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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中贾宝玉之超越

2017-01-24刘国民

中国青年社会科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痴情世俗宝玉

■ 刘国民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中文系,北京 100089)

论《红楼梦》中贾宝玉之超越

■ 刘国民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中文系,北京 100089)

在存在论的意义上,超越是指脱离现实世界而与之隔绝,这与现实世界隔绝的新的世界,可谓之超越世界,或价值世界。《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超越之路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宝玉能够超越的基本原因在于他的心性中有一种天然的慧根:他的个性及其行为常与现实世界的价值观念相违;他有一种浪漫的、审美的人生态度和行为,与世人现实的、功利的态度和行为截然相反;他的心性中有一种超越于世智的玄智;他的心性中有一段对女儿的“痴情傻意”。此外,他遭遇了一系列重大的人生变故,深感自己的渺小无能而陷入痛苦的悲观绝望中,证悟出繁华如梦、痴情成空的现实生活,从而自觉地追求超越之道。

《红楼梦》 贾宝玉 超越 慧根

在存在论的意义上,超越是指脱离现实世界而与之隔绝。其表层含义是指离开现实世界而来到某种独立活动的场所,此场所人迹罕至,与现实世界中的人和事相分隔;深层含义是指抛弃现实世界中的价值观念,而坚守一种新的价值观念,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新的生活态度和方式,而与现实世界迥然不同。这与现实世界相隔绝的新的世界,可以谓之超越世界,或价值世界,庄子谓之“方之外”,《红楼梦》谓之“槛外”,即世俗门槛之外,现实世界是“方之内”“槛内”。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思想具有“内在性”的特征,一是仁义之价值内在于人的心性中,二是仁义之价值内在于现实世界中。因此,仁义之价值是在人的自然本性与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现实世界与价值世界不即不离,“道在人伦日用之中”,“道不远人”。但庄子思想具有“超越性”的特征。第一,庄子在人间世之外标举山林、江湖所构成的超越世界,即“无何有之乡”,隔绝于世俗世界。第二,庄子抛弃现实世界的各种价值观念,而建立一种新的价值观念,例如齐物、虚静、无为等。第三,庄子认为,个体只有离开方之内而来到方之外,执守新的价值观念及其行为方式,才能逍遥自由。世人生活在现实世界中,与现实世界的价值观念形成了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要超越,谈何容易?一般而言,世人因遭遇种种的不幸和痛苦,而希求对现实世界有所改革,有所提升,儒家“内在性”的思想契合他们的一般心理和要求。但庄子彻底地离开现实世界、抛弃现实世界的价值观念,相当极端,是少数人所走之路。

世界上的各种宗教皆有世俗世界与超越世界之分。印度佛教约于东汉后期传入中国,经历魏晋至隋唐七百年的发展,到了唐代,佛教大盛,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首先,佛教的超越世界(涅槃或彼世)与世俗世界截然分开。世俗世界即“此世”,充满了种种痛苦和灾难,只有彻底舍弃“此世”,抛却富贵名利,断除世俗的情欲,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才能到达“彼世”。其次,出家人离开现实世界,来到以佛寺为代表的佛门修行。寺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场所,建立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唐代著名诗人王维《过香积寺》曰:“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香积寺即建于山深林密的云峰中,行人不知其在何处,只能循着寺庙的钟声一路寻觅。最后,佛教自有一套独特的价值观念及其法规、戒律。例如,佛门认为,世俗中诸事万物皆是因缘和合的产物,流转不定,其存在是短暂的,本质上是“空”,不必执着,因而不会产生爱憎、贪嗔。僧尼到寺庙中修行,有独特的生活态度和方式:一是跏趺静坐,以断除世俗世界中的各种妄念;二是读经、诵经,自觉反省,把义理融进生命中,渐渐养成超越人格;三是过着出家人的生活,起居规律,生活简单清苦。

《红楼梦》中叙述了两种人之超越。一种是妙玉、智能等人,自小即入寺庙,对于世俗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知之不多,行之甚少,也没有错综的世俗关系之羁绊,一直受到佛门义理和行为的浸染,从而渐渐养成超越的人格。但他们历世不深,难以在动荡复杂的社会实践中获得超越的真知,故根基不牢,易受到尘世的影响而沉沦。一种是宝玉、甄士隐、惜春等人,从世俗世界走向超越世界,他们抛弃红尘中各种价值观念,割断父母、兄妹、夫妻、儿女等各种世俗情缘,其超越的历程艰难曲折,但一旦超越即能死心塌地。

