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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地:时间或者旁白

2017-02-18阿贝尔四川

星星·散文诗 2017年18期
关键词:飞地葡萄架天坑

阿贝尔(四川)

飞地:时间或者旁白

阿贝尔(四川)

a

我没有关于时间的概念。好像飞地也不是时间的久留之地。不是表面太光滑了,留不住时间,就是什么地方有个暗洞,像金槽子,把时间漏掉了。

飞地上时间被吞的事件还真是不少,不说口口相传的,不说野史记载的,单是府志记载的就有好几处。成了猫的女人,成了仙的树,成了精的畜生东西,还有人和动物的死,都是吞噬时间的嘴巴和喉咙。我不太信这个。我记不到时间,是因为我没有关于时间的概念。

b

我有时候会犯糊涂,不知道飞地上有时间还是飞地之外有时间;也不知道是在时间里面好,还是在时间外面好——时间里有生死,时间外面没有。

我害怕犯低级错误,把问题弄反了,从时间外面走到了时间里面。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多好笑的一个人,总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比如生就是从时间外面进到时间里面,比如活着本身便是一种经典的时间形式。有着异族长相的女旅行家从飞地上出走,不过是在时间内部的一种位移,只有在途中遇上昏迷、死亡,才算是走出了时间。

然而,这不是我可以探究的,也不是我想要探究的,我想要探究的是另一种时间之外,留在飞地上或者走出飞地,永远不会威胁到我们作为肉体的存在。

我在飞地上停留得有些时间了,已经忘了外面的世界,分不清外面世界的时间与飞地上的时间孰永恒孰瞬间。外面的世界是速朽的,飞地上未必就不是——我无法相信飞地上的时间可以停顿、逆转。

c

恍惚中,我感觉草丛里的每一颗头颅都是从我的脖子上砍下的,它们是我一个人的罪恶,它们的死也是我的罪恶的死。死者是我身体里抽出的时间,屠夫也是我身体里抽出的时间。两种时间在飞地上对抗,就此做出判断尚为时过早。

d

最先报春的是老田家门口芭蕉树底下的草芽,像绿豆芽,一排排;继而是天生桥下的溪水,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响声也大起来,半夜开着窗睡,听见溪水就像是在自己身体里流,白天坐在卫生所后院的木摞子上也能听见。

农历三月,春雪变成了春雨,草一天绿一点,渐渐深棕和黛色的山变成了嫩绿和鹅黄色。老田家门口的美人蕉长出了嫩苔,等饭吃的厨房门口的柿子树也发出了新芽,但已经回不到初来飞地的时间中去了,它那么慢,那么悠长,那么静。

看炊事员坐在柿子树下择豇豆,感觉时间就停留在炊事员手上青青白白的豇豆上;看幺师在灶台上切肉,感觉时间停留在幺师油汪汪的手上和红艳艳的肉里……那时候飞地上的时间,我初见的飞地上的时间,是具体、完满的,如一片落叶、一根枯草、一声虫鸣……外来者的进入,飞地上的时间被搅乱了,就像夺补河里那一潭潭碧水受了上游突如其来的洪水的冲击,失去了平静和清澈。他们在搅动飞地时间的同时,也搅乱了飞地上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的心。

e

我只是个路人,从外面泥淖一般的时间里拔出脚,走进了清澈、古朴而又完满的时间,原本只想歇歇脚,洗洗风尘,看看飞地上的风土人情,谁知遇到了药剂师就走不脱了。

飞地的午后时光从来都是空阔的,空得能看见细细的悬浮的尘埃。它的空洞平静,飘着零星的炊烟般的寂寞,看不见旋涡。任何新生事物或者外部势力都对抗不了。

我睁开眼又闭上,感觉有两个时间在我的眼睛里搏斗,一会儿混合,一会儿又分离。一个穿一身黑衣,要把眼皮往下拉;一个穿一袭白裙,要把眼唇往起撑。

我掩着窗写信,总是被雨声打断思路。匀净的不紧不慢的淅淅沥沥的声音带给了我对飞地时光不同时辰的各样的想象。但都是泥泞的,早晨的泥泞和午后的泥泞,傍晚的泥泞和夜晚的泥泞,留着或稀疏或密集的脚印。胶鞋的印迹、皮靴的印迹,更多的是赤脚的印迹——赤脚的印迹清晰地显示出脚趾的肥瘦长短以及血迹。也有完好的尚不曾被人踩踏过的泥泞,就像一张白纸和一段闲暇时光。印着一串孤独的脚印的泥泞是什么?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像一张细格网,不让我的思路延伸到飞地上来。我的思路是外面时间的一个接头,跟飞地上的时间接不到一起,有时看似接起了,接得很漂亮,谁知是个活扣儿,轻轻一拉便又脱开了

f

我喜欢那栋平房,前窗外院坝里的葡萄架颇有格式,我只看见深秋吃过葡萄叶子枯落的景致和冬天枯藤昏鸦的景致,不曾看见夏天葡萄和葡萄叶都生长到极致的野蛮的景致。

我喜欢坐在葡萄架下读书,或者跟一两个天涯沦落人小饮的氛围:春光融融,阳光透过枇杷树和槐树的枝叶斜照过来,斑斑驳驳落在葡萄架上,酷似贴金。

我也喜欢坐在冬天落光叶子的根藤上,面朝老木花沉思一些形而上的问题。沉思便是时间的聚集,各种时间,从遥远的太古宇及其空间移植过来,在一个人的脑壳里或者心里镶嵌成一面多棱镜。葡萄架下也是看星星的好地方。

