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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古学与19世纪书院骈文的发展*

2017-01-14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3期
关键词:精舍阮元骈文

陈 曙 雯

经古学与19世纪书院骈文的发展*

陈 曙 雯

18世纪的书院虽也偶有课经史词章者,但皆视山长或官员的学术趋向而定,并未成为定制,且所课词章多为诗、赋、古文,而骈文极少。创于19世纪的诂经精舍、学海堂是最早两所专课经古学的书院,古学中即包含了词章,阮元独特的骈文观体现于两所书院的课业中,拓展了书院中的骈文空间。受诂经精舍、学海堂的影响,各地相继出现专课或以小课的形式兼课经古学的书院,骈文创作在这些书院中已成为常态,它们或为命题而作,或为士子基于自己兴趣才华的自由选择。就命题而言,又有拟古、限体及内容关涉骈体三种方式。

书院; 骈文; 经古学; 诂经精舍; 学海堂

18世纪时,在汉学兴盛的背景下,江南专业化学术团体形成*[美]艾尔曼著,赵刚译:《从理学到朴学》第三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大批学者任教于书院,以古学相倡导。汉学之风波及书院的最高形态是19世纪前20年中诂经精舍、学海堂的相继创立。这两所新型书院皆不课举业,而专课经史考证、音韵训诂及词章之学。需要学养支撑的骈文与汉学的发展具有某种同步性,骈文于乾嘉时期达到了自己的高峰,并随着经古学书院的创立,于19世纪的书院中获得了新的地位。古学中文学的分量或许随山长的学术趣味略有轻重,但无论如何,在经古学范畴内,文学与经学共生,骈文因此获得了充足的发展空间。对于桐城文派在书院的传衍,学界已有较多认识,而对于骈文在书院中的存在空间、存在形态以及传播等问题,则需要进一步探索。书院中的骈文创作,为全面评价清代的骈文成就提供了一个新的支点,也为理解清代骈散并兴的态势提供了一个特殊的视角。

一、诂经精舍、学海堂与书院骈文空间的开拓

清代书院大致有三种类型,“一为讲求理学之书院,一为考试时文之书院,一为博习经史词章之书院”*盛朗西:《中国书院制度》,《民国丛书》(第三编)第45册,上海:上海书店,1991年,第154页。,三种书院出现时间有先后之别。明末书院讲学之风盛行,并延续至清初,清初大儒多有讲学者,只是所讲由王学转向程朱之学,书院成为阐扬理学之所。出于对议政之风以及民族主义情绪的担忧,顺治八年(1651),清廷明令禁止创设书院。然从顺治十四年(1657)起,各省便有渐次建设书院之举。雍正十一年(1733),世宗发布上谕,变此前之默许为公开提倡,各省会书院皆赐帑金,这成为清代书院制度的一个重要转折。书院自此纳入官学体系,专课制艺,而理学则是制艺的内在支撑。所谓博习经史词章,指以研治经史考证、音韵训诂为主的新型汉学书院,这类书院出现于清中叶以后,以创于嘉道时期的诂经精舍和学海堂为代表。

但是,清代书院中提倡经史词章之风却并非始于诂经精舍。章学诚曾指出“自康熙中年,学者专攻制义,间有讲求经史、撰述词章之类,老师宿儒皆名之曰杂学。出所业编,但非破承小讲、前提后束、中后八股之体,虽有制作如经,皆不得谓之正学”*章学诚:《与钱献之书》,《章氏遗书》附录之《章学诚遗书佚篇》,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695页。。此时科举考试尚沿袭明代的三场之制,首场试四书文三篇,五经文四篇;二场试论一道,诏、诰、表任选一道,判五道;三场试经史时务策五道。三场中只重头场的风气由来已久,头场中又尤重四书文,是故二、三场内容沦为“杂学”。针对这种惟尚制艺的风气,雍、乾年间的一些学者主持书院时,于服务科举之外,开始倡导以经史词章为主的“古学”。沈起元雍正十三年(1735)以后历主钟山、泺源、安定、娄东书院,所订《钟山书院规约》、《娄东书院规条》皆强调经史,亦要诸生学习诗、古文,“有志学为古文,第守韩、柳之所学,精心专力以求之,何韩、柳之不可再见”*沈起元:《娄东书院规条(戊寅)》,《敬亭诗文》文稿卷6,清乾隆刻增修本。,并且指示初学者入门之法在先读八家,由八家而上溯汉与先秦。乾隆十三年(1748)起,全祖望主讲由刘宗周开创、黄宗羲复兴的甬上戢山书院,“初课诸生以经义,继以策问、诗、古文”,对于所课内容以及严明的条规,“越人始而大哗,继而帖然”*董秉纯:《全谢山先生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97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616页。,诸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抵触之后方才接受。乾隆十七年(1752),全祖望主广东端溪书院,复将戢山书院之法推向岭南,订《端溪书院讲堂条约》四条,其中之一为“习词章”,即在帖括之外,添设策问、诗、赋、表、论,统谓之古学。乾隆元年(1736)博学宏词试名列二等的夏之蓉,先后督广东、湖南学政,“于治经外,以古文之学校士”*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41《夏之蓉事略》,同治五年循陔草堂刻本。。乾隆二十年(1755)起他主钟山书院,一如任学政时,以古文相倡,认为文章如“无古文大家之法以范围之,无经史子集之菁华以酝酿之”*夏之蓉:《正味集序》,《半舫斋古文》卷5,清乾隆刻本。,则流弊丛生,于是挑选书院之作编为《正味集》以示正趋。杭世骏于乾隆三十一年至三十五年(1766—1770)主讲扬州安定书院时,则偏重史学,将世称“三通”的《通典》、《文献通考》、《通志》与《资治通鉴》并称“四通”,以此课诸生。