宝玉之遁入空门是《红楼梦》中最为惊心动魄的篇章,其令人慨叹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宝玉生活在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如何能决然地抛却呢?二是宝玉对女儿一片痴情傻意,如何能无情地斩断呢?*学界对宝玉出家及其原因的讨论是见仁见智。俞平伯说:“宝玉之走,即由于黛玉之死,这是极平常的套话。依我悬想,宝玉底出家,虽是忏悔情孽,却不仅由于失意、忏悔底原故,我想或由于往日欢情悉已变灭,穷愁孤苦,不可自聊,所以到年近半百,才出了家。”参见《〈红楼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红楼梦》的戏曲和电影,都把宝玉出家为僧的原因归结为黛玉的惨死。汪正章在《贾宝玉离尘出家原因探析》一文中说:“对于贾宝玉出家为僧的原因,人们一般认为是由于宝黛爱情遭破坏和黛玉丧命的缘故,此乃粗浅之说。实际上,贾宝玉离尘而去有其深层次的客观远因、客观近因及其主观内因,而对佛道思想的信仰是促成其出家的决定因素。”载于《山西师大学报》,1997年第3期。

《红楼梦》第一回: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1]

空空道人改《石头记》为《情僧录》,是因为书中的主人公在尘世历尽一番悲欢离合、世态炎凉,而最终遁入空门。情僧即宝玉,是因空见色,此“空”当是宝玉的空性,即天生的慧根或宿慧。空性是先天所有,前世带来的,但因未经此世的历练,而不免受到世俗情色的诱惑,且空性也未得到尘世的证验,而难以获得真知。因此,宝玉禀空性而来到尘世,迷惑于俗世之荣华富贵的色相中,且因色生情,传情入色。但到头来,万境归空,宝玉方彻悟情色原本是虚空的,从而自色悟空,出家超越。

若追寻宝玉出家的原因,则首要源于宝玉的心性中有一种天然的慧根。庄子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庄子·大宗师》)天机,即天然神机、天然根器。嗜欲深者,则天然神机浅钝,即沉溺于世俗的情欲中而超越的精神浅显、迟钝。佛门谓慧根为“宿慧”,即佛的觉悟,即超越的智慧,这是从前世带来的而贯注于轮回的此生中。要之,慧根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超越因素,蕴含于原始生命之中,在现实人生中逐渐展现出来;且慧根在心性中是微而不著的端绪,“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孟子·公孙丑上》),有待于后天的人为扩充。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神秘地叙述了通灵宝玉的由来。女娲氏炼石补天,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剩下一块未用,便弃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这块顽石自经煅炼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贾宝玉即是“通灵宝玉”在尘世的幻化,“枉入红尘若许年”。从原身来看,他是女娲炼成而用来补天的,自与人间俗物不同,而有一种天然的超越根器。小说第二十五回“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宝玉沉迷于富贵脂粉中而失去灵性,那和尚把通灵宝玉擎在掌上,长叹一声:

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2]

通灵宝玉代表可以成佛的灵明的慧根、灵根;当日,宝玉之天然的慧根是逍遥自由、不悲不喜;后经锻炼而有灵性,来到红尘中经历一番富贵繁华、真假是非的生活,此天然的慧根被红尘脂粉所迷惑、玷污而失去了精彩的光泽,《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终有一天,宝玉将会彻悟繁华如梦、人生散场的虚空。

宝玉之超越的根器落在红尘中,主要展现出四个方面的内容。

其一,宝玉的个性及其行为,常与世俗世界的价值观念相违背。《西江月》二词评述了宝玉的品行: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3]

