:“现在咱这庄子,就你跟小冬混得最好了,都是大老板了!嘿嘿,嘻嘻……”

铁锁带红英回了家。一顿晚饭,铁锁吃得疙疙瘩瘩。铁锁不太好受,胃有点胀。

铁锁吃过饭,没有睡,蹲在门口的砖垛子旁边抽烟。外面漆黑的,庄子像死了似的,铁锁一连吸了几口烟,烟头一点红光照着他的脸,也照着面前的那方砖。红英跟铁锁娘在锅屋里洗碗刷锅,灯泡子亮着,水声、洗碗声,叮叮当当的。

铁锁往斜对过看了一眼,对过是小冬家乌黑的二层小楼。大门也是紧锁着的。小冬那俏媳妇现在该是在楼里熟睡了。这个女人,她不会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小冬早已在城里有了另一个女人,并且那女人为小冬生了孩子。铁锁又紧吸了几口烟,把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搓了搓。

是哪里飘来孩童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脆,像叮咚泉水,泉水叮咚。铁锁分明听到了,并且,在这漆黑的死一样的夜里,铁锁分明看到了圆圆的月亮升起来,升起来,月亮下面,一群小伙伴手拿小木枪在奔跑,同志们,冲啊,冲啊……

也不过是幻影。铁锁点了第二支烟的时候,那幻影就消失了,归于沉寂的暗夜。他的娘,还在锅屋里洗碗刷锅,水声、洗碗声,叮叮当当……

铁锁很晚才回到堂屋东间的床上躺下来。那时,娘和红英在西间已经睡着了。

回城的那天晚上,红英从西间娘的床上溜下来,摸着黑,猫着腰,钻进铁锁的怀抱。

铁锁一下子就被幸福击中了。他身体僵直,遍体鳞伤。他想女人,太想女人了,可是女人如子弹,来得太迅猛了。红英身上的香味扑进他鼻孔的时候,他头一懵,差一点昏了过去。

他抱紧了他的女人。他想到了他的城。想到了他的小屋。想到了那个草绿色的粗瓷大碗。

有着坚硬胡茬的下巴就抵在女人柔软的头发上。

她给了他。

“疼吗?”

“疼。”

“算了吧。”

“不。”

……

他搂着她。她贴着他。紧紧的。

她哭了。眼泪滴在他血脉蠕动的粗胳膊上。

“队长太坏了,想占我便宜,被我狠抽了两巴掌。”

铁锁把他女人搂紧在怀里。

“我要在城里买房子,带你到城里去。”

爷儿俩就攒钱买房子。

老瓦头睡到半夜就醒了。他不想睡了。起了床,摸摸索索地找钉子,找锤子,把两个架子车修了又修。老瓦头相信只要破烂收着,只要老天给日子过,他就会攒到钱,买到房子。愚公能把大山移过去,他老瓦头买不起房子么?春花,秋月,夏日,冬雪,都是一样的日子,老瓦头和铁锁,心窝里揣着买房子的梦,按部就班,早出晚归,拉着架子车,每天,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老瓦头守在龙湖小区大门口,一有招呼,就溜溜地去。还要提防着同行的觊觎,现在,大楼越来越多,好像人也越来越抠了,卖个纸箱、酒瓶、废铁烂铜的,也都呲着牙跟你讨价还价了。生意是不好做了,同行也在四圈打转,时时刻刻惦记着越你的领地,吃你的饼子,就更闹心了。

老瓦头觉得这不像话。做什么事都要守个道,咱收破烂的也不能破规矩啊。老瓦头收完破烂,就回到大门口,往四下里盯。一旦发现有骑着破三轮形迹可疑的,他就扬起了手里的铁秤砣。

铁锁倒是有一身憨劲的,他不怕。他吃了淮畔小区的地盘,现在,商情不好,他不能满足了,他要扩大领地,于是在同道不注意的时候,他破釜沉舟,三番五次侵犯了别人的领域。运气好的,他会收几样废旧电器回来,多赚一些外财。运气不好的,他会与对头狭路相逢,不是骂一场,就是干一架,然后把回收的东西还回去。不过铁锁一般不打架。这个家伙本性还是厚道的。偶尔逼到南墙上,他才会出手打一次。也多是他获胜。他不光有憨劲,打起来还有蛮劲,他抱着你,走下坡,把你扔到淮河的水里,淹你一会儿,再把你提上来。

后来铁锁就决计不打架了。他觉得没意思。人家贪官一沓一沓地贪,从来不张扬,也不出去打架,咱们为这几个小钱,还天天地狗咬狗厮打,有意思吗?铁锁说,没意思。铁锁也不去侵犯人家领地了。每天就在淮畔小区里转悠,见着谁都笑,给谁的秤都是高高的。

不久,铁锁开动他的笨脑袋,又开发了一项新业务。就是捡垃圾。捡垃圾只要有手就行,是不要成本的。这比提着秤杆子,拿钱收破烂好多了。铁锁觉得这是一项无本万利的业务,必须要好好地做下去。于是铁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那时老瓦头坐在小桌边吃降压药,锅里的稀饭熬好了,馍也馏好了。铁锁草草喝了稀饭,拿个馍用嘴咬着,推起架子车就走了。

到了小区里,挨个在垃圾桶里找可回收的垃圾。手套戴着,手电筒照着,铁钩子拨来拨去,把垃圾桶翻个底朝天。有时也能捡到一些可以卖钱的垃圾,比如一截鐵丝、一个矿泉水瓶子,等等。铁锁觉得这额外的收入也还不错。就像上班的人可以利用职务之便搞到外快一样,他铁锁收破烂之余也能搞到外快了,他也有灰色收入了。呵呵。大冷的天,铁锁袖着手,在人家的屋檐下蹲着,竟呵呵地笑起来。

老瓦头收破烂,有时收累了,他也会放松一下自己。他才不会像上班的年轻人那样在马路上谁也看不到谁匆匆地走,没个止歇呢!老瓦头想悠着来,反正天黑早着呢,急什么?太阳还在半空,晒晒太阳正好。老瓦头拉着车子沿着马路牙子慢慢地走,就想到看公厕的老姊妹。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老姊妹了。架子车拐到龙湖公园旁边,老瓦头就看到那帮红红绿绿的娘们又在公园里摇摆着红绸带跳广场舞了。老瓦头就把车子停在路边,坐在车上歇息。看着跳舞的娘们抽着烟,转一下眼,看看东门那边公厕门口有没有老姊妹。没有老姊妹,老瓦头就把眼转回来,看跳舞的娘们那绿褂子红花鞋。看着看着就打盹了。太阳在背后挠痒痒,真的舒服。

风一吹,老瓦头就醒了。拉起车子往前走,到公厕那边找老姊妹说说话,歇歇去。

老姊妹搬着两个凳子从小值班室出来,凳子放在路边,一个上面放几种报纸,一个上面放几瓶纯净水。

“哟!老姊妹,你这是干嘛呢?”老瓦头说。

老姊妹笑起来。看一眼老瓦头,说:“这不是生意不好吗?咱又开两个分店呢。”

老瓦头呵呵笑起来。说:“不错,不错,可开张没?”

