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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的“自认”与“他认”:《山水人物图》研究

2017-03-05管健鸿

中国美术馆 2017年5期
关键词:石涛

管健鸿

石涛早年在宣城、歙县生活时创作的《山水人物图》由五段画幅组成,每一段均配有题跋。这幅画断断续续创作了13年之久,石涛将自己十多年的思想情感的变化隐含在其中。我们利用图像,并结合文字可一探石涛的内心世界。作为明宗室遗孤,他在画幅中表达了自我重要性的独特体认,以及时代遭遇中的矛盾纠结。本文通过分析每段画的内容及创作意图,寻找内在的逻辑关系,从而能更全面的理解石涛早年的生活情况、出佛入道、故国与清廷的纠结等问题。

石涛(1642—1707)是一位善于利用画作来追述生平和表达情感的画家,《黄山图册》是早年在宣城、歙县的记忆;《秦淮忆旧册》图写了他停留南京时的郊游场景;《清湘书画稿》乃是离开北京,回到江南后的阶段回顾。他留存下了大量诗篇和作品,只要细细观察都会在里面找寻到石涛自己的影子,为我们破解关于他的一个又一个谜提供了线索。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山水人物图》是石涛绘成于17世纪70年代晚期的一幅手卷,共分为五段,画上人物多为古代隐士,每位隐士肖像都依据传文描绘,并将传文抄录在旁。这为我们解读这幅画提供了图文合一的便利。

一、《山水人物图》

画幅起首第一段作于清康熙三年(1664),名为《石户农》,描绘的隐士取材自《庄子·让王》。石涛题写的题跋直接引用的是皇甫谧《高士传》里的原文:“石户之农,不知何许人,与舜为友。舜以天下让之,石户夫妻携子以入海,终身不返。甲辰客庐山之开元寺写于白龙石上”隐士端坐于山洞石桌旁,手抚书籍,目光却望向远方陷入沉思。洞口被草木所覆盖,一派清幽隐居之地。

第二段《披裘翁》的题跋亦来自《高士传》:“披裘公者吴人也。延陵季子出游,见道中有遗金,顾而睹之,谓公曰:‘何不取之?’公投镰瞋目拂手而言曰:‘今子居之高,视人之卑!吾披裘而负薪,岂取遗金者哉!’季子大惊,问其姓名,曰:‘吾子皮相之士,何足语姓名哉。’”画上披裘翁和季子立于道中,这应是典故的结尾部分,季子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愧,正合手作揖,披裘翁誓要维护自己的清高廉洁,正欲担柴离去。乔迅认为这个段落指涉的是石涛和徽州知府曹鼎望的关系。它暗示了太守期望付给画家订画酬金,然石涛不愿以这种方式界定两人关系,并借由蔑视金钱的态度强调自主性。石涛在宣城时期,积极和宣歙一带的文人墨客交往,结交了曹鼎望、梅清、施闰章诸名士。这一段暗示了画家与这些赞助人之间的经济关系,石涛并不希望将关系建立在绘画交易上,而更愿意以遗民身份加入到精神文化层面的交游。可以说宣城时期为石涛今后立足江南文人圈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清康熙十三年(1674)石涛在宣城南湖作《湘中老人》,并题写道:“唐吕云卿尝遇一老于君山,索酒数行,老人歌曰:‘湘中老人读黄老,手授紫蔂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却巴陵道。’时甲寅长夏客宣城之南湖,兴发图此,不知身在湘江矣。”诗歌出自唐代诗人贾至的《君山》,君山为洞庭湖中一岛,古称洞庭山、湘山,既是舜帝两个妃子娥皇、女英所葬之地,又被列为道家的第十一福地。

