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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秀士

2017-01-11马金莲

回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公鹅

马金莲

马军甩着鞭子不停地打毛牛,头顶上那根细溜溜的小辫子也跟着一抽一抽地抖,就像它同样是一根小鞭子,把他那颗萝卜头当作毛牛了,也在欢快地抽打呢。姐曾望着这个动作说,难看死了,像个啥,像个耍猴儿的。这话马军听到了,他没吭声,却再不会当着姐的面打毛牛了。今儿姐跟上娘到梅花咀跟集去了。她不在,马军就疯了一样打毛牛。马军疯起来的样子我是害怕的,我不敢跟他抢。今儿姐出门,我头上的保护伞不在,所以我还是学乖点好。

不过我发现在马军打毛牛这件事情上,姐歪曲了一个事实,其实甩着一撮子毛打毛牛的马军,姿势不难看,相反很好看。他本来就长得好看,和我们姐弟一点都不一样。我们一搭出门,去沟里抬水,去泉边饮牛,只要瞅着我们大人不在场,总会有人瞪着眼,马林马林,为啥你和你哥长得不是一副嘴脸?

这是在逗我。要么就逗我姐,马芳你是瓜子脸大眼睛嘛,你马军兄弟为啥是窄条脸眯眯眼?气得姐拿鼻子哼,不屑和这些无聊的人多争辩。等走远了背过人了,姐说,小人,都是碎嘴子烂舌头的小人。

“小人”们似乎很乐意开这样的玩笑,一次两次三四次,有时候是同一个人,有时候是不同的人,有时候有男人,更多的时候是女人,大家把这耍笑重复多少遍了,还在热腾腾地重复,似乎就没有厌倦的时候。我们何尝不明白呢,他们的话都是反着说的,那里头的意思我们又不是不懂。我们和马军确实长得不一样,瓜子脸大眼睛的不是我们而是马军,窄条脸眯眯眼的是我们姐弟两个。

小人最初是从娘嘴里跑出来的。是娘哭着骂父亲时用到的一个词儿。父亲把马军领进门的那个夜晚,爷爷奶奶二爷爷二奶奶等家门里的老辈儿,领着好多小辈儿,大家几乎都来了,黑压压挤满一屋子。当着众人的面,娘啥都没说,拉着马军的手往手里塞馍馍,又给倒了一缸子水,还往水里投了一大把红糖。还问他吃晚饭了吗,她要做饭去。娘的样子很殷勤,似乎不摸黑做一顿饭给这孩子吃就说不过去。父亲拦住了,说这都黑了,早吃了,我们在馆子里吃的炒面。

星星出来了,大家才顶着满头的星星各回各家去了。娘送完人把大门关了,又拎着尿罐进来把房门关了,娘忽然就手一松,哗啦把尿罐摔在地上,指着一堆白花花结满尿碱的粗陶片,娘说,马乡长你个小人,你拿刀子来把我捅死也没这么残忍。

从前娘是不会骂父亲的。一来不敢,二来,娘想做个贤惠女人给我们庄里的人看,所以娘不会骂丈夫的。娘说一个女人家就要有女人家的样样儿,得尊抬男人,阿訇也讲了,经典上说得好,女人天堂门上的钥匙男人拿着哩,女人千万不敢往男人的头上爬。

我们庄里好多女人是敢于骂男人的,就算男人在后面追着打,也还是要骂的,一路哭一路骂,宁可身上的肉烂了,嘴却不饶。所以娘曾经悄悄说那都是一帮子没教养的货。早年娘从来没有骂过父亲,她不敢骂,也舍不得骂,后来就不能不骂了,这个后来自然是马军到来的那个夜晚。

马军到来之前,忽然一天父亲当上了副乡长。副乡长是多大的官儿呢,好像比队长大,因为自从他当了这个副乡长,就有人跑到我们家来找他办事儿。父亲说,我在外乡嘛,手再长也伸不到咱们乡里去,有些事不好出面嘛。话是这么说,大家隔三岔五还是要来找一找他。

自从当了副乡长,娘对父亲更好了,更尊抬了,啥都舍不得叫他干,地里的农活儿从前他偶尔还帮一把,现在娘直接一个人就扛了,娘说泥里水里的,给我们这些泥腿子做的,你不要沾手,小心你的裤子,小心你的皮鞋,小心你的白衬衣。父亲好像在等着娘这句话,这话一出口他就乐呵呵顺手不干了,背搭手在路上走,兴致好的话,会去我们的田畔上看看,远远瞭一眼娘带着我们跌死绊活下苦的情景。

大姨娘来浪亲戚,看不惯这样,说,没见过你这样当女人的,要把男人顶上阿斯玛尼了,男人嘛,该他干的你就叫他干嘛,难道你当了女人还要当男人?你不怕把你个家挣死?娘眼睛一瞪,姐你不懂,男人和男人不一样,他是人当中的龙,我不能把他当一般男人使唤。气得大姨娘干瞪眼,说你就顶着他吧,有你哭不出来的时节。

马军来的那个夜晚娘不再尊抬父亲了,第一次当着我们的面骂父亲,一直骂到我们瞌睡得受不了,一个个钻进被窝睡着了。当然,就算破例开始骂了,娘的骂也很节制,不像庄里那些泼辣女人,满嘴都是和下半身和娘老子和祖辈有关的脏话,娘抹着泪反复说一句词,小人,马乡长你是个小人。

我们的鞭梢是用玉米地里扯起来的废薄膜拧成的,一点都不结实,打一段时间就开花了,最顶梢散开,像一朵花一样蓬松,随着甩动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这时候打毛牛就不仅仅是打毛牛了,那阵势更像是一种表演,柔软细长的鞭梢子一下一下甩出去,就像有一团白火光在鞭梢头上飞,毛牛颤抖着,飞旋着,肚子尖上镶嵌的那颗轴承珠子尽职尽责地转动,转出一圈又一圈,远看就像有一朵花在旋转中慢慢绽放。

马军打毛牛的功夫很老到,在他的指挥下,毛牛乖乖从上院旋转到院心,绕着杏树转了一圈儿,又转到下院,好几次就要撞到南墙了,马军都能很巧妙地赶着它死里逃生离开墙根。我看得无聊,发动自己手里的毛牛,可我一个人打没人旁观我觉得更无聊,发动起来又忽然不想打了,就看着毛牛在地上慢慢地转,直到转累了一头栽倒自己死掉。

我跟在后面看马军打。

你娘和你姐,咋还不回来?马军问。

我不理他。

我知道他不是惦记我娘和我姐,他的意思是叫我给他放哨。

我把头探到墙根下的豁口看,没看到她们归来的身影。

马军又赶着毛牛转了一圈儿,再次转回到南墙根,目光淡淡扫一眼墙豁口,你娘你姐,啥时节回来?

我在心里用最难听的话骂了马军。我要是知道她们啥时节回来我就不用这么焦急地等待了。

马军的嘴巴至今很硬,用我们庄里的话来说,就是个铁嘴子。他从来不会自愿把我娘喊娘,更不会把我姐喊姐。他不喊姐,我可以接受,要我说我姐这个人身上有好多臭毛病,有时候气得我都不想把她喊姐。可是马军你坚持不把我娘喊娘你就不对了。为了这一声娘,我娘可是没少费心,没少伤心。娘说,这些年了啊,就是一坨子铁疙瘩,我也要给焐热了,焐化了。娘努力的结果是,马军当着父亲的面把她喊娘,父亲去上班了,马军就闭着嘴,他很少主动和我娘说话。都是我娘在殷勤地找他说。

娘说,军军,你吃饱了吗?