老姊妹说:“领导还没来剪彩呢,哪会开张?”

老瓦头说:“我来给你开个张。”从怀里掏出一元钱硬币给了老姊妹。老姊妹接了钱,顺手拿两张卫生纸给了老瓦头。

“找我五毛。”

“没有零的,五毛先存在我这里。”

“也好,老姊妹,你要长我利息。”都笑了。老瓦头还没进到厕所,裤腰就在半路解开了。

从厕所出来,老瓦头又陪老姊妹坐了一会儿,晒了一会儿太阳。老瓦头掏出药瓶子,说:“可有水?”老姊妹一笑,说:“都多大年纪了?还有水?”老瓦头挠着光脑袋,“嘿嘿”笑起来。老姊妹从值班室拎来热水瓶,往老瓦头的杯子里到了一杯水。杯子放在报纸上,杯子里的水在暖阳下清冽、透明。

“爱梅还好玩吧?”

“什么爱梅?”

“小狗啊!”

“你是说小黑啊?小黑欢着呢。每天回去,老远就出来迎我了,往我怀里乱拱。嘿嘿。”

老姊妹揶揄道:“你就做梦吧。”一个姑娘走过来,怀里抱着一摞彩纸,是卖房子的广告。姑娘给老瓦头一张,老瓦头不敢接,怕会挨骗。老姊妹说:“你拿着吧,买房子方便,还能做贷款,现在房子便宜了。”老瓦头就郑重地接了广告纸,叠了叠了装进袖管里。老瓦头想到了儿子,儿子是要买房子的。这广告纸拿回家,一定给儿子看看。

老瓦头吃了药,说:“老姊妹,还有什么要卖的?没有我就走了。”

老姊妹弹弹脑门,说:“有。”去了值班室提了一捆废纸片来。老瓦头称秤,一手拎毫,一手撵砣,说:“老姊妹你看着,高高的,高高的。”老姊妹说:“你挑,再挑,挑起来了。”“呸”地笑起来,拿眼斜老瓦头。老姊妹这一笑,老瓦头手一抖,秤砣从秤梢子掉下来。

老瓦头龇着黄牙笑。拉车走的时候,公园一旁香樟林里下象棋的、斗地主的一堆人干得正热乎。

晚上回到住处,老瓦头就把广告纸从袖管里取出来,给了铁锁。“你看看,这是卖房子的,老姊妹说房子便宜了。”铁锁看一下广告纸,说:“这楼盘我下午去看了,叫蓝天苑,三千多一平方呢!”老瓦头不信,说:“三千多?这么贵?”铁锁说:“这还是便宜的,市中心的房子都四千多了。”老瓦头说:“卖给他爹?”铁锁说:“好卖着呢。”老瓦头说:“这一套房子得多少钱?”铁锁说:“也得十来万吧。”老瓦头说:“铁锁,咱现在手里有多少了?”铁锁说:“只能够付首付的。”老瓦头说:“啥叫首付?”铁锁说:“首付就是先付一点,怕你跑了。余下的大头,月月还。”老瓦头说:“那俺就月月还呗,反正小车不倒只管推,俺怕啥?”铁锁说:“外地人怕是做不了贷款。”老瓦头说:“还要做贷款买房子?”铁锁叹了一口气,说:“不做贷款,哪来那么多现钱?”老瓦头说:“去家卖黄豆!去家砸锅卖铁!”

铁锁看看他爹,不言语了。做贷款买房子,老瓦头是想不通的。不是笑话么?又不办厂又不开矿的,还有做贷款买房子的事?借钱买房子?欠债买房子?哎呦呦,这不是丢了先人的脸吗!咱不做贷款,要买就拿钱买!

铁锁说:“爹,咱现在不慌着买,这楼价也是说掉就掉了,咱干一年再说。”

老瓦头似乎还有点不服邪。他想不明白,城里的楼咋的就这么贵?

老瓦头想看个究竟。一天,父子俩推着架子车,就来到了蓝天苑。

老瓦头在半路就想好了,看好了房子,一定要好好地跟老板砍砍价,不能由他们欺负乡下人,太黑了!他老瓦头年轻时可是在牛马市干过的。进了售楼处,一片辉煌,老瓦头一愣,以为走错了门,看看铁锁,铁锁在身旁站着,这才回过神来。老瓦头想找一个人说话,又不知道找谁,只见一张张趾高气扬的脸在他面前穿梭,却没有一张是看他的。老瓦头惶然茫然起来。

老瓦头捏捏裤裆,他想撒尿。

还好,终于有一个标致的闺女向他走来。“老爷子,有事吗?”老瓦头支支吾吾,却说:“有废纸箱么?”闺女说:“没有。”又说:“有废铁么?”闺女摇摇头,一扭屁股,鱼一样回去了。老瓦头回头看着铁锁,小声说:“这里的人这么洋活?我看了怎么跟掉进陷阱里似的?”铁锁说:“爹,跟俺走。”牵着老瓦头的袖口,走出售楼处,在对过不远的路边蹲了下来。