宝玉的性情偏僻乖张,不合时俗。读书作文、精通世务,本是世俗的通套和惯例,但宝玉不读圣贤书,不写八股文,不通仕途经济之道,而超出于世俗的价值观念之外。

小说第五回,秦可卿引宝玉到上房内间歇息。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画的人物固好,故事乃是《燃藜图》,劝人勤苦读书,“心中便有些不快”,等看到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忙说:“快出去!快出去!”宝玉不喜读书,凡是读书上进的人,就起个诨名叫作“禄蠹”。第三十六回,宝钗劝导宝玉仕进求名,宝玉反而生气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

宝玉厌恶仕途经济之道,不愿与为官作宦的人交往,不愿读书仕进,嘲弄世人之钓名沽誉。这种超越的观念及其行为,一方面来自于他天然的根器,另一方面来自于他对世俗世界之虚伪性、酸臭性的洞见,表现了他对腐败社会的批判思想。但宝玉又不是一位怀抱着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的君子,通过改良、改革方式,而使社会政治向正常合理的方向发展,而是采取拒斥对抗的方式,抛弃世俗世界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因此,宝玉个性和行为的不合世俗,是在天然根器之端绪的基础上,通过对现实社会的深刻理解而扩充发展的。

其二,从世俗的观念看,宝玉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即无才、无德、无用、蠢物;但从超越的眼光看,宝玉有一种大用,主要表现在他浪漫的、审美的人生态度及行为,而与世人现实的、功利的态度及行为截然相反。

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最能体现宝玉的艺术才情和审美趣味。大观园建成,贾政带领众清客和宝玉来赏玩,且给各处胜景题词。众清客称赞宝玉道:“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此夸耀中自有相当的真实。“才情远”是艺术的情韵,宝玉不喜读圣贤书,但在诗词和对联方面颇有“歪才”,其吟咏的多是风花雪月的景物和悠闲自由的生活情趣,有一种脱凡超俗的韵味。“天分高”指宝玉天性中有良好的智性、悟性,表现在清言清谈上。众人来到贵妃行幸之第一处,前面有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千百竿翠竹俺映,这是潇湘馆。贾政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这代表了普通读书人的看法。宝玉的对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烹茶鼎炉绿烟袅袅,窗下着棋指头生凉;而茶闲和棋罢后犹觉烟绿、指凉,是因为窗外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在此清幽之地,宝玉追求的生活,是烹茶、下棋,悠闲自在,清雅超逸。相对于世人通过读书以经世致用而言,一无所成,一无所用。众人来到蘅芜苑,看到里面许多异草奇花,甚觉有趣而不大认识。宝玉皆能一一认出,“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登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奇花异草是天上人间的珍品,与俗物不同而有卓异的品质和秀美的风姿,这表现出宝玉超越凡俗的灵心慧质。宝玉匾题“蘅芷清芬”四字,对联是“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造语新奇精妙,情趣浓郁:吟成豆蔻诗后,才思依然旺盛;酣睡于荼蘼花下,梦中也能咀嚼芬芳。

浪漫的、审美的人生态度和行为,是超现实的,自是超越精神的表现,但审美的艺术精神,也要求与情感相结合,这似与超越之无情相背。实际上,宝玉之才情,是一种淡远超逸之情,不同于世俗之情;且淡远超逸之情聊胜于无,与无情只有一间之隔。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说,老庄之形而上的道如果通过工夫在现实人生中加以体认,则是一种最高的艺术精神[4],即艺术精神与超越精神是相通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常把淡远超逸之情谓之“无我之境”。但是,如果艺术的情思变为世俗的情感例如人伦之情、男女私情,则有害于超越精神。

其三,宝玉之心性中有一种超越于世智的玄思玄智。一种超越的思想和智慧,与世人“思不出位”有“天上人间”之隔。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贾母专给宝钗过生日,酒席上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其中一支曲子:“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鲁智深醉酒胡闹打人,被遣出五台山,从此孤身一人,穿着芒鞋,披着蓑笠,捧着破钵,过着云游四方的生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唱戏的一个小旦,扮相颇像黛玉。宝钗心里知道,不肯说。宝玉明白,但不敢说。湘云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宝玉知道黛玉性情高洁且多心易恼,决不愿意别人拿她与戏子相比。宝玉怕湘云得罪黛玉,故使眼色让湘云不要说。结果是,湘云和黛玉皆拿宝玉出气,且她们之间也颇生嫌隙。宝玉心灰意冷,深思自己也与鲁智深一样,不过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禁大哭起来。他由此生发出玄思玄智,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5]