嗯,饱了。

军军你不要喝凉水,肚子疼哩。

嗯,我没喝。

军军你衣裳咋那么脏,脱下来我给你洗一把。

嗯,我脱。

军军你嘴馋吗,想吃啥跟娘说,娘给我娃做。

嗯,不馋。

……

听听,这样的对话,真是能把人的肚子气疼。

姐不止一次鼻子里冒白气,恶狠狠捏着剪刀铰一片破布或破纸,说,狗,喂不熟的狗。娘真是下贱,疼谁不好,偏偏要疼那么个生货。

姐曾经当面问过娘,被娘奖赏了一个耳巴子。娘说,碎婊子,管好你的烂嘴,再敢胡说,我撕碎了糊到墙上去。

姐收敛了自己的口舌,但是背过人还是恶狠狠的。其实对于娘格外疼这个马军的行为,我也很是看不惯,有时候心里酸溜溜的,喝了一马勺醋一样。

姐说我们才是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娘疼我们才对,他凭什么?他一个野娃娃!

我扯着脖子望了几回风,实在累了,我说,马军哥,娘来了就来了,娘又不会说你打毛牛有啥不对的。

马军却好像忽然被我这句话败了兴,恶狠狠地抽一鞭子,力量过大,毛牛踉跄着滚了几个连环跟头,一头栽倒,不动了。

马军把鞭子挂在杏树上,懒洋洋地说,猜猜看你娘今儿会从集上买个啥?

我听得明明白白,他还是不愿意把我娘喊娘。

娘回来了,娘赶着毛驴,驴背上驮着面口袋。她们这趟去集市主要就是为了磨面。我们帮忙卸下面,把驴拴到后院槽上吃草,姐才慢腾腾挪进门,胸前抱着一个大纸匣子。

我和马军扑过去,一个纸匣子里会装什么好吃的呢?

匣子揭开了,里面是六个黄绒团团,团团们看到光亮爬起来,抬起头看我们,摇摇晃晃叉开步子走,嘴里发出叽叽嘎嘎的碎音。

是六个鹅娃。

娘把半个身子挪上炕,靠住被褥和枕头,一把揭掉帽子外面的头巾说,快给我一舀子凉水,干死人了。

马军站着没动,我舀了水端给娘。

娘一头扎进凉水里,咣咣咣就喝,声音响亮得就像饮牛。

我看到马军的眉头绾成了一个大大的肉花。

我知道马军又在心里鄙视我娘,他常这样皱起眉头鄙视这个给他饭吃给他衣穿的女人。就算他不敢当着面把心思说出来,但是等背过人,他就在我耳边嘀咕,他嘀咕的时候好看的元宝嘴咧开,露出里面一口葵花子儿一样又白又饱满的牙齿,他说,真土,哪像个女人,跟乳牛一样。

气得我直笑,他把我娘比喻成了乳牛,不过我还真是想不出和他辩解的好词儿。想想也是,我娘她有时候的样子真的不怎么好看,尤其乏得提不起自己那一身肉,顺墙根倒的场面,上身的线衣抽上去,下面的裤腰全部露出来,一根毛线绳子拧的裤带像一截烂肠子一样耷拉在肚皮上,肚脐眼像个被蜂儿蜇肿的眼睛,肥腻腻鼓出来,有时候肚皮也会露出一大片,又白又松,尤其她猛灌一气凉水,肚子鼓胀起来的时候,吸一口气,肚皮颤颤地抖,吐一口气,肚皮松松软下去,一起一伏,叫人看着惊心动魄,真担心这肚皮会哗啦一声就破了。

想想我就惭愧,马军的鄙视是有道理的,我娘她的肚子有时候还真像一头怀犊的乳牛。

尤其让我不好意思的是,据说我和姐都是从那个如牛肚子一样的地方生出来的,是从那个难看得要死的肚脐眼里挤出来的。

我真不能相信自己会从那个丑陋的地方爬出来。

娘喝完了就下炕,头上扣一顶草帽子,手里提着笼子。

娘,你做啥去?

掐苜蓿芽儿去,鹅娃得吃嫩苜蓿。

娘一走,我们凑到纸匣子跟前细细看鹅娃。

小心小心,鹅娃不像鸡娃,命疝得很,一指头就能戳死,还有,它们贵着哩,一对儿五块,一个就是两块五呢,你们要是捏死了踏死了,小心娘剁你们的爪子。

马军狠狠瞪了一眼。

姐好像没看到马军的这个眼神,她继续唠唠叨叨补充着她自己认为很重要的注意事项。

我看不惯马军这样对我姐,气得我离开了纸匣子。

早春天气,苜蓿芽儿不好找,母亲出去一趟才剜回来一大把,放在菜板上用切刀剁碎,拌进麦麸里,又用刚烧滚的面汤把麦麸烫了。烫熟的麦麸和苜蓿芽儿冒着一股菜腥味,又有一点香味。母亲把食放进小碟子里,开水凉温了盛在另一个深碟子里,然后都放进纸匣子。

鹅娃呱呱呱叫着,伸出黄嫩嫩的扁扁小嘴来吃食,我们围成一圈儿瞅稀罕,看它们吃。鹅娃吃食和鸡娃吃食原来不一样,虽然都是往那个小小的嘴巴里填塞食物,鸡娃用尖尖的小嘴叼,鹅娃用小簸箕一样的扁嘴在那里铲,鹅娃明显要比鸡娃笨拙,嫩嫩的身子笨笨地扭着,圆嘟嘟的屁股总是朝着后面垂,食物被铲起来,舌头像弹簧一样压着,却不平平顺顺咽下去,头一甩一甩,脖子一梗一梗,似乎只有这样才咽得下去。有好多渣子被甩掉了,甩得四处乱溅,很快它们彼此溅得满身都是,连一边看稀罕的我们也沾了光,头上脸上乱纷纷落上了凉飕飕的麦麸渣儿。

它们才吃几口,就不老实了,呱嗒呱嗒去喝水,却不好好喝,扁嘴浸在水里,脖子像拖拉机头一样一个劲儿往前探,水从嘴里进去从鼻子里冒出来,红嘴巴上窄窄的两个扁孔里水分成两股细细地冒着。玩够了,忽然就抬起头,仰着脖子咽水,不等全部咽下去,又顽皮地甩脖子,湿答答的水滴四射,很快纸匣子里一塌糊涂,全湿了,它们似乎忽然就兴奋了,啯啯啯高喊,一边叫一边扇着短短的肉肉的小翅膀,黄嫩嫩的爪子吧嗒吧嗒踏进碟子,不管是水碟子还是食碟子,它们都冲进去乱踏,没有吃完的食物和水转眼就被和成了泥。

娘赶紧把碟子从这十二只爪子下面抢救出来,笑呵呵骂道,都是一群小土匪,不晓得我掐这点苜蓿芽儿有多艰难呢,这就乱糟蹋。

鹅娃才不管你骂不骂呢,刚来时候屁股朝后,现在吃饱了,脖子里塞得鼓鼓囊囊,嗉子跟吹胀了气一样高起来,前后都是一个包,身子变得更笨了,撇着短短的小红腿儿不安分地挤着嚷着,似乎我们的观望让它们很兴奋,兴奋了就要制造点快乐出来,一时间纸匣子里蠕动着六个黄绒绒的小团团,挨挨挤挤,吵吵闹闹,又乱又热闹。

在娘的操心下,我们家已经有两窝鸡娃出窝了,母鸡领着鸡娃满院子跑,天黑了又很负责地把孩子们带回鸡窝里。母鸡的一对翅膀就是一个温暖的世界,母鸡把属于自己的全部鸡娃罩起来护在下面,母鸡那小心翼翼的动作让我们相信它翅膀下的世界又安全又温暖。可是鹅娃夜里去哪里,谁来管呢?

马军吃过饭就一直守着纸匣子瞅,等到我娘喂完牛填完炕,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炕,马军还守在纸匣子边上,样子犹犹豫豫的。娘说,军军啊,娘买的鹅娃你爱吗?看着稀罕得很对不对?长大了才好呢,下蛋,看门,比狗还灵呢。

听娘的口气我就知道她又开始巴结马军了。

我赶紧插嘴,鹅下蛋我信,还能看门?我不信?它们咋看?难道它们能像狗一样汪汪汪叫唤?