蹲下来,两双眼睛却往售楼处这边打探。老瓦头说:“铁锁,这售楼处可靠么?”铁锁说:“还能不可靠么?”老瓦头说:“我看着怎么像是骗人的?”铁锁说:“还能是骗人的么?”老瓦头说:“他们要是把钱拿跑了怎么办呢?”铁锁说:“他们还能把钱拿跑了吗?”老瓦头说:“怎么不能把钱拿跑?你当他们是你儿子,不会拿跑?他们把钱拿跑了,你咬他们蛋?谁家的房子能卖三千多一平?不是骗人么?日娘的,三千多在乡下就够盖房子了,在这只能买到蛋子大一块地方?蛋子大的地方,一头羊都拴不了,要卖三千多?蛋子大的地方,要多少块砖?一块砖一毛五,怎么算算出三千多?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老瓦頭越说越气,说到后来,声音提高了八度,像是跟谁吵架似的。老瓦头以为这样说,售楼处的人会出来巴结他的。事实是售楼处的自动门一直关闭得很好。

铁锁说:“爹,你别说了。俺等着,没有人来买他的楼,他自然就降价了。”

老瓦头瞅着铁锁的凸脑门,点点头。“铁锁,钱都带了吗?”铁锁说:“带了。”老瓦头小声说:“你先回去吧,等降价了再买。有钱还愁买不着东西?”

铁锁拉着架子车走了。老瓦头说:“我去龙湖收几斤铜。”

老瓦头的生活里,除了收破烂外,又多了一桩事。就是每天中午在小冬那里卖掉破烂后,绕一个道,到蓝天苑门口树底下坐坐。也不是乘凉的,也不是避雨的,老瓦头蹲在架子车上,吸着烟,往售楼处那儿看。他是潜伏在这儿,摸售楼处的底儿的。已经在这里蹲点蹲了不少天了。每天过来,他都要看看售楼处的门口停几辆车,是些什么车,是有钱人的车,还是穷人的车。再盯着那自动门看,看出出进进的有几个人,都是些什么人,是富人还是穷人,是当干部的还是小老百姓。老瓦头从那些人衣着成色和脸色上看,基本上就可以断定出售楼处今天卖几套房子了。是卖一套,还是一套没卖,老瓦头觉得他可以断个八九不离十。

老瓦头这个时候,就扔了烟蒂,起了身,拉着架子车,无声地走了。

天黑了回到住处,老瓦头跟铁锁说:“今天售楼处不照,我看了就卖了一套房子。”或者说:“蓝天苑生意不景气,今天一套也没卖。”然后,喝酒的时候,老瓦头又说:“不卖一套才好,憋死这帮龟孙!”喝着喝着,老瓦头又说:“一套不卖,这帮龟孙子还不饿得牙黄?”

老瓦头这样观察了两个月,也判断了两个月,回来就说:“铁锁,我看你明天亲自去售楼处看看,那帮小子一定饿得不行了,那房子一定降价了!”

铁锁看着他爹的光脑壳,肃穆地点点头。第二天,铁锁在淮畔小区收完破烂,就花了一块钱坐公交,去了蓝天苑。铁锁本想抱个兔子回来的,到售楼处一问,才知道,房子不但没降价,反倒涨了一千多,现在卖四千多了。而且,售楼小姐说:“房子只剩下几套了,再不买就没有了。”铁锁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售楼处出来,就像从梦里出来一样。

铁锁回到家,老瓦头忙忙迎上来,想听个虚实。铁锁看着他爹说:“你八成打盹了吧,看走眼了,人家卖四千多了。”

坐在床沿上发愣,铁锁就后悔第一次去看房时没有定下来,错过良机了。那时候要是买了,回老家挖树卖,卖黄豆,也许能凑够个数。现在想买,却涨了一大截子,反倒不容易买了。铁锁就想到放在银行里的钱。那些在银行里躺着睡大觉的钱,他铁锁是用汗水泡过的,这房价一天一天地涨,那钱怎么就不一天一天地涨呢?反倒一天一天地缩呢?

铁锁说:“再等等吧,再等等吧。这房价不该涨这么快的。涨这么快,就不对头了!”看着他爹,他爹拧一下脖子,说:“再等等,再等等。”

过了一段时间,老瓦头背着手,又去了一趟蓝天苑售楼处。老瓦头这次没有在门口树下潜伏,而是拿着一包黄皮渡江,直接开门走了进去。还是一屋子来回走动的脸,没有一张是看他的。老瓦头立在那些游动的脸里面,干咳了两声。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穿工作装的,老瓦头牵住人家的衣襟,说:“我找你有点事。”那人俯下头,把耳朵交给了老瓦头的嘴。老瓦头却不说话了,拉着那人的手,像拉自家亲戚一样,往外走,在自动门外边停下来。

“兄弟,来一支?”老瓦头从黄皮盒子里揪出一支烟,送到那人面前。

那人不抽,说:“你有事就讲。”老瓦头说:“兄弟,实不相瞒,我是来给俺儿子看房子的。俺儿子老大不小了,我是想给他买个房子,有个家,好结婚用。就是,就是,我看你这房子有点贵,你高抬个贵手,给客气点。”那人笑了,笑过了礼貌地摇头。老瓦头说:“多少你也给客气点。都是不远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能要得那么死?我老家是长河口的,你知道长河口吧?以后到我家去玩,我殺猪宰羊给你吃!你给老哥一点面子,多少也得让个万儿八千的,老哥家穷,不容易呢。”

那人又笑了,笑过了又礼貌地摇摇头。

老瓦头说,萝卜青菜还可以便宜一些呢!你这房子就不能?

那人说:“不能便宜。老哥你再考虑一下吧。”说完转身进去了。

老瓦头说:“那好吧,你有空到我家喝茶去,我家住化工厂。”

老瓦头背着手走了。走着又回了一下头,想骂一句什么的,踮了踮脚,又放弃了。

老瓦头忙完了一天,黄昏降临的时候,老瓦头拉着空车子,往回赶。在老路上走着,两旁高大的法国桐枝叶交错,形成了长长又长长的树的隧道。树梢上,无数只麻雀在黄昏里吵架,它们是来这里投宿的。老瓦头想,他也该回去投宿了,他也是庄稼地里飞来的一只麻雀呢。老瓦头走出长长的树的隧道,往大桥上走的时候,他的心胸开阔起来。是的,老瓦头每次爬上桥顶,他的心胸都会随着悠悠东流的河水变得开阔。他会在桥上站一会儿,看看两边。西边,夕阳下沉;东边,圆月上升;河里,水动船静,船头一条黄狗,船尾一个小孩,桅杆上晾着红格子衣服,空中飘飞着一只只水鸟。老瓦头看看这些,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激动,那胸口鼓得就像一面迎风的帆。

