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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09邓微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叔叔爸爸

邓微

读着这篇小说,嘴里像咀嚼着一颗橄榄果,读完后,在心头不时泛涌的苦涩涩的味道中,却夹杂着淡淡的几分清香。孤独的深山养路工区,常年缄默无语的隧道,还有远方令人向往和憧憬的地方,这一切,连同我们的养路护路工人,是如此地陌生,又如此地亲切。我们在身临其境的过程里,通过具体的人和事的演绎和交错,看到了平淡和清苦的生活中所蕴含着的人生的价值。在作者的眼里,对于爸爸单调而平凡工作的认知和认可,就是一条思想波动所描摹下来的感人的轨迹。如果说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话,那就是作家的笔触还应该再向心灵伸延一些,情感的展示还应该更丰富一些,这是作家需要的创作功力,也是对作家思想意境要达到更深层次的要求!

爸爸是巡守工,看隧道的。

高山下长轨边,一栋简陋平房。几垄青菜,三五桌凳,一张柴门。夜晚,高悬的路灯从屋顶撒下柔美的光,水汽氤氲,飞花自在,丝雨如绵。远山近石,融在一起,醇美得如在童话里。子轩从爸爸“深山”和“路远”的话里描绘过多次,觉得有一幅画,挂在前川。

隧道有十几公里,横穿瑶山。爸爸的工作就是来回巡视隧道,处理那些不管多么细小和琐碎却可能引发列车安全的因素和事件。他们二人一组,轮流守在那个深山的风口上。爸爸说:“好偏僻的,换了你们年轻人来呆,会哭咧。”

腊月二十八,爸爸打电话说不回来过年。好多年了,爸爸老这样,年年日日守在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悬崖上,没有节假日,不分过不过年。爸爸老是说没办法,工作离不开。“你又不回家过年,妈妈也会哭”,子轩心里想。他看见妈妈接电话时的眼泪了。子轩不哭,从那以后就不哭了。

那年读初三。读书就是跑步,老师和家长把孩子赶到跑道,大家不断地绕圈。谁懈怠或者离开跑道休息,老师和家长会快速把他揪起来,塞进跑步洪流。子轩是学校有名的尖子生,高中能保送一中的。他爱读书,口齿伶俐,被培养成全县优秀辩手。大考越来越近,学习越来越紧,可情况越来越不对,子轩变得精神萎靡,兴趣索然,说话不对景,或者不说话。休了一个月假还是不见好,中考被甩出跑道,以前活泼如猴的他,成了乌龟,不爱说不爱动,越来越不关心周围的事,沉迷读书,痴痴呆呆。父母后悔得死,不该逼他学习太紧。弦绷得太过,这下断了,如何是好?只得送他去艺校,学跳舞,不用脑。子轩跳舞倒很有天赋,只是起步迟,功底不扎实,所以专业还是差了点。

不久,单位给爸爸分了房,子轩家随爸爸住到城里。子轩长得白皙文弱,不像个能干农活的样,早点进城早打算。妈妈自然是随迁,照顾父子俩的起居。说是照顾父子,子轩爸其实是难得回家的,要守在山里,攒够十天半月假才回来住几天。爸爸一回来就忙里忙外,做家務,捡拾家,看亲戚,陪母子俩,好像要把平时欠的账都还清。妈妈也是,总在迎接爸爸送走爸爸:积攒这个那个等爸爸回来吃,准备这个那个让爸爸带到山里。这个那个,其实就是妈妈做的蒿子粑粑、糯米甜酒、腊肉、剁辣椒、坛子菜、火焙鱼、霉豆腐等,当然还有衣服鞋子。爸爸在外费鞋子,妈妈一年要亲手给他做两双。布鞋不能踩雨,爸爸在山里不适用,妈妈到处打听,买来胶底做鞋底,把千层布鞋底做成几双垫底,垫在鞋子里,又软和又透气又保暖。子轩有病,爸爸妈妈的心时刻在他身上,好在有周江做伴,虽然家里生活拮据点,却省父母不少心。

他俩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形影不离。周江爸爸早逝,他妈实在受不了苦改嫁了,留他一个人在老家。子轩妈妈心疼孩子,把周江接来城里住,让他跟子轩作伴学点艺。男孩子以后要养家的。周江懂事,一边读书一边想方设法打工,挣几个钱贴补家用。

子轩毕业后闲在家里,周江带着他暂时找个舞厅栖身,跳交谊舞。在舞厅,饿狼捕食、飞蛾扑火的传说不断演绎和翻新。子轩貌比潘安,舞姿奔放婀娜,又柔美稳健。花季美少年子轩,单纯得玻璃一样,面对周围蜂拥而至的热衷和追捧,深恶痛绝身心疲惫仓皇逃窜。工作在那个女人成堆的舞厅,就是用屁股想一下都知道他又会被甩出轨道的。