通常而言,宝玉生活在锦衣玉食之家,祖母、母亲等亲人倍加疼爱,姐妹、丫鬟们众星捧月一般,不应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之感;且他与黛玉、湘云之间的矛盾,也只是偶然的误会所致,容易冰释前嫌的。但宝玉回房后,伤心、绝情、绝望,似是小题大做。宝玉所立一偈,既是谈禅,又是说情。你我都想从对方的言行和心意中得到感情的证验。结果是,你我不但没有得到证验,反而平添许多误会和烦恼;看来只有你我灭绝情意时,才无须证验。到那时,万境归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没有烦恼和痛苦,自由逍遥,这方是彻悟,是人生的立足之境。宝玉最后落在“是立足境”,还是“有”,未彻底贯彻道家和佛家的虚无思想,黛玉补充“无立足境,方是干净”,这是绝对的虚无,“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宝玉又填一支《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6]

你我、彼此是相分别的,有分别则有对立和矛盾,彼此系缚而不能自由。只有万物一齐,泯除分别,消除对立和矛盾,才能“肆行无碍凭来去”。你我一也,彼此一也,没有疏密厚薄之分,感情即会平淡,情意自会灭绝,没有患得患失、喜怒无常之情。宝玉深悟,以前忙忙碌碌,在你我他的分别对立中左右冲突,费心劳力,实在无趣。这是发挥庄子之齐物论的思想,与世人之事事有别、人人有分相反。从宝玉喜读的书籍看,除了《西厢记》《牡丹亭》等歌唱真情痴情、爱情自由等外,还有《庄子》(《南华经》)等宣扬“看破红尘”“超凡出世”的书,这无疑对于宝玉之人生观的形成和建立起着重要的作用。

要之,宝玉之玄思玄智,一是表现庄子之齐的思想,二是阐发佛教的空观与道家的虚无观。这主要来自于他天然的根器,天然的根器偶遇一些隐微的世事,就会展现出来。实际上,宝玉的前期生活是在温柔乡里,他与黛玉、湘云之间的矛盾也微不足道,但他天然的根器是异常敏锐、细腻的,能从细微中体悟出超越的玄思。

其四,宝玉的心性中有一段对女儿的“痴情傻意”。这似与天然的根器相违,庄子主张不悲不喜,佛门要求割断人生的情缘。但我们可从两方面理解:一是宝玉之痴情,有别于世俗的人伦之情、男女皮肤淫滥之情;二是宝玉之痴情是一种极为清净的超逸之情。

从根本上说,宝玉看淡世俗之人伦感情,小说第二十回:

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7]

父亲叔伯之长辈,宝玉不敢忤慢;兄弟之间,宝玉尽其大概的情理。他深爱黛玉、湘云、探春等诸姐妹,其亲情尚在其次,更看重她们是女儿,是极清净的,“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女儿是指未出嫁的女孩子。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8]他对其小厮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9]宝玉认为,女儿没有染上世俗的污浊之气,是清净尊贵的,有艺术审美的情趣,有浪漫的情思。宝玉敬爱她们,没有世俗的皮肤淫滥之意。

宝玉对女儿的痴情傻意,几乎超越尊卑等级的世俗观念,而有平等的意识,例如他对晴雯、袭人、金钏等痴情。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宝玉在丫鬟金钏的祭日,外出水仙庵祭拜。当天,贾母特为凤姐做生日,有人报宝玉出门,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她。”跟随的茗烟一头雾水,“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宝玉祭拜金钏,不顾贾母为凤姐做生日的世俗礼节,可见他之真情真意。

小说第一回,作者自述其著述目的,是让笔下的女子能流芳于后世,因为这些女子的行为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因而深敬之,不使之泯灭,“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

宝玉对宝钗、湘云颇有微词,因为她们也沾上一点世俗的习气。第三十二回: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10]