老瓦头到家的时候,铁锁已经烧好饭,炒好菜了。收拾收拾,小桌子拉出来,菜盘子摆上,爷儿俩坐下来,小酒就开始了。老瓦头说:“今天我去看房子了,跟人家讨价,没还下来。”铁锁说:“爹,你以后不要去了。反正楼盘多的是,咱以后再到别处看看,遇到合适的再说。”老瓦头说:“价格会不会也高呢?”铁锁说:“谁知道呢?拿不准。早几年房子是卖不掉的,谁知这几年是邪了门了,房子好卖了!”老瓦头说:“要不,咱买不起大的,咱买一套小一点的?”铁锁说:“小一点的也得四五十平方吧?”老瓦头说:“就没有再小一点的?”铁锁说:“怕是没有吧。”老瓦头说:“那就买四五十平方的。钱可差不多?”铁锁说:“差不多吧。”老瓦头说:“要是还不够,我回去把树挖了卖了。”铁锁一仰脖子,喝了一盅酒。老瓦头吃了一筷鱼,又说:“买个四五十平方的,你跟红英在城里过,我跟你妈还在乡下。”铁锁看看他爹,说:“爹,不急。等等再说,不急。”

铁锁嘴上说不急,老瓦头知道儿子心里是急的。来城里埋头安心收破烂,也快三年了,红英在家也等了三年了,能不急吗?这三年,父子俩辛辛苦苦,也攒了一些钱,可是谁会想到,钱的脚没有房子的脚大,钱的脚紧跑慢跑也撵不上房子的脚!老瓦头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弄不清,理来理去,算来算去,他都弄不清。老瓦头嗞地喝了半口酒。

“我也二年没回去了,我想明儿回去看看你妈。”老瓦头说。

天越来越冷了。

被窝里的铁锁也感到越来越冷。爹在时,虽然说爹的脚是臭的,可是被窝里暖烘烘的。他睡在被窝里,睡在爹的脚头,一点也不感到冷。现在爹回去了,铁锁一个人睡在床上,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外面的风又呲着牙叫开了,推他的门,捅他的窗,像要造反似的。老家里也这样冷吗?铁锁想到了老家里的娘,还有媳妇。媳妇!铁锁扯着被子,往怀里掖了掖。听着风声胡乱地想,铁锁就想起了床底下纸箱里的那个碗。哦,那草绿色的粗瓷碗!他是想看看的。他欠起身,往床头地下看看,小黑狗在那里舔食,那草绿色的粗瓷碗,现在成了狗的食碗。

熄了灯,睡吧。

明天的日子还要继续。

菜又贵了。又贵了。铁锁笨,也发觉了这段时间有点反常了。小青菜前几天还一块多的,这两天三块多了,白菜、萝卜,在老家三毛多,这里卖到四五块!土豆、蒜头,在老家没人吃,它们也好意思跟着涨,卖到六块!肉就不用说了,猪肉早些天才七八块,现在卖到十一二块了!奶奶的,还让人活吗?

铁锁越发地感到日子就像红英洗的衣服,越拧越紧,越拧水越少了。这给铁锁直接的威胁,就像身上背着一块沉重的铁,天天想着不知怎么放下来才好。天气要下雪了,铁锁的心里也在下雪。每天起早捡垃圾、收破烂,他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他必须精打细算,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而且还要省吃俭用,不能浪费一粒米、半个馍。铁锁去菜场买菜,就不再买肉了,鱼还没有提价,白鲢子才两块多,比小青菜还实惠,算是最便宜的了。铁锁就买鱼吃。跟小黑狗一块吃。天天吃鱼,天天吃鱼,铁锁觉得他和小黑狗都快变成猫了。

这其实还不算什么。铁锁最忧心的,其实还是房子。房子就像鱼刺,一直卡在他的喉咙,他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成了他心里的纠结,时时刻刻地痛。

这些天,铁锁去看过几个楼盘。铁锁以为总有一个楼盘会比蓝天苑便宜一些的,去了才知道,都比蓝天苑贵,一个比一个贵。御花园带阁楼的,五千多;东方星座高层的,六千多;市中心时代广场,两年前,四千多,现在七千多了!乖乖!大提速啊!凶猛海鲜啊。除了有钱的,除了做官的,谁能买得起?一套房子几十上百万,一辈子不吃不喝,下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起啊。

铁锁抱着饶幸的心理,又回到了蓝天苑。他想着,如果蓝天苑没有进一步涨价,他扒了皮也要把房子买了!他不想这样像天天想红英一样走不安坐不实了。他铁锁觉得这样玩没意思了。铁锁进了售楼处,一打听,工作人员说:“一期、二期都卖完了。”铁锁说:“三期呢?”工作人员说:“三期还有少量户型。”

“多少钱?”

“五千。”

铁锁回到家,收拾一下桌子,开始吃鱼喝酒。

爹不在跟前,铁锁就少了管束。一盅盅慢慢地晕着,铁锁喝到后来,眼泪丝丝的。

铁锁怀疑了自己的决定,在城里买房子是不是个错误?老家农村天高地广,为什么不在家盖楼,偏偏要跟城里人挤?铁锁心思有了回转,跟自己说,明儿个回家买砖去。忽又一想,不!决不回去!城里人可以买房子,他铁锁为什么不可以?他非要把房子买了,今生今世,他买定了!他要买个好房子,把娘接来,把红英接来。他要让红英给他生孩子,他要让纸箱里的那些小玩意成为他孩子最好的玩具,他要让他的孩子跟城里的孩子一樣,好好念书,长大了好好赚钱买房子……

他从此往后,还要省吃俭用一些,还要好好收破烂。他买房子的钱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了。快了,他铁锁快要买房子了!

铁锁又想到了他放在银行里的钱。那些钱,压在银行里快三年了,会不会发霉?银行的人会把它们拿出来晒太阳吗?他的钱!他多想看看他的钱是什么样子的。他多么希望他的钱能长出翅膀,能下蛋,变成更多的钱。他的钱变得太慢太慢了。铁锁觉得,他的钱快要变成纸了!

