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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真本”辑考

2017-01-12乔福锦

关键词:石头记湘云宝玉

乔福锦

(邢台学院 法政学院,河北 邢台 054001)

“旧时真本”辑考

乔福锦

(邢台学院 法政学院,河北 邢台 054001)

清末民初以来的笔记、序跋、诗文杂说中,保存着关于“旧时真本”的大量文献记载。其中有存前八十回情节且近于现存脂本者,有存前八十回材料且迥异于现存脂本者,更多的是存有脂本所“迷失”的后数十回情节的“全璧本”。最后一类抄本,即是笔者所认定的严格意义上的“旧时真本”。“旧时真本”的文献定性与版本定位,可作如下归纳:其一,“旧时真本”的结尾故事证明,这些本子的大体结构与现存抄本基本一致,仍不出曹雪芹所确立且为脂砚斋所揭示的”以“麟游凤仪”、“乘槎待帝”为结局的“反面《春秋》”文本构想,说明它们的确出于曹雪芹本人之手,而非后世之人所能模拟。其二,现存脂本,无论是初评本还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后“定本”,均不超过前八十回,是结局残缺的“焦尾本”。这一现象也间接说明,将结尾明显有“违碍”的文字暂且“隐去不传”,是曹雪芹与脂砚斋等人的生前决定。由此亦可证,保留有全书结局文字的“旧时真本”,是现存八十回脂本之前的早期抄本,即初始全本。其三,在现存脂本前八十回文字之第四十五至第五十四回一个整年的“中《春秋》”文字中,隐伏一部完整的“大春秋”结局文本,从而为天下后世预留的相对“完整”的脂本,是曹雪芹与脂砚斋在“百十回本”不便外传情形之下的非常选择。由此可证,“旧时真本”也是现存脂批本形成之前的未定稿本。

旧时真本;初始全本;未定稿本

清乾隆时期,政治统治与思想控制空前强化,文字狱盛行。在此背景下,作为有“违碍”之书的《石头记》,其八十回之后的文字因“触忌”之处多,并未在外间流布。现存《石头记》脂本,无一例外,均未超过前八十回。虽然脂砚斋评批中留下关于“后数十回”稿子的部分线索,但并非实际文本存在。晚清以降,随着西方文化的涌入与帝国的衰落,思想文字高压的环境逐渐改变,《红楼梦》各个时期的抄本开始大规模向外传布。在此情形之下,原本在极小圈子内秘密流传的“旧时真本”,也有部分流向社会。清末民初以来的笔记、序跋、诗文杂说中关于“旧时真本”的大量记载,即是这些本子曾经存在与流布的历史记录。值得特别关注的是,这些被记载下来的“旧时真本”,大多存有现存脂本八十回后所“迷失”的故事情节内容。

学术界对于“旧时真本”之认识,主要有三种观点。胡适之、顾颉刚、俞平伯三位先生为第一种观点之代表。胡先生认为,“旧时真本”是前人的“补本”。顾先生虽认为这种“补本”“在高鹗之先”,却说高本“好”于“补本”。1923年出版的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辨》,专门有一节谈“旧时真本”。俞先生认为,“旧时真本”是早于程高续书的“一种散佚的甲类续书,且和高本互有短长”。第二种观点为欧阳健先生所坚持。欧阳健先生的“程前脂后说”,从根本上否定了芹书原本——脂本存在的真实性,自然也否定了“旧时真本”的真实存在。在《红楼新辨》一书中,欧阳先生专设“旧时真本辨证”一节,他认为,所谓“旧时真本”,与“脂本”一样,同样是后人的仿作伪造。第三种观点,以周汝昌、徐恭时两位先生为代表。徐恭时先生在《红楼梦版本新语》等文章中,对“旧时真本”作过系统论说。他以为,此类本子“有为雪芹原稿传本”的可能。为“严真伪、斥篡乱”、探佚书奋斗一生的周汝昌先生,则是对“旧时真本”最为肯定的学者。仅早年出版的《红楼梦新证》一书,关于“旧时真本”的材料,就有九种之多。此后这许多年,周先生持续关注着“旧时真本”的下落,不断寻找新材料,多次呼吁学界注意“旧时真本”线索的访寻。周先生认为,众多学人从不同渠道传出的关于“旧时真本”的信息,与脂本前八十回的“伏笔”和脂批中关于“后数十回”情节的提示基本一致,由此“旧时真本”基本可定为“雪芹的佚稿”。即使为补续之作,亦是与雪芹关系极近、知道佚稿内容的人据以“补拟”。三种观点之外,张爱玲女士的看法较特别。她一方面认为“旧时真本”中有“早本”存在,另一方面又认为其中大多数是后人的“续书”*参阅张爱玲《红楼梦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2月版第269、299页。。

判断“旧时真本”的可信与否,并不能以主观臆测为据。当年俞平伯先生“在有正戚本评注中发现有所谓后三十回的《红楼梦》,却想不到这就是散失的原稿,误认为较早的续书”*见《红楼梦研究》自序,载《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3月版第372页。,直到1927年甲戌脂评本发现,戚本的“国初原抄”面目才得以被证实。《石头记》“反面《春秋》”之文本性质,脂砚斋批语中有明确提示*参阅拙稿《“反面〈春秋〉”大事记》,见《邢台师专学报》1997年第2期;《“反面〈春秋〉”事义考释》,载《庆祝杨向奎先生教研六十周年纪念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12月版。。以《春秋》后“三公”完整叙事框架为坐标,据现存前八十回“伏笔”乃至脂批关于“后数十回”情节的提示作综合考察,留下文字可考的“旧时真本”,均应是曹雪芹原著佚本。《石头记》版本演变过程的理顺,同样为“旧时真本”的文献考辨与版本定位提供出学术参照*参阅拙稿《佚稿“复原”大事纪年》,原载《红楼》2006年第4期。。以下即是笔者依据传世材料所显示的在“反面《春秋》”文本结构中的情节顺序,在前辈学者研究梳理的基础上,对“旧时真本”作文献集辑述考的大致记录。

(一) 红楼佚话本

1921年5月18日,上海《晶报》登载《臞蝯笔记·红楼佚话》数则,为俞平伯先生《红楼梦辨》所引。其中云:

又有人谓秦可卿之死,实以与贾珍私通,为二婢窥破,故羞愤自缢。书中言可卿死后,一婢殉之,一婢披麻作孝女,即此二婢也。又言鸳鸯死时,见可卿作缢鬼状,亦其一证[1]62。

关于这则佚话,俞平伯、顾颉刚两位先生曾有过深入的讨论。其论辨内容已收入《红楼梦辨》“论秦可卿之死”一节。俞先生据“薄命册”中之“美人悬梁自缢”图及“情天情海幻情身”判词,断定秦可卿实死于“羞愤自缢”,指出“窥破”其“与贾珍私通”之二婢,即“触柱而死”之瑞珠和“引丧架灵”之宝珠,从而亦证明了《红楼佚话》所言之本确为“未删”可卿真正死因的“旧时真本”。此后甲戌本及徐藏本的发现,使“佚话”所揭出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秘密大白于天下。甲戌本第十三回回前批云:“……封龙禁尉,乃褒中之贬,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在“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处,有眉批曰:“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瑞珠触柱而亡”句侧批云:“补天香楼未删之文。”回末有眉批云:“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回后批曰:“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可见“佚话”所说,决非虚言。

从《红楼佚话》所记材料观,此本与现存脂本并无大异,且无八十回后情节记载。估计形成时间在现存本之前,为早期脂本。

(二) 朱衣藏本

1946年11月24日,重庆《新民晚报》第3版刊登署名文章,题曰《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周汝昌先生《献芹集,异本纪闻》载有其文,转录如下:

《红楼梦》一书,尽人皆知前八十回为曹雪芹所作;后四十回为高鹗续作;而坊间所刊百二十回之《红楼梦》,其前八十回,究竟是否曹雪芹原著,则鲜有知音。余家有祖遗八十回之抄本《红楼梦》,其中与现本多有未合者,惜此本于抗战初首都沦陷时,匆忙出走,不及携带,寄存友家,现已不知归于何人,无以追求。唯忆其中与现行本显有不同者 ,为秦可卿之死,现行回目为“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而抄本回目则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书中大意,谓贾珍与秦可卿在天香楼幽合,嘱一丫头看守楼门,若有人至,即声张知会,乃丫头竟因瞌睡打盹,致为尤氏到楼上撞见。秦可卿羞愤自缢于天香楼中,事出之后,小丫头以此事由己不忠于职所致,遂撞阶而死。考之现行本,秦氏死后,荣府上下人等闻之,皆不胜纳罕叹息,有诧怪怜悯之意,一也;开吊之日,以宁府之大,而必设醮于天香楼者,出事之地,二也;尤氏称病不出,贾蓉嬉笑无事,而贾珍则哭得泪人一般,并谓“我当尽其所有”,各人态度如此,可想而知,三也;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画册,有二佳人在一楼中悬梁自缢,四也;鸳鸯死时,见秦二奶颈中缠绕白巾,五也。凡此种种,皆系后人将曹雪芹原本篡改后,又恐失真,故以疑笔在各处点醒之耳[2]112-113。