石涛 山水人物卷 中国画 27.7cm×313.5cm 1664年~1680年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过了3年,石涛再作《铁脚道人》,“铁脚道人尝赤脚走雪中,兴发则朗诵南华秋水篇,又爱嚼梅数片和雪咽之。或问此何为。曰:‘吾欲寒香沁入肺腑。’其后采药衡岳,夜半登祝融峰观日出,仰天大叫曰:‘云海荡吾心胸。’竟飘然而去。余昔登黄海始信峰观东海门,曾为之下拜,犹恨此身不能去。”此典故应出自张岱的《夜航船》。铁脚道人即明朝人杜巽才,著有《霞外杂俎》一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旧本题铁脚道人撰。有敖英序,称嘉靖丁酉泊舟舲滩,遇仙翁所授。又有后跋,称铁脚道人姓杜氏,名巽才,魏人。亦未详其信否也。所言皆养生术,大旨阐黄老恬静之理。”石涛所绘的铁脚道人立于群山之巅,应是即将飘然而去的时刻。

在画幅的最后一段,石涛描绘一和尚坐于一舟之上,手捧书卷吟咏。画面极其简洁,画家仅在小舟旁边画了几笔水草和波纹,舟中人物置身于虚空的环境中,似与这周遭的世界有关,又无关。旁边的题跋取自明代《补续高僧传》,并做了些微改动。

雪庵和尚壮年剃发,走重庆府之大竹善庆里,山水奇绝,欲止之。其里隐士杜景贤知和尚非常人,与之游,往来白龙诸山。见山旁松柏滩,滩水清驶,萝篁森蔚,和尚欲寺焉。景贤有力,亟为之寺。和尚率徒数人居之,昕夕诵易乾卦,已而改诵观音,寺因名观音。好读楚词,时买一册袖之。登小舟急棹滩中流。朗诵一叶,辄投一叶于水。投已辄哭,哭已又读,叶尽乃返。又善饮,呼樵人牧竖和歌,歌竟瞑焉而寐。

手捧楚辞《离骚》的僧人形象在石涛的画作中曾多次出现。最早可见藏于广东省博物馆的《山水花卉册》,第12幅所画一位僧人乘坐一叶扁舟荡漾在浩淼的江水中,他背对着观者,正手捧一卷《离骚》沉浸在自己的追思中。左下方题诗:“落木寒生秋气高,荡波小艇读《离骚》。夜深还向山中去,孤鹤辽天松响涛。”随后的《黄山图册》亦出现了此类形象,这时的僧人与友人同坐于松树枝桠上,尽管眺望着远方山峰,但书卷却从未离手。在中国文人的语境里,屈原创作的楚辞是安顿历代文人士子痛苦心灵的精神家园,更是砥砺仁人志士坚贞操守的支柱。

二、创作意图及逻辑

根据石涛的自题可知,整幅作品从甲辰康熙三年(1664)一直画到丁巳康熙十六年(1677),尽管最后《雪庵和尚》没有年款,但应不晚于1680年,即从23岁至36岁之作,历时13年之久,属石涛早期作品。既然并非一气呵成之作,那么石涛是依据什么内在逻辑将相隔十多年的画作串联起来,组成一个整体的呢?

《石户农》和《披裘翁》同取材自《高士传》。成书于晋的《高士传》尽皆历代高节之士,然而作为遁世的隐士应看到官禄与斧钺为伴,为避免引祸上身,就须严守不仕之气节。因此立传的标准是“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终始”。石涛年仅2岁便遭遇朝代更迭,混乱之中由家仆救出藏身于寺院。在清军入关主政的初期,石涛自匿其姓,对自己的出身保持相当谨慎的态度,剃发为僧亦是一种避祸手段。石涛之所以选择描绘高士,一方面他自己即是一位奇士,在李驎笔下,年轻的石涛“怀奇负气,遇不平事辄为排解,得钱即散去,无所蓄”。有历代高士的不羁和才学。另一方面,石涛在1664年末或1665年初,即创作《石户农》之时,与喝涛一起前往青浦,拜旅庵本月门下。旅庵本月的师父是浙江临济宗天童系主持木陈道忞,后者曾接受顺治帝召请赴京。这似乎可为之后石涛的两次接驾和北上做出解释,他期望中贤之主能“聘岩穴之隐,追遁世之民”,自己能像祖师般得到重视。