铁锁喝干一盅酒,然后,他就把盅子扔在地上,摔碎了。

铁锁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铁锁喝醉了。

铁锁后来是被冻醒的。醒了之后,铁锁发现自己还坐在桌子边。铁锁上床,钻进被窝里。他想安下心来,好好睡一觉的,可是头脑昏沉,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抽了一支烟,脑子似乎又清醒了一步,不由得又往深处质疑起自己的决定来。我在城里买房子到底是对是错?我在农村不是有家吗?为什么要来城里凑热闹?城里有什么好?如果不是想在城里买房子,他这几年赚的钱,应该早已在家里盖了楼了!甚至,他和红英早就结婚了,或许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可是……铁锁想,我为什么要在城里买房子?

铁锁想到了小冬。他妈的小冬。他是资本家了,却没有在城里买房子。而我要在城里买房子。凭什么呀?我比小冬多长一个蛋吗?

一截烟灰从铁锁的指端无声地落下来。

老瓦头回老家过了一个礼拜,就回来了。

走的时候,老瓦头知道老伴爱吃果点,就到三马路食品批发市场批了几斤果品带回去。回来的时候,老瓦头又从家里背了一口袋花生来。铁锁娘跟老瓦头交代,花生煮着吃好,铁锁从小就喜欢吃水煮花生。老瓦头想,煮着吃,炸着吃,都好,都是一盘菜呢。

“红英这孩子好,又给你做一身衣裳。”老瓦头对铁锁说。

“妈呢?”

“你妈也好。”

“家里装电话了。你想家了,就给家里打电话。”老瓦头对铁锁说。

“知道。”铁锁说。

“收好。”老瓦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铁锁。

铁锁打开看。里面是一沓子钱。都是新的,粉红的。

“这是两万块。我这次回去,把黄豆卖了,把小猪小羊也卖了,家后的两棵榆树也挖了卖了。”

“爹,谁让你回去卖的?家里不吃了?”

“这不又回来挣了吗?你拿好,凑凑买房子。”

铁锁看着钱,想到了老家的那两棵老榆树。那榆树是爷爷栽的,都活了上百岁了。爹说等到他和妈百年了,就把榆树挖了打棺材。他跟妈一人一口。现在,爹却把榆树挖了卖钱了。

铁锁眼毛上的一颗泪珠掉了下来。

“爹。”铁锁看着钱说:“我不想在城里买房子了。俺年底回家盖楼。”

“不回家盖楼。”老瓦头说,“现在家里要统一规划,统一盖楼了。我来的时候,乡里的人已经到俺庄子了,手里拿着皮尺、本子、笔,挨家挨户量宅基地呢,说是明年就要扒房子了,统一盖新大楼了,公家补钱,这是好事呢!”

铁锁像没听明白似的,愣愣地瞅着他爹。

老瓦头说:“这两天出去打听房价了吗?”

铁锁说:“打听了,蓝天苑三期涨到五千了。”

“噢?”老瓦头歪着头,抵一支烟出来,点上,吸着。

后来有一天,老瓦头又去了蓝天苑。一问,人家说,房子卖完了。

铁锁拉一车废铜烂铁到小冬收购站卖,交易过后,小冬扔给铁锁一支烟,两人坐下来扯淡,扯着扯着,就扯到老家规划盖楼的事。铁锁问小冬:“小冬,听说老家快要拆迁盖新楼了,你知道吗?”小冬说:“我怎会不知道?大龙三个月前就打电话来跟我说了。”铁锁说:“小冬,你觉得这会是真的吗?”小冬说:“是真的。大龙是队长,乡里的规划,他都知道,他还会骗我?你听谁说的?”铁锁说:“我爹回来说的。”小冬说:“就是呀!老叔回来说的,还会有假?你不信,你打电话问问大龙。”铁锁脸一青,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小冬晃着二郎腿说:“拆迁了才好,我早就盼着拆迁了,拆迁了国家给一大笔钱,买什么没有?”铁锁说:“房子扒了,你怎么回去住?”小冬说:“锁哥,你傻呀,咱有了钱,还怕没地方住?咱不能来城里买房子?”铁锁吸了一口烟,点点头,说:“那也倒是。你买了房子了吗?”小冬说:“买了,春天那会就买了。”铁锁问:“买在哪里?”小冬说:“新城区,新城别野。”铁锁一惊,说:“新城别野都是有钱人住的!新城别野好贵啊!”小冬淡淡地说:“一两百万。”

新城区的确有个新城别墅群,小冬就是在那里花了一百五十万,买了一栋。小冬和铁锁都不认识别墅的“墅”字,就觉得面熟,不知道怎么读,两个人就把“别墅”读成了“别野”。铁锁说:“乖乖,还是你有钱!”小冬仰脖子一笑,说:“我有屁的钱?还不是找人做的贷款?”铁锁说:“俺不信,你还要做贷款买别野?”小冬说:“废话!不做银行按揭,谁会买?傻呀!”铁锁不大明白,他不知道银行按揭是怎么回事。“买房子把存在银行里的钱取出来买就是了,还按什么揭?按手指印?”小冬说:“你买房子不做贷款?”铁锁说:“俺要买房子,就不做贷款。做贷款买房子不丢人吗?”小冬蹙着眼眉:“丢什么人?”铁锁说:“买不起就不买,还要借钱买房子?”小冬就哈哈笑起來。说:“锁哥,你真有意思,你可晓得,现在买商品房,有几家不是贷款买呀!有那个闲钱,早拿出去做生意了,还投进来买房子?”铁锁不以为然,说:“俺就想拿现钱买房子.”小冬说:“你有钱啊!你有钱,就不要做贷款了!”铁锁羞羞一笑,说:“我哪里有钱。”小冬说:“明白不就得啦,要买趁早买,现在是刚需,房子只会涨价,不会掉价!”铁锁不明白什么叫刚需,但他很清楚房价一直往前跑,他脱了鞋也撵不上。铁锁说:“俺一直在准备钱,几年前差了一截,追到现在还差了一截,我靠!”小冬说:“你再不抓紧买,差的就不是一小截了,就是一大截了。”

