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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妈妈在《祝福》中的影子

2017-01-12杨大忠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柳妈鲁四鲁镇

杨大忠

长妈妈和祥林嫂,都是鲁迅笔下的人物。长妈妈出自纪实散文《阿长与山海经》,是鲁迅幼时的保姆,是生活中真实的人;而祥林嫂则是小说《祝福》的主人公,是鲁迅虚构出来的人物。这两个人物,一实一虚,无论身份经历、思想觉悟还是行事举止,都有着很多的相似性。此外,若联系《祝福》中鲁镇民众的生活状态,长妈妈似乎走进了小说中的世界,她和鲁镇的居民在精神上也有着共通性。从文学理论的角度来看,长妈妈属于生活真实,祥林嫂则属于艺术真实。由于艺术真实是对生活真实的超越和飞升,如果我们把长妈妈和《祝福》中的祥林嫂及鲁镇的一些普通民众的描写加以对照,提炼出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之间的共性,则不仅可以看出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鲁迅作品具有深刻的思想性,而且,就提升学生对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的横向勾连与纵向贯通能力,从而更好地认识作品高超的艺术性这一角度而言,无疑也有着一定的意义。

一、长妈妈和祥林嫂都是青年守寡,且都没有名字

《阿长与山海经》的结尾,鲁迅说:“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鲁迅猜测长妈妈是“青年守寡的孤孀”,但不完全肯定,并且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长妈妈被鲁迅祖母称为“阿长”,只是因为家里先前的保姆叫阿长,离开后,长妈妈来补了她的缺,大家叫顺了口,就仍旧继续叫下去。至于她的真实姓名,反而湮没了。《祝福》中也没有出现祥林嫂的名字。祥林嫂为了避免守寡后被婆婆卖掉的命运,逃到了鲁镇鲁四老爷家来做工,“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鲁镇人估计祥林嫂姓卫,也仅是猜测而已,“祥林嫂”这个称呼,是随第一个早逝的丈夫祥林而来。可悲的是,在第二个丈夫贺老六死后,祥林嫂再次来到鲁镇,成为众人不齿的对象,大家仍旧称呼她“祥林嫂”,而不是“老六嫂”,说明祥林嫂的第二段婚姻得不到世人的承认。长妈妈没有名字,足以引起读者的同情,没有名字的祥林嫂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同样没名字,同样是寡妇,同样是做工,但长妈妈在鲁迅家有着一定的地位,祥林嫂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长妈妈是周家的保姆,本是伺候周家大少爷鲁迅的,但她睡相不好,使小主人很难受,虽屡遭祖母提醒也不能改掉,但周家也没有将她换掉。祥林嫂的境遇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初次来到鲁四老爷家,因为是寡妇,就遭到鲁四老爷的鄙视。夫死子丧后再到鲁家,成为鲁四老爷眼里的丧门星,连祭祀时的饭菜也不让她沾手。长妈妈和祥林嫂为什么在生活中受到的待遇迥异,主要原因可能是长妈妈守寡后没有再嫁、始终恪守着封建礼教“从一而终”的信条,而祥林嫂则违背了这一信条——哪怕这种违背是违心的。同时,鲁迅一家人相对来说比较开明,很和善,而鲁四老爷则是顽固的程朱理学信仰者。这也是长妈妈和祥林嫂在生活中待遇不同的一个原因。

同样都是寡妇,同样都没有名字,同样都是在人家做工,然而在世人眼里,二次改嫁的祥林嫂的命运却比青年守寡的长妈妈悲惨得多。个中原因以及社会启示,何其深刻,发人深省。

二、长妈妈和祥林嫂、柳妈等人都很迷信

长妈妈的迷信,包含了十足的愚昧与阿Q精神。他给鲁迅讲述长毛掳人的故事,说到长毛掳小孩与好看的姑娘,鲁迅认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时,她竟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就没有用处?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妇女脱裤子的威力竟然超过了大炮,荒诞而又可笑。长妈妈是抱着严肃的态度对鲁迅说长毛的故事的,说明她并非凭空捏造来糊弄小孩,她的极端愚昧的精神状态充分暴露。现实生活中像长妈妈这样迷信色彩很重的人,在小说《祝福》中除了祥林嫂,还有柳妈。祥林嫂因为嫁了两个丈夫,并且都死去了,在柳妈看来,祥林嫂将来死了进入地狱,阎王是不会对她从轻发落的,因为祥林嫂在阳间没有遵守“从一而终”的教条。他会把祥林嫂用大锯锯成两半,分给两个死鬼丈夫,这使祥林嫂感到非常恐怖。她最终听从柳妈的意见,向土地庙捐门槛。沦为乞丐后,见到“我”,首先就是问灵魂有无的问题,但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在“祝福”之夜,怀着对阴间无比的恐惧,孤零零地爬向了坟墓。

长妈妈认为妇女脱裤的威力胜过大炮,祥林嫂认为自己将在死后受到阎王的惩罚,柳妈认为祥林嫂捐门槛可以赎罪,都是荒诞不经的迷信,鲁迅对此当然都持否定态度。长妈妈虽然迷信,但心地善良,这是鲁迅怀念她的主要原因。当幼年的鲁迅对《山海经》魂牵梦绕而不可得的时候,她给鲁迅带来了《山海经》,使鲁迅得到极大的精神享受,并由此对文学产生了兴趣。迷信的长妈妈善良的品质在《祝福》中也有反映:迷信的柳妈劝祥林嫂捐门槛的举动,显然是出于好心,是为了能让祥林嫂免除在阴间的罪过。虽然她的建议最终导致了祥林嫂精神的崩溃,但柳妈善良的本意却是不能否定的。