画卷中带有道教意味的两段画——君山读黄老的《湘中老人》以及飘然而去的《铁脚道人》,即创作于宣城的亲和期。尽管在1696年秋冬之际大涤堂建成之后,石涛的确出佛入道,成为一位着黄冠野服的道士,但这并不能说明在宣城时石涛已有了道教的宗教信仰。在明末清初,很多遗民将道教视为精神避难所,石涛交游的友人中有许多都是道士或道教信奉者,且往往会徘徊于佛道之间,八大山人也“有时为缁侣,有时束道装”,戴本孝就常常在“丹室”“仙窟”中流连,至友汪洪度兄弟结茅于黄山始信峰,过着“衣食不干人,晞发鸿濛乡”的仙居生活。包括受到汤燕生道家哲学的影响,石涛大涤堂可能就与汤燕生的斋名大涤精舍有关。石涛在《铁脚道人》中发出“犹恨此身不能去”的感慨是出自他狂放的独特个性,遗世独立、扶风而上正是他欲追求的遨游天地之间的洒脱。青灯黄卷的禅门生活无法牢笼他恣意的狂气,一出生便带有的明宗室标签使他的行为举止又多了层含义。

上文已提到手捧屈原《离骚》的僧人形象贯穿石涛绘画创作的始终,足见他对这一形象的认同。石涛并未明确指出雪庵和尚与自己处境的关系,但值得注意的是,题跋出自《补续高僧传》,其原文第一句为:“雪庵和尚,名暨,不知其姓。当变时文皇入京,和尚方壮年披剃。”文皇为明成祖朱棣的谥号,1402年靖难之役朱棣打败建文帝,夺取王位,随后迁都北京。石涛4岁遁迹佛门,不得不说是为了保全性命的权宜之计。他和读《离骚》的雪庵和尚一样,在屈原构建的奇谲世界里抒发无家无国的悲怆情绪,雪庵“投已辄哭,哭已又读,叶尽乃返”,这既是雪庵的眼泪,也饱含着石涛多年积压在心底的痛苦泪水。此时石涛、雪庵化为一体,借着僧服的庇护隐姓埋名,同时又无法抹去对故国的思念。这时石涛性格中的矛盾便突显出来,一边是以宗室遗孤的角色在遗老圈中交往,一边是两次接驾和北上。石涛北上是1690年之事,清廷入关执政已近半个世纪。石涛抱着“欲向皇家问赏心”的心态进京,期望能得到皇家的赏识。让人失望的是,石涛恣意率性的绘画并未在皇城立下脚跟,说他这三年京城生活失意也罢,怀才不遇也罢,终归是石涛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17世纪末至18世纪初,康熙的几次南巡都为身处扬州的石涛提供了亲近清廷的机会。他在其它一些画作上或直接或间接的表达了他的政治倾向和观点。石涛于康熙1689年第二次南巡时所绘册页《海晏河清》藏于台北故宫。前景中的岩石巨树抬高了观者的视线,越过树冠便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水域,江上的舟船井然有序地行进,远山淡淡地消失于对岸。整个画面细腻含蓄,然而左上角的题诗却热烈奔放:

东巡万国欢动声,歌舞齐将玉辇迎。

方喜祥风高岱岳,更看佳气咏芜城。

落款是“臣僧元济九顿首”,很明显此画是意欲呈贡给皇帝的。也正由于“臣济”的落款,使得石涛遭到许多诟病。

三、“自认”与“他认”