肯定要出事。

女顾客都喜欢子轩,可子轩不谙世事,独行其事,经常被投诉。她们为他争风吃醋,闹得舞厅鸡犬不宁。铁不成钢只剩恨,老板骂他一顿“蠢得死”“晒不干”“死不开窍”“绣花枕头”“活宝”,把他赶回了家。

回家就回家啊,有什么巧。子轩还不喜欢老板呢,唯利是图,油嘴滑舌,点头哈腰,不识好歹,狼心狗肺,气急败坏,狗急跳墙。他慢慢悠悠,毫无表情,自言自语。吐出一串成语,连接起来,可以横过长沙的五一路了。

“哈哈哈,子轩妙语连珠,不减当年辩手风采。”周江本来为他担心,生怕他的小心脏受伤了,难愈合。“你你,笑死我了。”周江笑出眼泪星子,擦着眼角。子轩仍然是笑不露齿,面色平静,没心没肺,满不在乎。子轩越是漠然,周江越是心痛。子轩根本不知道急,要不怎么说有病嘛。

子轩不接话,他不知道周江为什么那样高兴。好多事,他都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那样高兴,或者那样不高兴。比如那顾客,我不跟你跳舞,因为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你不跟我跳就是,为什么要去投诉?还大吵大闹的,像细毛毛(方言,婴幼儿)。真没必要。细毛毛把筷子放口里玩,被大人抢走。筷子不是给你放口里玩的你硬要放,当然被抢走,要换了周江他妈妈,会拿楠竹桠子打的,你还闹什么。真没必要。比如老板,我来是跳舞的,又不是来说话的,也不是陪笑的。你干嘛不高兴?还发那么大火。真没必要。人是用来相处的,不是吵闹的。

“爸爸不回,要不我们看他去吧。那隧道,好长八长,要走半天,过瘾咧。”进家门那天起,周江就跟着子轩喊爸爸和妈妈。周江想带子轩出去散散心,过了年再另找个工作。想到工作,就到痛处,子轩这样的,到哪都不适应啊。周江眼底一滴冰凉的泪,如同眼前悬挂在屋檐上的冰棱。

妈妈听说儿子们要去看爸爸,高兴得手足无措。一边准备他们路上吃的,一边准备给他爸爸带的,忙得团团转。

“妈,您别忙了,我灌两瓶冷开水,路上买几个馒头和饼干就行。带两个苹果给子轩。爸爸的,家里您做的年糕红薯粉腊鱼腊肉现成的,随便带点,您说行不?我们快去快回,赶回来陪您过年。”

“好吧小江,妈听你的。你要照顾好子轩,自己要注意安全。”

“知道的,妈放心吧。”

火车转汽车转“慢慢游”,转到了瑶山工区。“慢慢游”就是不通公交大巴的乡村的交通工具,用摩托车改造,加个雨篷。这里是新农村,热闹非凡,挑担的提篮的,行商小贩来来往往。房子都是两层楼,墙和屋檐涂得红红绿绿。村里水泥路贯通,与家家户户的地坪连接,显得很宽敞。“康庄大道”,周江想起小时候经常用的这个词,脱口而出。看子轩没反应,自己呵呵几声收了腔。路边的树和草都清理掉了,统一做了花池。这个季节没有花,花池空洞,像眼睛。子轩心里暗想:这光秃秃的水泥地和房子,像剃了个宝盖头,光溜溜的,缺少灵气。小时候的农村才有味道,随地长花随处栽树,摇曳生姿。

拐进一段泥泞小路,再往里走,就到了工区驻地。两栋二层的小楼,在线路边上。房子前的菜地上,三个年轻人在挖土,几个站在一边闲聊,有些人身上的工作服都没脱。走廊和地坪里种着些盆景,盆景大都是当地山上的小苗小树,种得潦草,却增添不少生气。窗台上竟然有个微盆铁皮石斛,还有几个白酒瓶水养的常青藤、绿萝、鱼腥草等,几盆兰花,春剑正开着。子轩抱起来闻闻香,立刻喜欢上这里。

叔叔们笑着说:“长年呆在山里寂寞啊,养几盆花作伴。”周江想起爸爸说的“没网络,一台电视大家看”的话,确实是清苦和乏味,这样想着抬眼看看那几个挖土的青工。

颠簸一路,饿煞小哥了。叔叔们七手八脚接待这两个不速之客。到地里扯萝卜、白菜,鸡笼拣鸡蛋,冰箱里鱼啊肉啊拿一堆。红烧草鱼、萝卜炒肉、清炒白菜、火腿肠蛋炒饭,乒乒乓乓上了桌。叔叔们一边小声讨论着,很激烈,有人坚决反对,有人说“孩子来都来了,那孩子还有病”。周江听出是为带他们过隧道的事,很为难。

从没吃过这么香的蛋炒饭,只一会儿,桌上的饭菜风卷残云,瞬间被扫进哥俩的肚里。放势吃饱点啊,一会儿要走远路。等一下阮伯伯和五哥要去你爸爸那边,你们跟着过去,高叔叔专门保护你们。要严格听高叔叔的话,不能乱走。顺利的话,四个小时能到,还能赶上你爸爸的晚饭。

