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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伊犁

2017-01-11薛菲

回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伊犁颜色

薛菲

抵达伊犁的前一晚,睡在硬卧车厢,上铺。

影片《太阳照常升起》中,周韵从火车窗口看见天上燃烧的星体,跑下火车,在风沙地表凸起的铁轨上,一直往回跑。直到看见被鲜花掩映的啼哭婴儿,像一艘洁白小舟,停泊在西域盛大而不知所措的黄昏里。她惊喜万分,绽出行程中最美丽的微笑,澎湃与平静之间,喊出那句话:“阿廖沙,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了,天一亮,它就笑了。”

梦中并没有见到母亲。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去田里劳作,天黑尽尚未回来,处在暗中的家让人害怕。一遍一遍到巷口去看,只见劳作归来的人影各自回家,无法分辨清楚,里面是否有我的母亲。夜越来越深了,风凉下来。我终于看到一个在黑暗中也清晰的形貌,一言不发扑过去,紧紧抱住腿。

可她也不是我的母亲。邻家婶婶,慈爱地搂着我的肩膀,让暂时到她家去,并且安慰说我母亲就在后面,会回来。后来,当然回来了。扯住衣襟,随着她的脚步蹦跳在夜风中,那身影有我熟悉的青草味。经常做和母亲走散的梦,儿时惊醒之后无限惘然,脸颊上都是湿冷泪水。但是母亲告诉我说,梦是反的。

成年后第一次彻底离开,如此遥远,独自一人。但那一夜睡意深浓,竟无知觉。

我已抛开所有的船队,

河水便托着我漂泊天涯。

伊宁。第一个迎接我的,还是风。清晨,人们从车厢内鱼贯而出,头上还蒙着昨夜旅途中的疲惫,忽然那风揭掉它,人们便觉得清醒了。这是夏天,这里的夏天有凉风。风带着对陌生人的好奇,手脚有些重地,摩挲我的耳郭、头发、皮肤,周身清朗。

我想告诉远方的母亲,我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有风。

风摇动街上那些树叶,我打下面经过。阳光在它的上面跳舞,风一动,便晒落点点阳光在肩头。

风像白衣少年,骑着单车驶过。树叶是他留下的口哨,来回轻轻翻响。

偶有大风,城里的白杨集体出动,造成一种比大海更辽阔的声势,发出不平静的呐喊。这时风有酒醉的味道。风包裹整个城市,风穿过旷野、沙漠、绿洲。“我从未领略过如此壮丽的混沌”,少年兰波喃喃絮语。

我在窗内读兰波,窗外的风景横冲直撞:

至此我侵入了诗的海面,

静静吮吸群星的乳汁。

一夜大风,它带来比雨更彻底的洁净。我喜欢大风过后的清晨,走向风经过的街道。

风中飘来瓜果的醇香。白杨树未变色之前,白桦叶已一天天黄熟起来。白桦叶在日光中金黄,近乎透明。

接近黄昏的天色。整日大风。我想明日定是干净的一天(虽然这里每日都干净,但风带来的洁净更深邃)。

风让人激动。连日的阳光灿烂在一场雨之后躲藏了。躲在四楼听风声,高大的柳树与杨树,连接发出猛烈的锤击之音。

黄昏时行走在伊犁河畔,像走在梦里。这种梦不带有任何规训与惩戒的寓言成分。单纯而辉煌。

河畔维吾尔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一样,富有生活情趣和想象力。伊宁市维吾尔族居住区那些积木一样的小房子,色彩艳丽,那形状使人恍如置身童话世界。民族聚集区,六星街,家家门前有清澈的小河流过,摆放长椅供纳凉聊天。院内有馕坑,葡萄架回廊,花木扶疏。

在故乡之外,又见到广阔辽远草原。看见大片紫色薰衣草花田。与成排青杨对立,构成蓝色锐角。没有过多感受关于它的浪漫,只觉那个无处不在的锐角清端明亮。最清凉的颜色,紫、绿、蓝,各自独立又相互连接,有与世无争的清净。