铁锁掏一支黄皮渡江给小冬。小冬没要。小冬说:“你抽我的,我这是大中华!”铁锁把他的黄皮渡江夹在耳廓上,接了小冬的大中华。小冬说:“准备在哪里买房子?”铁锁说:“原来想在蓝天苑买的,前两天我爹去看了,人家说,卖完了。”小冬说:“我给你推荐个地方,西区的锦瑟年华。新开发的楼盘,听说价格还不错。锦瑟年华离二中近,你以后有了孩子,到二中读书也方便。”

铁锁思虑着,说:“那倒也不错,我明天抽个空去看看。”小冬说:“要买就抓紧,钱不够就贷款。”铁锁说:“贷款好贷吗?”小冬说:“本城人贷款好贷,开发商给你办好。像俺们外地人,贷款买房不太顺当,要拿出一定手续,听说还要找人担保。”铁锁说:“哦!那俺就拿自己的钱买。”

第二天,铁锁从淮畔小区门口坐公交,去了锦瑟年华。锦瑟年华楼盘坐落在西区的城乡结合部,高层,房价相对于市区的几个楼盘还是便宜的,四千八。就像小冬说的,锦瑟年华离二中很近。铁锁绕着楼盘看过去,很满意;又绕着楼盘看回来,还是很满意。铁锁于是进了售楼处,问开发商,开发商说:“明年春天交付使用。”铁锁点点头,满意地围着沙盘看。沙盘做得逼真,里面的小灯泡闪亮着,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会儿黄,实在也是好看。宽宽的马路,阔阔的广场,小轿车,穿着洋气的人,超市,影院,KTV……真的不错,人间天堂啊。铁锁似乎看到了高层中有一处亮着彩灯的房子,就是他的家,他的城里的家。他似乎看到了那装修豪华的房子里,坐着他娘,坐着他爹,坐着他的媳妇红英,还有那个拿着小木枪玩耍的孩子……铁锁很高兴,他决计就把房子买在锦瑟年华了。他要回去跟他爹说说,跟他爹好好研究研究。

晚上,爷儿俩在小屋里吃鱼就花生米喝酒的时候,就买房子的事,慎重研究起来。

老瓦头说:“这不是小事,这是大事,一辈子的大事。”

铁锁说:“我知道。”

老瓦头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建一个家不容易啊。当年你爷爷在长河口盖了三间草屋,那就是家啊,传到我手里,我花了大力,盖了三间瓦屋,现在该是你成家立业的时候了,咱能在城里买房子,那是祖辈的梦啊,可不能有了闪失!”

铁锁说:“我知道,爹。”

铁锁想买个八十多平米的房子。锦瑟年华的户型有三种,六十多的,八十多的,一百多的。六十多的,一室一厅,有点小了,两口子住,爹娘往哪里安排?一百多的,好是好,怕是手里的钱缺口更大了,也不能买的。就买八十多的吧。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大卧室咱两口子睡,小卧室爹娘睡,以后有了孩子,就挤在他奶奶床上,跟他奶奶睡好了。

“这八十多的,要多少钱?”老瓦头问。

“四千八一平方,打五千算,也得四十多万。”铁锁说。

“咱们现在存了多少钱?”老瓦头问。

“该有四十万了吧。存折都在席子底下呢,我等会找个计算器算算。”铁锁说。

“差得不多了。”老瓦头喝了一盅酒。

“差得不多了。”铁锁说。

“不怕。还有半年多时间赚钱呢。咱能凑齐,不欠人家一分的。”老瓦头往嘴里塞了一筷鱼。

吐了刺,老瓦头又一问:“会不会还要涨?”

“谁知道呢?现在这行情不好说。”铁锁牙板子嘬着油炸花生米。

老瓦头又倾了一盅酒。

铁锁斜老瓦头一眼,说:“爹你少喝,你血压不是高吗?非要喝这么多猫尿?”

“我没事的,死不了。”老瓦头说。又俯下身子,跟铁锁小声说:“我估摸着这房价涨到头了,你记着,有涨就有跌,就像咱爷儿俩天天爬淮河大桥,上去一个坡,翻过去就是下坡了!铁锁,你留意着,看看最近的房子会不会跌?一旦跌了,咱就立马把房子抓到手!我就不信,房子只涨不跌?”

铁锁看着他的爹。他爹喝酒喝热了,眼眉毛上一边挂着一个汗珠,像萤火虫屁股上的灯笼。

铁锁谨记了爹的预言,每天忙于收破烂赚钱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西区城乡结合部的锦瑟年华,也没有忘记向同道打听房价的涨跌情况。铁锁是巴不得房价下跌的。越跌越好,跌得越狠越好,那样他就会离他的锦瑟年华越来越近了。锦瑟年华,那是他的梦,那是他的理想,是他的奋斗目标。

可是铁锁听到的都是房子涨价的消息。像四面楚歌一样,把铁锁团团围住,让他不安。铁锁不完全相信这些消息的真实性。他在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是掉价的消息?

铁锁用了半天时间,走访了几个楼盘,一问才确信,房价仍在上升。箭头是往上指的,没有一个是走到半路折了回来往下指的。铁锁有点灰心。看看买房子的人,却多如蚂蚁,甚至还排起了长龙,铁锁就想在心里骂,骂他们,你们都怎么了?都疯了吗?为什么楼盘越来越多,价格却越来越贵?价格越来越贵,为什么你们还要拼命地买?

铁锁叫出租车了。这是铁锁来到城里几年来,第一次打车。去了西区的锦瑟年华。他担心他的锦瑟年华也会随大流,见风长。一问,人家说:“没涨,还是四千八。”铁锁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

老瓦头这些天也没有忘记打问行情。他一听说房子又涨了,他的腿就有点发软。他想到儿子就要买房子了,老天!千万不能涨呢。你要涨,就等到俺的孩儿有了归宿,你再涨吧。我老汉是谢天谢地。

老瓦头拉着架子车,到了龙湖小区门口,抬头就看见了处在尘土飞扬中的六号楼。六号楼是老姊妹住的楼。现在,这栋楼扒了。老瓦头记起老姊妹给他说过的话,就往二楼的窗户看看,心想着老姊妹你要是在里面,就赶快出来跑吧,你家的大楼要倒了!事实上老姊妹不会在里面。老瓦头看到二楼的窗户框子已经掉了下来,扯着钢筋,悬在半空中。只剩下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张缄默无言的嘴。老瓦头身子有些发抖,当他紧接着又看到一面墙轰然倒塌、砖头四下崩散时,他的心脏突然疼痛起来。他手捂着心口,趴下身子,胸口抵在架子车的车把上。老瓦头表情痛苦地看着那栋骨肉分裂的楼,眼里爬满了恐慌和茫然。他心疼这栋大楼,一套房子几十上百万啊,儿子苦苦追了几年,也没能买上一套,这好好的高楼怎么说扒就扒了?那些砖头,那些钢筋,都是钱啊!