虽然众多学者以古学相倡,但18世纪并无专门传授经史的书院,是否教习经史词章取决于山长的学术趣味,这是不同于诂经精舍、学海堂之处。而且,乾隆前期学者于书院中强调的经史多是在义理层面,而非汉学的考证训诂层面。钱大昕主苏州紫阳书院,以汉学为主导,那已经是乾隆五十四年(1789)以后之事。在义理层面,经史与古文相表里,故重视经史常与重视古文相伴,最为典型的是姚鼐于乾嘉时期主持钟山书院,前后共22年,以古文相倡,培养出梅曾亮等一批古文作家。

骈文在书院课作中尚不多见,全祖望在端溪书院所试古学包括表、论,意在通过“表以观其骈体,论以观其散体”*傅维森:《端溪书院志》卷4,赵所生、薛正兴编:《中国历代书院志》第3册,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77页。,则端溪书院士子所作之“表”应皆为骈体。虽习骈体,也仅“表”一体而已。王昶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任江西布政使,次年春增修南昌友教书院,并作《友教书院》规条,要求诸生“应将经、史、子、集以次浏览,务期博雅闳通,不愧儒林、文苑。即质有不逮,或专习一经,以一说而通众说;或专习一史,以一史而通诸史;或通天文、算术;或为古文、骈体,或习诗词;或研《说文》、小学、金石文字。各成专门名家之业”,将骈文列入士子肄业之“专门名家之业”,在当时实属少见。

书院中骈文空间的拓展,与推尊骈体的阮元密不可分。嘉庆五年(1800),阮元任浙江巡抚时,于杭州立诂经精舍*诂经精舍的创立时间,前人包括阮元自己的记载都有嘉庆五年与嘉庆六年两说,比较而言,以嘉庆五年之说较为合理。见徐雁平:《清代东南书院与学术及文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46—147页。,“择十一郡端谨之士尤好古力学者萃处其中,相与讲明雅训,兼治诗古文辞”*许宗彦:《诂经精舍文集序》,阮元编:《诂经精舍文集》卷首,《中国历代书院志》第15册,第1页。。据孙星衍《诂经精舍题名碑记》,阮元在浙时,诂经精舍讲学之士共有92人,这其中有以经学知名的陆尧春、徐养原、陈鳣、汪家禧及洪颐煊、洪震煊兄弟,有谙熟金史的施国祈,也有以文才知名或经学与词翰兼工的钱林、陈文述、查揆、徐熊飞、张鉴、胡敬、何起瀛等人。钱林博览经籍,兼工诗文,被阮元称为“华实并茂之士”*阮元:《定香亭笔谈》卷1,清嘉庆五年扬州阮氏琅嬛仙馆刻本。。后来与杨芳灿齐名都下的陈文述,自述“骈俪仿六朝”*陈文述:《自箴诗》,《颐道堂集》卷26,清嘉庆十二年刻道光增修本。。查揆在诂经精舍中,“每赋一篇,必为杰构,宏丽雅健,不行俗蹊”,阮元誉之为“西湖诂经精舍翘材”*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22“查揆”条所引阮元语,清光绪十七年浙江书局刻本。,曾燠《骈体正宗》录其骈文4篇。徐熊飞亦工骈体,曾以一启投阮元,有“春风未至,先欣桃李之心;时雨将来,已动兰苕之色”诸语,被阮元誉为“不失唐人风范”*阮元:《定香亭笔谈》卷2。。张鉴“根柢经史,兼通天算,文辞尤典雅”*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117,民国退耕堂刻本。,阮元任浙江学政时,试《十台怀古诗》,张鉴之诗序以骈体写成,被阮元誉为沈博绝丽之作。胡敬更是一位骈文家,著有《崇雅堂骈体文》4卷,其文“兼六朝李唐之美”*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23“胡敬”条引英和语。,阮元督学浙江时即赏识其骈体《水仙花赋》与《阑干赋》,认为能得六朝人神髓。何起瀛也长于骈俪,其《拟颜延年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拟贺平苗表》两篇骈文深受阮元欣赏。诂经精舍弟子中,擅长骈体之人尚不止于此。