直至去往惠远古城,或者阿力马里,伊犁曾经为西域中心的说法得到印证。虽然很多遗迹注定会被新的生硬建筑替代,面目全非。空气中还是有蛛丝马迹会呈现真实。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自然景色所坦露的心迹。也许这才是风土人情得以绵延的因果。

古阿拉伯学者马苏第在《黄金草原》中提到,海洋在岁月的变迁和历代光阴中也在移动,将占据不同的位置。

伊犁河及其周边水域属于大西洋水系,位于伊犁和博乐交界的赛里木湖,被称作“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每年的四月末梢,如果有冷空气入侵会慢一些,也不会超过五月,赛里木湖边小黄花开了的消息,在伊犁总是不胫而走。就会有旅人和行人再次熙攘,寂静了整个冬天的湖畔热闹起来。

无论在哪个月份去,湖畔天高云淡,无边蓝色无限铺展,就有一种神秘的巨大的力簌簌来回,将人沉溺于世俗的肉身重新接纳。再次归置于既定轨道,这是一个完成,也是开始。

去过赛里木湖的人都会说,每一次去的感觉都不一样。

那种不一样是什么,是湿润深邃一片冰蓝,无视身前荒凉,身后沙漠;是干燥龟裂一片藏蓝,紧紧守着心头的秘密,与高山松柏一起沉默无语;是深不可测的蓝,传说中通往欧陆的隐秘通道,穿越之地;是硬朗慷慨的蓝,闪烁碎水晶的波纹。

也许,撇开这些形而上的揣测,湖畔牧民,不论隶属伊犁,或是博乐;湖畔马群,不论是伊犁马,或是普通马;湖畔植物,不论春草,或者秋叶;湖畔游人,不论疆内,或是疆外。对于他们来说,赛里木湖所有存在的意义,只在于此。人将本质赋予传奇,悲悯之意并未改变,这是自然景致一种母性的给予。这种给予让我们觉得理所当然,又万分惶恐。

因为这些湖泊,太阳的视线经过水分子淬炼,也分外有纯度。伊犁的每个日夜,有无数光线逡巡往返。日里,以朝阳,以正午白光,以落日余晖;夜里,月光而来。

朝阳是快活的。携带启示录的气魄,帘幕被开启。像诗里唱到的那样:

这个光华四射的快活的女人,

从她的姊妹那儿来到我们面前了。

天的女儿啊!

曙光弥漫。植物醒了,轻轻抽芽;动物醒了,困倦中磨动齿缝;人醒了,看见植物有碧意,听闻动物有响声。一天的生活宣告开始。早晨这个时间段,伊犁人往往用一罐热奶茶打发。短暂晨光之后,长时间侵占大地的,和西域其他地方一样,那必是正午。有线条呈现粗大圆柱状徐徐下降,蔓延戈壁和村庄,在正午它们纷纷成为神的子民,献祭在世所得。苦难或是欢乐。汉人、哈萨克人、维吾尔人、蒙古人、柯尔克孜人、塔吉克人,他们劳作,无论生就怎样一副棱角的面容,都洋溢一种返照的来自神的观照。

阳光滚烫,道路两旁的新疆杨越是抖擞,一行行绿闪闪似有水意。它前接道路,后接田野。柏油路乌黑油滑,像一条逃窜的蛇,一头扎进绿树覆盖的阴凉里,来往车辆是它脊背上跳跃不止的花斑,在热浪簇拥下流动;伊犁的田野主色是紫色。薰衣草花田宽大的裙摆动辄几百里,百里内外不见蝇虫。像一场高贵忧郁的大梦,天空也在它的目光下变得清凉。