湘云规劝宝玉去见贾雨村,谈谈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谓之“混帐话”。

综之,宝玉对女儿的痴情傻意,是一种在世俗的伦理之情、皮肤淫滥之情上面的超逸感情;宝玉原本有超越的根器,秉持清明灵秀之气,与女儿是同类相应。因此,宝玉之痴情是对世俗情缘的某种超越,但与超越世界的空寂无情之间尚有间隔,而有待于提升。宝玉之痴情傻意,对其超越是一把双刃剑:既有助于宝玉的继续超越,又对超越构成更大的阻碍。这就要求一种更为强大、持久的力量来突破,故宝玉之超越历程是艰难曲折的。

宝玉之超越,一方面是他之超越根器的自反自省,另一方面是他在红尘中遭遇了一系列重大的人生变故,而加速其觉醒。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出世之超脱有两种,“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11],“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12]。宝玉之出家超越即是“存于觉自己之苦痛”,悲感壮美,可以感发人之“恐惧与悲悯”的情绪。

宝玉之超越首先是对其痴情傻意的突破。从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始,宝玉所钟情的女儿们,逐渐遭遇到死的死、逃的逃、撵的撵之不幸命运。

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是大观园女儿们的最后一次诗会。《红楼梦》写到此回,贾家渐渐走向衰落,大观园的女儿们将面临着生离死别的悲剧命运。贾母带领众儿女们在中秋赏月听笛,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发出一缕笛音来,凄凉悲婉。大家寂然而坐。夜静月明,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此时,湘云与黛玉在寂寞清冷的凹晶馆联诗,最后一联写道: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13]。这有隐喻的意义,花本是园中女儿们的象征,大观园的女儿们像花一样绚丽多彩,但不可避免地枯黄、凋落。尼姑妙玉在此种情境下出现,未卜先知,“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

第七十七回,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想着此去再不能回来。前日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宝玉回到怡红院,见王夫人带领一群人,“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接着,四儿、芳官被撵出大观园。宝玉自料无法挽回,心下恨不能一死,伤心欲绝,倒在床上大哭起来:“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

宝玉想到,晴雯一身重病,满腔悲愤,寄宿在愚蠢的姑舅哥哥家里,恐挨不到几日。

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瞭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她,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她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她,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14]

宝玉见到晴雯之今昔遭遇的云泥之隔,只能感到命运的无情播弄,对此,只有哽咽之分。

七十七回“美优伶斩情归水月”集中地叙写芳官的命运归宿,进一步破灭了宝玉的痴情傻意。芳官是一位任性而敢于抗争的小优伶,与名伶蒋玉菡一样,是天地之间的清明灵秀之气所化。她原本生活在梨香院的艺术语境中,审美而浪漫,进入大观园后,她的性情和行为不合规矩,生出许多矛盾,遭人嫉妒和谗恨。芳官等优伶若从大观园被抛入外面的肮脏世界中,恐难以生存,因为她们的艺术人生与外面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最终,“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

宝玉不禁惊叹:“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15]他终在屡遭打击下卧床不起,“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16]。人世无情正在不断地破灭宝玉之痴情傻意,且宝玉对种种事情无能、无为、无用,更加重他的痛苦、悔恨、悲观和绝望,这逐渐引发其天然的根器自反自省:痴情傻意原本是空,并不值得追求和执着,只有空寂无情才是人生的本质。但此时的宝玉,尚还有黛玉、宝钗、袭人、探春等女儿相陪相伴,他的痴情傻意依依一脉留存。只有到了迎春惨死、黛玉魂归、探春远嫁、惜春出家后,他才能最终勘破和断绝此种痴情。

伴随着宝玉之痴情逐渐破灭的,是贾府的迅速衰败;这对宝玉的生活有深切的影响,促使他进一步觉醒。本文之论述以小说前八十回为基础,先征引甄士隐出家时所注释的《好了歌》。《红楼梦》中甄士隐之超越,是宝玉之超越的一个缩影;但相较于宝玉超越之路的艰难曲折,士隐是短暂直接的。这是因为宝玉之天然的慧根、尘世的生活远比士隐丰富复杂。小说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着重叙述甄士隐的品行和人生遭际。士隐禀性恬淡,不念功名,每日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是神仙一流人品。从个性来看,士隐有一种超越的品质。小说接着叙述士隐遭遇了重大的人生变故。元宵佳节之夜,三岁的女儿英莲丢失。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非常溺爱,一旦失落,痛不欲生,昼夜啼哭,几曾寻死。一月之内,士隐先得了一病,妻封氏也因思女成疾,日日请医疗治。这年的三月十五日,葫芦庙失火,甄家恰在隔壁,早已被烧成一片瓦砾场,财物付之一炬,急得士隐只有跌足长叹而已。士隐一家只得到田庄上安身。偏遇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不得已将田庄变卖,投奔岳丈家。他把未用完的银子拿出托岳丈置些房地。岳丈半哄半赚,只给些薄田朽屋。士隐是读书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一二年,越发穷困下去。岳丈人前人后埋怨他不善过活,一味好吃懒作。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悔恨,再兼上年惊吓,急忿怨痛,暮年之人贫病交攻,渐渐露出衰死的情状。