走路,走路基,走隧道,近四个小时。太雷人了!周江觉得新鲜,接过五哥递过来的工作服穿上,担心地望一眼子轩。子轩没事人一样无动于衷,眼睛在别处。循着他的视线,那是一片天,空蒙得云都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思想云游在何处。

“你们年轻咯有力气,不怕啊。你爸爸和我们,当班一天,来回要走上十个小时呢。”

“不怕不怕。阮伯伯您放心吧,我们俩跳舞的,就是放点音乐,在屋里走路。哈。”

“哦哦,哈哈。那就好。”

高叔叔身上挂了台对讲机,手里握着信号旗和小喇叭在前面带路。阮伯伯和五哥,各背个大巡道袋,拿着锤子和信号灯。子轩和周江跟在后面。高叔叔也是老家来的,子轩周江以前就认得,格外亲切。

便道上不断有村民路过,打招呼。有人就有世界。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铁路职工,长期在这陌生的山里工作和生活,已经与当地的风物联系在一起。他们是村民的风景,村民是他们的繁花,都在一张画布里,相依相伴,和谐相处。有他们,爸爸的生活或许少些寂寞吧。

要穿越隧道了。好紧张。周江想起微信上那个“是不是有人发红包,好紧张”的滑稽表情,心里笑一下。

高叔叔说他们走的是下行线,面对来车方向走。火车来了必须蹩进边上的避车洞,等车过去再继续走。旁边是下行线,车从身后来,也要进洞避车,技术工要严格按规矩办事。是的,有规矩才客观,但规矩要客观才好。舞厅老板的规矩就是个屁。子轩脑子里闪过老板气急败坏的脸。

周江問这问那,觉得这样死盯着铁轨好玩,就像小时候他跟子轩相约出去捡钱。他们想买《哈利·波特》,凑不够钱,两人约好去路上捡。也是这样死盯着路,有时被一片枯黄的树叶骗了,有时是一张破旧的包装纸。走了一条又一条街,也没捡到一毛钱。儿时的那些沮丧、失望,现在想来也很美好。那时子轩没病,那时周江还有家。

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远。喧嚣和尘世慢慢退到背后。周江兴奋不已,总希望对面来车,“哐咚哐咚”目空一切,凶猛彪悍。沉闷的隧道倏忽激活,犹如横卧山心的睡龙,昂头扬尾。雄浑捭阖,天崩地裂。刹那间,火车碾过一节一节地心,冲刺而来又呼啸而去,像电影里举着火把跑向镜头的运动员,由远而近,直至铺天盖地占据整个画面。顿时天地连成一片,巨大的风浪在狭窄的隧道里回旋,卷起陈年累积的灰尘飞扬。呜呜轰鸣,漫天起舞。

子轩脑子里的另一条龙在这个黑暗的山洞里醒过来。天上有月华,地上有树影,“耍龙”队在地坪里表演。那是爸爸扎的篾龙,龙头和一节一节的身子都是篾织的,连接处用皮纸帘子扎紧,面糊糊固定。贴上白纸,里面横杠上有个洞,插蜡烛。等白纸干透,刷一层稠米汤,干了再刷,要刷五六遍。爸爸用红色、绿色、黑色毛笔描画出龙眼、龙须、龙嘴。一节一节的龙身用黄色的绸布连接。耍龙的人要经过专门训练,能变出各种造型:猪八戒背媳妇、孙悟空大闹天宫、韩湘子度妻、哪吒闹海等。子轩最喜欢的是“猛龙过江”,龙头带着龙身,在江门里鱼贯而过。一盏盏氤氲的灯尾随而来,气韵流畅,风行水上。去雕饰,不奢华,无造作。灯影在树影里穿梭,灯光在月光里明灭。不用玉壶光转,照样鱼龙舞。

“爸爸,好美。”子轩得意地想。

喧嚣强烈地撞击着洞壁,回声波一浪一浪。高叔叔他们泰然,没法逃避,也不用避。周江开始抱怨环境恶劣,他不喜欢也不习惯。子轩无言,喧嚣哪没有,跑道是,舞厅是,隧道外的村子也是。他选择性漠然。

信号灯的强光把钢轨照得雪亮,寒光凛凛。“像一把长剑插入地球”,子轩嘟哝一句。他们愣了一下,问:“说什么?”子轩不重复,他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听懂了要笑话他,说他有病。他学会了自己跟自己说话。前方也是地球,看得见的踩得着的才是地球吗?他们眼光应该看远点,看开点,不同角度去看。这把剑横躺着,其实它锋利无比,可能是干将莫邪剑遗落人间,也可能是倚天剑或者胜邪剑,谁知道。