朱衣家祖传之抄本,所载秦可卿之死与《红楼佚话》本所载大体相似。“羞愤自缢”四字竟完全相同,但此本又有自己的特点。第十三回回目直作“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与甲戌本批语所言一致。《佚话》本谓丑事被丫头撞见,可卿“羞愤”而死,是不合情理的。丫头“窥破”丑事,只有自己去死,绝不会致当红少奶奶和当家“族长”贾珍于无奈。此点王志尧、仝海天先生在《论秦可卿之死》文中亦有考论*参见《河南大学学报》1984年第2期。。唯有被最不该被撞见的尤氏“窥破”,事情才会到不可收拾之地步,少奶奶才会选择“自缢”一条死路。考现存本,朱衣所言“小丫头以此事由己不忠于职所致”及“瞌睡打盹”之叙述,亦可得到证实。第五回秦氏叮嘱小婢“好生坐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一段,正是天香楼丫头“守门”一节之照应。

瑞珠“撞阶而死”,显系朱衣误忆。现存各本作“触柱而亡”乃有本之文。庾信《哀江南赋》有“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之句,瑞珠之“珠”,正是价值“连城”,作为江山社稷之象征的“荆璧”——传国玉玺之喻。典出《哀江南赋》,与靖藏本批语引《哀江南赋》大段文字,用意一致,亦可互证。

此本所记材料,与红楼佚话本十分接近,与现存脂本亦无大异,且无八十回后情节记载,估计为早期脂本。

(三) 解弢藏本

解弢《小说话》(1919年1月中华书局版)载:

余于京都肆上,得抄本《石头记》三册,与通行本多有不同处:晴雯之表嫂即多姑娘;柳五儿之死在晴雯之先;芳官戴皮冠,反著狐裘,宝玉呼之为耶律匈奴,后音转为野驴子。此类尚多,今不复省记。初欲付印行世,以册本过少未决。辛亥秋,忽忽旋里,置之会馆中,今遂失矣。惜哉![3]622

解弢所藏《石头记》三册,有第六十三回芳官扮匈奴文,与后来发现的《石头记》抄本情节一致。其版本定位应与现存脂本大体相近。

此本与现存脂评系八十回《石头记》抄本文字一致,应为脂批本引起学界关注之前的脂评旧抄本。

(四) 舒敦见本

舒敦《批本随园诗话》卷二有文曰:

乾隆五十五六年间,见有钞本《红楼梦》一书。或云指明珠家,或云指傅恒家。书中内有皇后,外有王妃,则指忠勇公家为近是[3]356。

舒敦见本,时间在乾隆五十五六年间(1790—1791),此正是钞本大量出现,程高“全璧”印本即将问世之际。只云“见有钞本《红楼梦》”,而不言其残缺,且又保存着“内有皇后,外有王妃”的故事,可见此本很可能是较完整的本子。“外有王妃”,即指八十回后探春远嫁“和番”事,梁归智兄已有考论*见《石头记探佚》,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5月版。。探春“远嫁”,与三六桥本“杏元和番”之载亦合。探春所和之“番”为“外番”,本于《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内外、远近,正是《春秋》华夷区分之界。“远嫁和番”,在《春秋》经文中亦可寻到出处。鲁成公元年秋,“王师败绩于茅戎。”《公羊传》云:“孰败之?盖晋败之。或曰茅戎败之。然则曷为不言晋败之?王者无敌,莫敢当也。”与此相应,《红楼梦》第六十四回,“绝艳惊人出汉宫”,“万里安能制夷狄”等诗句,恰是探春“出塞和番”故事之伏笔。鲁昭公元年,“晋荀吴帅师败敌于大卤。”《左传》曰:“……毁车以为行……为五陈以相离。……以诱之。狄人笑之。”《石头记》“中《春秋》第四十六回,亦有相应之文。“正该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恰是探春大显身手为“国”效力,出外“和番”之时机。鲁哀公十三年,“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晋侯再显于《春秋》之尾。所谓“明年秋风知再会,暂时分离莫相思”,则是探春在《反面〈春秋〉》末尾将重归故园之应*参阅拙稿《“反面〈春秋〉”大事记》,《“反面〈春秋〉”事义考释》,以下不再一一注明。。可见“外有王妃”确有出处,舒敦见本,确为“旧时真本”。

从“外有王妃”一条材料观,此本涉及现存脂本八十回后“探春远嫁”一节。形成时间应在现存脂本之前。

(五) 唯我见本

《万松山房丛书》本《饮水诗词集》唯我跋云:

余往尝见《石头记》旧版,不止一百二十回,事迹较多于今本,其所著者,荣宁结局,如史湘云流为女佣,宝钗、黛玉沦落教坊等事。某笔记载其删削源委,谓某时高庙临幸满人某家,适某外出,检书籍,得《石头记》,携其一册而去。某归大惧,急就原本删改进呈。高庙乃付武英殿刊印,书仅四百部,故世不多也。今本即武英殿删削本也。余初深疑,以为《石头记》一说部耳,纵有粗俗语,某又何至畏高庙如是其甚,必删改而后进呈?今读鹏图《饮水集》跋语,乃知原本所有如钗、黛沦落等事实,大有所犯忌,吾疑以释。而鹏图之语,得吾说亦益可信,作《石头记》者用心深矣[4]936。

唯我所见《石头记》“旧版”,“不止一百二十回”,与犀脊山樵见本八十回前即已叙至“黛玉逝世”——回数较少之“旧版”,正好相反。或为更早期之本,或是记录者追忆错误的结果。但所云事迹,却在现存本子中留下了伏线。所谓“史湘云流为女佣,宝钗、黛玉等沦落教坊”事,现存前八十回文本中均有伏笔。第三十二回袭人与湘云谈起宝玉“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鞋,烦湘云替自己为宝玉做时,书中有如下一段对话:

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了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倒也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

此处之史湘云,被比作会“做针线活”的“奴才”,正是日后家败为人做“女佣”之伏笔。同回袭人又对宝钗讲起烦湘云做鞋事,宝钗道:

“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见没人在跟随,他就说家里累的很。……”“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宝钗一席话,再次强调了湘云的“女佣”身份。“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替别人做”,“做活做到三更天”等,反映的正是湘云的未来生活命运。

宝钗、黛玉家败后“沦落教坊”事,现存前八十回文字中亦有照应。教坊,乃唐代掌管女乐之官署。玄宗时,曾置“教坊”于内庭蓬莱宫侧。薛宝钗初入贾府所住之“梨香院”即后来大观园“东北角”教“女乐”之所,正是“教坊”。黛玉“沦落教坊”事,第二十二回有明确交代。宝钗生日那天,戏散之后,有这样一段故事: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了起来,说果然不错。

此处拿黛玉“比戏子取笑”,恰是林黛玉未来命运之预兆。再与“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一回宝钗求其母将黛玉说与“教坊领袖”薛大傻子“作媳妇”一段合观,“取笑”文中的确隐含着黛玉的命运遭际。

此本存脂本八十回后情节,且“不止一百二十回”,应是“百十回本”未定之前的旧钞本。

(六) 淳颖见本

1986年6月,在哈尔滨国际红学会上,胡小伟先生《新发现的一首题红诗》一文,公布了从路工收藏的一幅诗稿卷轴上发现的题为《读石头记偶成》七律。诗如下:

满纸喁喁语不休,英雄血泪几难收。

痴情尽处灰同冷,幻境传来石也愁。

怕见春归人易老,岂知花落水仍流。

红颜黄土梦凄切,麦饭啼鹃认故邱。

同年7月15日,《光明日报》第3版刊登了路工、胡小伟两位先生的文章,对此诗再次介绍后又作了初步考证[5]。文章判定此诗作于乾隆辛亥(1791年)春夏之际,是年底程高本刊印之前。并认为诗作者淳颖所见之《石头记》,是一个“有着完整结局的本子”*此后胡小伟先生又有考证文章,见《睿亲王淳颖题红诗与〈红楼梦〉钞本的早期流传——兼评关于〈红楼梦〉曾在清代遭禁的几种说法》,载《红楼梦学刊》1996年第4辑。。此后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的真故事》之《清睿亲王咏红诗解》一节中,又对睿亲王咏《红》诗的内涵作了进一步的考释。周先生将此钞本归入戚蒙一系文本。诗之前数句,周先生的解释极确。需要补充的是,“英雄血泪”字样与甲戌本“忠臣孝子”、“仁人志士”等批正可合观,所披露的同样是亡国之痛而非儿女情长。然最关键处,还在最后一联。由此不仅可见八十回后林黛玉之死,亦可知宝玉归来“认故邱”之具体时间。周汝昌先生《冷月寒塘葬宓妃》一文,考林黛玉最后“自沉”于“寒塘”,此论极确。蔡义江先生和梁归智先生断林黛玉死于“春末夏初”,亦确。依《反面春秋》第十“单元”之叙事顺序,林黛玉死期正在第十六年“春末夏初”。据《林黛玉与史可法》一文推断,“姽婳将军”林黛玉,在“明史”一层,喻扬州“斑竹园”主人、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史可法将军之死期,恰是“春末夏初”的四月二十五日*参阅拙稿《林黛玉与史可法——金陵十二钗“本事”考释之一》,《邢台师范高专学报》1997年第4期。。这一日子,在《石头记》文本中亦有照应。第二十六回,“芒种”的前一天晚上,黛玉在怡红院外敲门一段,即是“姽婳将军林四娘”——林黛玉魂断之期。所谓“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云云,正是黛玉死于四月二十五晚之隐语,明日——二十六日,即是“葬花魂”之期。至此再看“红颜黄土梦凄切,麦饭啼鹃认故邱”一联,便可得到确切解释:“红颜黄土”,明显照应“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一句《芙蓉女儿诔》词。此点路工、胡小伟先生文章中已有论说。“麦饭啼鹃认故邱”则是“平叛”归来之贾宝玉在第十七年“春末夏初”时节上坟祭奠林黛玉之确证。周汝昌先生“古人清明以麦饭祭扫”,“杜鹃啼时,正暮春时节”等论极确。“麦饭啼鹃”之时“认故邱”,即可于出处寻证,又与《葬花词》所隐之情形吻合。《太平御览》一六六扬雄《蜀王本纪》曰:“杜宇……乃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望帝亡故,魂魄化为子规,即杜鹃鸟。杜鹃啼血化为杜鹃花。左思《蜀都赋》云:“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魂。”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白居易《长庆集》十二《琵琶引》:“其问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李商隐《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以上为不同时代、不同作者关于杜鹃之诗文。再观林黛玉《葬花词》:“昨晓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隐含四月二十六日前一天夜晚——“昨宵”史可法“捐躯扬城”化魂梅岭之事;“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即明用杜鹃啼血之典。再联系《桃花行》中“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之句,可知林黛玉确死于第十七年“春末夏初”新麦将熟、杜宇啼血时节。宝玉所“认”之“故邱”,亦即“天尽头”之“香邱”——大观园之“埋香冢”。如此,宝玉即黛玉所“望”之“帝”,黛玉即“望帝”之“杜鹃”。黛玉之丫环名唤“紫鹃”,亦是“杜鹃”身份之旁证。

宝玉“认故邱”一节,还可在前八十回文字中寻到伏线。第四十七回柳湘莲出走前有一段文曰: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出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道:“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水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不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我只恨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

此中所谓外出“放鹰”,乃宝玉将来外出“平叛”之隐喻,“今年夏天雨水勤”,“上月”派茗烟到秦钟坟上去祭奠,正是未来的“春末夏初”到黛玉坟上祭奠之伏笔。用大观园“池子里”的“莲蓬”作供品,则是黛玉自沉“寒塘”之证。

此抄本见于局内人之目,有内传“脂全本”之可能。因有现存脂本八十回后之情节,笔者倾向于“旧时真本”之判断。

(七) 犀脊山樵见本

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犀脊山樵为归锄子所作《红楼梦补》之序云:

稗官者流,卮言日出,而近日世人所脍炙于口者,莫如《红楼梦》一书。其词甚显,而其旨甚微,诚为天地间最奇妙之文。窃谓无能重续者,不图归锄子复有此洋洋洒洒四十八回之作也。余在京师时,尝见过《红楼梦》元本,止于八十回,叙至金玉联姻,黛玉谢世而止。今世所传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谁何伧父续成者也。原书金玉联姻,非出自贾母、王夫人之意,盖奉元妃之命,宝玉无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郁而亡,亦未有以钗冒黛之说。不知伧父何故强为此如鬼如蜮之事,此真别有肺肠,令人见之欲呕。归锄子乃从新旧接续之处,截断横流,独出机杼,结撰此书,以快读者之心,以悦读者之目,余因之而重有感矣[3]50-51。

归锄子之《红楼梦补》,接程高本第九十七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共四十八回。吴克歧《忏玉楼丛书提要》说:“解庵居士称翻案诸作,此为第一。”因补作始于“金玉联姻,黛玉谢世”,故作序者犀脊山樵由此而提及当年“在京师时”所见之八十回“元本”。续作有“降旨完婚”一节,作序者亦由此而忆及当年所见“元本”中“奉命”完婚之事。

考现存八十回本,并未叙至宝玉婚事,其事应在“红楼纪历”之第十七年上。犀脊山樵所忆,或为早年传出之稿。其所言“奉元妃之命”而使“金玉联姻”之事,不仅可在现存前八十回文字中找到线索,亦可从《反面春秋》一层寻到出处。前八十回中的“奉旨完婚”之伏笔,梁归智先生《石头记探佚》书中已有考论。平安醮始提亲之前,太监从宫中传来的“端午节儿的礼”,宝玉与宝钗的两份相同,此正是“二宝”将在“端阳节”结婚之证。接礼之前,宝玉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周汝昌先生由此而推论:由宫中发出的“金玉联姻”之旨,很可能是“传错了”。元妃內心还是更喜欢“绿玉”——林黛玉。此论极有道理。“金玉联姻”之前,贾府已遭第一次抄家之祸,此时元妃在宫中已失势。假传之“圣旨”,很可能是夏太监一类趋炎附势者所为。而贾雨村这一“饿不死的野杂种”,恰是这场“错”配姻缘的穿针引线人。第一回“钗于奁内待时飞”一诗句,并非吴世昌先生所言为宝钗嫁“时飞”之证,而是贾雨村时飞作了“月老”之隐。第四十八回,即“中《春秋》”第三回,“大《春秋》”第八十八至九十回,正是薛宝钗入住大观园作“住持”之时。此时贾雨村帮贾赦夺取石呆子传家“古扇子”一节,恰是“时飞”作“二宝”婚姻中介人之证。“金玉姻缘”从《反面春秋》一层观,亦有确证。鲁昭公二十五年,“有鸲鹆来巢。”《公羊传》曰:“非中国之禽也,宜穴又巢也。”此“宜穴”之禽,恰是住在“雪洞一般”之所的薛宝钗。“宜穴又巢”,即是“三月香巢已垒成”,“却不道巢倾人也空”——鹊巢鸠占之确解。宝钗入住大观园,书中一再强调有香菱作伴。而香菱与可卿、元春本是一人之三影*参阅拙稿《〈红楼梦〉“反清悼明”说新证》,《邢台师专学报》1993年第4期。,香菱陪住大观园,亦是“奉元妃之命”的旁证。所谓“我前日还同你哥哥说”,“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我也多了个作伴的,便也遂了心”等,均是“传旨”之伏笔。

此抄本又与李佛声见本同。境遍佛声《读红楼札记》(1917年3月《说丛》第一期)载:

余前在友人处尝见过抄本《红楼梦》,原本只八十回,叙至金玉联姻、黛玉谢世而止。盖联姻之议,非出自贾母王夫人之意,乃奉元妃之命,无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郁而亡,亦未有以钗冒黛之说。今世所传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谁何伧父,何故强为此如鬼如蜮之事,此真别有肺肠,令人读之欲呕[1]6。

此八十回本,亦是早期稿子之一。“奉元妃之命,无可如何而就之”,在书中亦有“奉旨”完婚之伏笔照应。

从“《红楼梦》元本,止于八十回,叙至金玉联姻,黛玉谢世而止”等文字观,此本的形成时间,应早于现存脂本。

(八) 陈弢庵见本

启功先生《记传闻之〈红楼梦〉异本事》载:

画家关松房先生云:“尝闻陈弢庵先生言其三十余岁时曾见旧时真本《红楼梦》,与今本情节殊不同。薛宝钗嫁后,以产后病死,史湘云出嫁而寡,后与宝玉结缡。宝玉曾落泊为看街人,住堆子中。一日,北静王舆自街头经过,看街人未出侍侯,为仆役捉出,将加笞楚,宝玉呼辩,为北静王所闻,识其声为故人子,因延入府中。书中作者自称当时亦在府中,与宝玉同居宾馆,遂得相识,闻宝玉叙述平生,乃写成此书云云。”弢翁又云:“其版刻于南京。”功按是说与蒋瑞藻《小说考证》所引《续阅微草堂笔记》所记者相近。笔记有云(已另见,从略)昔日街道口例有小屋,为看街人居住守望处,俗称堆子。所谓“击柝之流”,即看街人也。其遇北静王事,又笔记所未备者。松房先生深惜当时未及详询详记。窃谓此书必实有之,弢翁所见之本当即《笔记》所言之本。既有八十回以后事,殆亦一种补续之书,特非高本耳。或以《续阅微草堂笔记》亦为纪晓岚作,纪氏去雪芹相近,已见此书,遂以为此书有为原本之可能。殊不知书之真伪,固不能以时之远近观之也。弢翁生于道光戊申,三十余岁时当光绪初年,去今仅六十余年,其本未必果无一存;版在南京,当地故老中亦未必果无见闻线索可寻。他日倘有发现,详观博考,其艺术价值如何,固不难洞烛也。姑书此以俟[4]931-932。