老瓦头看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再看了,他直起腰来,又看了一眼,就拖着架子车走了。

老瓦头回到住处,跟铁锁讲,龙湖小区的六号楼推倒了。铁锁不以为然地看了他爹一眼,说:“哦。爹,你明天可以去砸砖头、捡碎钢筋了。”老瓦头没有说话,坐到桌子前喝酒,一顿饭也没有吭一声。

老瓦头在床上躺下来,当他合上眼睛的时候,他隐隐听到了来自遥远的轰鸣声。那是路面被碾压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要震破老瓦头的耳膜了。老瓦头睁了一只眼,看看是怎么回事,只见老堂屋的屋顶向下倾塌,尘土漫卷,只听“轰”的一声爆响,四面墙被推倒了。他和他的老伴,还有红英,还有猪和羊,都被埋在尘土里面。

“轰!”又是一声巨响。

这巨响,把老瓦头从梦里弹出来,他惊恐万状地坐在床上,额头上的冷汗流了下来。

老瓦头真的听到了轰鸣声。他从梦里跳出来,又仿佛此刻重回梦里。他枯坐在床上,而外面火光冲天,火红一片。他的床前趴着一块像狗熊一样黑乎乎的东西,而房顶又被砸开了一个三角形的大洞。

老瓦头哆嗦起来。他看看床那头。铁锁还在睡着。那狗熊一样的东西就趴在铁锁这头的床腿边。

“铁锁,铁锁……”老瓦头抖着手,推他的儿子。铁锁醒了,眯着眼看他爹。他爹说:“铁锁,你看看房顶。”铁锁看看房顶,吓了一跳。“爹,房顶怎么有个大洞?”老瓦头说:“谁知道呢?我做了个梦,醒来就有个洞。”“地上趴的什么?”铁锁问。老瓦头说:“我看像狗熊。”铁锁说:“爹,我看到洞外面一片通红。”老瓦头说:“我也看到了。”铁锁说:“爹,我看到天上星星了,那星星像宝石,亮亮的。”老瓦头说:“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铁锁说:“我没听到。爹,是不是天塌了,石头砸在咱这小屋里?”老瓦头发着哭腔道:“谁知道呢?儿啊,咱爷儿俩快逃吧!天八成塌了!”

当然不会是天塌了。老瓦头是被吓傻了。第二天老瓦头知道了,原来是化工厂的某个大炉子爆炸了,一块黑铁崩到半空,然后垂直落下,穿过房顶,砸在老瓦头的床前。

老瓦头听到这事,更是后怕,像酒后寒一样,老瓦头的身子打了三天哆嗦。

后来有一天,老瓦头拉着架子车,找到了龙湖公园东门的老姊妹。

老瓦头坐在手纸摊子前,跟老姊妹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不好的情况,要老姊妹帮他租个房子,他要搬家,不能再在那吓人的鬼地方住了。

老姊妹说,西区的大柏地那里房子便宜,都是村民自己盖的,一月几十块钱,明儿个叫你儿子去看看。

老瓦头说:“那也照。明儿就叫铁锁去看。谢了老姊妹了。”老姊妹说:“不谢。就是大柏地有点远,往那里去,要过六股道天桥。”老瓦头说:“不怕。咱这几年爬淮河大桥都爬惯了。”

老瓦头推着车子走的时候,老姊妹送给老瓦头一箱蒙牛酸奶。老姊妹的女婿前几天从外地回来看她,买了两箱酸奶,她喝不完那么多,就送了老瓦头一箱,让老瓦头带回去,每天早上起来喝一袋。

老瓦头搬家了。现在,他和儿子不住在化工厂旁边那个肮脏不堪的小巷子里了。他们现在住在大柏地。也是一间小屋。一床,一桌,一炉,几双筷子,几个碗,还有一條小黑狗。

不过还好,大柏地离锦瑟年华不远。这样,老瓦头爷儿俩就可以经常到锦瑟年华看看房价了。

锦瑟年华的房价没涨。还是四千八。

隔几天,铁锁就去看一次,回来跟他爹讲,没涨。

隔几天,铁锁又去看一次,回来跟他爹讲,还没涨。

“没涨好。可不能涨呢!”吃饭的时候,老瓦头就秘密地跟铁锁讲:“不要出去跟别人讲,别人知道了,就都来买房子了,房子就贵了。”

铁锁看着他爹说:“我知道,这个我知道。”

又过了一些天,铁锁又跑去看房价,回来跟他爹说:“锦瑟年华还没涨价,还是四千八。”

老瓦头说:“好,没涨就好。铁锁,抓紧赚钱,钱凑齐了,咱就买。”

铁锁说:“我知道。爹,我天天抓紧呢。”

吃饭的时候,老瓦头不知怎的,觉得嚼在嘴里的饭不怎么香了。老瓦头心里也不得安宁,总像兜着什么没解开的包袱似的。

“铁锁,”老瓦头说,“锦瑟年华咋地就不涨价呢?”

铁锁说:“不涨价好。爹,你还盼着它涨价么?”

老瓦头说:“爹在琢磨,人家别的楼房都在涨价,锦瑟年华怎么就不涨呢?”

铁锁就笑起来。看着他爹,觉得他爹有点傻。

老瓦头说:“铁锁,这锦瑟年华会不会是骗子呢?”

铁锁说:“不会是骗子,你看人家的大楼都盖到天上了。”

老瓦头说:“要不,就是这楼房质量有问题?怎能不涨价呢?”

铁锁又笑起来,说:“爹,看你!不涨价不好吗?”

老瓦头说:“好是好,就是该涨不涨不正常啊!”