眼睛盯着轨道,细心查看。时间久了头晕眼花,无聊乏味,脑子感觉疲惫。眼光移开处,伸手不见五指,远远近近都是黑,黑夜的黑。这洞里只有黑,没有车的时候万籁俱寂。远远传来几声狗叫,或不知名的“哇哇”叫声,汗毛直竖,毛骨悚然。周江顿时害怕,埋怨隧道太长,里面太黑,车来太吵。“前面,爸爸那,有亮。”子轩安慰他,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样。周江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被毁,抓住子轩的手,把眼光收回,集中在手电筒的光明里,稍稍塌实些。

空气像打了水,带股霉味。子轩让他抓着,也不理会,只管自己看蚊子,光线中的蚊子。一只两只三四只,如飞饿扑火不顾一切,又如明星在聚光灯下翩然起舞,或者放声高歌。看得入神。这些蚊子是有趣的,因这一行人的经过,有了一次与人的相逢,在强光里嬉戏,表演。头顶那些山,那些树,也是幸运的。沉寂无数年,被一声汽笛划破寂寞,就如一个山姑脚下飘落一颗爱的种子。发芽,破土,成长,青枝吐叶,生机勃勃。火车满载着世界而来,接受它们的检阅和祝福,在那一刻,它们与世界一道,奔腾与悸动。带着生命的特征,千年相守,等这一次轰鸣。相遇是缘。爸爸、叔叔、周江、自己,都是来赴约会。五百年,一千年,修得的机缘,要与这些万年山千年树相逢。

高叔叔怕他俩无聊,也为他们壮胆,说些奇闻异事来听。说隧道里拣到死猫死狗死野兽最多。也拣过书、手机、钱、手表、金项链、各种行李。“火车拖着一个社会在这里过呢,什么都有。”子轩默默听着,也不做声,觉得心里美美的,柔柔的,恍惚中看见明天隧道口的朝霞,在天边。太阳慢慢升起,像一个火球,把一切唤醒,世间充满着生气。火球又像在自己的腹部,整个人都被照得通明透亮。红通通,亮堂堂,五脏六腑都不见。

数子轩眼尖,手电筒扫过,看见什么东西亮闪一下。弯腰去看,轨道缝里有块铁皮,是一块铮亮的废铁片,我的天:三角形,碗口大,一个尖角搭在轨道上。

“别看东西小,其实好危险的,完全可能引起火车脱轨。巡道工作马虎不得,要长对火眼金睛。莫看火车这么笨重,车轮和轨道的关系铁得很,容不得外物。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毫厘之千里。”阮伯伯兴奋地感激子轩。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周江说,欣喜地拍一把子轩。总以为他脑子空蒙,不关心眼前和当下,今天这事却蹊跷。周江瞬间出现“子轩脑子正常”的幻觉,温暖漫遍全身,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阮伯伯好久还在唏嘘,还在谢谢子轩,说他可能防止了一起意外事故。说着又感谢他爸爸,说子轩有爸爸的遗传,眼睛尖,巡道是块好料。

子轩想着那块铁皮被车轮压飞,在空中劈出一道蓝光,飞一会儿,穿越崇山,穿越广袤,去了极限。那里天帝坐着北斗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天帝就是黄帝,黄帝就是有熊氏,秦人的祖先。熊图腾被龙图腾取代,至高无上的神熊零落尘泥变成“熊样”。还在飞翔,穿越虫洞,进入无极。那是自由无物的外界,宇宙的宇宙……隐约听得说爸爸眼睛好,子轩心尖被针刺一下,落回地上:爸爸的眼睛以前受过伤,有白内障。爸爸经常在夜里点根蜡烛,盯着看,原来他练眼力是为巡道。

外面的天应该还很爽朗,在这青山深处明晃晃地悬着。等天黑下来,远处城市的灯光藏在大山背后,成扇行的橘色,温暖如火。如在天边,如在眼前。子轩心软一下,眼睛湿了,清晰地沐在温柔和暖的光晕里。心里有眼里就有。总要有的。爸爸也共这一方天幕吧。想起爸爸,子轩脑子由干涩而温润,像黑屋子里浸进一屡亮光。

男人在一起话少,走得沉闷。不知走了多久,越来越无趣,越来越机械,越来越麻木。也越来越习惯周围的一切。敲敲打打,走走停停。沒光没声没变化,尤其没手机没外界,周江百无聊赖,无法忍受,烦躁不安。

等意识到背后来车时,阮伯伯已经一手抓起他们躲进避车洞。贴壁站着,浓重的潮湿味道直钻鼻子,周江忍不住打一个喷嚏,赶快闭眼闭嘴。真要命,天天吸灰尘。

“呵呵,没法啊工作需要。多洗几个澡咯。”

为了解乏,阮伯伯重操旧业接着高叔叔的话头讲故事和见闻。“巡隧道外有趣多啦。山里有块扁石,像茶几,我们给搭了棚子,藏了茶壶茶碗在那,柴火都是现成的。巡到那,抽根烟喝口热茶,慢慢大家都知道那里了,连山里居民也知道了,他们路过时会给我们留吃的,糍粑啊,酸笋什么的。我们有时候放包烟,有时是节省出来的劳保手套、毛巾、香皂等。你爸爸给人留过一双雨靴,他自己补烂的穿。买来万能胶,用旧轮胎皮补,你们看见过咯。跟那些当地人,相互也不认得,又像是认得的。有个地方被人踩出条小路,因为一个被卖过来的新娘子总想逃出去,总被抓回来,踩的多了就成了路,哈哈鲁迅让他们做实验。”