这日,士隐拄着拐杖到街前散心,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拓,口内念着《好了歌》。世上万般,好(解脱人世之苦)便是了(了结尘缘),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便是了。士隐本有宿慧,豁然醒悟,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17]

人世的虚幻和荒唐,正表现为富贵繁华的过眼成空,人生遭遇的断裂迁变,今昔人事的天上人间之隔。当年是笏满床,今日是陋室空堂;当年是歌舞场,今日是衰草枯杨;当年是脂正浓、粉正香,今日是两鬓成霜;当年是金银满箱,今日却沦为乞丐。……贾府的盛极而衰,宝玉是感同身受的。他一方面感受到现实世界的变化无常,任何事物皆没有长久的意义,因而不值得留恋和执着;另一方面,他也在人事的断裂迁变中体悟出现实世界的偶然性、非理性、荒诞性;再一方面,宝玉认识到自己在人世迁变中完全丧失了主体性,渺小而无能、无用。这使宝玉痛苦、悲观、绝望,从而抛弃现实世界,走向超越之路,追求价值世界的永恒性、智理性、主体性。

小说第五回所录“飞鸟各投林”收尾一曲,是对金陵十二钗命运的总写,也写出了贾府最后家破人亡、一败涂地的悲剧结局:

为官的,家业雕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18]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现实世界是繁华如梦,痴情成空,充满着种种痛苦和不幸,不过是暂时客居的他乡;《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结尾处的偈语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只有超越世界才是永恒、安宁的,是人生本源的故乡。宝玉最终在经历了极大的尘世痛苦之后幡然醒悟,遁入空门。

世人在遭遇人生的重大变故时,有时为了解脱人生的深重痛苦,出家为僧尼,这种出家在开始是消极被动的;但来到佛门,积极主动地以佛门的义理和生活修为培养自己的超越人格,而逐渐忘却人世的纷争,平复内心的伤痕。笔者认为,那些遁入空门的人,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如果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则值得尊重和肯定;他们彻底抛弃现实世界的各种价值观念,追求超越世界的价值观念,不能说是人生的悲剧。宝玉之出家超越,与世人有所不同。他天然的根器在与一系列重大人生变故的内外交错中,以顿悟的方式明白现实世界的虚妄、虚空,决然地抛弃现实世界,进入超越世界。因此,宝玉更多的是积极主动地追求自己的价值理想。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云,宝玉在现实世界因生活之欲而产生种种痛苦,终以出家而得到解脱,且以出家解脱作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19]。因此,宝玉是自觉地追求解脱之道,他之出家解脱是进入超越世界而获得逍遥*朱树玲等著的《论贾宝玉出家的悲剧结局》中说,“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出家是对自己家庭和阶级彻底决裂的一种反抗;然而终归是一种无奈,一种逃避,是从一个浊世进人了另一个浊世,归根结底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悲剧”“宝玉出家的悲剧性在于其人生悲剧——人生理想与爱情理想的毁灭”,载《河南师范大学学报》,1995年第5期。。

[1][2][3][5][6][7][8][9][10][13][14][15][16][17][18]曹雪芹等:《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346-347、49、298、298、274、28、31、432、1068-1069、1084-1085、1099、1122、18、86页。

[4]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9页。

[11][12][19]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1、18页。

2017-05-10

刘国民,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和哲学。

本文系2017年度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术创新支持计划项目“论《红楼梦》中贾宝玉之超越”(课题编号:189110118)的研究成果。

(责任编辑:王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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