阮元延请孙星衍、王昶为精舍主讲,每月一课,三人轮流命题,“问以十三经、三史疑义,旁及小学、天部、地里、算法、词章”*孙星衍:《诂经精舍题名碑记》,《孙渊如诗文集·平津馆文稿》卷下,《四部丛刊初编》本。。考课内容以经史为主,兼及诗赋古文辞,但不试八股文与八韵诗。阮元将嘉庆五年至十四年(1800—1809)的课作选刻为《诂经精舍文集》14卷*《诂经精舍文集》初刊本仅8卷,嘉庆六年十月编定,嘉庆七年二月刊成。后来阮元的文选楼重新刊刻此集,增加了嘉庆七年至十四年的课作,成为14卷。,经学与文学兼长、被阮元目为通儒的许宗彦为之作序,谓“兹集所载,于古今学术,洞悉本原,折衷无偏,实事求是,足以发明坠义,辅翼经史。其余诗、古文,或咀六代之腴,或挹三唐之秀,风标峻上,神韵超然”*许宗彦:《诂经精舍文集序》。,对这些文章的学术性与文学性作出了很高评价。张之洞《书目答问》将《诂经精舍文集》、《续集》、《三集》和《学海堂初集》、《二集》、《三集》都收入其中,列为别集类“国朝考订家集”,也是对这类文集学术性与文学性的肯定。许宗彦所言之“古文”与时文相对,兼括骈散,而称得上“咀六代之腴”、“挹三唐之秀”的,已然多偏于骈文。《诂经精舍文集》中骈文一共13篇,包括胡敬的《六朝经术流派论》、张鉴的《南宋中兴四将论》、何起瀛的《拟南宋姜夔传》。胡敬以骈体明经学源流,体现出一种心手相得的自信;张鉴《南宋中兴四将论》是史实根柢与文学才华的结合;《宋史》姜夔无传,拟作姜夔传记旨在培养史笔,何起瀛以骈体写作传记则是一次大胆尝试。阮元引导精舍诸生研治汉学,相应地,于诗文赋方面,则提倡“古文、小学与词赋同源共流”的文风*阮元:《扬州隋文选楼记》,《揅经室集》二集卷2,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88页。,这些以经史为内容的骈文,颇能体现阮元主导的经学、文学合一的思想。

嘉、道之交,两广总督任上的阮元又于广州开学海堂(暂悬匾额于文澜书院),仍以古学课士,“凡经义、子、史、前贤诸集,下及《选》赋、诗歌、古文辞,莫不思与诸生求其程,归于是,而示以从违取舍之途”*吴岳:《新建粤秀山学海堂碑》,阮元编:《学海堂集》卷16,《中国历代书院志》第13册,第272页。。道光四年(1824),学海堂建成,阮元撰两副楹联。其一为“此地有狮海珠江之胜,其人在儒林文苑之间”,明确了对儒林、文苑的双重追求;另一副“公羊传经,司马记史,白虎德论,雕龙文心”*张鉴等:《雷塘庵主弟子记》卷6,《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29册,第173—174页。,也点出了学海堂在经、史、子、集四方面并驾齐驱的定位。阮元将道光元年至四年(1821—1824)的课程刊刻为《学海堂集》,并为之作序,详细阐释学海堂指归所在,并命刻石嵌于堂壁,此文遂成为关于学海堂宗旨的最权威的表述。序中阮元追溯岭南的学术肇始于两汉,至唐之张九龄,“迹其初学,乃多词赋耳。文辞亦圣教也,曷可忽诸”,借在岭南具有典范意义的张九龄表明自己经学与文学并重的立场,并对学海堂兼容并包的学风作了具体阐述,“多士或习经传,寻疏义于宋齐;或解文字,考故训于《仓》、《雅》;或析道理,守晦庵之正传;或讨史志,求深宁之家法;或且规矩汉晋,熟精萧《选》,师法唐宋,各得诗笔。虽性之所近,业有殊工,而力有可兼,事亦并擅”*阮元:《学海堂集序》,《揅经室集》续四集卷4,第1077页。,既鼓励士子根据自己的性情才能,选择在经学、文字训诂、宋学、史学、文学方面发展,又认为经、史、文不可偏废。此序骈散相杂,阮元之子阮福强调“此序文特为骈体,且命福考文与笔之分”*张鉴等:《雷塘庵主弟子记》卷6,《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29册,第174页。,可见阮元在该序的文体选择上自有深意,选用骈体与他对文笔之分的思考联系在一起。

从命题来看,《诂经精舍文集》中的骈文尚非出自命题要求,而是士子自己的选择。《学海堂集》则出现了模拟骈文名篇之题《拟庾开府谢滕王集序启》,希望通过模拟前人佳作来提升士子的骈文写作技巧,这意味着骈文正式进入学海堂的考核范围,较之诂经精舍已更进一步。后来,阮元弟子卢坤任两广总督,于学海堂推广专课生制度,“课以《十三经》、四史、《文选》、杜诗、韩文、朱子书,每人专习一书”*陈澧:《离经辨志斋记》,《东塾集》卷2,黄国声主编:《陈澧集》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5页。,《文选》列入专课范围,亦为骈文的学习与创作提供了机会。