颜色越来越深,薰衣草变成酱紫色;苞米地变成浓郁深绿时,向日葵花田一片赤金;正在沐浴夕阳的向日葵们,低垂了颈项,以全部身心捕获属于思想的重量。

沉湎于这种赤金时光中的,还有周边大地。大地暮年时沉淀的智慧开始焕发,惠及万民。迟暮之色,持重如圣者,步履缓慢;放诞如顽童,跳跃在每一片树叶和房顶上及行人肩头。没有一种光芒比它更美。没有一种光芒比它短暂。月亮来得无辜又及时。这条薄纱,轻轻笼罩住伊犁河谷,让诉说有了场景,使爱情有了嘴唇。

白天,似乎被喧嚣推得很远的天山,此刻也悄悄聚拢过来,护佑伊犁河谷。天山雪峰高高耸立。有时,连绵群峰渐次变白;有时,肆意变换雪线的刻度,乐此不疲。细小的支脉延伸,成为重叠山岭,青翠繁荣。

其实无论或绵延,或险峻。曾经观看过一名本土画家所画的伊犁山脉,写意手法传递伊犁山脉特有的生机和灵气。

夏天,从沙尔套山上看见的昭苏,是一匹无尽绵延的绿绸缎。大片草原随山势起伏,蔓延至天山脚下顺延而上,又被隐隐云雾遮盖。迎面吹拂的风都是辽阔的,带着绿意,那时就有一种孤独向人袭来。自然看似宽容,那只是它的额外的恩赐。本质是,它会在人最迷恋乃至怅然的时刻击中其要害,划出山是山,水是水,人是人的清晰界限。人能做什么,只有在它怀抱静静祈祷,让灵魂享受一刻宁静。

循着依稀的路径上得山去。山脚下尚有河流淙淙,爬到山腰已是飞雪迷蒙,四下只有素色的山石和山体,交织白雪,呈现某种已成定局的苍凉。风雪夜归人,人像大自然执拗的孩子,执意寻径而上,探知山的秘密,或是实现自己一个愿望,总之属于精神的那个家在前路不停召唤。此刻,寒风在侧的人与大自然,已然是沉默几千年的石头与风雪的再现。某种新的对抗与相融正在发生。

转过一山洼,半阴半阳一片坡地,生长绿草,路开金莲,不见雪意。人陡然增添力量,饮水进食,补充力量。转而继续。

西域漫长的正午已在前路损耗中结束了。风向渐转,继续的路上绿色持续消失,有时只有清一色的石头路。小径在斑驳雪地里蜿蜒,峭壁矗立。这时候停下,可以回到绿草地休憩,明日再走,但也就和这种阴冷泥泞的行走经历擦肩而过。一路不停与雪与石私语,似已融为一体,不该在险恶面前停息信心,或许这是新的尝试和交流。就这样鼓励,走过仅限一行脚步的险路。正当喘口气的时候,抬眼一望,前面又是更险峻的路。但是依稀能望见预定扎帐篷的地点了。在那里,夕阳正温暖地照耀着篝火,烤肉散发扑鼻的清香,朋友们正在等待……其实,有时候只要人与山与水为伴、为邻、为友人,它会不断给予启迪和慰藉。陪伴到终点,与人共同分享终点的喜悦。

这就是山。离开回望时,山还是熟悉的山,沟壑依旧。但似乎又不是,它又一次陌生得不敢确认。只有人在它的范围内时,它才给予熟悉的契机。这也许是属于山的权利。

熟悉的山,始终变幻陌生的颜色。

四月,从大西沟、恰达克苏沟、庙尔沟,杏花盛大灿如暝色。花瓣单薄如蝉翼,却连纵合横,漫山遍野,有着令人陷落的颜色。杏树不是很高,枝杈虬结,色呈棕黑,颇具古意。但是大面积如同醉饮的开放,还是令人想到另一个词汇——死亡。也许最终来自死亡的慰藉便是这样虚无与美丽。但是伊犁人踏青、赏玩、拍照,乐此不疲地亲昵着,看起来也是一种现世安稳。