你才像狗一样叫唤哩!真恶心!姐快嘴利舌地抢白我。

从小她就一直这样对我,所以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就懒得和她计较。

鹅要比狗还灵哩,生人来了会叫,会叼,霸着门不放进来,所以养熟的鹅有时节比狗还顶事。

马军慢腾腾插嘴。

这又是马军一个奇怪的地方。和我独处的时候他说话利索又刻薄,一点都不饶人,但是当着大家的面,他换了个人,总是慢腾腾的,不抢,不笑,沉稳的声调总是叫人觉得他不是一个只比我大了几岁的娃娃,而是一个老成稳重的大汉。

娘笑呵呵看着马军,眼里闪出夸赞的光,连着点头,对对对,你说得对着哩,鹅就是能看门,就是比狗还顶事,我的军军啥都晓得,是个灵娃。

灵个屁,两面派,喂不熟的……

姐低低地嘀咕,终究没勇气把全部的话嘀咕出来。

我瞅着这毛茸茸的六个小身影,看着看着我心里也毛茸茸的,这毛茸茸的感觉压不住,从心里溢出来,传递到手上来了,手心里直痒痒,真想抓一只鹅娃抱在手心里摸摸,掂掂,再用鼻子尖闻闻,碰碰,亲亲。

一对儿五块,一个就是两块半,要是单个买,两块半买不来,三块呢,一只鸡娃才多少钱,五毛,五六只鸡娃才换得来一只鹅娃呢,所以呀,我叫你们小心着,手不要长,脚底下也要长眼睛,万一谁皮子胀了,毛手毛脚的,踏着了,压着了,娘肯定不会轻饶,买它们可是花了娘的大本钱,到时候娘才不管你是谁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样都拿烧火棍敲出你的脑黄子来。

娘常骂姐是夜叉,一张嘴不饶人,嘴硬没好事,以后到了婆家就是个驮鞭杆的货。现在你听听,我姐这张嘴真是比刀子剪子还利索,吧啦吧啦,比算盘珠子还脆响。

我慢慢收回了手。

父亲回来了。

自从当上副乡长,父亲回家的次数就明显少了,等马军来到我们家,他就更少回家了。

为此,娘是有怨言的,尤其地里农活儿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娘一面擦着汗,一面扯着脖子往庄口张望,那条通往外界的大路被日头晒得白晃晃的,路上时不时腾起一股白烟,尘烟里有男人陪着女人去下地。谁家干活儿不是一家人说说笑笑在一起呢,重活儿都是男人扛,女人娃娃只是打杂干轻活儿。我们家反过来了,一年四季都难见到男人出现在地头,都是娘带着我们几个娃娃干。

娘常常扯着袖子擦汗,顺便擦一把泪,要是马军恰好不在眼前,娘准会叹一口气,望向庄口大路的目光里有了怨恨,娘说世上的女人,谁有我命苦哩,当了女人当男人。

这时候姐望一眼远处,狠狠唾一口痰说,真不要脸,白吃白喝还懒得很。

我顺着姐的目光看远处,不远处斜躺着马军。我们家里只有马军才有特权这样时不时偷懒,他要是情愿会帮我们干活儿,要是不情愿,他就找个地方缓着,娘不说他,也不允许我们说,所以我们胀气也只是在肚子里,谁敢当着面说他半句,娘说她会撕烂我们的嘴。

娘咳嗽了一声。

姐闭上嘴不吭声了,我看到马军摇摇晃晃向我们走来。

父亲说,军军这娃,愿意干活儿呢,就干一点,不想干呢,就不要强求,由着他。

他这样说的时候马军自然不在眼前,可是马军好像早就知道了这句话,所以父亲不在他就变得吊儿郎当,他似乎知道我娘不会说他,不敢说他,舍不得说他。

父亲一进门就看到了那群鹅娃。

随着春风送暖,天气早就没那么冷了,娘只在晚上把鹅娃抓进大筐子收在屋里,天亮后日头一出来就喊我们放出去。

我们似乎没怎么留意,鹅娃身上那层黄绒绒的细毛就被春风揭掉了,重新顶出一层细密的白毛来,手心摸上去早就不那么绵软了,相反因为成天沾着水呀泥呀菜叶子和麦麸呀,显得脏乎乎的,摸上去也硬扎扎的。刚来时候那圆嘟嘟胖乎乎的身子似乎瘦了,有些变形,屁股更尖了,脖子更长了,吃饱后嗉子那里挂起个大包袱,走路一摇一摆,嗓子里挤出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圆润了,带着点破裂的啰音。奇怪的是它们偏偏变得更爱说话,也更黏人了,父亲的自行车一进门,它们就撇着十二只爪子呱呱呱围上去,叫成一片。

父亲支好车子蹲下身来,抓一个在手里细看,摸摸头,拉拉腿,扯开脚丫子上连成片的软蹼呵呵地笑,老婆子啊,你咋记起养这东西了,有意思得很。说着抬起脚在鹅群里拨了拨,鹅娃们顿时叽叽呱呱叫着散开。

娘脸上带着一抹矜持的淡笑,养大了看门户啊,都说鹅灵得很,比狗还顶用。

父亲抬头看一眼高处的杏树影子,杏花要开了,满枝头都是花苞。

我们在远处站着看,我觉得父亲越来越像副乡长了。世上的副乡长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们没见过,所以真正的副乡长该是什么样子呢,我觉得应该就是父亲这个样子吧。

父亲回来的次数少,穿得干净,我们跟他越来越生分了,也不是我们故意要生分,而是怕他,从心里敬畏,他来了我们不敢像小时候一样扑上去叫他抱,只是远远站着看,像看一个陌生人,总感觉他不是我们家一口人,而是远处的一个亲戚来了,不会和我们一样泥里水里地过长久日子,他来只是浪几天。

父亲笑呵呵说,站着做啥,把后头的袋子拿下来啊,把果子分分。

姐和马军同时跑过去,马军解绳子,姐抱住袋子,他们两个难得这么默契地合作,把一个尼龙袋子提进了屋。

口袋一打开我们都乐坏了,里面有苹果、梨,还有核桃。

姐撸起袖子就要分,娘从背后揪一把辫子说,你给我抱柴去,一个女子家,啥事上都有你,这还了得,没教养了。

姐甩着辫子离开了,临走狠狠地扯一把我胳膊,把我也带出大门去。

身后那半口袋好吃的自然由马军来替我们分了。

哼,就晓得巴结他,一个私娃子,巴结到头来有她啥好呢,那么偏心,娘老了我才不养活她,你也不要养活,有她的孝顺儿哩,我们都不管。姐咬着牙恶狠狠说。

已经落在山头上的阳光斜斜照过来半扇,把姐的脸照得红彤彤的,好像罩了一层透明的红纱。

姐说话太快,叽里咕噜一串子,我需要慢慢地想才能厘清这些话里的弯弯套套。

我觉得私娃子这词儿太刺耳,这是我们庄里最狠毒的骂人话,谁要是无缘无故被人这么骂了,会跟对方拼命的。可是姐用这个词儿了,我知道被骂的人是马军。就算姐没有虚说,马军真的是私娃子,但这话也只能由我们庄里那些“小人”偷偷嚼舌根,哪里轮到我们来揭短。

自从多年前那个傍晚父亲把马军带进家门,马军这个人和他的身份,就成为我们家里的一桩丑事,家丑瞒不住外人,外面人怎么议论评说,我们管不住,我们家里却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谁都不会轻易提起这件事,提起来谁都不痛快,只能是火上浇油,重新揭开好不容易结了疤的伤口。所以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是我们父母最忌讳的事,是一团埋起来的火,谁都不是傻子,谁都不愿意轻易用自己的脚去踩那团虚虚掩埋的火。

我瞅一眼姐,我的意思是姐你过分了啊,你碎嘴碎舌头唠唠叨叨抱怨几句也就算了,你咋能用这话骂军军呢,叫父母听到了又是一场是非。

姐狠狠踢几脚胡麻柴堆,去年的胡麻柴在麦场里蹲了一冬,风吹日晒,浑身攒满了尘土,一脚下去带起一股脏雾,呛得我赶紧后退。

姐已经很麻利地扯下来一抱,抱起来就走,把尘土丢在身后,就在转过脸来的时候,我看到姐的脸上挂着长长的两道红泪,不像血,像啥我说不准,但是看得我心里疼了一下。

厨房炕上摆着倒出来的一堆水果,马军却不为我们分,他只在手里捏一个苹果一个梨,慢慢走出门到院子里去了。父亲看着那一堆水果感叹,说军军这娃实诚,也不多吃多占,是个心轻人。