诂经精舍与学海堂,投射出阮元不同阶段的骈文观。从乾隆五十三年的《四六丛话序》、嘉庆十年(1805)左右的《扬州隋文选楼记》,到嘉庆十八年(1813)的《文言说》、道光五年(1825)的《文韵说》,阮元的文学观念经历了从推尊骈文到独尊骈文的发展过程,这两个阶段则分别对应于诂经精舍、学海堂的教育实践*陈志扬:《阮元骈文观嬗变及历史意义》,《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独尊骈文的观念形成之后,阮元于学海堂重提六朝文笔之分,就有韵为文、无韵为笔之说,以文笔策问课学海堂之士,引导士子思考“何者为文,何者为笔,何以宋以后不复分别此体”*阮元:《学海堂文笔策问》,《揅经室集》三集卷5,第709页。,并让其子阮福先行拟对。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文笔论还落实到了《学海堂集》的编排上。道光四年末,阮元将前后4年的作品选为《学海堂集》15卷,并附录粤东士子记述学海堂的文章1卷。其中,骈文与赋、铭被合编为1卷,而非如《诂经精舍文集》中那样被散置各处。阮元《学海堂集序》谓“四载以来,有笔有文”,可见他是按照“笔”与“文”的区分,将赋、骈文、铭作为“文”单独编排,这是他文笔论的又一次实践。可以说,阮元是有意识地以诂经精舍、学海堂为依托,推广其独特的骈文观,弘扬骈文正脉*曹虹:《学术与文学的共生——论仪征派“文言说”的推阐与实践》,《文史哲》2012年第2期。。道光六年(1826),阮元离粤前为学海堂定下分设八学长之制,学长多由学海堂内部产生,这就使得学海堂具有良好的自我循环机制,经史词章兼重的学风得以传承。历任学长中,张杓、侯康、谭莹、陈澧、杨荣绪、陈璞、李光廷、何如铨、许其光、谭宗浚、林国赓等都长于骈文,而骈体也成为学长命题的重要内容。番禺人陶邵学云:“岭南自阮文达公开府后,士治经守博士法,文尚丽偶,儒秀之盛名轶中州,独古文学衰绝且数百年,未有兴者。”*陶邵学:《朱君家传》,闵尔昌:《碑传集补》卷52,民国十二年刊本。阮元推尊骈体的实践和学海堂的鼓励示范效应,直接影响了岭南的文风,岭南由此形成了崇尚骈文的传统。

二、书院“经古学”的普及与骈文的兴盛

所谓“经古学”,“经”主要指经解,也包括音韵训诂等,“古”则以史学与词章为主*“古学”一词不与“经”连用时,其中也可以包含经解。。诂经精舍与学海堂作为最早的两所经古学书院,陶铸人才成就斐然,备受注目。《诂经精舍文集》刊行后,“不十年间,上舍之士多致位通显,入玉堂,进枢密,出建节而试士。其余登甲科,举成均,牧民有善政,及撰述成一家言者不可胜数,东南人材之盛莫与为比”*孙星衍:《诂经精舍题名碑记》。。学海堂的影响则诚如梁启超所言:“时则阮芸台先生督两广,设学海堂课士,道咸以降,粤学乃骤盛。”*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清华学报》1924年第1卷第1期。受这两所书院的直接或间接影响,各地陆续出现了一些专课经古学、不课时文的书院,湖南、江苏、山东诸省在道光年间率先响应。道光十二年(1832),湖南巡抚吴荣光建湘水校经堂,分经义、治事、词章试士,“治事”内容既是受北宋胡瑗以经义、治事二斋课士的影响,也反映了湖湘学人勇于经世的地域特色。道光十八年(1838),两江总督陶澍于江宁创惜阴书舍,选拔省内举人及钟山、尊经两书院的上舍生,每月课以经解、诗、古文辞。道光二十八年(1848),山东学政冯誉骥于济南创经古堂,仿学海堂之法,每月课以经史。

同治、光绪年间出现的省会级经古书院则有苏州正谊书院、广东菊坡精舍、湖北经心书院、四川尊经书院、保定学古堂、苏州学古堂、广雅书院、两湖书院等。苏州正谊书院本来在制艺之外另有小课,月课经解、诗赋以及杂文题,同治四年(1865)起,改为专课经解古学,制艺并入紫阳书院;菊坡精舍建成于同治六年(1867),学海堂学长陈澧转任菊坡山长,“请如学海堂法,课以经史文笔”*陈澧:《菊坡精舍记》,《东塾集》卷2,第96页。;同治八年(1869),张之洞任湖北学政时创经心书院;同治末,福建巡抚王凯泰建致用书院;光绪元年(1875),四川尊经书院建成;光绪八年(1882),直隶总督李鸿章、院长黄彭年于河北保定莲池书院内设学古堂,作为诸生肄业古学之所;光绪十四年(1888),江苏布政使黄彭年于苏州创学古堂,等同于江宁之惜阴书院。要之,这些新型的书院皆以经史古文辞课士,古文辞中即包含了骈文。除省会级书院之外,还有总督所设的跨省书院,如张之洞于两广总督任上创立的广雅书院、湖广总督任上创立的两湖书院。前者创于光绪十三年(1887),面向两广士子;后者创于光绪十六年(1890),面向湖南、湖北士子。