五月,边城的郁金香开了。行进中的城市有了美的新秩序。看见的人都知道,其色浓郁,深紫、金黄、纯白,都是沉淀到底的正色。花茎挺直,花瓣呈酒杯状。其实是适合种植在城市的,天然具有抗尘埃、噪音及一切污染的免疫力。即使阴天看去,它还是它,端庄到近乎明亮。油画里的颜色,或许脾性与来自欧洲有关。人把它按规划种植,不过是当作点缀,它却开着自己的颜色,不让丝毫。这也与这座城市的脾气投合,人们喜欢在它身旁散步,依偎着花枝,像依偎明眸皓齿的老友。郁金香始于四五月,盛于六七月。无数花朵总会如无数天使飞临大地。

大地花开遍野的繁荣,使它看起来像是完成的天堂。

而天空此时是岑寂,一片辽阔,云朵白起来很大很沉,携有重量,似欲掉落在牛羊背上。牛、羊、绿洲、旅人、牧者,白云之下的每一种颜色都深深绽开,无限耀眼,仿佛是正在成形的磁铁,想要吸附久仰的白色云朵。这粘连打得火热的季节,灵魂和肉体的界限不分明,所以孕育出数不清的颜色,争相迸发,放射热烈而短暂的光芒。

八月,桑葚熟了。我生活的大学校园里,有隐蔽处的几棵高大桑葚树。校园外的六星街遍街熟到腐烂的桑葚气息,因为树高,无法攀缘而上,整条街,从地面到空气,都有果香浸染的污渍。边城水果摊较之素日更丰盛灿烂,与金黄圆满的馕饼为映照,粮食醇郁香气走街串巷,与西天山互为表里。

九月,一场风会把云朵吹起来,去追赶天空的高度。不多久,白桦林转色了。阳光透过金黄的树叶照射出林中片片落叶。伊犁再也藏不住那些白桦了。秋风里,树干上绽开许多双不眠眼睛,视线安静,流淌着神秘的吐火罗语。

密集、呼啸、纠结、狂烈,是风与树之间对话的结构。宇宙中黑夜和白昼,都成为搁置在外围的流动盛宴,时空沉溺于内里,在一棵树身上聚拢起重叠的火焰。接连两三个月都是树叶擦滑然后坠落的声音。层林尽染到万木萧瑟,原来完成得这样缓慢,只是因为美,所以认为它太快。

白雪会埋葬一切颜色。世间又恢复到史前的白。

很久很久以前,伊犁还是那个没有来过乌孙,没有来过文明,没有来过旅人的绿洲。那时,人是一只老鼠,偶尔从洞里钻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人是我,是我每日在重复工作、生活、梦想之余,偶尔灵魂出窍,夜夜徘徊于诗的伊犁。我又重新认识了伊犁和它的结构,原来有两个,一个在现实中,供我懵懂营生;一个在另一维度,带我抚触神的遗迹。

写下这些文字,只是为了能够获得内心的安宁。

伊犁并无意于通过我来感召人所不知的秘密。这里四时真实。春日桃红柳绿,夏有碧绿原野,秋天白桦遍地,冬日白雪皑皑。

街巷孜然飘香,番石榴开出灼灼花朵。

早晨,饮下滚烫奶茶,就着散发浓郁麦香的馕饼。

只是每一次行走都像第一次。第一次看到路边盛开大片薰衣草,与成排青杨对立,构成蓝色锐角。没有过多感受关于它的浪漫,那个无处不在的锐角,像跃动水滴连缀起大海。最清凉的颜色,紫、绿、蓝。我看到风景横冲直撞,颜色端正清刚,伊犁像轻轻起伏蓝绿色海面,托起万种颜色的醉舟:

至此我侵入了诗的海面,

静静吮吸群星的乳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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