“最好玩的还是满山找吃的。”五哥来了兴趣。

“秋天有枞菌,有野果,松子啊毛栗子啊。春天最好,有茶片、三月泡、刺生子、马屎泡、地木耳。你们来早了点,再过几个月,映山红、白桎木、鸢尾花、山茶花、桐子花,满山野花。野菜更多,有胡葱,有地菜,有鸭脚板。野兔子、山鼠,都吃过。哈哈,我们可以做野人的。”那神情,蛮享受这山里的生活。

说的和听的都津津有味。说得最多的,还是哪个螺丝容易松动,哪块枕木被水泡过,哪段铁轨新换了道砟,如数家珍。终有一事,两个男孩子听得毛骨悚然——伤亡事故。叔叔们说这样的事很平常,几乎每天都有,狗啊猫啊野兽啊被轧死。也有过人。

“沿途的老百姓不遵守规矩,横穿股道,当然很危险咯,路外伤亡。不说这个,说说你们舞厅的趣事吧,让我们开开眼界。”

黑咕隆咚的,周江也怕听死人的事,于是赶快转移话题,胡乱编了几个舞厅的笑话来听。

巡道这工作,单调又乏味,逢山过山,逢水过水,深更半夜的两个人走在线上,成人也有怕的。高叔叔问子轩“怕不怕”。子轩说:“不怕。有山有树有星星,有虫子,世界大呢。还有爸爸。”叔叔呵呵几句,心里说:这孩子果真病得不轻,跟虫子有个大世界。看书都成书呆子了。这样想着,心里可怜起子轩的爸爸来。

一切又变得沉寂,沉寂才是他们的平常。走了几个小时,到底是很累了。对面来车,巨大的风浪在洞内翻卷,足以把人掀翻。每次阮伯伯都会叮嘱他们“抓紧栏杆”。轰隆的噪音与冲撞而来的巨浪已经没有任何新鲜感,相反,周江心生畏惧与厌恶。火车过去,眼前混沌一片,他脑子一黑,腿一软,栽倒在地。

抬进避车洞,靠墙坐着,掐人中。阮伯伯拿起对讲机想让工区派救援车,高叔叔说:“不急,稍微等会儿。”“小五哥你在路基上瞭望,子轩你帮我洞里洞外用力扇风。”高叔叔变出一把扇子递给子轩,抠出个小药瓶,细心倒出两粒塞到周江的嘴里,喂了口水。然后拿风油精到处擦,从上往下抹周江的前胸,摘下自己心口上的暖水袋,给周江贴胸捂着。阮伯伯早探进避车洞里,喊他们往里挪。原来,旁边还一个隧道,小一些,与大隧道平行,可能是救援通道或者职工通道,子轩也不问,只顾卖力扇风。坐着透会儿气,周江慢慢清醒,五哥猫下腰说:“我来背你吧,不远了。”

没走多远,对面巡来两个叔叔,两头相互换了牌子,各自转身巡回去。高叔叔继续护送周江子轩。许是离洞近了,微微的冷风与洞里温暖潮湿的空气混杂在一起,气息舒畅起来。周江完全恢复,坚持自己走路,子轩扶着。周江问高叔叔刚才给他吃的什么药。叔叔卖关子说“还魂药”。又补充道:“我们在洞里几十年,有经验了,蚊子咬蛇咬老鼠咬随时都有可能,感冒中暑更可能。风油精、救心丸、去痛片、自治草药,都随身带。你们嫩崽崽,累过吓过缺氧过,进洞前我特意带了几粒阿司匹林。也没人教,我是凭经验,救过一回人。嘿嘿——反正吃不坏人。”