曾观《红楼梦》“旧本”之陈弢庵,闽县人,光绪八年曾任江西考试正考官,乃陈寅恪先生之父散原老人之“座师”。据蒋天枢先生《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参见《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6月版。,陈弢庵先生于1935年2月卒于旧京寓所,年八十一岁。他三十余岁曾观“旧时真本”之时间,当在光绪六年左右。启功先生以为陈见本当为一“续本”而非真本,实误。周汝昌先生以为“此本纵非真原本,亦当是真本迷失之后有知其情节而循拟以为续补者”。观启功先生所提供之材料,可知弢庵见本确为“旧时真本”之一种。宝钗“以产后病死”,与三多本、端方本所载同。“史湘云出嫁而寡,后与宝玉结缡”,与宗稷辰藏本“史湘云再醮于宝玉”一致。“宝玉曾落魄为看街人,住堆子中”,与濮文暹见本“至栖于街卒木棚中云云”亦合。宝玉“路遇”北静王事,不但有端方本互证,且其情节亦可与现存前八十回文字印证。《红楼梦》第十四、十五两回,“贾宝玉路遇北静王”一节,如蒙府本批语所言,正是“后文之伏线”(原批云:“宝玉见北静王水溶,是为后文之伏线”)前有相遇于“路上”,后曰相遇于“街中”;前有“雏凤清于老凤声”之赞语,后有“宝玉呼辩,为北静王所闻,识其声”之细节;前文曰:“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后文则认宝玉为“故人子”;前文北静王曾对贾政讲:“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后文则有“延入府中”之“请”。前后之情节,处处有照应,证明此本决非他人所“续补”之文。

前文北静王会宝玉,有“脊鸟鸰香串珠”之赠,后文北静王会宝玉,或许与“甄宝玉送玉”事相关。甄宝玉所不遇之贾宝玉,曾遇北静王乎?

(九) 端方藏本

禇德彝《跋幽篁图》载有端方藏本的消息。其文云:

宣统纪元,余客京师,在端陶斋方处,见《红楼梦》手抄本,与近世印本颇不同。叙湘云与宝玉有染,及碧痕同浴处,多媟亵语。八十回后,黛玉逝世,宝钗完婚情节亦同。此后则甚不相类矣。宝玉完婚后,家计日落,流荡亦甚;逾年宝钗以娩难亡,宝玉更放纵,至贫不能自存。欲谋为拜堂阿,以年长格于例,至充拨什库以糊口。适湘云新寡,穷无所归,遂为宝玉胶续。时蒋玉菡已脱乐籍,拥巨资,在外城设质库,宝玉屡往称贷,旋不满,欲使铺兵往哄,为袭人所斥而罢。一日雪天,市苦酒羊胛,与湘云纵饮赋诗,强为欢乐。适九门提督经其地,以失仪为从者所执,视之盖北静王也。骇问颠末,然念旧,赒赠有加,越日送入鸾(銮)仪卫充云麾使,讫潦倒以终云。其大略如此。沧桑之后,不知此本尚在人间否?癸亥六月禇德彝[4]939。

禇德彝所见之端方藏本,实为一早期抄本。前八十回中,“叙宝玉与湘云有染”,异于今存各本,或为当年“增删”改易本中之一种。八十回后诸情节不但可与他本互证,其排列顺序亦合情理。“宝玉完婚后,家计日落,流荡益甚”,是其“出家”前荣国府家境之反映。“宝钗以娩难亡”,贾宝玉路遇北静王,与陈弢庵见本、三多本同。得袭人照顾,李佛声友人见本叙之更详。“适湘云新寡,穷无所归,遂为宝玉胶续”可与多本互证。大雪天玉湘“纵饮赋诗,强为欢乐”可与吴菘圃藏本合观。

从“一日雪天,市苦酒羊胛,与湘云纵饮赋诗,强为欢乐”一句观,此本所记内容,与吴菘圃藏本接近。

(十) 三六桥藏本

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引录周笃文先生关于三六桥藏本的一段调查文字,列出三多本中关于“后数十回”的一些情节:

……经过几番奔走联系,我终于在十一月八日见到了消息的提供人张琦翔先生。说明来意以后,张先生沉思起来,然后感叹地说:“那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一九四二年冬,当时他还是北大文学系学生。在一次读书报告会上,他作了一个关于《红楼梦》的地址、作者及版本的报告,负责指导读书会的日籍哲学教授儿玉达童也在座。会后儿玉达童对他说:日本三六桥有百十回本《红楼梦》,后面的内容与通行本不同。然后儿玉达童边讲边写,以弥补他汉语会话能力之不足。在“宝玉”字下,他写了“狴豣”二字。又写“小红探监”四字。在“小红”旁边写了“与贾芸结缡”等字。说到宝钗时,他写了“难产而卒”四字。在宝玉下又写“与湘云结缡”六字。在“妙玉”下写了“流落风尘”。在“王熙凤”下写了“休弃”等字样。张先生说,儿玉提到的三六桥本,给他印象很深。当他把该读书报告整理发表时,在版本部分提到“三六桥本”的名字。此报告曾刊于一九四二年《北大文学》第一辑[4]936-937。

儿玉达童所提供的三六桥本后三十回的部分情节,既可与他本互证,亦有独特之处。探春“远嫁”,为“杏元和番”,与舒敦见本中“外有王妃”之载一致。宝钗“难产而卒”,端方藏本、陈弢庵见本可证。妙玉“沦落风尘”,靖藏本记之更详。凤姐遭“休弃”,与其判词所言亦一致。玉湘重逢而“结缡”,证据更多。最能反映此本特色的,是宝玉陷“狴豣”之灾后“小红探监”一事。“小红探监”,探宝玉也;芸哥“探庵”,探湘云也。贾芸小红夫妇,在后数十回中之“作为”,或许即指“探”玉湘而后促成二人“结缡”一事。

从“百十回”等文字观,此本应与现存脂本形成时间大体相同。由于“百十回”说出自多年后回忆,不可做硬证。版本定位有两种可能:一为“脂全本”,与现存脂本同处一系;另一种可能最大,仍是“旧时真本”。

(十一) 李佛声闻见本

境遍佛声《读红楼札记》(1917年3月《说丛》第一期)载:

相传旧本《红楼》末卷作袭人嫁琪官后,家道隆隆日起,袭人即享温饱,不复更忆故主。一日大雪,扶小婢出,庭中赏雪,忽闻门外有诵经化斋之声,声音甚熟悉,而一时不能记忆为谁。遂携小婢启户审视,化斋者恰至门前——则门内为袭人,门外为宝玉,彼此相视,皆不能出一语,默对许时,二人仆地而殁[1]7。

佛声闻见之本,与上述亲见之本不同,应是另一抄本。“袭人嫁琪官后,家道隆隆日起”,与端方藏本“时蒋玉菡已脱乐籍,拥巨资,在外城设质库”之载颇为相似,或为同期之稿。“既享温饱,不复更忆故主”之袭人,与“小《春秋》——第一回”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之娇杏极为相似。”家道隆隆日起”,亦正是“兴隆街”之人的暴发景象。

此本最值得注意之点在“门外”之“诵经化斋之声”。第二十八回,宝玉有“捱不明的更漏”之叹,蒋玉菡有“听谯楼鼓敲”之曲。打更之“声”即是宝玉“化斋之声”,“听谯楼鼓敲”正是蒋玉菡夫妇所“听”之“门外”木鱼“声”。“二人因仆地而殁”,或是昏死过去而又苏醒之误忆,或是早期旧稿。脂批有“花袭人有始有终”等论。据《春秋左氏传》,昭公二十九年,有豢龙氏“服事帝舜”,“以饮食之”,“帝赐之姓”等载,“食”于“帝舜”之——贾宝玉之袭人,正是宝玉“赐”名之“花袭人”。“龙衣人”,亦为《春秋》经传中之“豢龙氏”。全书故事正始之首回——第六回有“初试云雨情”之“服事”,可为“有始”,第十九回宝玉找到花大姐家门上,讨可吃之物,可为有始,“末卷”处再次“上门讨吃”,正是有终之应。

(十二) 濮文暹见本

王伯沆批王希廉本《红楼梦》,有数则涉及到八十回后原本情节。摘录如下:

第三回:“又似拾煤渣时光景”——“濮青老云:都中《痴人说梦》云:宝玉系娶湘云,后贫苦。据此一语,知非臆说也。”[“贫穷难耐凄凉”句下脂批及脂笔底批][6]48-49

第四十九回:“濮青士先生云,曾在京师见《痴人说梦》一书,颇多本书异事。如宝玉所娶系湘云,其后流落饥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云云。今按三十一回目已可疑。原本十九回又有夹注云:宝玉自幼娇贵,可与后来‘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此回下文又有‘一群花子’之语。《说梦》之说,未为无因也。”[“黛玉道:‘这可就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下墨批][6]531

第六十二回:“此石在全书中仅见,乃亦衔在口内,与宝公生时之玉相似,殊不可解。曾闻老辈言,宝公实娶湘云,晚年贫极,夫妇在都中拾煤球为活,云云。今卅一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语,此说不为无因。再拈此义,似亦一证据也。”[“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湘云)衔在口内”墨批][6]677*参阅江慰庐先生《传闻中的〈红楼梦〉版本及其他》,载《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2辑。