娘拿过那些水果分,给爷爷奶奶留几个大的好的,剩下的父亲几个,姐几个,我几个,马军几个。分到最后娘只给自己留了三个又小又难看的。

他已经拿了两个走了,咋又给他的份儿和我们一样多?就晓得偏心,娘真是够贱的。

姐一边烧火,一边咬着牙嘀咕。

晚饭做的是荞面鱼鱼,娘带着姐搓好了放进锅里蒸着,蒜泥也踏好了,娘叫姐慢火烧,她陪着父亲在院子里闲转。

他们到后院里看看牛和驴,到狗窝前看看狗,到杏树下看看就要绽破最后一层细皮露出粉色花蕊的花苞,又站在墙根下看看墙外面傍晚的风景。

父亲不回家的时间越长,他回来娘就越把他当亲戚一样待。

娘给牲口添草他跟着看,娘揽牛粪填炕他也跟着看,娘喂鸡喂狗他一路都跟着,不帮忙,把手背搭在后腰里,一面看一面问这问那。好像他不是这家里一口人,是来走亲戚了,所以很多事儿他不明白,不明白都要问一问。

奇怪的是娘也把他当亲戚,娘还显得很愿意给他说这说那,两个人从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转悠到前院,娘指着牛圈告诉他乳牛怀上犊了,草驴肚子里的驴娃再有三个月就下,今年暖得早,杏树的花苞繁,只要不返冻,能结满满一树好杏儿。

父亲低头看到杏树下蹲着一个身影,在背过人发呆,嘴里慢慢地吃着苹果。

还是不合群?父亲问娘。

娘望一眼杏树,傻了一下,轻轻地一点头,但是又后悔一样赶紧摇头,声音很轻。

还碎着哩,娃娃嘛,你不要性急。

父亲狠狠地瞅一眼那个身影,摇摇头。

从碎儿看老哩,这娃娃,唉——

他们转身又进后院去了。

六只鹅娃撵着院子里的阳光影子走,撵到最后光影上墙了,它们跟到南墙根下,仰头看着那一团暖意在墙头上越爬越高,它们挥舞着已经冒出一层硬翎毛的翅膀在墙根下跑了几个来回,气馁了,只能就这么放手了,难道它们还能追到墙头上去。六个小身影摇摇摆摆走回来,凑到杏树下,围着马军左看右看,可能觉得马军的后背暖和,挨挤着卧了下去。

姐喊我再去抱点柴,锅里大气正冒,她得乘着这股气势再烧一阵子。

我抱着一抱胡麻柴刚进门,身后发出哎呀一声叫。

等我把柴丢下,马军已经抱着自己的脚在院子里跳,一边跳一边大哭,跳得厉害,哭得响亮。我们赶紧出去看,父母也从后院里赶出来了。

咋了咋了,锥子扎脚了?

父亲的声音都变了。

其实我们已经看到了,不是锥子扎脚,是他踏到鹅娃了。鹅娃们乱纷纷绕着杏树跑,嘴里的破锣声更破了,那个最大的鹅娃不跑,在原地打转,站不起来,拧着脖子只是挣扎。

马军踏到了一只鹅娃。

娘丢了手里的粪笼子,把鹅娃捧在手心里,试着拨拉那吊着的脑袋。小脑袋耷拉着就是扶不起来,好像脖子里有一根线断了。

我的鹅娃,我那么远买回来的,你咋不长眼睛啊?

娘忽然望着马军问,娘的口气跟平时骂我和姐一模一样,这样的口气她从来没有给过马军。

马军头一偏哭着跑进了屋。

你看你,急了个啥嘛,不就是个鹅娃嘛,都踏死了才值几个钱呢,你骂娃娃做啥哩?父亲收住脚步,说娘。

暮色已经很浓很浓地落下来,盖住了大家的脸,我看不清父亲这一刻的表情。

父亲说,扔了去,眼看着活不成了。

娘不死心,吩咐姐把五只鹅娃抓进筐子搬进屋放好,她自己抱着这只半死的鹅娃去灯下细看。

灯光照到一团乱乱的白毛上,我看清楚了,就知道这只鹅娃肯定要死了,那个圆鼓鼓的小肚子已经瘪了,肠子从屁股里冒出来,嗉子也破了,嘴里一直流着绿绿的稠水。

一对眼珠子不甘心一样睁着,在看着灯火,也看着我们的脸。

娘抹一把泪,试着把肠子往肚子里扶,又擦了擦嘴角的汁水。

它蹬着腿儿一抽一抽地动。

一条命哩,就这么殁了,造孽呀。

娘抽着鼻子走了,叫我们也早点睡。

听大人说我们这样的山里,根本不是养鹅的地方,鹅只有在那些不缺水的地方才适合生长。

现在我们看着这只鹅娃慢慢死去。这个过程太漫长了,我们都等得熬不住了,油灯也一点点浅下去。

等我们一夜醒来出门看,娘已经扫完了院子,鹅娃被她丢掉了。

看着扫得白光光的台子,我心里忽然一阵轻松,感觉压着的一个东西被人揭掉了。

父亲住了三天就要走,临走摸着马军的头吩咐他好好听话,有时候也帮娘干点活儿。

马军低着头,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往嘴里刨饭。

我和姐在地下站着看,我看到姐的脚下踩着一根烧火棍,她狠狠地蹭着火棍,直到自己的布鞋都变形了。

饭桌上除了我们大家都有的饭,另外还有一碟子炒鸡蛋,那是娘专门为父亲做的,现在父亲看着马军吃那碟子炒鸡蛋呢。马军像个女子一样有些害羞地低着头,但是他往嘴里刨鸡蛋的动作一点都不害羞,碟子里那黄灿灿的一团在一点点消失。

父亲再回来已经是豆角饱起来的时节,自行车刚顶开门扇,门里已经嘎嘎嘎嘎吵翻了天,五只鹅争抢着拍翅膀,大大肉肉的脚蹼在地上吧嗒吧嗒拍着,夸张地喊叫,不依不饶。

父亲瞅着满地白花花的身子,哈哈地笑了,说,长大了啊,这么快?

娘一面赶着鹅,一面苦涩地笑了,说咋能不快呢,你走的时候还没种豆子,现在豆角儿能揪着吃了。

父亲重重地叹一口气,忙死了,一连几个月搞计划生育啊,不分白天黑夜地拉结扎,你看看我瘦成啥样了,不过这鹅长得真个快!

鹅不怕娘,不但不走,还团团围住了,伸着脖子嘎嘎叫,缠着她不放。

娘笑呵呵的,伸手赶,赶不走,就抱起来一只,摸着滑滑的脊背,笑呵呵说,一天一个模样呢,细毛一褪光就跟水泡着一样肯长。

一群鸡娃叽叽喳喳乱嚷着跑过来,褪尽绒毛的鸡娃翅膀尖上尾巴尖上都冒出几根细长的翎毛来,显得身子更干巴了,脏乎乎瘦巴巴地搅成一团。这一对比,几乎都是2月里出窝的,鸡娃还是半大鸡娃,鹅娃却已经是大鹅了,一个个显得水灵灵的,它们的脖子长长地撑起来,顶梢高高地顶着一个跟锤头一样大的头,头顶上又是一个又大又红的额头,身子扁扁的,平平的,脊背又圆润又饱满。

饭后父亲兴致很好,背搭手在院子里散步,边走动边看鹅,五个白色的身影吃饱了,扭着肥肥的身子走步,姿态悠闲,步态蹒跚,不急不躁,似乎它们是活了几十年上百年的老人,已经看透了世间的百态,所以练出这份娴静优雅来了。