“高师傅有很多偏方。用妇科千金片治疗慢性咽喉炎,用粟壳煮汤,摘山胡椒熬凉茶,用橘子皮煮水洗白衬衣。好多。”高叔叔肯定很出名,叔叔们都知道他。

“阿司匹林最先是用来止痛和消炎,一个德国人,痛风,从柳树皮里发现的。柳树皮止痛,碾粉,可试试。小白菊、蓝菊也止痛,平时到处有扯的。药奇用有奇效,鸦片啊、附子啊都有。附子有毒,超过15克药店都不能卖。有狠的医生用到100克,甚至120克。”子轩步子平缓淡定,神态清淡,主动说了这么多话。高叔叔听得神情惊愕,似懂非懂,懵里懵懂。见到子轩到现在,大半天了,他一直悄无声息,你问一句他偶尔回几个字。神叨叨的确实有病,他却又懂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周江也异常兴奋,他惊喜地发现子轩又有了灵魂,有了思想,有了情味。他总是一阵一阵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活在哪个世界,哪个时段,他是个在时空里自由穿越的灵魂。有时觉得他的世界广袤无边,旁人无法企及。有时又觉得他的世界完全封闭,没有世界。但不管他现在在哪,他现在是活着的,能看见能听见能思想,周江就高兴。而且刚才,自己不争气发晕,子轩却一直平静又坚强,这个看起来无比柔弱需要家人精心呵护的大孩子,真真切切呵护了他这个貌似强大的哥哥一回。可见子轩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懦弱,更不是人们以为的那样无用,他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或许比我们的更实用,更美好。这样想着,周江飞起一脚,踢飞一块石子,削在洞壁上,闷声一响,像他无力的腿一样软绵绵的。

终于出洞了,清新的冷风吹得脸生痛,身体如鱼得水马上由外到里活过来。

真的是一幅画。

高山。地坪。小屋。任何恬静的美好的词语用来都恰当。

隧道口像极了人的嘴,上嘴唇是青山,下嘴唇是绝壁,中间穿行而过的铁轨是牙齿。网上看见过壁挂公路,正是眼前这场景,只要把公路换成铁轨。左嘴角汇合处是山洞,往洞里穿越的隧道就是喉咙。

窗户底下一只煤炉,房里两张单人床,几样简单的家什。这是爸爸严寒酷暑、风霜雨雪、长夜漫漫的家。安静地点在山角,微小到如一朵花一片叶。周围没有人家,看得见能动的,只有火车,还有路灯底下那些向往光明的蚊虫,山里各种树木与动物。

阮伯伯到山底下找来爸爸,知道他休班,肯定栽樹去了。“栽树护坡。这一山树,都是你爸爸他们栽的。”

爸爸嘿嘿笑着,儿子们突然到访,把他高兴坏了,在屋里打转转,不知干什么好,嚷道:“热闹热闹,两个崽来看我,做梦都不量哦。”爸爸们平时说铁路普通话,一高兴说起家乡话来。“量”是家乡话,“想到”的意思,不读二声也不读四声,读的短三声。老家的三声很少有翘上去的发音,只短短地切一下就打住。小时候子轩成绩好,没少纠正周江的读音。

“哪里买树苗啊,你这里都看不见商店。”周江一脸惊讶与茫然。

“蠢崽啊,别的山上挖啊,有的地方太密了,有的树种落下来长新苗,还有满山的果实啊都可以种。再说买树哪去商店?哈哈。”

房子中间挖个大圆坑,就是火膛。爸爸抱一捆柴火,烧大火,屋里很快暖和起来。膛正中,从房梁上吊着梭筒钩,由于长年烧水、煮饭,烧得篾黑的。这肯定是爸爸们的发明。梭筒钩小时候见过,村里那个五保户老娭毑用。长竹筒里吊根木棍,棍下头有钩,中间有扣,活动梭筒扣可以使梭筒钩上下运动,挂上或取下煮饭烧水用的炉锅或催壶(水壶),这物件就叫“梭筒钩”。小时候还有个谜语是说它的:黑皮黑肉,捅捅缩缩。催壶也有一个:矮子矮,一肚子崽,嘴巴子细,出闷气。那是说瓦催壶的,圆滚滚的肚子。

也是一幅画。子轩看得入神,火苗跳跃,呼呼窜来窜去。

爸爸忙着做饭。舀瓢水倒进灶锅,抓几个鸡蛋一路煮,水开了放一大把面条。灶膛里,柴火烧得剥滋剥滋裂响,火星子四溅,爸爸的脸映得通红。添一把柴,刀子飞快切牛肉。喊周江到门口扯几根大蒜和芫荽菜。爸爸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喝得山响。周江想阻止他喝生水,爸爸说:“放心咯习惯了,天然矿泉水,从山上接下来的,营养。”水瓢往门外一泼,高声说笑:“我同事去美国带外孙,回来后见人就说:美国好啊,好山好水好寂寞。你们看,你们看看,我们这里不现成吗,还跑那样远。”说着手往门外扫一圈“好山好水”,水瓢扔水缸里,放肆打哈哈。

水确是山泉。在后山腰上,拣一处山溪肥的地方,扒出水窝。竹筒事先捅穿竹节,装进一根橡皮管,大的那头用钢丝网封口,做进水口,安在水窝里,用石块垒个棚保护它。橡皮管一根一根连接,爸爸说“像接新娘子一样把水接到家里的大水缸”。这山里人家家户户喝山泉,山溪里一把一把的引水管,红红绿绿。要是缸里不来水,肯定某个地方堵住了,沿着引水管一节一节去查看,自己都知道自家是哪根。“明天上山,带你们看我们家的矿泉水厂。”