省会城市之下,其他府县亦陆续设立经古书院。以江苏为例,咸丰九年(1859),松江府南汇县知县冯树勋设芸香书院,“详请遵阮文达公西湖诂经精舍例,以经史诗赋课士”*顾思贤等修:《(光绪)南汇县志》卷7,清光绪五年刻本。,同属松江府的上海县于同治四年(1865)设立龙门书院,分经学、史学、掌故之学、算学、舆地之学、词章之学六斋课士,同治十二年(1873)复设立诂经精舍。光绪二年(1876)时,上海又出现求志书院,为巡道冯焌光所创,与龙门书院一样分六斋课士。光绪八年,江苏学政黄体芳于常州府江阴县创建南菁书院,课程仿诂经精舍,虽地处一县,却面向全省士子,掌教先为张文虎,其后黄以周、缪荃孙分掌经学与词章。卢文弨、邵齐焘皆曾掌教的常州龙城书院,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分为课经史、词章的经古书院(或曰经古精舍)与课舆地、算学的致用书院,由缪荃孙、华若谿分主之。浙省较为知名者,则有宁波府之辨志文会,光绪五年(1879)宗源翰所创,分汉学、宋学、史学、算学、舆地之学、词章之学六斋以课士。其他如广东嘉应州于光绪五年建崇实书院,“书院课士章程仿省城学海堂、菊坡精舍成规,课分四季,体别六门。考古之学曰经,曰史,曰词章;通今之学曰舆地,曰掌故,曰天文算法”*吴宗焯等修:《(光绪)嘉应州志》卷16,清光绪二十四年刊本。;光绪十三年,河北天津府设首个专课经古的稽古书院;光绪十五年(1889),朱其懿仿湘水校经堂,创办沅水校经堂,亦分经义、治事、词章试士;周锡恩创黄州经古书院,以考据、义理、经济、词章四科课士。这些分斋或分门课士的书院,其中的词章一门,便为骈文提供了存在空间。

除了专课经古学的书院外,原本课举业的书院在道光以后也纷纷开设经古学小课。得风气之先的吴锡麒在嘉庆初年即开设此类小课,从刊于嘉庆九年(1804)的《云间书院古学课艺》来看,吴锡麒所课古学分为赋、诗、骈文、经解、策问五个部分。陈寿祺道光三年(1823)主讲福建鳌峰书院,“于每月师课时艺、试帖外,增加古学一课,兼试经解、史论、杂体文及诗赋”,对于弟子,“经史文笔,各因其长而裁成之”*林昌彝:《陈恭甫师请崇祀鳌峰名师祠事实》,《小石渠阁文集》卷5,清光绪福州刻本。。李兆洛于道光三年主讲江阴暨阳书院,为了扭转士子专务时文的风气,特地教读一些史部以及子部著作以积淀其学识,同时“择其才者教作诗赋、经解、策论,月一为之,谓之小课”,十余年间,书院不仅出了探花、会元、解元,而且“博士弟子及童子试以经解、诗赋,得超拔者为八邑最”*蒋彤:《养一子述》,《丹稜文钞》卷3,《丛书集成续编》第141册,第226页。。朱珔于道光三年至四年间主讲钟山书院,每月立小课,试以经解、诗赋。福建鳌峰书院自道光三年起,也于时文、律诗外,月试经解、史论、诗赋等。杭州旧有紫阳、崇文、敷文三所书院,皆课制艺。道光四年,曾肄业于诂经精舍的胡敬主讲崇文书院,增设诗赋杂文小课。“高才博学者,不肯局时艺,必肆力诗古文词,求根柢于六经。崇文书院自胡书农先生创小课后,朔望课艺试帖外,则杂出多题,生童好从事者间为之,月一举以为常”*戴熙:《敬修堂小课甲编序》,《敬修堂小课甲编》,清抄本。。同治四年,杭州知府薛时雨创建东城讲舍,举业之外,兼课诗赋杂文。同治五年(1866),扬州梅花书院、安定书院于师课中增设小课,课诗赋、经解、策论。光绪二年,盐运使如山于天津问津书院之学海堂增经古课。光绪三年(1877),湖州重修安定书院,在制艺之外,仿诂经精舍课程,以小课的形式课以经解、诗赋、杂著。广东禺山书院于光绪十三年更定章程,制艺之外,加课经、史、理、文诸学。安徽一直未形成活跃的知识群体网络,也无专课经古学的书院,但毕竟有以江、戴为代表的皖学,故书院也普遍兼课经古*杨念群:《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大知识群体互动的比较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292—295页。。可以说,同、光之时,在以举业为主的书院,兼课经古已经成为风气,偏远如广西廉城的海门书院、龙门书院亦添经古小课。无论是专课,还是在举业之外兼课,经古学中多有词章一席之地*也有书院如上海诂经精舍专讲经史,不尚诗文,但究为少数。。词章也称古文辞,包括诗、赋、表、论、议、序、书、启、记、箴、铭、颂、赞等各类文体,诗赋之外的各体通常被称为“杂文”、“杂著”,其中不乏骈体*从广义而言,词章包括古文辞以及与之相对的时文。本文乃就狭义而言,仅指古文辞。。吴荣光创校经堂,“以十三经、诸史、古文、骈体、骚、赋、诗试士”*孙鼎臣:《凌丰叔哀辞》,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卷34,清光绪虚受堂刻本。,骈体不是可有可无,而是作为课试的一个类别存在。正谊书院从以经古学为小课到转型为专课经古学,词章中诗、赋、杂著的构成比例也发生了变化。《正谊书院小课》选录道光七年至十七年(1827—1837)的小课文章为4卷,卷1为经解,卷2为杂体文与赋,卷3为古近体诗,卷4为试帖诗。与73篇赋相较,杂体文比例偏低,仅5篇(表一、疏一、论二、记一),其中表、疏两篇为骈体。同治年间转型后,杂著的比例显著上升,《正谊书院课选二集》所收为同治七年至九年(1868—1870)的课作,除了论、跋、记、表等采用了骈体外,还专门有“拟古骈体文”12题18篇,赋则是24题57篇,骈文题已达赋题的一半。同治十年至十二年(1871—1873)的课作《正谊书院课选三集》中,也有“拟古骈散文”15题19篇。松江府府治共有云间、求忠、景贤三书院,道光二十八年,松江知府练廷璜将三书院的小课汇编在一起,统称《云间小课》。小课中已无经解、史学的内容,仅为诗、赋、杂文。虽然从优秀学者及杰出成果来说,汉学此时已经退潮,但是书院中课经解之风方兴未艾。云间不课经解,偏重词章,自有其地域传统,练廷璜在序中即特意提及晚明陈子龙与云间派瑰奇伟丽的特征。《云间小课》共两卷,卷上为赋20题42篇,卷下为杂文13题、诗18题。杂文计16篇,其中骈体10篇,数量超过了散体。陈澧在菊坡精舍所课“经史文笔”中亦有骈文,他与门人论学,强调“作骈体文,先要有格调,其次有书卷”,教以读骈文入门之法,“学作骈体文,读吴谷人集,读《国朝骈体正宗》可也。若已能作骈体文,则不可看本朝人所作,必须看唐文,读徐、庾文,鲍明远文,《文选》,乃有古人气味”*陈澧:《与菊坡精舍门人论学》,《东塾集外文》卷1,黄国声主编:《陈澧集》壹,第318页。,对于对偶、用典之禁忌皆有传授。四川尊经书院建成后,时任学政的张之洞为撰《创建尊经书院记》,详定条例,书院每月二课,官课、师课各一;每课四题,经解、史论、杂文(或赋)、诗各一,赋与杂文题不并出,杂文则骈散皆可。随着经古学在书院中的传播,作为古学一部分的骈文,也在书院中趋于兴盛。