据蒋天枢先生《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王伯沆(名瀣)曾为陈寅恪先生家的启蒙老师。濮青士,即“半亩园”西宾,与甲戌本旧藏者刘铨福子重相交并跋甲戌本之濮文暹。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附录编·青士椿余考》有详述。王伯沆所记下的从濮青老口中得知的“旧时真本”情节,与其它本子多有相近、相通之处。宝玉“流落饥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云云,与陈弢庵见本中“宝玉曾落泊为看街人,住堆子中”吻合。“夫妇在都中拾煤球为活”,与“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回湘云“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诗句亦合榫。大雪天中玉湘拾柴烧烤鹿肉一段,亦正是“麝煤融宝鼎”之伏笔。自“明史”一层析,“拾煤球”而“融宝鼎”之举,或许还与明庄烈帝殉国难于“都中煤山”事相关。第五十三回乌进孝所进之“银霜炭”,亦正是大雪天为驱寒而燃之“煤球”。

(十三) 戴诚甫见本

甫塘逸士《续阅微草堂笔记》(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刊印)载:

《红楼梦》一书,脍炙人口,吾辈尤喜阅之。然自百回以后,脱枝失节,终非一人手笔。戴君诚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与今同。荣、宁籍没后,均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于击柝之流;湘云则为乞丐,后与宝玉成夫妇,故书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言也。闻吴润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时未曾谈及,俟再踏红软,定当假而阅之,以扩所未见也[4]928。

戴诚甫所见之本,《红楼佚话》中亦有相同之记载。顾颉刚、俞平伯两位先生均以为是个“补本”,顾先生还认为“宝玉击柝,湘云乞丐,未免煞风景”(与胡适信)。然上引《续阅微草堂笔记》关于此本之叙述,八十回之后多与其他真本相合,可见其确为“旧时真本”。宝钗“早卒”,宝玉与湘云“成夫妇”,有他本为证。宝玉“沦为击柝之流”,不但与宗稷辰藏本、陈弢庵见本、濮文暹见本、姜亮夫见本等一致,且有大量的文本“内证”及经典“外证”。《石头记》第二十二回,黛玉之“灯谜诗”,谜底为“更香”。其中有句云:“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鸡人”典,蔡义江先生以为本于李商隐《马巍》诗“无复鸡人报晓筹”*参见《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北京出版社1979年10月版。。此诗前半句“空闻虎旅传宵柝”中之“宵 ”,即是“更夫”报时所击之“柝”,此处之“鸡人”,正是住于街棚中守夜打更之“看街人”。第二十三回宝玉所作之《春夜即事》诗,有“隔巷蟆更听未真”句,周汝昌先生以为此即宝玉后为“更夫”之“预设”,极有见地。第二十五回,从门外传进贾府的“隐隐听得”的木鱼声,与“坐更”人所打之梆子声极其相似。第二十八回,宝玉有“捱不明的更漏”之吟,蒋玉函有“听谯楼鼓正敲”之唱,均是贾宝玉家败为“打更人”的命运写照。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上,“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梅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对景。”此回“击鼓传梅”,与湘云“传花鼓滥喧”诗句义同,所击之鼓,正是第二十八回宝玉“谯楼”所击之鼓。“更香”谜所出之回,有“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句,“四鼓”即“四更”。“更”与“鼓”在此义同。《元史·齐履谦传》:“有请重建鼓楼,增置更鼓并守漏卒。”所谓“守漏卒”,即是守“更漏”之人、“看街兵”、“击柝之流”。

芹书末尾,家亡人散之后,宝玉沦为“击柝之流”,经典依据如何?如此安排有何深意?《周礼·地官·鼓人》:“以金铎通鼓。”郑注:“铎,大铃也,振之以通鼓。”可见“振铎”与“击鼓”义通。《周礼·天官·小宰》:“徇以木铎。”郑注:“木铎,木舌也。文事奋木铎,武事奋金铎。”《周礼·地官·乡师》:“凡四时之征令有常者,以木铎徇于市朝。”可知“徇于市朝”之“木铎”,与“奋文事”相关。《论语·八佾》载:“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孔疏曰:“木铎,施政教时所振也。言天将命孔子制作法度,以号令天下。“朱子注曰:“木铎,金口木舌,施政教时所振,以警众者也。言乱极当治,天必将夫子得位设教,不久失位也。……或曰木铎所以徇于道路,言天使夫子失位,周流四方,以行其道,如木铎之徇于道路也。”由此观,“旧时真本”后几十回中宝玉沦为“击柝之流”,为“看街卒”,正是“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周流四方,以行其教”之应。曹雪芹——贾宝玉于“国破家亡”之时“徇于道路”,“击鼓传梅”,即是天命其作《反面〈春秋〉》以为“万世法”之体现。所谓“石头记”,即是“石鼓文”之义,与撞“秦钟”相对。“击石鼓”,恰是“奋文事”之举。《论语·八佾》“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一句之后是“子谓韶尽矣美矣,又尽善也。”与《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可合观。“击鼓”声中,宝玉遇湘云,又与“白首双星”相关。

(十四) 平步青闻见本

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九《小栖霞说稗·石头记》云:

初仅钞本,八十回以后轶去。高兰墅侍读(鹗)续之,大加删易。原本史湘云嫁宝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章目;宝钗早寡,故有“恩爱夫妻不到冬”谜语。兰墅互易,而章目及谜未改,以致前后文矛盾,此其增改痕迹之显然者也。原本与改本先后开雕(《桐荫清话》卷七引《橒散轩丛话》云:康熙间某府西宾常州某孝廉手笔,乾隆某年苏大司寇家以书付厂肆装订,抄出刊行),世人喜观高本,原本遂凐。然厂肆尚有其书,癸亥上元曾得一帙,为同年朱味莲携去。书平平耳,无可置议[3]394-395。

平步青闻见之旧抄“原本”,“史湘云嫁宝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章目;宝钗早寡,故有恩爱夫妻不到冬谜语”等记载,证明此本确为“旧时真本”。现存本第二十二回末诸钗“诗谜”一节,仍为未定稿,且为版本源流考辨之关键节点。此本将“恩爱夫妻不到冬”归于宝钗,不仅可证其为真本之可靠,亦证明在平步青所见之本第二十二回末并无将宝钗、黛玉“诗谜”错换。可见此本与梦稿、甲辰等本一致,为《红楼梦》系列之稿。“癸亥上元”所得之本,已“为同年朱味莲携去”。同样一人自同一地方所得钞本,亦见之于其他记载。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补》庚集下眉批云:“壬戌岁(1862)余姚朱肯夫编修于厂肆购得六十回抄本,尚名《石头记》。”解盦居士《石头记集评》卷下:“山阴傅越石驾部钟麟曰:同里朱味莲太史,名实然,字肯甫,于都门厂肆购得钞本《红楼梦》原稿,与坊本迥异,卷数较少。”欧阳健先生认为平步青、李慈铭、傅钟麟“三人所述”为同一本子*见欧阳健先生《红楼新辨》,花城出版社1994年5月版第85页。,但这个抄本并不是上述平步青所说之本。平步青所闻见之本,如上所述。而为“同年朱味莲携去”之另一抄本,平步青“癸亥上元”得书后,仅粗翻一过,便“为同年朱味莲携去”,故有“书平平耳,无可置议”之断。

(十五) 杨继振见本

徐传经批《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第三十一回回目云:

余盟兄汉军继又云司马云:“曾观旧钞本,宝玉后配湘云,非宝钗也。”若此,则白首双星取义于此,盖旧本之标题也*见胡文彬先生《红楼梦叙录》及《红边脞语》一书之《寻得新本记异文》篇。据说徐评本“现归苏州市博物馆藏”,但迄今仍未寻得。。

同回先批:“白首双星篇中未见,且不知其所谓。”

另外范锴《苕溪渔隐》卷首《目录》亦云:

余照见汉军继又云司马云:“曾见旧钞本,宝玉后配湘云,非宝钗也。”*参阅任少东、赵金铭先生《苕溪渔隐所见〈石头记〉旧抄本初探》,载《社会科学辑刊》1991年第1期。

以上两处所言之汉军继又云,即《红楼梦稿》的旧藏者杨继振。继振字幼云、又云,汉姓杨,内务府汉军镶黄旗人,官至广东盐运同知。所藏梦稿本,至今仍存。“兰墅太史手定《红楼梦稿》”与“旧抄本”之别,杨应很清楚。所言“宝玉后配湘云,非宝钗”,与董康母亲所见本一致,与宗稷辰藏本等“史湘云再醮于宝玉”稍异。有宝玉原配湘云情节的本子或为早年之异稿,更大可能是后见者误忆的结果。但湘云终嫁宝玉,两种本子却是一致的。“白首双星”之结局,无论是“原配”与“再醮”,都是真实存在。

(十六) 洪秋藩闻见本

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议高续书》“附录一”,记下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旧钞本,四川省立图书馆)卷首的一条记载:

或曰:“三十一回篇目曰:‘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宝玉偕老者,史湘云也。殆宝钗不永年,湘云其再醮者乎?因前文写得宝玉钟情于黛,如许深厚,不可再有续娶之事,故删之以避笔墨矛盾;而真事究不可抹煞,故于篇目特点之”[4]927-928。