肚子饿得呱呱叫,一人吃了一大碗面。高叔叔幸福地打着饱嗝说:“还来一碗,美国哪能比,我们山里幸福多了。子轩,都说你是小诸葛呢,等下好好跟你高叔叔加个大餐,聊些我们在山里听不到的大世界。”说到“大世界”,想起刚才子轩洞里说的“蚊子大世界”的话,心里咯噔一下。说着搬把椅子坐到火边上,扯着子轩聊一会儿。

爸爸拉子轩出去找信号,要高叔叔先睡会儿。“给家里报平安,妈妈没接到电话,一晚都会睡不着的。”

山风呜呜卷来。爸爸拿手电筒走在前面,子轩紧跟着,周江走在最后面。乡里说“前照一后照七”,爸爸总在前头带路。繁星满天,好安静的一片夜,干干净净地展现在眼前。曾经也有这样的夜。

那时他们还在农村,吃过晚饭,碗一丢早早把竹铺子搬到塘基上,椅子凳子竹铺子排成一长线,留出一边路给单车、摩托车和行人。老人说“菁华铺”是远近闻名的地名,贯通“菁华铺”的这条路是古道,南来北往的客商曾经从这里经过。近年乡和村不断合并和改名,还是留下了菁华铺乡菁华铺村菁华铺组,终不枉了古道和这三个字。歇凉是一天中最有味的时候,大人小孩坐的坐躺的躺,摇着蒲扇,噼噼啪啪打蚊子。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满天飞。前边塘里蛙鸣,后边田里虫叫,月光静静流淌。子轩的爸爸咳嗽一声,好多人就扯起脑壳等。他的故事多,消息多。爸爸讲董永和七仙女,讲北斗七星。子轩那时恨极了王母娘娘和银河,把董永和七仙女活活分开。

久违的记忆一滴一滴沁进来,心里像落了雨,慢慢化开去,湿润又温暖。子轩下意识在天上寻找北斗七星。

爸爸高兴地哦呵喧天,一会儿学鸟叫,一会儿跟山村里传来的狗叫和鸣。不断用网子在空中挥舞,大声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山路被冻得梆硬,脚下一哧,溜出一大截。

狭窄和危险的地段,爸爸总要回头,手电照着路面,手里的网子把往地上一戳一戳的,提醒孩子们小心这里小心那里。网子是网鱼的农具,就是长把上插个脸盆大的铁圈,圈上吊個网兜。小时候用来扑过蜻蜓,蚱蜢子,也扑过青蛙。刚才出门时没注意,爸爸今天背它来干什么?

到一处山坳,爸爸停下来,用手电往坳里扫一圈,模糊看见眼前比较敞。山风阵阵呼啸,打个飘飘,掠地而过,一个旋子飞快转出去了。拣块薄薄的瓦片子,躬起身子朝水面平削出去,瓦片像青蛙在水面一跳一跳,飘飞,刮起一串小水窝,小时候叫打飘飘。细伢子经常比赛谁打得多。这一阵风窝子,呜呜进来又呜呜远去,是风在玩飘飘。土地和树木的气息扑在脸上和鼻子上,子轩吸一口,吐一口,安静,清新,通透。恍恍惚惚的,又像在海边,海浪像一群调皮的孩子,一排排蜂拥到岸边,一阵阵退涌回去。也是这样的夜,星星眨巴眨巴,月亮模糊躲在云里,各种虫子开始唧唧喳喳叫唤,空气里充满了诱惑和快乐的味道。十几个细伢子细妹子跑到晒谷坪里,周江也在,玩老鹰抓小鸡。一群顽皮鬼,呼啦啦,甩过来甩过去,像条长蛇,像海浪,像眼前呼呼掠过树梢的寒风。

爸爸说:“你编个短信,编好了按‘发送,然后快点把手机放网兜里。”子轩编了“安全到了”,爸爸打着手电照好脚下,一步一步踩实了,把网子远远伸出悬崖。过一会儿收回来说:“看发出去没。”子轩一看,显示发送成功。

巡道时间到了,高叔叔坚持跟爸爸一起去。说已经睡一觉了,打伴聊天去,反正明天休息,白天再补觉。出门嘱咐孩子们抓紧睡,凌晨一点多了。子轩看着高叔叔想说什么,周江用眼睛向他示意:“睡吧。”他知道,高叔叔是为了腾床铺给他俩,床太小,还吱吱地叫,两张床哪睡得了他们三个人。

头回在这样寂静的山里住。没有人家,没有声音,只有静谧的自然陪伴,子轩很快睡着了。醒来时看见那方小小的窗户上,树影随着远来近去的火车灯光,模糊又清晰,缩小又拉长。火车从窗上一映而过,轰隆轰隆飞到隧道那边去了。沉寂一阵,来了一群飞蛾,纷纷扬扬,像争着去赶集,或者求签名。转而轻盈飘落,又回旋追逐,捉着谜藏。爸爸的这扇窗户原来这么有趣,像放皮影戏,一曲一曲演不停。再看一会儿,天麻麻亮了,起床看景去。