晚清时,随着学术的发展以及国家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经古学书院出现了新的态势:一是在汉学与宋学日趋折衷调和的背景下,一些书院汉学与宋学、考据与义理并课;二是在国运日衰、自强图存的背景下,书院中出现了专门的经济、舆地、掌故等学;三是在学科分化的背景下,不少经古学书院效法胡瑗分斋课士,由二斋渐次扩充,以至于六斋。湘水校经堂、沅水校经堂皆以经义、治事、词章三分,广雅书院分四科,上海龙门书院、求志书院与宁波辨志文会则皆分六斋。汉宋兼宗的书院以及多数兼课实用之学的书院,都会课习词章。就分斋课士而言,无论三分、四分还是六分,词章皆是其中一门。虽然张之洞在《请颁广雅书院扁额折》中,提出设经学、史学、理学、经济四门之学课士,其中并无词章,但是在院长朱一新的记述中,则是四分为经、史、理、文,延四分校主之,并无经济一门*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自叙》,《佩弦斋诗文存》卷上,清光绪二十二年刻拙庵丛稿本。,因为“经济即在经史中”*朱一新著,吕鸿儒、张长法点校:《无邪堂答问》,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58页。。《无邪堂答问》据朱一新在书院中与诸生问答记录而成,从卷2可知,诸生曾问以如何学习骈文,朱一新为其梳理骈体源流以及本朝名家,示以入门途径。可见广雅书院的教学中,骈文也是一项内容。

三、书院骈文的存在形态

书院命题涉及骈文的大致有三种情况:一是拟古,即模拟前人骈体名篇之题;二是限体,即限以骈体写作之题;三是内容与骈文相关之题。

继《学海堂集》中出现模拟前人骈文名篇之题后,拟古就成为书院中骈文教学的常见形态。道光六年(1826),胡敬将崇文书院的小课刊为《敬修堂词赋课钞》6卷,道光二十三年(1843)时,又续刻成16卷,共227题。其中赋87题,诗108题,文32题。文的题目虽少,但收录的作品绝大多数是骈文,骈文拟古题即有《拟韦昭博弈论》、《拟陆佐公新刻漏铭》、《拟沈休文宋书谢灵运传论》、《拟王摩诘送晁监还日本国序》、《拟唐韦庄又玄集序》、《拟李义山为安平公谢端午赐物状》六道。刊于咸丰九年的《学海堂三集》中有《拟孔融荐祢衡表》、《拟郦道元水经注序》。刊于光绪十二年(1886)的《学海堂四集》中拟古题明显增多,计有《拟蔡中郎释诲》、《拟王元长议给虏书疏》、《拟刘孝绰梁昭明太子集序》、《拟梁简文帝与湘东王论文书》、《拟吕衡州凌烟阁勋臣颂》、《拟孙樵乞巧对》、《拟洪稚存天山赞、瀚海赞》、《拟张燕公广州都督宋广平遗爱碑颂》,模拟对象从东汉蔡邕至齐梁王融、刘孝绰、梁简文帝,再至唐张九龄、吕温、孙樵,然后拟本朝骈文大家洪亮吉。这是按照时间序列,对骈文进行了系统的学习。张之洞创建尊经书院时,“诗赋杂文多令拟古,示以原作,使之考其义法,摹其气格”,希望“课一诗文即熟古人一诗文也”*张之洞:《创建尊经书院记》,《张之洞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33页。,故拟古成为尊经书院命题的一大特色。就骈文而言,《尊经书院初集》有《拟谢庄上搜才表》、《拟文心雕龙明诗》《神思(拟文心雕龙体论诗)》之题,《尊经书院二集》有《拟庾子慎书品序》、《拟崔亭伯达旨》等题。同治年间正谊书院的“拟古骈体文”、“拟古骈散文”系列题目,更是针对骈文的系统训练。