夜里睡觉,老瓦头睡不着。老瓦头一会儿摸摸铁锁的腿,问:“你睡了吗?”铁锁说:“还没。”一会儿又摸摸铁锁的腿,又说:“你睡了吗?”铁锁不说话。铁锁睡着了。老瓦头一夜也没睡好。天蒙蒙亮的时候,老瓦头伸手推铁锁的屁股,说:“铁锁。”

铁锁抬头,说:“爹,你又做梦了?”老瓦头说:“没做梦,我一夜都在想,锦瑟年华为什么不涨价呢?会不会心里有鬼呢?”铁锁说:“爹,你要是怕他们心里有鬼,咱抓紧把房子买下来,就是自己的了。”老瓦头想了想,说:“也是。我看得抓紧把房子买下来,不然会夜长梦多。”

老瓦头问儿子:“咱钱也快凑齐了吧?”

铁锁说:“快了。”

老瓦头说:“要不,铁锁,咱做点贷款买吧?”

铁锁说:“你不是说做贷款买房子丢人么?”

老瓦头说:“咱少做一点,尽快还上。”

铁锁说:“小冬讲做贷款要找人担保呢。”

老瓦头说:“找人担保,咱就找人担保。俺就找老姊妹。”

铁锁哈哈笑了,说:“爹,你真有意思,你那老姊妹都七十岁了,人家会让她担保?”

老瓦头就不说话了。掏出一支烟,在指甲盖儿上磕了磕,点上。

过了些时日,老瓦头又回了一趟老家。前两天,红英给铁锁打来电话,说村里拆迁了,有不少家房子都扒了,大龙说公家要盖楼了。铁锁就跟他爹说了。老瓦头说:“我回家看看,再折腾一点钱,回来把房子买了。”

小冬家的楼也扒了。下一家就是老瓦头的了。老瓦头看着自家老房子,犯了难。他不想扒。也不是说他多么心疼祖上留下来的房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扒了旧的换新的,还不好么?而是,老瓦头的堂屋里有一窝燕子。四只小雏燕还在窝里嗷嗷待哺,扒了房子,小燕子怎么办?所以老瓦头犯愁。

想想,这窝燕子真的是好,每年春天都来到他家堂屋垒窝。那是老邻居、老亲戚了呢!他老瓦头是年年看着这窝燕子飞走,这窝燕子飞来,是有了感情了!这房子扒了,以后这窝燕子就不会来了。他再也听不着燕子守在窝边,叽喳唱歌了;再也看不到燕子一条线儿蹲在他家电线上谈情说爱讲故事了。老瓦头轻叹一声,心里像猫儿抓似的,不是滋味。

队长大龙带几个人来跟老瓦头说扒房子的事。老瓦头说:“不扒。”大龙说:“不扒?为什么?”老瓦头说:“我家屋里有一窝燕子,还没有出窝。”几个人都笑起来。外头斜眼看老瓦头,像看一个老古董。

第二天,挖掘机开了进来。老瓦头不怕。老瓦头早就认识挖掘机了。老瓦头抽一支烟,看见挖掘机从村头开进来,老瓦头站起来,手里握一柄铁锨,堵在自己的门口。

为了一窝燕子,老瓦头成了钉子户。

庄上的人是不能理解的,都觉得老瓦头在城里活了几年,算是白活了。

老瓦头晚上开了灯,仰着头,看着屋二梁上的燕子窝,说:“燕子啊,我们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

老瓦头一不小心,眼泪掉了下来。

二十一天之后,老瓦头家的老燕子带着四只小燕子飞跑了。

“轰——”的一声,老瓦头家的堂屋倒了。

老瓦头回到城里,问铁锁的第一句话就是:“涨了吗?”

铁锁说:“没涨,还四千八。”

老瓦头说:“好。”

铁锁说:“爹,咱钱快凑齐了,快了,快了。”

老瓦头说:“好。”

铁锁收破烂,收了几件旧电器。有洗衣机,有冰箱,有空调,还有一台大屁股电视。他不想卖。他要留着。等到房子买了,家里就有电器了。春天也来了,把红英和娘接到城里来,红英用洗衣机洗衣服,娘坐在床上看电视……

天色快黑的时候,老瓦头和铁锁往回赶。上天桥得要爬坡,铁锁拉着几样电器费力地往上爬,老瓦头跟在后面用力推。上了桥顶,铁锁迎着风歇一会儿,想到自己的房子就要到手了,快了,快了,快了!铁锁一兴奋,架着车把,向下坡冲过去。

老瓦头在桥顶喊:“你慢一点,慢一点!铁锁!你刹住闸!……”然后,老瓦头就听到“轰”的一声闷响。

铁锁出事了。

他在往下跑的时候,速度越来越快,他控制不了车把,车子裹挟着他,一路下滑,重重地夹抵在桥头路边的电线杆上!

老瓦头小跑着来到跟前的时候,铁锁眼里的暮色一下子全黑了。

老瓦头喊铁锁。铁锁不再理他。

铁锁夹在车子和电线杆之间,像一截被焊死了的折弯了的物体。

老瓦头说:“铁锁,铁锁哇,铁锁……”

手机响了。铁锁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老瓦头掏出来接听,腿弯子一软,坐在地上。

老瓦头说:“红英,红英哇,红英……”

老瓦头拉着架子车从龙湖公园东门走过去,老姊妹看到了他,就招手喊道:“老哥,老哥,来坐坐啊。”

老瓦头没有听到似的,拉着车子,往前走。

老姊妹说:“这死老头子,聋了。”

“老瓦头这些天日子过得不好。”

老瓦头先是到城畔公墓给儿子买了个墓穴。埋儿子骨灰的时候,老瓦头说:“铁锁,我给你在这里买了房子了,你就在这里吧,好好的,爹会陪着你的,爹也会好好的。铁锁,狗日的。”

老瓦头在公墓旁边的草坡上,搭了一个草庵子,草庵子不大,就像当年的瓜棚子,能住下他和老伴。这样就好了,老瓦头想,他和老伴可以常年住在这里,天天跟儿子说话了。

不错的。后面是山,前面是河。风和日丽。

一天,老瓦头跟老伴说:“铁锁娘,有一些日子没见着老姊妹了,俺今儿个到市里看看老姊妹去。”

铁锁娘带着小黑狗,坐上架子车,老瓦头拉着,顺着小路,往市區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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