开门却是漫天大雪!树是白的,山是白的,只有穿山而过的铁轨隐约现出身影。天地像一张雪白的床,铁路像条巨龙躺在大床上。满眼都是白茫茫的,干干净净,寂静安然,童话一样。昨晚飞舞盘旋的萤火虫原来是雪花化的,它们来陪我,知道我不睡。万物一体,人和生物和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一体的,是朋友,邻居,亲人。是谁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地不用猜,知道这满山的白是天和它在嬉戏,拿一件衣服裹住它,也是搞一次大卫生,做面膜,清理天地间各色灰尘或污染。有时用一场雨,一阵风,或者一轮娇艳的太阳,天变着法子讨地的欢心,又赐予地丰腴肥美的日月。可惜有的人不懂,不把自己当地的儿女,不为它着想,做出些毁地的事,引来天惩罚。子轩趴在地上听雪的呼吸,听地的心跳,听地心血液流动。一捧一捧堆雪菩萨,嘴里不停地跟雪啊树啊说话。在他那里,树有名,草有名,花有名,石头沙子都有名字,都是子轩帅王子赐予。他养了一盆墨兰、一盆惠兰,当宝贝,分别叫墨小兰、惠小兰。夏天,太阳出来前浇水;秋冬,中午气温最高时浇。下大雨,抱出去痛快淋一阵;出太阳,又带出去晒两小时。人家遛狗,周江说他遛兰。前几日惠小兰竟然冒出两个花苞来。妈妈呀,小惠好样的,有花崽了!子轩于是分别命名花苞为惠小小兰和兰小小惠。那天正看着惠小兰发痴,周江去了,子轩眼睛放光,说一大通疯话。诸如“炖鸡汤犒劳惠小兰”“不会冻坏吧,恨不得抱被窝里去”“周江你做叔叔了呢”。子轩把自己当兰爸爸啦。惠小小兰和兰小小惠,周江就是这个时候听到的。

“爸,明天就是腊月二十八了,你们怎么过年?”

“工区送了米酒、腊肉、香菇、木耳、鱿鱼,还有鱼、鸡蛋、米和油,新鲜菜土里现成的,什么都不缺。我们过年有吃的喽。明天你们回去,陪妈妈好好过。”爸爸跟周江闲聊,眼睛看着子轩玩雪,一丝喜悦,一丝忧愁。

水管冻住了,得担水用。打记事起家家户户都有井,动力抽水的。周江又一次兴趣大发,换上套靴,抢过爸爸肩上的扁担,担起木桶跟出门。子轩半天不动,跟雪菩萨玩得起劲,嘴里神叨叨,周江心想坏了,又犯病了,怕爸爸看见着急,也不多说,扯起子轩就走。

山路结了冰,走得咔吱咔吱响。风吹过来,树叶叮咚叮咚,清脆悦耳。周江故意把木桶从树枝上扫过,一串串的叮咚声就在这寂静的山间划过。太阳慢慢爬起来,撒几把嫩嫩的阳光在叶子的冰片上,雪亮雪亮,晶莹剔透。翻山越岭走到一个山塘。爸爸不让他们两个下水,自己一脚一滑走到水边,用扁担砸开冰面,把带来的几个桶和油壶都舀满水,提上岸。

也是一场鹅毛大雪,塘里结好厚的冰,用刀都砍不开。小伙伴们被厚厚的冰吸引住了,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冰上,一步两步,走到水塘中间去。太阳懒懒地爬起来,摸一把脸,把晶亮的光线柔柔地射在冰渣上,阳光一晃一跳的,故意跟孩子们嬉闹。太阳公公慈祥又老态,冬天更不爱动,猫在云背后,好久才探个头,过一会儿撒把火苗在云层,幻化开,于是红霞漫天。子轩变成一股风,旋转。飘逸。穿越。风一样,自由飞翔。

爸爸提醒子轩站稳,注意脚下滑。爸爸的脸沐在朝霞里,在天幕上,布满子轩的心园,爸爸就是天空,天空就是爸爸。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在子轩脑子里,总是有光的,伴随着一丝温暖。

山里的日子好漫长,呆一天,已经把能看的都看了,能做的都做了。吃过晚饭,周江和子轩沿铁轨散步。夜早早地如约而至,裹着寒冷的北风在雪地上漫开,升腾,在草上,在树上。只一阵子,就严严占据了各个角落。

远远的,路灯亮起来,与雪光融在一起。朦胧的一点光,唯一的一点光,如萤火一样微茫,但它依然坚强地亮着,刺破黑暗,给千里之外呼啸而来的火车一丝温暖和塌实。周江说:“为了这点亮光,爸爸长年清苦守候,一周半月见不到一个外人,电视看不到图像只能听,工作单调、寂寞难耐。”他心里很不是味,觉得爸爸太孤独了,“子轩,真的让人想哭啊。”

子轩不语,他的脑子在很远处,那里不管有没有隧道,但都有光华。光华里一片茫茫的,似乎是冰面,似乎是山林,注入内心,润润的,如注入一条不会干涸的山泉。有个声音盘旋着:我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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