命题直接限以骈体者,恐以吴锡麒掌教的云间书院为最早。吴锡麒为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国子监祭酒,诗、词、律赋、骈文各体皆工,在乾嘉文坛声望颇高。他的《有正味斋集》计73卷,除却诗、词、赋外即为骈文,无一篇散体。嘉庆朝的两部骈文选本《八家四六文钞》和《国朝骈体正宗》,他都名列其中。这样一位骈文大家主讲书院时,他的骈文趣味即于小课中体现出来。在《云间书院古学课艺》中,赋17题,诗28题,骈体9题,经解14题,策问11题。骈体题目包括书、启、论、碑、记、铭、赞七体,数量虽最少,却是明确以骈文题目作为课艺内容。五个部分的编排顺序也很有特色,一般书院所刊课艺集,皆将经解、策问置于前,随后才是诗赋、杂文。而《云间书院古学课艺》首列赋题,其次为诗与骈文,经解、策问则置于末。这种编次暗示了书院课程轻重所在,文学的地位高于经解、策问。《岭南学报》上刊登过学海堂同治七年(1868)冬季课题的照片*《岭南学报》1934年第3卷第4期。,其中《拟重修粤秀山文澜阁碑记》限用骈体,可见学海堂也会明确以骈体命题。在诂经精舍的所有文集中,惟有同治七年至九年的文集附有完整的官师课题目录,目录中包含了未刻的题目。同治九年未刻之题中即有《阮公墩栽种花木议》一道,题下注“限四六体”,因此可以推断诂经精舍的命题中一度也有骈体题目。

书院还通过一些题目,发起与骈文相关问题的讨论。阮元在学海堂出《文笔考》策问,希望士子通过对历史材料的梳理,重新思考六朝文笔之分,并以此辅翼自己独特的骈文观。此题有4篇文章被收进《学海堂集》,它们都可以作为阮元观点的佐证。如梁国珍云:“韵语比偶者为文,单行散体者为笔……《文言》数百,几于句句用韵,且多用偶。此非文章之祖而有韵曰文之证乎?”梁光钊云:“沉思翰藻之谓文,纪事直达之谓笔。其说昉于六朝,流衍于唐,而实则本于古孔子,赞易有《文言》,其为言也,比偶而有韵,错杂而成章,灿然有文,故文之……故昭明所选多文,唐宋八家多笔,韩柳欧苏散行之笔奥衍灏瀚,好古之士靡然从之,论者乃薄选体为衰,以散行为古。既尊之为古,且专名之为文,故文不复分别矣。”*《学海堂集》卷7,《中国历代书院志》第13册,第113、115页。这些言论基本是对阮元《文言说》的阐释与响应。阮元发起的这场讨论,在光绪年间的书院中依然有回响,刊于光绪十五年(1889)的《致用书院文集》收有力钧《文笔辨》一文:“要之,六朝近于文,八家近于笔。今之骈体、散行,即古文、笔之名所变焉者也。夫文与笔固不混而一也,然文之顿挫搏扼则笔见焉,不必无韵也;笔之排奡比合则文见焉,不必有韵也。未有无文而可谓之笔者,亦未有无笔而可谓之文者。”*佚名:《致用书院文集》,《中国历代书院志》第13册,第767页。对文笔之分已经表现出调和的态度,反映出晚清骈散融合的大势。