1984年9月,巴蜀书社影印此钞本。周先生在绪言中叙述自己早年披览川藏本《读红楼梦随笔》的经过及后来所见洪秋藩《红楼梦抉隐》的印象,最后明确指出:“原来,洪氏《抉隐》就与佚名氏《随笔》是一种书。”此后,有学者怀疑两书是一种,胡文彬先生又著文以辨之,并详考《随笔》的成书过程与洪秋藩履历*见胡文彬先生《〈读红楼梦随笔〉流传考辨——郑藏与川藏〈读红楼梦随笔〉比较研究》,载《南都学坛》2002年第2期。。

洪秋藩所闻见之旧本,与话石主人手订《红楼梦本义约编》所考本相近,可知闻见亦有所本,为同一系列之“旧时真本”。

(十七) 董康母亲见本

董康《书舶庸谭》卷四载:

先慈尝语之云:幼时见是书原本,林、薛夭亡,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为湘云,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绮云欲本此意改窜最后数十回,名《三妇艳》以补其憾,惜削稿未就也。……题玉壶山人《琼楼三艳图》……枕霞阁:“众中最小最轻盈,真率天成讵解情。纵使期期生爱爱(云幼时口吃,呼二哥为爱哥),从无醋醋到卿卿。石床花梦人同艳,宝镜云鬟视许平。知否鸳鸯歌福禄,双星早已缔三生(末联据原本《红楼梦》)[4]929。

董康,乃怡府本之旧藏者。其母亲见之“原本”,有“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为湘云”之文。董康以此结局文字解释前八十回中“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回目,可知雪芹原本前后文之一致。董康之母所见“原本”之情节与杨继振见本一致,与他本湘云“再醮”宝玉稍异。“林、薛夭亡”,湘云为宝玉“糟糠之配”,或是早期稿本之安排。董妾绮云欲补“原本”,曾拟以《三妇艳》名稿,此“三妇”正是与贾宝玉生命的前、中、后三阶段相伴的林、薛、史“三艳”。周汝昌先生认为此“三妇”组成了《石头记》结构的“三部曲”主线,佩麒麟的史湘云,正是贾宝玉最后一位人生伴侣。

(十八) 宗稷辰藏本

咸丰十一年赵之谦《章安杂说》(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稿本)载:

世所传《红楼梦》,小说家第一品也。余昔闻涤甫师言,本尚有四十回,至宝玉做看街兵,史湘云再醮于宝玉,方完卷。想为人删去……[4]928

涤甫,道光举人宗稷辰之字。“看街兵”,即濮文暹见本、陈弢庵见本中之“看街人”、“街卒”、“守漏卒”,戴诚甫见本中的“击柝之流“,姜亮夫见本中的“更夫”。“史湘云再醮于宝玉”,现存前八十回原本与《反面〈春秋〉》“后数十回”文本均有确证。《石头记》第三十一回,在麒麟分“阴阳”一节,有“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家了”一段,此正是史湘云先嫁卫若兰之伏笔。《春秋·鲁闵公二年》“十有二月,狄如卫。”《左传》有“卫懿公好鹤”之文,正与史湘云“入卫”事相应。后卫若兰死于“狄人伐卫”之战,新寡之湘云才“再醮”于宝玉。而《春秋》止于“鲁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正是《石头记》以佩“麒麟”之“白首双星”为“完卷”之人的依据。宗稷辰藏本,“本尚有四十回”,恐是后日回忆“昔闻”之误,“四十回”云云,显系受程高续本之影响而致。宗本关于“后数十回”“想为人删去”之猜测,亦极有见地。

(十九) 齐如山见本

《齐如山回忆录》:

光绪十几年间,先君掌易州棠荫书院,有涞水县麻村张君,送过一部《红楼梦》,其收场便是贾宝玉与史湘云成为夫妇,但都讨了饭[7]364。

贾宝玉与史湘云在“收场”时“都讨了饭”,《石头记》现存前八十回中曾多次作过提示。第一回《好了歌注》云:“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侧批曰:“甄玉、贾玉一干人。”第四十八回,家有“古人写画真迹”扇子的石呆子,“穷得连饭也没的吃”,然“饿死冻死”也不卖祖传之“宝”。此“连饭也没的吃”的石呆子,正是全书收场时“石兄”——“讨饭人”贾宝玉之化身。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中,宝玉与湘云在雪地里烤生肉吃,被黛玉称为“叫花子”,此即二人后来遭际命运之伏笔。

(二十) 傅钟麟闻见本

越石(傅钟麟)之友,曾见一抄本,中有“甄宝玉进京”一节。《石头记集评》卷下有记载如下:

越石(傅钟麟)又曰:尝闻一友言,《红楼梦》钞本原稿,与坊本绝不相同。如甄宝玉进京,已在贾宝玉走失之后,并未晤面。犹记其末尾大略云:甄宝玉在籍得中乡魁(程高“中乡魁”之本?),公车北上,来到贾府,拜访宝玉,始知其场后走失,传言已经出家,甄宝玉忽忽若失者累日。一夕,梦见贾宝玉,果是和尚样子,甄宝玉即问何故?贾宝玉说你我面目相同,性情相若,原可算得一人,我之心事何能瞒你?我实因意中姻事不谐,意中之人忽而短折,我当初说过,伊人若死,我必为僧,故不肯负心为薄幸人。我神游太虚,才知我意中人本系上界神女,业已归位。贾宝玉话犹未毕,甄宝玉忙道:你我既躬逢圣明之世,受祖宗庇荫之福,父母教养之恩,即当建功立业,仰报万一,何可因私情不遂,怨忿出家,为天地间之罪人乎?我亦有此一段情恨;所以不敢出世者,徒以罔极深恩未报耳,只好算作一场春梦。况你意中人本系上界仙姝偶谪红尘,现复归位,即白香山所谓“此女不是凡夫妻”也。只要你意中常有此人,即不为负心薄幸矣,何必定要出家?我试问你:设使你意中人果如君愿以偿,亦不过尘世间添出一位多福多寿多男太君而已。所以为足下计则善矣,其如仙姝之久谪尘寰难离苦海何?且你我虽具此好皮囊,究系浊物,与其令你意中人为尘凡浑浊佳偶,何若做天上洁净仙姝?子不云乎:女子最清贵,一嫁男人即沾浊气,何遽忘之耶?贾宝玉笑而不答。甄宝玉欲令贾宝玉还俗仍干功名事业。贾宝玉道:你亦是过来人,所以不能如我者,只论其迹也,问其心何尝不同然耳?甄宝玉未及与辩,贾宝玉已飘然而逝,甄宝玉梦亦顿悟。在此卷内又云:当甄宝玉至贾府时,人多错认贾宝玉回来,欢喜若狂,迨见王夫人,方才认明。莺儿窃窥之,心想世间既真有此人,何不早早来京,深替宝钗后悔,不若嫁与甄宝玉,亦是一样;又可惜袭人已嫁蒋家,否则袭人想必亦愿嫁此人,云云。其余与坊本不符处,难更仆数。惜俱不甚记忆矣[4]934-935。

此段载记,于甄宝玉北上、贾宝玉出家、甄贾宝玉相会于梦中事,叙之颇详。考脂批及前八十回正文,可知其均有所本。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之宴会上,在所点《仙缘》一出戏下,脂批云:“《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傅钟麟友人所见本正是甄、贾宝玉“梦”中“仙缘”之文本确证。所谓“我神游太虚,才知我意中人本系上界仙女,业已归位”,即是《仙缘》剧中卢生替何仙姑赴“天门扫落花”之应。贾宝玉与林“仙姑”于四月二十六日“扫落花”之时相会于“葬花冢”旁,恰是宝玉“出家”赴“天门”之证。而甄宝玉北上“送玉”,则又伏于“中《春秋》”内。第四十八回,“鹊巢鸠占——宝钗取黛玉而进入大观园做“住持”之后,“画僧”惜春“打发入画来请宝玉”,此后“宝玉方去”惜春处一节,即是贾宝玉已出家为“五台僧”之应。随后第四十九回薛蝌北上进京一段,则是甄宝玉自南而北上“送玉”故事之伏笔。甄宝玉“公车北上”,恰在贾宝玉出家之后。此回贾宝玉“反落了单”,“披蓑戴笠”,“来至芦雪庵”,即是“芒鞋破钵卷单行”,“烟蓑雨笠”走天涯之“和尚样子”。

甄、贾宝玉不遇,“送玉”则另有所托。“旧时真本”中宝玉家败后,路遇北静王一节,即与甄宝玉“送玉”故事相关。

(二十一) 吴菘圃藏本

浙江海盐人陈其泰,别号桐花凤阁主人。生于嘉庆初年,为“海宁陈家”之后。著有《桐花凤阁评红楼梦》一书,于“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回后有总评云:

闻乾隆年间,都中有钞本《红楼梦》,一百回后与此本不同。薛宝钗与宝玉成婚不久即死,而湘云嫁夫早寡。宝玉娶为继室。其时贾氏中落,萧索万状。宝玉湘云有除夕唱和诗一百韵,俯仰盛衰,流连今昔。其诗极佳,及付梓时,削去后四十回,另撰此书后四十回以易之,而标题有未改正处。此“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尚是原标题也。