父亲走几步,回头笑呵呵地说,鹅真是有灵性呀,你看看,已经跟我不生分了。

果然不生分了,五个圆润的身子紧紧跟在父亲脚后跟上,一边慢悠悠走,一边不慌不忙地嘎嘎叫着。

白衣秀士,好一群白衣秀士呀。

父亲的话我们都听到了,但是我们都愣住了。

白衣秀士是个啥?我们从没听说过。

父亲慢悠悠站起来,把手重新搭到身后,他现在胖了,肚子微微鼓出来,像女人怀了娃娃。他腆着肚子闲闲地迈着步子,绕着五只白色身影走,我们的目光追着父亲挪动,他身上的衣服要比我们都干净整洁,白衬衣,蓝色裤子,衬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我们知道那钢笔是英雄牌的,金黄色的笔帽里套着深绿色的笔杆。

我望着父亲看,说实话我现在常常觉得这个人陌生,每次盼他回来,但是我真正想念父亲的成分并不多,更多的是盼望他带回来的那些好吃的东西。据说我小的时候他很惯我,有一回我趴在炕沿上哭,他扒拉开我的小屁股用胡子扎嫩肉,结果我毫不客气就屁股一撅,稀屎冒了他一嘴。小时候的事我如今记不得了,我记得前几年马军还没来的时候,他很宠爱我,常常饭后拉着我的手在院子里绕着杏树走,他说这是锻炼身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还给我讲故事,说有个念书人去赶考,夜里住在野外,半夜里一个好看年轻的俊女子笑着慢慢从远处走来……

我忽然一拍大腿,白衣秀士,就是念书人,古时候的念书人。

我不敢肯定,所以说得很轻,父亲没听到。姐瞪了我一眼,快不要胡诌了,你晓得屁是烧着吃的!

父亲忽然站住了,回头到处看,军军呢,咋这半天不见他的影子?

娘专注地看着那五个白身子撅着屁股叼食,鹅吃食的时候,鸡是不敢靠近的,只有在远处等着看的份儿。

娘说,我提心吊胆地抓养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我就是亏着我两个娃,也不敢亏他,终究还是喂不熟啊。

娘叹了一口气。

鹅吃得太猛,大扁嘴巴满满操起来一口,脖子一甩,湿答答的麦麸块块甩到了同伴平坦坦的脊背上。大嘴巴跟着去对方脊背上啄食。

父亲忽然抬脚,一脚踢出去,那只在同伴背上乱啄的鹅顿时翻了个跟头,肚皮朝天躺在地上了。这一躺是横着的,它起不来,急得两个红爪子在半空里乱舞乱绕,嘴里发出嘎嘎的抗议声。不管它怎么挣扎,那笨笨的身子就是起不来。

我们看着一起笑。

娘抬脚轻轻拨拉,鹅借了娘的脚力,赶紧翻起来,有些狼狈地缩着脖子逃进了鹅群里。

父亲哈哈大笑,笑声忽然就断在了半空里,他有些生硬地看着娘说,是不是庄里有人挑唆他,我就晓得这些人都是坏怂!一天吃饱了就给旁人操心。

娘怔了怔,很慢很慢地说,都恨不得等着看我的笑摊哩。

父亲忽然抬起了一个胳膊。

门一响,马军瘦瘦的身子从门缝里挤进来了。

父亲的胳膊在半空里停了一下,有些疲倦地落下来,回到了原处。

父亲是想打娘一巴掌呢,还是只是抡一下胳膊,我和姐都猜不着,我们的心被提起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为了马军,我相信父亲会对娘动手的,从前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自从马军来了,我们家的关系就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娘一心一意伺候父亲,就算父亲还没当上副乡长,娘也是心甘情愿地伺候着,娘一个人干着庄稼活儿不抱怨还笑呵呵的,似乎她舍不得叫父亲干活儿。

马军来了以后就不一样了,娘开始计较起来,尤其在地里做重活儿的时候,娘一边擦汗,一边望一眼在远处偷懒的马军,娘会叹气说,都是你先人搞的麻达啊,大小拖累都是我的,我把这罪受到哪一天去呢?

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娘不开心,我们的日子就变得沉重起来,总给人感觉我们家的头顶上罩着一片看不见的盖子,这盖子沉甸甸的,压得我们都喘不过气来。父亲回来了,娘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笑呵呵迎接,娘端饭的时候也不再是双手圆碗,娘把碗蹾在桌子上。为这个终于父亲打了娘。父亲一把就打掉了娘的帽子,娘盘起来的毛辫子也脱落了,耷拉在肩膀上,父亲揪住一个毛辫子扯,一边抬脚踢着娘的腰,你不想过了就言传,我放你走,我不拖累着你。

自从那次打了,娘就把给父亲耍脾气的毛病改了。但是我们都能感觉得出,我们的父母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从前那种亲密无间,被一层谁都看不见的东西给隔离起来了。就算母亲还是两个手一起给父亲端饭,再也不对父亲抱怨什么了,但是他们之间那一层隔着的东西,像一层浸不透泡不烂的薄膜,一直都存在。

父亲喊,军军过来。马军低着头慢慢地挨近父亲。

父亲伸手摸了马军的头发,又摸了摸脸,又揭起他外面的汗衫看里面的线衣。

小人,不要脸的小人。姐隔着窗子咬着牙骂。

实际上姐也就这点本事,骂人的声音总是只有我和她自己听得到。

那一对老小,都是小人!姐指着窗外。

我知道她骂的是谁,是父亲和马军。

这是对娘不放心嘛,查看娘给那个私娃子洗头了吗,穿得好不好,净不净,有没有受到虐待。

我低头撩起自己的衣襟看,这一看我有点心酸,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汗衫下面的线衣真是又脏又烂,袖口磨成烂穗子吊着,娘早就不给我洗衣裳了,总是推给姐;但是她会抽时间为马军洗头洗衣,好像马军才是她亲生的,我们姐俩都是用狗粪笼子拾回来的。

哼,他咋不想想,娘一天忙得栽跟头哩,除了操心我们两个,还要操心那个私娃子,娘真是倒了啥霉了。

姐还在说。

我狠狠瞪一眼姐,我觉得她有时候真是聪明过头了。有时候我佩服这种聪明,有时候我又讨厌。你说她一个女子娃为啥要长这么一张利索嘴巴呢,啥事儿她都能叭叭叭地一说就是一大串。好像她就是比娘聪明,比娘能说会道。

父亲住了几天又走了,他走后这个晚上,马军忽然提出来要分开睡。

我们家一共两个炕,要是父亲回来了,父母去大炕上睡,平时娘带着我们三个娃一起睡。

现在马军提出来要分炕睡,这让娘为难,总不能叫马军一个人去睡吧,他会害怕的,叫我去做伴吧,我才不去呢,再说我夜里还得娘喊起来尿两次呢,没人喊我肯定尿炕。

娘作难,目光投向姐。

看我做啥,我才不给他做伴,他是男娃娃,我是女子娃,不能一个炕上睡。

姐回敬娘一个狠狠的眼神。

气得娘笑了,你才多大呀,再说他是你兄弟,你们亲亲的姐姐弟弟。

谁跟他是亲姐弟?你啥时节养的他?

姐问完就翻起身跑到了炕角。

娘还是不饶,捞起笤帚疙瘩打了姐几下,姐挨刀一样吼着哭。

我谁都不要做伴,我一个人睡。马军在门槛上跺脚,硬邦邦丢下这句话就出去走了。

娘望着外面落下来的暮色叹一口气,溜下炕去为马军铺炕。

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好,娘把每夜放在地下的大筐子搬到马军屋里去了,娘说鹅灵,睡梦里也会咕咕嘎嘎叫几声,留在屋里能给人做伴儿。

自从买回鹅娃后,每夜它们都在我们的房屋地下酣睡,睡梦里它们咕咕嘎嘎睡意蒙眬地叫,把我们的睡梦吵成了一段一段的。今晚这叫声彻底消失了,我觉得心里缺了个啥,一夜醒来了几次,醒过来禁不住扯着耳朵寻找那熟悉的声音。

娘更是没睡好,头搁在枕头上,长呼短叹感叹了好一会儿才吹灯睡觉,不等睡稳又悄悄开门出去了,说去看军军,怕他蹬掉被子,怕他一个人害怕。这一夜娘出去了几趟呢,我没在意,姐看不惯,在被筒里哼着鼻子说够贱,真够贱,明明喂不熟的狗,还一心一意地喂,我们倒成没娘娃了。

娘出出进进跑了几趟,回来坐在灯下淌眼泪。姐把我从睡梦里捣醒说,看看,热脸碰了冷屁股吧,人家不叫她进门了。娘望着灯芯里慢慢结出的灯花,伸出凉凉的手心摸着我的脸,娘手心里的凉意渗透到我骨缝里来了,但是我没躲,静静地叫娘爱抚。娘的声音也凉凉的,到底不是肚子里爬出来的骨肉啊,暖不过来,唉,我这个人活了这半辈子也没做下啥亏心的事嘛,咋这么命苦哩。

娘把我的眼泪也给说出来了。灯火昏暗,没人看到我的眼泪。我发现姐用被子捂住了脸。声音从被子深处钻出来,闷闷的。姐说,白操啥心哩,吃饱了胀的,他一个儿子娃有啥怕的,还能叫狼给吃了?