作为生活在清初的明代遗老,石涛和八大一样,处境略显尴尬,对清廷的态度各不相同。笔者认为在如何理解石涛对自己明宗室遗民的身份与积极亲近清廷的矛盾上涉及两个问题,一是“他认”,二是“自认”。对石涛而言,明王朝覆灭时,他还是个婴孩,在情感上对明王朝并无强烈归属感。所谓的故国之思,也仅仅是家族血缘上的联系。因此,尽管石涛的表现很矛盾,一边手掬清湘故国泪,结交前朝遗老;一边两次积极“接驾”康熙,绘制《海晏河清图》,与当朝达官显贵来往甚密。看似反差极大,却完全可以理解。如果将石涛、八大的思想倾向作非此即彼的划分,那么就太简单化了。

笔者更愿意把石涛理解为一位审时度势,顺应时局的遗民画家,他比八大入世,更加现实,现实并不代表懦弱妥协。随着清廷统治的巩固,石涛思虑的并非反清复明的希望,而是企盼清代的重建秩序。他有一份对自我重要性的独特体认,作为靖江王唯一存世的后裔,他相信自己应与帝国紧密相连的,这可从《山水人物图卷》中石户农、雪庵和尚等得到体现。但另一方面这种相信又是多大程度上的呢?他对明王朝的依恋始终只处于感性层面。他欲追随木陈与旅庵当年亲近顺治的脚步去接近康熙,恰是其心底欲回归那失落宫廷的秘密渴望。明代的朝廷已遥远得不可见,可以说没有在石涛的脑海中留下零星记忆,他真正切身感受到的是这个“异族”统治的宫廷,并对这个政权的仁君,诚敬勤奋、励精图治的康熙帝心怀几分崇敬。他在给《赠具辉禅师书卷》的诗中写到见驾时“结舌口忙忙”的窘态。身份与现实的冲突,使石涛的性格中多了模糊的特性,反倒显得比八大更真实,更有血有肉了。我们对石涛的“他认”是建立在他遗民身份基础上的,关注的是气节和忠诚。反之,石涛对自己故国之思与趋附新朝之间的矛盾也有认识,他的《庚辰除夜诗》反映出“自认”:

生不逢年岂可堪,非家非室捐瞿昙。

而今大涤齐抛掷,此夜中心夙响惭。

错怪本根呼不悯,只缘见过忽轻谈。

人闻此语莫伤感,吾道清湘岂是男。

白头懵懂话难前,花甲之年谢上天。

家国不知何处是,僧投寺里活神仙。

如痴如醉非时荐,似马似牛画刻全。

不有同侪曾递问,梦骑龙背打秋千。

搀得醉夫天上回,黑风吹堕九层台。

耳边雷电穿梭过,眼底惊涛涌不开。

全始全终浑誓立,半聋半哑坐包胎。

擎杯大笑呼椒酒,好梦缘从恶梦来。

石涛的“自认”是悲痛感伤的。出身皇室,然而生不逢年、国破家亡,他幼年的出家为僧更多是在乱世中为求避祸逃生而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很难说其中有多少自由意志。终其一生过着似痴似醉的生活,用疯癫来掩饰内心的痛苦。有人羡慕他如魏晋名士般的不羁洒脱,殊不知这洒脱背后又有几多无奈和忏悔呢。

结论

《山水人物图》在石涛一生的绘画作品中,或许不算著名的一幅,但它却能帮助我们了解石涛青年时期的心路历程和一些想说但不便表达的想法。石涛一方面有着历代高士的不羁和才学以及道教所追求的率性自由;一方面在其内心深处又将自己明宗室遗孤身份与帝国朝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期望中贤之主能“聘岩穴之隐,追遁世之民”,自己能像祖师般得到重视。此幅画便已隐约预示了石涛之后的接驾和北上行为。石涛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要全面地理解他需要从“自认”和“他认”的角度来考虑,他一些看似矛盾的行为背后有着深层次合理的解释。石涛自己也述说了此种无奈的悲痛:“句冷辞烟火,长枯断菜根。何人知此意,欲笑且声吞。” 如同世人评价他和八大山人的疯癫,真疯?假疯?只不过是在疯癫的外衣下隐藏一颗无法言说的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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