除夕唱和诗,即步凹晶馆中秋联句诗十三元韵,先祖在都门时,见吴菘圃相国家钞本,曾记其诗中佳句十数联,时时诵之。惜余方在稚齿,不能记忆也[8]125。

陈其泰“先祖在都门时”于吴菘圃相国家所见之旧钞本,其中“宝钗婚后不久即死”云云,与戴诚甫见本宝钗“早卒”之说一致。“湘云嫁夫早寡,宝玉娶为继室”,与端方藏本、宗稷辰藏本“史湘云再醮于宝玉”吻合。“贾氏中落,萧索万状”之景,可与戴本“荣、宁籍没后,均极萧条”合观。而最能反映此本特色的玉湘“除夕唱和”一节,不仅有端方藏本雪天“与湘云纵饮赋诗,强为欢乐”等文字印证,且亦有多方面证据说明其“传闻”不虚。

作为一部以四时节序为全书叙述线索从而反映诗书旧族荣辱盛衰的《反面春秋》,《石头记》在岁时节续之关节点上用笔极多。元宵、端阳、中秋分别是春、夏、秋三时之“节奏”点,一岁之尾的“除夕”,则是冬季之象征。在此年终岁尾“作唱和诗”以“俯仰盛衰,流连今昔”,乃是对于一个“春秋”历史作全面回顾的需要。靖藏本第五十三回回首批云:“祭宗祠,开夜宴,一番铺叙,隐后无限文字”,即包括了宝玉与湘云“除夕唱和”一节。

前八十回文字中,亦有关于收场时玉湘“唱和”之伏笔。第二十三回贾宝玉所作之《冬夜即事诗》,其中两联云:“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松影下之“鹤”,乃已亡之卫懿公所“好”之湘云,金貂公子,即他年之贾宝玉。“酒力轻”与“诗怀冷”,正是玉湘雪天“纵饮赋诗”之伏笔。“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一回,更是他年“除夕唱和”之预演。此前一回“生吃鹿肉”一节,正可与“市苦酒羊胛”合看;宝玉“落第”,湘云“争联”,则是日后“唱和”之高下评判。此外,中秋“凹晶馆联诗“,为黛玉、湘云二人,亦为日后“除夕唱和”之伏笔。吴菘圃家藏本中明载:“除夕唱和诗,即步凹晶馆中秋联句诗十三元韵”,此“韵”之“步”,亦是吴藏本确为“旧时真本”之确证。脂批有“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句,起处在第一回中秋“对月抒怀”一首,收处即在末卷之“除夕唱和诗”。玉湘《除夕唱和诗》用黛湘《中秋争联》句“十三元”原韵,亦有所本。解《春秋》者以为“错举四时以为春秋”,是因上古春含春夏二季,秋含秋冬二时。所谓“绿蓑江上秋闻笛”,正是冬日寒江孤舟闻笛之义。用十三元韵,正是《反面〈春秋〉》书尾的“奉元之应”。鲁哀公“十三年”之“除夕”,恰与鲁隐公“元年”之“王正月”相对。《四时即事》诗作于宝玉“十三岁”上,“秋爽斋偶结”之海棠社,初用之韵同为“十三元”,亦可为证。

至于“一百回后,与此本不同”等,出自“先祖在都门”之记忆,不足为证。

(二十二) 姜亮夫见本

姜亮夫先生当年在清华园读书时,曾读过一《红楼梦》稿本。姜先生晚年曾忆及如下:

我读过一《红楼梦》的稿本,里面曾说,宝玉后来做了更夫。有一夜,他过一个桥,在桥上稍息,把手中提的一盏小灯笼放在桥边。这时,桥下静悄悄的,有一只小船,船内有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探出头来,看见这灯笼,惊讶地说道:“这是荣国府的夜行灯啊!”就更伸出头来看这桥上的人,看了又问:“你是不是宝二哥?”桥上的答道:“你又是谁?”那女子说:“我是湘云。”“你怎么会在这儿?”湘云说:“落没了,落没了。你又怎么在这儿?”宝玉答道:“彼此彼此。”湘云哭着说:“荣国府是全都星散了,没有一个不在受苦的。你当更夫,我在当渔妇呢。”便请宝玉下船谈话。船中另一女子是湘云的丫头。“我现在便只这一个忠婢跟着我了。”原来湘云也早已无家了。谈了一会,宝玉便坐着湘云的船走了,以后便也不知去向。(另有一句话,现已记不起是这书上看的,还是张阆声先生讲的:《红楼梦》又名《石头记》,也名《金玉缘》。这湘云身上本也有一块金麒麟,故名)这书吴雨声、张阆声先生都看过,因和他们谈起过。

此书是我在清华大学读书时看见的。但不是清华、北大及当时京师图书馆的书。我当时借书看的还有贝满女中及孔德学院图书馆,会不会是这两处的书,现已追想不及了[9]234。

姜亮夫先生亲见的本子,亦是“旧时真本”之一。其中之“更夫”,即濮文暹见本、宗稷辰藏本、戴诚甫见本中的“击柝之流”、“看街人”、“看街卒”。五个本子均有“击柝”之情节,不仅证明“旧时真本”的可信,也说明其中必有隐情。自《反面春秋》一层观,所谓“击柝”——“击鼓”之人,正是“振木铎”以为“天下法”之“圣人”。朱子曾经将孔子作《春秋》从而为万世垂法的经国大业,喻为“天使其振文运而击木铎”之举,“石兄”亦将《红楼梦》这部“反面《春秋》”的著述,比作“击木铎”一般的“万古不磨”的事业。《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姊弟逢五鬼”一节,“正闹得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贾政“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如此真切,心中亦是希罕”,即命人请了“僧人”进来。此处的出家之僧“击木鱼”一段文字,恰是第二十三回《春夜即事》诗中“隔巷蟆更听未真”一句之注。第二十三回之“击更”,第二十五回之“击木鱼”,与第五十四回“中《春秋》”之尾的“击更鼓”,以及“旧时真本”中家亡之后的“击柝”,寓意完全一致。“击木鱼”、“击更鼓”、“击柝”,即是“击木铎”。此人手中之“夜行灯”,正是为天下后世“指路”之灯。所谓“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其深意即在此。史湘云家败为“渔妇”,也有所本。周汝昌先生据湘云“乘槎待帝孙”诗句,以为玉湘“渔舟重逢”,是芹书后数十回的安排,此论极确。“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回,“宝玉来至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渡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都笑道:“我们才说少了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此后便是“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相会“吃生肉”一节。此处所写之“渔翁”乃是日后“披蓑戴笠”的流浪者贾宝玉,那位“挂金麒麟的姐儿”,即是姜亮夫先生所见本中的“渔妇”——前八十回中的“渔婆”。宝玉湘云所会之“桥”,即第四十九回藕香榭的“竹桥”。玉湘“渔舟重逢”,正本自《春秋》。“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夫子叹曰:“吾道穷”。“道穷”又将如何?夫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带玉的哥儿”与“挂金麒麟的姐儿”“因麒麟”而相遇之时,正是家亡人散,宝玉哀叹“道穷”之时。牛郎织女“乘槎”相会,即“白首双星”之本。所乘之“槎”,乃是家亡人散——“万径人踪灭”之后“浮海”所乘之小木船。“渔翁”是作《春秋》的孔夫子——贾宝玉,“渔妇”则是从宝玉而远去的子路——史湘云。宝玉与“枕霞旧友”乘船“浮海”*参阅拙稿《诗经古文故事传述》,首届全国中青年红楼梦学术研讨会论文。,又可与宝玉第二次“出家”合观。做“道士”,正为游海上仙山。

(二十三) 郑光祖见本

郑光祖《一斑录杂述》卷六《红楼梦原稿》云:

《红楼梦》末传潇湘妃子诗四句云:“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又曰:“人间亦有痴于我,何必伤心是小青!”诚哉佳句,惜两不成首也。曾于所知家见有《红楼梦》钞本十馀本,中多删改,意是原稿,虽已不全,而本末完善。姑翻末页观之,诗曰:“偶携女伴到湖滨,寻遍芳原总是春”,直去,改:“西泠桥畔暂逡巡,罗袜凌波染鞠尘”,成上一首;又曰:“柳满长堤花满汀,晨妆空自妒娉婷”,直去,改:“宴罢归来月一庭,情怀无限诉谁听”,成下一首。刊本皆略去,愈见藏蓄含情,殆亦几费踌躇也[3]p365*见沈传甲先生《〈红楼梦〉“原稿”迭话》,载《红楼梦学刊》1989年第1期。。

冯小青事迹,与《牡丹亭》及《红楼梦》相关*冯小青故事与《红楼梦》之关系,学者多有考证。参阅郭宏瑜先生《情爱的纠葛与脉络——论冯小青与林黛玉的生命元素承续》,载《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3期。。以“春”、“月”、“满”字样结尾,与伪“全钞本”口吻不一,为脂本原稿之可能不大,估计亦为“旧时真本”之一种。

(二十四) 明义见本

明义《绿烟琐窗集》中,有《题红楼梦》七言绝句二十首。其序云: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造;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3]61。

所题之诗,前十七首可考为早期《石头记》阶段之本?后三首则涉及到八十回之故事,诗如下: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香魂返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