娘说,才十一岁啊,碎得很嘛。

姐一把掀开被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么碎就已经晓得欺人了,长大了才给你尽孝心哩,哼。

我等着看娘扑过去拧姐那张利嘴,娘常常说,女儿娃娃,不要尖嘴利牙的,惹人嫌,没教养。尤其拿鼻子哼人,简直不像话。为了整治姐这种不像话的毛病,娘没少拧姐的嘴。奇怪的是现在娘好像没听到姐在哼她,她望着灯火傻傻地瞅,一直瞅到我闭上眼睡着,我知道她非得把那半灯盏油给瞅干了才可能睡。

第二天我一大早起来就往隔壁的大房里跑,我想看看独自睡了一夜的马军究竟叫狼吃了没有,吓着没有。

我搡门,从里头顶死了,就用手心拍,拍得啪啪响,拍得我手心都疼了,马军才慢腾腾开了门。我盯住马军看,胳膊腿脚和手都在,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也没少,他好好儿地活着,既没被啥吃掉,也没被鬼捏,他起来被子也不叠,胡乱穿上鞋,一蹦子就往门外溜。

娘在门口说,辫子还没梳哩,军军你急啥?

马军不理睬,飞一样冲出门去了。

马军头上那个小辫子毛毛地奓着,像一束干枯的乱草被头绳扎起来挂在光秃秃的头顶上。

娘进来了,第一件事是掀开筐子放鹅,圈了一夜,鹅已经快要把筐子给吵散架了。

筐子里一股粪味扑鼻,四个白影子拍着翅膀跳出来,嘎嘎嘎嚷着拥出门,到院子里欢快地跳着,跑着,拍翅膀,甩屁股,蜷曲一夜,估计骨头都酸了。

剩下一只鹅不动,直挺挺躺着。

娘赶紧抱起来看,已经死了,身子却还是软的,毛墩墩的一堆瘫在地上。

娘哭了,两个手把鹅抱起来,立在地上,试图让它站起来走路,鹅死了也很听娘的话,软软地站住脚,娘手一松,它顺着娘脚跟软软滑倒,撒娇一样睡倒了。

娘再抱起来,用手心把鹅从头摸索到脚,那脚蹼软乎乎的,它活着时候我们想细看这脚蹼它从来不愿意配合,一个劲儿挣扎,现在我们在脚心里抓痒痒它也不动。

娘把鹅装进背篼,背上出门去了。最后把鹅丢到了哪里我不知道,娘回来脸上干巴巴的,看不到一点胀气的样子,似乎那只鹅只是被风吹走了。

剩下的四只鹅似乎也察觉到它们的群体少了一个同伴,它们感觉到了孤单,扭着肥肥的屁股在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嘎嘎地叫着,这样的叫声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天。

马军一天都没回来,早饭娘念叨了几句,叫姐把馍馍给扣在锅里,等他回来好吃到热的。午饭他还是没回来,娘一边念叨一边亲自把一大碗饭扣在锅里,又往灶膛里煨了几捧干牛粪。晚饭时节娘从豆地里拔草回来才知道马军一整天都没回来,娘放下满满一背篼青草,脸也没顾上洗,顶着满庄子飘起来的炊烟到处寻马军。

你见我家军军了吗?

早上见了,晌午没见。

你见我家军军了吗?

晌午见他和我家穆萨耍,可能跟上一伙娃娃去山里放羊了。

你见我家军军了吗?

……

娘在前头跑,我在身后撵,我们娘俩从下庄跑到上庄,跑到娃娃们常放羊的北山上,又从山上下来去了西边的沟里。

我听到娘的胸腔里有一口风匣,被一个看不见的手拉扯,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娘的胸脯在一起一落一起一落地跳荡,娘左手抹一把眼泪,右手再抹一把眼泪,娘说,军军啊,鹅死了,谁都没怪你,你怕啥哩,你可不敢吓娘啊。

我在后面跑啊跑,栽跟打头地撵着娘,我看到娘已经不是用脚板在走路,而是用脚帮子走,左脚朝左,右脚向右,一拧一拧地爬坡下山。

我心里忽然很恨马军,我想姐恨马军的时候是不是正是这种心情。我希望娘见到马军能重重甩他几个耳巴子。

我们经过下庄子的牛娃家门口,牛娃出来了,问我们找啥哩这么慌张。娘把身子靠住他家门口的树说,快给我一舀子凉水,嗓子冒火哩。凉水来了,娘夺过舀子咕咚咕咚就灌,满满一大舀子凉水都灌进了娘的肚子。娘抹一把嘴,再抹一把眼,我们接着往西边的水沟跑去。

月亮上来了,薄薄的淡白色洒满水沟,把几十个土台阶照得白光光的,抬头看,高处的沟崖陡然比白天高出好多,显得更险峻了。我和娘贴着崖壁走,生怕脚底一个打滑就跌下沟底去。我紧紧抓住娘的手,真怕头顶上那巨大的黄土崖忽然就塌下来把我们压死。

娘一步一步走着,一声一声喊着。

军军你在哪里——

军军你不要吓唬娘呀——

军军你快出个声儿啊——

我觉得自己的心被谁的手抓住了,提起来吊在半空里,悬悬地晃荡。

娘的哭声每呼唤一声,我的心就晃悠一下。

我不敢看脚底下,白天我们抬水时候看惯的台阶,在这月色里似乎变得异常陡峭,那些台阶窄了,浅了,变得狰狞了,好像每一步下面都潜伏着一个陷阱,都在等着我们一脚踩歪,滑下右边的悬崖。腿软得厉害,浑身的骨头好像也变软了。

等爬上沟崖我赶忙回头看,崖下面浮着虚虚的一层白光,显得更幽暗更深远了,似乎我们刚从另一个世界里挣扎了出来。

娘伸手摸一把我的头,这一摸我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满头是汗,头发梢子都湿了。娘将身子软软地靠在一面土埂子上,叹一口气说,我们先回去吧,这么摸黑寻不是个办法。

回家的路是上坡路, 娘走得很快,我简直跟不上,只能扯住娘的后衣襟被她半拖着走。

远远地看到我家门口站着一个黑影子,走近了,是姐,她气哼哼扭着头进门去了。

娘说,你快喊你奶奶一家都来帮忙寻,军军不回来,我心里不踏实。

姐忽然扭头,捏着鼻子狠狠地哼一声说,你满世界摸黑寻,人家早就回来吃了饭睡觉去了。

娘软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涩声说,女子你不敢说谎,我心里急得火烧哩。

我把娘拉起来,我们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起冲进门,房门开着,灯亮着,进门果然看到马军在炕上,衣裳鞋袜都没脱,直挺挺横躺在被子上。

我去门背后找顶门棍,我觉得娘肯定会找家伙把炕上这个家伙美美地修理一顿,再不修理真的说不过去了,害我们满庄子寻,差点跑断腿,他倒好,回来睡大觉呢。

娘没有接我递上的棍,她呜咽着喊了一句什么,扑上去把马军抱在了怀里。

我听到姐在门口气得跺脚。

四只鹅受了惊吓,一齐挥着翅膀嘎嘎嘎大喊大叫。

这一刻我也觉得娘太贱了,娘分明是在巴结这个不要脸的马军嘛。

娘真的有必要巴结他吗?