善良的长妈妈很迷信,正是社会底层的淳朴民众思想心态的反映。这种现实反映在文学作品中是有其现实基础与社会基础的。可以说,迷信的长妈妈,在某种程度上是《祝福》中祥林嫂与柳妈的现实雏形。

三、《祝福》与《阿长与山海经》中的“规矩”

长妈妈教给幼年鲁迅许多规矩,首先是对儿童的规范:“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毋庸置疑,这种规范,对儿童活泼好动的天性是一种扼杀,显然是要不得的,因而鲁迅很反感。其次是大众规矩,比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这些规矩,有的在《祝福》中得到直接的反映。如说人死叫“老掉了”,“祝福”之夜,“我”问鲁四老爷家的短工,四老爷和谁生气,骂谁“谬种”,短工回答祥林嫂“老了”,也就是“死了”,引起了“我”的震惊。这是最明显的文学作品对现实世界的客观真实的反映。

在长妈妈教给鲁迅的所有规矩中,最令鲁迅印象深刻的是正月初一醒来吃福橘的事情。长妈妈在除夕之夜就“极其郑重地”告诉鲁迅,正月初一见到自己第一句话必须要说:“阿妈,恭喜恭喜!”以此获得一年中的“顺顺溜溜”。鲁迅第二天醒来,按照长妈妈的说法做后,她竟然“十分欢喜似的,笑将起来”,而且将沾满喜气的福橘塞到我的嘴里。像这种要孩子恭喜、吃福橘的规矩,显然是一种吉利文化。在长妈妈眼里,顺序是不能错乱颠倒的,很重大,也很神圣。《祝福》中也讲到了祭祀的规矩,也是很神圣的仪式,要求保持祭品的洁净。像祥林嫂这样再嫁且死了两个丈夫的“败坏风俗”的女人,别说祭祀的饭菜,就是酒杯、筷子和烛台,也是不能经过她的手的,“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长妈妈讲规矩,且对有些规矩,执行是很严格的,不能更改,否则她认为会给人带来一年中的晦气,不顺溜。有些规矩固然反映了人们的良好愿望,但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出鲁迅的故乡绍兴当时民众思想的顽固,对迷信思想的深信不疑。严格的生活规矩与浓厚的迷信思想在民间广泛存在,且在民众心中根深蒂固,体现在小说《祝福》中,最明显的就是祝福夜祭祀大典举行的神圣性和严格性。正是祭祀的规矩,使得“不干净”的祥林嫂最终丧失了继续生活的勇气,沦为了人见人厌的乞丐。长妈妈相信许多与迷信有密切关系的规矩,这只是社会民众思想的一个缩影;《祝福》将这种思想加以扩大,创造了一个庄严肃穆、天地圣众醉醺醺的“祝福”大典,正是这祭祀大典直接导致了祥林嫂的毁灭。

四、长妈妈的“切切察察”

长妈妈令鲁迅最反感的举动,就是她的“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似乎长妈妈总是喜欢背地里谈论别人的家长里短,家务琐事,并且谈起来煞有介事,伴随着一定的手势与表情。这是幼年鲁迅很不欣赏的地方,鲁迅甚至说:“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长妈妈虽然是鲁迅怀念的对象,但她毕竟是下层民众中的普通一员,有着旧社会农村民众的共同缺点:饶舌多事,将议论别人作为生活的调剂品,津津乐道甚至乐此不疲。鲁迅笔下的鲁镇民众又何尝不是千千万万个长妈妈呢,正是他们构成了祥林嫂生活的社会环境。

祥林嫂再来鲁镇,夫死子丧,内心的隐痛可想而知。此时的祥林嫂,是多么需要人抚慰她心灵的隐痛。“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在众人眼里,祥林嫂既然没有为前夫祥林守节,而是再嫁贺老六,这就触犯了封建礼教“从一而终”的教条,就不值得同情。祥林嫂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讲述阿毛的惨剧,是想唤起人们对她的怜悯,甚至能对她说一些贴心的安慰话。唯有如此,内心的惨痛才能稍稍平复。但我们且看鲁镇人听了阿毛的故事后的表情与反应: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看了这段文字,读者都有一种寒气透心的凉意。文字的深层意义,前人已作过精辟的论述,姑且不论。笔者曾不由自主地想:如果祥林嫂的故事是真实的,就发生在鲁迅的故乡,长妈妈会不会随同镇上人一起前去凑热闹,甚至“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然后流泪、叹息、离开、评论?相信大多数读者都是对此持肯定态度的。出于善良的天性,长妈妈对可怜的阿毛一定会一洒同情之泪,但对伤心欲绝的祥林嫂,长妈妈也不会产生怜悯之心,因为她会像鲁镇居民一样,认为触犯了封建礼教的祥林嫂是咎由自取。这是多么可悲的社会现实。现实生活中像长妈妈这样的劳动民众,不正是鲁迅笔下鲁镇民众的缩影吗?

综上所论,鲁迅幼时的保姆长妈妈,与小说《祝福》中的祥林嫂以及鲁镇民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祝福》无论是故事情节的构造、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社会环境的阐释,都能在《阿长与山海经》中找到端倪与源头。当然,祥林嫂作为艺术真实,绝不仅仅是根据生活真实的长妈妈一人演变而来的,而是鲁迅先生对旧社会千千万万个劳动妇女的共性做出的高度凝练的总括,恰如高尔基所言:“作者创造艺术真实,就像蜜蜂酿蜜一样:蜜蜂从一切花儿上都采来一点东西,可是它所采来的是最需要的东西。”毋庸置疑,从长妈妈和祥林嫂及鲁镇民众的联系中,可以看出鲁迅小说是对现实生活高度集中凝练的总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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