石归山下无灵气,纵是能言亦枉然。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

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3]62。

关于明义的家世,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中有考论。从与雪芹的“姻亲”关系及与敦氏兄弟的交游等情形观,明义所见之本应属于外间罕见“世鲜知”的早期《石头记》钞本。其诗题《红楼梦》,则是后来回忆时沿用外间“俗称”的结果。明义诗之时间,周汝昌先生考定在乾隆三十五年至四十六年之间。诗言至“石归山下”,可见是不缺后二十八回的“全璧”本。三首绝句,除第一首明显与林黛玉相关外,其余两首,学界向无一致看法。今日看来,此三首绝句与董康之妾绮云题玉壶山人《琼楼三艳图》内容相同,分别是黛玉、宝钗、湘云“三妇”人生归宿与宝玉——雪芹人生感慨之题。

第一首题黛玉诗,以《牡丹亭》中“返魂香”起杜丽娘“沉痼”从而“续红丝”故事,叹林黛玉不得起死回生与宝玉重续人间姻缘之遗恨。与脂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之论亦吻合。

第二首题宝钗诗,以“金姻与玉缘”为起因,点明了宝玉与宝钗婚姻之短暂及婚后聚散之迹。“石归山下无灵气”,不仅与朱味莲藏本“有眼无珠腹内空”合榫,证明宝玉与宝钗婚前已“丢失”胎带之玉,宝玉——石兄“魂归山下”之字样,亦点出了“通灵宝玉”最后返归青埂峰下之结局,从而紧扣住开卷第一回“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之文。“石能言”之典,本自《春秋左氏传》,嘉庆甲子《藤花榭原版耘香阁重梓》本第一回有批“石言载在《春秋》,并非故作奇笔。”

最后一首诗,是玉、湘重逢又散之命运写照。当年之“馔玉炊金”,正与后来之“绳床瓦灶”相对;旧时之“王孙公子”,如今已成为“瘦骨嶙峋”之“讨饭人”。“青娥红粉归何处”,乃“霜娥”、“红袖”最终“云散高塘”“水涸湘江”之比喻。至此,“半生潦倒”之“石季伦”——石兄宝玉,仅剩下无尽的“惭愧”……

此本与淳颖见本接近,见于局内人之目,有内传“脂全本”之可能,笔者倾向于“旧时真本”之判断。

上述所列诸本,从存佚方面分,有全存本、残存本、回数不可定者三种。从回目数量分,有少于及多于八十回等形式;从内容上,则可分三类。其一,存前八十回情节且近于现存脂本者,如解弢见本。其二,存前八十回材料且异于现存脂本者,有红楼佚话本、朱衣见本。其三,存有脂本所“迷失”的后数十回情节的“全璧本”,以情节先后为序,有舒敦见本、唯我见本、淳颖见本、犀脊山樵见本、陈弢庵见本、端方藏本、三六桥藏本、李佛声闻见本、濮文暹见本、戴诚甫见本、平步青闻见本、杨继振见本、洪秋藩闻见本、董康母亲见本、宗稷辰藏本、齐如山见本、傅钟麟闻见本、吴菘圃藏本、姜亮夫见本、郑光祖见本、明义见本共21种。除与现存脂本相近的第一类可以排除外,第二类本子,目前尚未有证据支持作版本判断,仍可归入脂本一系。最后一类抄本,基本可以肯定属于《红楼梦》流传初期散出的尚未定型的早期稿本,是尚未被朝廷注意之前流传到外间的传钞本,也是笔者所认定的严格意义上“旧时真本”*以上考述之外,前人的笔记中,还有一些关于“旧时真本”的消息,但其中并无材料可考,故未列入考述范围。另一类虽有材料,但可知属程高本系列者,如徐恭时先生所说的王衍梅见本,其中有“宝玉,你好……”字样,明显属程高系之“全抄本”,也未计在内。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九:“原本与改本先后开雕(自注:‘《桐阴清话》卷七引《樗散轩丛话》云:康熙间,某府西宾棠州某孝廉手笔。乾隆某年,苏大司寇察以书付厂肆装订,抄出刊行’),世人喜观高本,原本遂湮。然厂肆尚有其书,癸亥上元,曾得一帙,为同年朱味莲携去。”此处所指之原本,为刊刻本,目前不得而见。话石主人手订《红楼梦本义约编》卷上谈及第三十一回“白首双星”事,曾言:“‘白首双星’乃是先《石头记》之原目录也。考《石头记》乃是宝湘为夫妇已困苦流离之际矣。”其结论系“考证”得出,并未明确交代版本出处,或许据脂本批语,故也未计算在“旧时真本”内。。

旧时真本”之文献定性与版本定位,可作如下归纳:其一,“旧时真本”的结尾故事证明,这些本子的大体结构与现存钞本基本一致,仍不出曹雪芹所确立且为脂砚斋所揭示的以“麟游凤仪”、“乘槎待帝”为结局的“反面《春秋》”文本构想,说明它们的确出于曹雪芹本人之手,而非后世之人所能模拟*参阅拙稿《“反面〈春秋〉”事义考释》,载《庆祝杨向奎先生教研六十周年纪念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12月版。。其二,现存脂本,无论是初评本,还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后“定本”,均不超过前八十回,是结局残缺的“焦尾本”。这一现象也间接说明,将结尾明显有“违碍”的文字暂且“隐去不传”,是曹雪芹与脂砚斋等人的生前决定。由此亦可证,保留有全书结局文字的“旧时真本”,是现存八十回脂本之前的早期钞本,即初始全本。初始全本传出的时间,估计在《红楼梦》尚未引起官方注意并成为“非传世之书”之前。其三,在现存脂本前八十回文字之第四十五至第五十四回一个整年的“中《春秋》”文字中,隐伏一部完整的“大春秋”结局文本。“中《春秋》”文字,已将后三十回故事隐伏,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文本。从“旧时真本”内容与现存本的“复原”稿有异,并无脂批,加之现存脂本“中《春秋》”的发现,笔者大胆提出这样一个推测:在现存脂本前八十回文字之第四十五至第五十四回一个整年的“中《春秋》”文字中,隐伏一部完整的“大春秋”结局文本,从而为天下后世预留的相对“完整”的脂本,是曹雪芹与脂砚斋在“百十回本”不便外传情形之下的非常选择。由此可证,“旧时真本”也是现存脂批本形成之前的未定稿本*“雪芹旧有”之书“《风月宝鉴》”,与“旧时真本”传出时间大体吻合,两者极有可能为同一时期、同一系统之本。。

由此亦可知,全部《红楼梦》版本,实际存在“旧时真本”、八十回“脂本”、百廿回伪“全璧本”三大类别。其中“脂本”演变经历了《石头记》——《红楼梦》——《脂研斋重评石头记》三个阶段*脂本“三阶段”演变历程,参阅拙稿《〈石头记〉版本演变的三个阶段》,见《明清小说研究》2000年第2期;《〈石头记〉版本源流考略》,见《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3期。,百廿回伪“全璧本”(前八十回属《红楼梦》删批本一系),有程甲、程乙、东观阁三个分支*伪“全璧本”版本系统参见拙稿《红楼梦百廿回“全抄本”考略》,见《红楼梦程甲本探究:纪念红楼梦程甲本刊行22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当代中国出版社2012年5月版。关于百廿回“全抄本”,夏薇女士近年有专著印行,笔者尚未见到,他日拜读后或许还需作补订。,迄今所发现的有材料可考的21种“旧时真本”,故事情节尚未固定,且无脂批,属初始全璧本。保存着今本已“迷失”的“后数十回”原稿文字片断的“旧时真本”,已经为《石头记》的散佚部分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虽不是直接的现存版本文献,却仍是研究芹书成书过程的重要资料,是未来辑集众本校勘乃至辑佚的重要文献参考*据笔者考证统计,迄今所发现的“旧时真本”、八十回“脂本”、百廿回伪“全璧本”等三大类原始版本,共计57种:一、旧时真本21种(不排除多人所记为一本,一人所见有多本之可能);二、脂本27种,其中现存脂评本10种,删评通行本5种,可辑佚本12种(与“旧时真本”不同,笔者所界定的辑佚本,不仅存有原文及间接材料可以辑考,且与现存脂评本同属一个版本系统);三、百廿回伪“全璧本”9种,其中“全抄本”6种(蒙府补本、杨藏补本前八十回原本已不可考,故未统计在内),初刊本3种。三大类50余种原始文献,即是未来作真本、足本、评本校订的基本依据。。有朝一日,“旧时真本”时代的全璧本若能如明崇祯末年发现《大宋铁函经》那样,重现于人间,那不仅是雪芹之幸,红学之幸,亦乃中华文化之幸!

[1]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G].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62.

[2] 周汝昌.献芹集[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

[3] 一粟.红楼梦卷[C].北京:中华书局,1963.

[4]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5.

[5] 路工,胡小伟.新发现的睿亲王淳颖《读石头记偶成》诗一首[N].光明日报,1986-07-15(3).

[6] 赵国璋,谈凤梁.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G].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7] 周汝昌.红楼梦的真故事[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5.

[8] 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G].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

[9] 蔡义江.论《红楼梦》佚稿[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2016-04-06

乔福锦(1956—),男,邢台学院历史学教授、邯郸学院太行山文书研究中心客座教授、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兼职教授,主要从事历史文献学、中国文化史及红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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