马军就跟一块石头一样任由我娘抱着,他不抬头,不说话,不吭声,只是把头一个劲儿往娘怀里扎去,好像恨不能用脑袋把我娘的肚子给顶个窟窿出来。

冬天家里念索勒,宰一只羊,另外宰一只大白鹅。

我们请来了舅舅,马军那个小辫子得彻底剃掉了,他满十二岁了。

为什么要给马军留那么一个女子娃才有的毛辫子呢,而且还一直留着,从小时候一直留到了今天,又为什么要请舅舅来拿刀子剃掉呢?

娘说这是有讲究的,娃娃要是长得弱不好养活,为了有个长命百岁,从小留个辫子,把儿子当女子娃养,就会平安长大,到了十二岁要成年了,再剃掉,这胎毛自然得由亲舅舅来剃了,人活在世上都有个最亲的靠山,女人家的靠山是娘家,男人家最亲的人就是舅舅了。

气得姐脸都绿了,嘀咕着,还盼着他长命百岁呢,我恨不能盼着他早死哩,再说我们的舅舅哪里又是他亲舅舅了?

父亲在院子里笑着摇头,说这是没文化的瓜百姓想出来的迷信讲究嘛,没一点科学道理。

娘不理他,她似乎想通了,不和他为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计较了,而是笑眯眯的,不辞辛劳地为马军剃头的事情操持着,腰里系着护裙忙里忙外,切萝卜菜,糍荞麦凉粉,泡粉条,蒸馒头,炸油香,家里飘扬的香味儿越来越浓厚,越来越诱人。

要是别人家念索勒这样的大事儿,肯定得男人帮忙,娘却始终一个人操持,父亲倒是早三天就回来了,回来啥都不搭手帮一把,娘说这个索勒念下来,洗洗涮涮至少得十三四担水。娘的意思是别的活儿她可以干,这担水的活儿离开男人她一个人肯定扛不下来。父亲迈着慢步出去了,一会儿带着上庄的马东来了,笑呵呵说担水的人有了,就是马东,一担水给他三块钱。

气得娘在灶火门前抹眼泪,谁家不是男人担水哩,就我这个男人跟个相公一样娇贵,轻重的活儿都不沾手。

姨娘伸头瞅一眼玻璃窗外那个在院子里踱步的身影,忽然扑哧笑了,快看看,看看你家男人像个啥?

窗玻璃昨天被姐精心擦了一遍,所以清新得简直跟没有玻璃一样。可以看到父亲的身影,白衬衣挺括括地撑着一个圆润的肚子,方步迈得不紧不慢,绕着杏树慢慢地转圈。四只鹅跟在他身后,也在踱步。从春天到深冬,娇嫩的黄毛团团已经变成了雪白丰满的大白鹅,四只鹅,两只稍微矮小一点,丰满一些,另外的两只高大威武,就是没见过鹅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来,它们是两只公鹅两只母鹅,正好两对儿。

娘决定将一只公鹅宰了念索勒。娘说留一只公鹅使唤就够了,公鹅食量大,还不下蛋,喂到临了儿也没啥实际用处,还不如趁肉嫩宰了好。说实话娘实在是没啥可以喂它们了,四只鹅的食量顶得上十多只鸡,而且鸡还能自己刨土捉虫子,在柴摞子草底子里一混就是一天,鹅的扁扁嘴啥用都没有,除了在地上啄烂泥,在嫩菜地里叼菜叶子吃,它们没一点喂饱自己肚皮的办法,这一点上它们显得异常笨拙,这长啦啦的冬天,它们除了整天守在厨房门口嘎嘎嘎地叫着向我们催食,不会一点别的觅食办法。

娘掂量来掂量去,最后决定宰一只公鹅。

宰鹅的消息很令人振奋,我们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吃过鹅肉呢,想不到现在就要变成现实了。姐兴奋得成天哼着歌儿,娘指使她做啥她就做啥,零零碎碎的活儿都叫她给包了。我缠着娘要她答应念完索勒后把鹅头给我,那又大又红的鹅头肯定很诱人。姐给她占下了一只鹅爪子。另外一只爪子自然是马军的。我觉得娘一口就答应了我的要求,这爽快劲儿叫人怀疑。以前念索勒,不管宰几只鸡,最大的那只鸡头肯定是马军的,除非多出来的才能轮到我和姐。姐不服气,气呼呼问过娘,凭什么那么偏心,凭什么最好的都给马军。娘眼睛一瞪说,女儿娃家,吃啥鸡头,不吃鸡头就已经学得急溜溜的,吃鸡头长大了还了得,给旁人家当媳妇子也敢向婆婆要鸡头?

羞得姐缩回了舌头。

这一回娘却一口就答应了我。

我高兴了一会儿,回头细想,心里有点不踏实,难道日头要从西边山头上爬出来了?拢共就一个鹅头,给了我马军吃啥?难道娘心里不爱马军了?有可能,马军来我们家以后哪一天好好听过娘的话呢?总是跟娘顶着干,经常气得娘抹眼泪。这么一想,我有信心了,一心等着吃娘答应给我的鹅头。

给鹅拔毛的时候我们都围着看,宰了的鹅浑身软乎乎热烘烘的,手心贴着刨上去,那些羽毛变得无比温顺,一股润润的滋味在肌肤上蔓延。两个平时撑着身体的大爪子这会儿很温和地耷拉着,我把它们摸了又摸,贴在脸上蹭,我忽然有点后悔,我占了鹅头,那鹅爪子肯定就吃不上了,自然就尝不到这软乎乎大爪子的味儿了。我又捧起鹅头反复掂量,我发现两只爪子的分量才抵得上一只鹅头吧,看来我占了鹅头真是占了大便宜。

娘在飞快地拔毛,一面拔一面后悔得直抱怨说自己前儿忘了要宰鹅,把满把的指甲都铰短了,现在可咋拔鹅毛哩。接着又感叹说鹅毛真是太密实了,太难拔了,从没有养过鹅,想不到鹅毛这么不好拔。

父亲踱着步子过来,站在前方看,扶一把眼镜的长腿,仔细瞅瞅说,哎呀,没想到这鹅毛这么多,这么厚,一层又一层啊。

太麻烦了,父亲摇着头,走远了。

娘给这只鹅拔毛花费的工夫,要是用来拔鸡毛,拔净三只鸡不成问题。等到娘提着一只毛楂密布的鹅找柴火来燎细毛,地上已经堆着好一堆雪白雪白的鹅毛。娘叫我拿袋子装起来免得风一来吹得满院子都是。

娘把鹅提在火上燎,剩下的三只鹅踱着副乡长一样的步子慢悠悠在下院里转,转着转着,那只大公鹅跳上了一只母鹅的脊背。母鹅很配合,温软地卧倒在地,公鹅害怕自己掉下来还是另外有着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反正它的大嘴狠狠地叼住了母鹅的头,叼起一大撮白毛,乱蓬蓬的。两只鹅的身子叠踏在一起,公鹅使劲地摆尾巴,显得摇摇晃晃,真让人担心它稍微一滑就掉下来摔个大跟头。

娘从火前扭过头瞅一眼,顿时喜笑颜开,这几个先人,我还当是瓜着哩,倒是没瓜啊,晓得踩蛋啊。

姐刚把头从门里探出来,一眼看到父亲也在炕眼洞前,她冲我一吐舌头,飞快把头缩回去了。

父亲四面看了看,呵呵地笑了,你正愁的不愁,尽愁那没啥用处的,真主造化万物哩,肯定会造化全美的。

娘把脖子一梗,目光斜斜瞅着那三只鹅。那对叠加的鹅本来还要坚持,旁观的那只忽然哗啦啦扇动翅膀,嘴里嘎嘎嘎大叫。公鹅刺溜就滑落下来,身下的母鹅赶紧跳开几步,一公一母几乎是同时大幅度地拍动翅膀,三只鹅满院子乱窜,提着嗓子大声喊叫。好像身体里有什么膨胀的东西需要喊叫才能更好地发泄出来。