夏夜看星星能闻到一种酸甜酸甜的味道,初秋甜味增多。冬夜的星星会格外大,在葡萄架下边走边看,星星也在天上走,还有影影绰绰的枯藤做衬托。

我更喜欢平房的后窗,坐在窗下桌旁发呆或者写信,人会感觉恍惚,会变得非常轻,即是平常所说的自失——自己消失于自己的记忆、自己的想象、自己的情感和自己的目光。望着窗外的苦楝树,听着苦楝树下十几丈深处的溪水的咆哮。看不见苦楝树的全貌,只看得见一段树干和几拨旁枝。春天旁枝发出嫩芽,初夏嫩芽长成翠叶,秋天叶子变红飘落。发呆的目光在一个初夏的午后落在翠叶上,翠叶沾着碎金的阳光,发呆的人会突然清醒,感觉到安静,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已经经历过深秋,在傍晚见识了落叶的大戏,纷纷扬扬表达的都是一个归意。

g

外来者走后会留下痕迹,留下记忆,或许梨园里的新坟百年之后还有人提起。水晶般的时间里包裹的如果是琥珀,那也没什么可说,如果包裹的是蚂蟥,就有点可怕了。

外来者对于飞地,对于飞地上亘古的时间,最终是琥珀还是蚂蟥,我不便、也无法下结论;他们对飞地时间的向度的改变,对飞地上的人价值的向度的改变,最终会不会平复,或者要经过多少年才能平复,我更是不便下结论。

h

我落进了一个天坑。但没有落到底,挂在了岩壁一株叫狗骨子的灌木上。我两只手死死抓住最大的那根狗骨子,生怕一松手落到底。刚被挂住,心还在舂碓窝的时候,我就朝天坑底下看了看——黑洞洞的,看不见底,黑里还带点蓝。刚才我又低头去瞄了一眼,还是看不到底,纯黑了。看不到底,但看得见天,比簸箕还小,只有箩儿大一块。没有颜色,只是一坨白光。时不时有人影晃过,一个人或者一队人马,听得见脚步声、马蹄声、说话声以及个把人哼的南坪小调。

“救救我!救救我!”我望起脑壳喊,他们听不见。慢慢地,我的手麻了,抓不住狗骨子了,但松了手我并没有掉下去。我这才发现一根狗骨子插进了我裤腰带。恐惧感暂时消了,我眯了一会儿。为保险起见,眯觉的时候我一只手还是抓着起先抓的那根狗骨子。眯醒了,恐惧感又来了(就算裤腰带和这根狗骨子足够牢实,我能在这岩壁上坚持多久?吃啥喝啥?咋保持体力?还不包括天坑底下的黑暗升起来、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爬上来,比如水、原油或毒蛇之类;也不包括脑壳上箩儿大的天掉个什么下来)。

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绝望,连解开裤腰带自我了断的想法都有了。我不知道天坑底下的蓝黑或者纯黑是什么,我想象不到我掉下去是会把黑暗砸成一摊污泥还是砸出个亮洞,还是悄无声息连个泡泡都不出……我也幻想脚步声在脑壳上停住,一只手伸下来,最好是一根麻绳……但我知道绝无可能。萝儿大个天开始下雨,霏霏雨像针尖一样落在脸上,让我更清醒,雨霏霏散发出的尘腥味让我记起外面世界。雨下大了,好听的簌簌的声音让我暂时忘了自己的处境,注意到了狗骨子绿汪汪、毛茸茸的叶子,以及汇聚在叶子上的雨水。我伸出舌头去舔叶子上的雨水,发现狗骨子旁边还有一株羊奶子(飞地上的人叫俏子儿,读儿话音“俏zier”)。羊奶子当红,一串串,一颗一颗,椭圆,红亮,每一颗都饱满,跟我小时候吃过的一模一样……我衔住一颗,啄破,抿着,吮吸着里面的汁液,有片刻的陶醉……吃到最后一串,还真有一根麻绳伸了下来,一节节垂落。我没敢再贪婪,立马丢了手里的羊奶子,将麻绳绑在腰杆上(绑得结结实实)。

i

飞地上的花早已开过,橘树、玉兰树的枝叶都长到了极致,繁盛的树冠投下的绿荫带给我一种久违的快意。我种在墙根的柿子树又高了一节,长出更多的叶片,早先叶子的颜色也变深了许多。过去码木摞子的地方草长莺飞,已经看不出一点痕迹——战争的痕迹也一点看不出,死亡的痕迹也一点看不出。

我找到一块林间空地,在一条岔路进去的台地上。大小倒是合适,周边的树木也整齐,就是不躺下看天空,天空也是被剪裁成圆筒形的,然而还不是我想象中的空地。我想象中的空地是林中自然而然的一块草地,不是砍出来的,不是台地,而是树木自然死亡后没来得及补上的一个间隙,看是空地,其实也是时间,一段时间差。如果树木不是老死的,是虫害死的或者雷劈死的,这样的空地也行,虽然形而上里多了偶然性,视觉里多了象征派的意象。

一个时间嵌入另一个时间,再脱出,总会有片刻失去感觉。回去,或是回不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的呼吸、直觉和对过去的判定。时间是连续的,也是独立的,它的弯度让你既可以凸显也可以隐身,就像河湾,弧线美不美都是造化。我千里迢迢造访的飞地便是时间的一个河湾,而此刻置身的林中空地则是河湾中的一个河湾。在这里,时间是彩色的,嘎尼苏遮眼睛的阔叶是彩色的,她肌肤里看不见的性也是彩色的,而刚才嵌入的时间则是黑白的,小女孩也是黑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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