胡敬主崇文书院时,出《汉魏六朝唐宋四六流派论》一题,旨在引导士子思考骈文的发展变化,不啻一篇骈文史。此题下所收录的一篇文章,也是以骈文写成。《学海堂四集》之《新刻庾开府集序》与《重刊阳湖李氏骈体文钞跋》两题亦与骈文相关,意味着对庾信集与李兆洛《骈体文钞》的阅读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对庾信地位、风格的评价,对《骈体文钞》选文特色、长处与失当之处的分析。此两题各选文一篇,皆为骈体。《新刻庾开府集序》的作者林国赞为学海堂专课生,“工骈体文,渊懿雅赡,似邵齐焘、孔广森”*梁鼎芬:《(宣统)番禺县续志》卷23,民国二十年重印本。,他在文中亦谓自己“癖嗜俪文”。《重刊阳湖李氏骈体文钞跋》的作者郑权乃陈澧弟子,后举为菊坡精舍学长,著有《玉山草堂骈体文》2卷。能作此类文章者,皆是如林、郑一样喜爱骈文并熟悉骈文流变之人。常州龙城书院经古精舍专课经史词章,光绪二十四年(1898)所出的词章题中,有一道为《国朝骈文十二家颂》,此题要求士子对本朝骈文的发展流变、代表作家及其风格、成就了然于胸,而十二家的去取则尤需斟酌。清朝的骈文选本中,曾燠的《国朝骈体正宗》及张鸣珂《骈体正宗续编》重在选文,因文以存人;吴鼒的《八家四六文钞》、张寿荣的《后八家四六文钞》、王先谦的《十家四六文钞》,皆立足于选人,家数既定,文以从人。八家、后八家与十家除去重复计有24人,从清中期延伸至清晚期,清初则并无作家入选。写作《国朝骈文十二家颂》,既可以于前人所选诸人中再作取舍,也可以别出手眼,另作衡裁。吕景柟此文上探清初,下讫嘉道,所选毛奇龄、胡天游、王太岳、阮元、彭兆荪皆不在以上24人之列,且认为吴选八家中的袁枚、刘星炜、吴锡麒难以与此12人方驾,而后八家中的王昙则又等之自郐,不值一评*吕景柟:《国朝骈文十二家颂并序》,《龙城书院课艺》,《中国历代书院志》第12册,第470页。。此文不仅涉及对清朝骈文大家的认识与评价,还间接涉及对骈文选本的批评。

书院课作中更为常见的情况是,所出题目对文体并无限制,骈散皆可,士子因为自己的爱好和才能而选择骈体,是故《诂经精舍文集》中无一骈体题目,却有十余篇骈文。一般而言,骈文写作需要更多的学养支持,也是展示才华的窗口,而书院中士子聚集,友朋同道之间不免以文章相较量,因此骈文有时成为士子逞才较艺的利器,如诂经精舍之胡凤锦:

先生少好属骈体文,奇气奔放,以八千言《诸葛忠武论》与赵撝叔订交,以五千言《商鞅赵高论》与高茶庵订交。嗣是,扃试诂经精舍,三人者不罄其卷不已。曾试《西湖怀古赋》,各数千言。日晡,携手出就酒家,剧饮大醉,湖堤啸傲竟夕。*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47“胡凤锦”条所引家传。

能以骈体作长篇史论的胡凤锦堪谓奇才,他亦以此获得赵之谦、高望曾二人的欣赏与友谊。在诂经精舍中,三人逞才使气,不满卷不休,于此也可以看出诂经精舍的文学氛围。书院中的杂文类题目,士子在骈散之间选择骈体,除了兴趣爱好外,这恐怕也是一个原因。

《云间书院古学课艺》的策问部分有一题为《经济》,一位名为秦淮的士子认为“阐扬经济者,非文无以显”,故其文章详论文学的历代发展,认为骈散并耀,如同嵩岱并峙,江河分流,没有必要袒古文而斥骈体。虽然这样的论调并不新鲜,但以骈体论文学,用文学的内容回答关于经世致用的策问,而此题又仅此一篇入选,这本身就反映出书院重骈文的导向。

《诂经精舍文续集》中的《刘向扬雄优劣论》是一道富有特色的题目,学政罗文俊道光二十二年(1842)所出。精舍士子通过对二人的比较,既明确了二人才情、学养、品格方面的差异,也在比较与评判中明确了学术与文学的意义。此题收六篇文章,四散二骈。陆、顾广誉、章廷彦三篇皆优刘劣扬,赞扬刘向之文本于经术,有益于时,可垂为世诫。批评扬雄之理由约略有三:溺于词章,无关世教;学术不正,归于黄老;仕于王莽,名节有亏。诸葛寿焘为扬雄辩护,并肯定其文章的独立价值。胡琮、洪昌燕两篇文章则更进一步,认为二人各有所长,平分秋色,一则经济闳深,一则文章瑰异。有意味的是,胡、洪二人之文都为骈文,对文体的选择背后隐含了价值上的考量,作骈文者更趋向于肯定文学之独立价值。

由于骈文在乾嘉时已臻鼎盛因而具有强大的辐射力量,也由于它与汉学的共生关系以及阮元的骈文正统观念,诂经精舍、学海堂都鼓励士子发展骈文才能,体现出儒林与文苑的双重追求。学海堂影响岭南尤巨,其贡献于岭南者,一是汉学,二是骈文。前者改变了当地的知识结构与学术倾向,由此形成“岭学”;后者改变了当地诗词兴盛而文章不称的局面,形成了崇尚骈俪的文风。在诂经精舍、学海堂的影响下,19世纪出现了一批经古学书院。传统的科举型书院也被经古学渗透,纷纷以开设小课的形式兼课经古。无论是专课还是兼课,各地的“古学”中多有骈文的一席之地,这些骈文或来自官师命题,或系士子在骈散之间的自由选择,师生之间呈现出双向互动的态势。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2015—09—01

陈曙雯,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44)。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3.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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