父亲说,鹅看着很灵啊,为啥这时节那么傻,也不晓得避开我们。

娘给手里的鹅翻个身,那一层难以拔除的绒毛和毛楂子全部被火烧掉了,露出一个油灿灿的扁身子。娘麻利地给爪子和嘴巴煺皮,然后再烤,火舌舔过,小肚子那里的刀口上渗出大片的黄油来。

娘踩死了火,蹲在地上再次拔细毛,火死了,青烟还从灰堆里顽固地冒着,娘眉眼鼻子上挂着一层薄灰,她用袖子揉揉鼻子,这一揉鼻子疙瘩就被灰染成了黑色,她自己不知道,从鼻子里一笑,斜斜地扫一眼父亲说,它们虽然和你一样文文气气的,但是它们肚子里没装知识嘛,所以它们不晓得像你们一样避人。哪像你,要不是娃娃都养出来了,到死我都不可能晓得你还在外头给我干下这么大的摊场哩。

焦煳的空气里顿时有了酸溜溜的味道。

三只鹅已经转悠到脚跟前来了,我已经分辨不出刚才和公鹅干好事的是哪只母鹅,父亲好像羞恼了,忽然抬脚去踢,在一只母鹅屁股上嘣地一脚。

娘气得哆嗦,脸势都变了,你踢它做啥,它下了蛋我准备冬天就抱鹅娃哩,你倒好,踢哪里不好,偏偏踢蛋槽子,万一踢坏了你赔我吗?

父亲说赔,我给你赔一座金山。

鹅肉和羊肉都是夜里煮的,我们熬不住瞌睡早就睡了。那只羊娘一直拿煮熟的萝卜片喂养,虽然是只老羊,却壮实得出乎意料。姨娘一面握着大斧头在案前剁肉,一面感叹,你咋喂的,这么壮,你看看这油!姨娘的声音里荡漾着巨大的喜悦。娘也乐呵呵的,萝卜呀姐,半窖萝卜喂光了,还搭上了半缸油渣和麦麸,它也争气,放泼实吃哩。大斧刃落在羊身上,有时候是钝钝的噗踏声,更多时候是铁器和骨头重重相磕在一起的那种哐哧声。声音巨大,我感觉到震荡穿透了地面,一直传送到炕上来了,整个炕面也在有规律地颤抖。

这是大男人做的活儿嘛,咋叫我们卸羊哩。姨娘忽然说。

娘在一盆清水里吧嗒吧嗒洗着,剁好的大块骨头带肉,清水漂洗了,就放进大锅里,锅里已经倒好了水,灶火里火也烧起来了,几根木头棒子在熊熊地燃着。

娘沉默着。

你姐夫那个人,看着不打眼,这些事情上疼人得很,只要念个索勒他比我还操心,肉总是剁得碎碎的,才喊我去煮哩,就连肠子肚子都洗得净净儿的。

姨娘似乎在咂嘴。似乎她刚刚咽下了一枚什么油汪汪的果子。

我就当他死了。娘忽然甩出来这一句,同时一大块肉沉重地丢进水里。

也是命啊。姨娘跟着叹了口气。

我睡不着,爬起来在枕头上看她们煮肉。

就算现在肉熟了,我们也不能吃,得等到明儿索勒念了,阿訇口道了,我们才能吃。

但我觉得就这样看看也好。

一锅肉已经下满,很快水面上飘起一层血沫子,一股和生血味不一样的腥膻味在空气里弥散。

娘捉着勺子在打血沫子,勺子总是磕着锅沿,咣当咣当响着。

他就是个相公。娘忽然又冒出来一句,哗啦一勺子热腾腾的血沫子泼到了地上。

你说他做的叫啥事儿?我抬不起头啊,这几年我没有一天心里宽展过,你说这世上哪个女人活得像我一样造孽?

姨娘慢慢扭头来看炕上,我姐早睡了,被窝里除了我,还有姨娘带来的三个孩子,还有马军。

小心他听到。姨娘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抹警觉。

我胀气大人哩,娃娃倒是从来没有多余过他,说实话娃也孽障,和我一样,都命苦。再说,他也长大了,这头发一剃,就是十二岁的小伙子了,那个女人就算再能,她也没本事跑来把娃给我抢走,娃娃是我抓养的,到了啥时候都是我的儿。

姨娘似乎没有意料到我娘会这么想。

姨娘说,这个人没救手了!脑子瓜透了!

她用斧头剁着最后剩下的骨架子,骨头渣子飞溅,有几片落到我枕头上来了。

姨娘一个走神,一斧头抡偏了,斧刃呼啸着卡进了厚重的木头墩子里。

你呀,姨娘一面双手往出拔斧头,一面瞅一眼灶火里的火,你就是个刀子嘴——

我看见火光大起来,似乎连灶膛也引燃了,一大片火光在锅底下欢快地流窜,火前忙碌的两个女人身上披挂了一层金黄色的丝绸,她们姊妹俩满身都流淌着一种明艳的光彩。

一切都很顺利。

有姨娘搭手,娘也不用再请别的女人来帮忙,她们姊妹俩都是锅灶上的好手,切肉,汆菜,搭油香,定果碟儿,进行得井然有序。

给马军剃头的时候我和姨娘家的孩子站在门口看,我们都笑嘻嘻的。

马军像是受了大委屈不敢说,被爷爷带进屋子,清水洗湿了头发,然后大舅舅用我娘的大头巾围住他脖子,只露出脑袋来。马军偷偷抬眼看我们,看一眼,低下头,嘴龇成了半个破碗的样子。大舅舅当然看不到马军的怪相,他和爷爷扯开一匹磨刀布,油腻腻的刀刃在油腻腻的磨刀布上长长地蹭,蹭出长长的黏湿的声响。

会不会要宰马军了?像宰羊一样地宰?我往门口挤,心里忽然有点说不出来的担忧,马军这个人虽然平时不那么让人喜欢,可我也没盼望生活里彻底没有他呀。

爷爷摆手,去去去,快耍去,不要来搅和。

我们像受了惊吓的鸟儿,扑棱棱往后退,忽然身后响起震天的嘎嘎声,姐已经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爬起来赶紧跑,原来她退得急,踩到了一只鹅爪子。鹅扭着肉乎乎的大爪子不依不饶,三只鹅围住了姐一起拍翅膀,梗着长脖子大声讨伐这个鲁莽的女子。

等马军从门里走出来,脑袋还在脖子上,头上的辫子没了。我们都看呆了。说实话没有了那个脏脏的乱乱的小辫子,我觉得自己的目光很不适应。虽然我们也曾常常拿那根辫子嘲笑马军,虽然我们每次看到娘抱着马军的脑袋为他梳辫子就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这辫子真的消失了,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大白脑袋,我忽然心里荒凉了一下。显然马军自己也觉得不适应,他的样子温顺而羞赧,低着头不看我们,慢步走出门,忽然就加快了步子,几乎是裹着一阵风跑出大门,消失到门楼后面了。

为那么一根骚毛,还害舅舅亲自动手啊,真是吃劲得很,就是个宝贝疙瘩嘛!姐忽然在身后冷冷说,不用回头看我就知道此刻的姐一定习惯性地撇着嘴。

我愣在原地发傻,说实话我难以接受马军没有辫子的样子,没了辫子,他简直跟换了一副面容一样,他本来就长得好看,现在剃了光头,那副好看的模样让人吃惊。之前他拖着一根辫子,人人见了还都夸他长得好,这一来,在他的对比下,我们姐弟是不是就成那更不惹眼的狗尿苔了?

父亲从门里出来了,笑呵呵的,朝外面吐一口痰,又回去了,大声和屋里的舅舅说着什么。

那口痰刚落地一只公鸡就利索地蹿上来,叼在嘴里却舍不得吃,又吐出来,放在地上一边点头一边咕咕喊远处的母鸡。鹅才看不上吃这些脏东西呢,它们扬着高傲的脖子慢悠悠转到后院去了。

我慢慢溜出大门去寻马军。我抱住门口的大杨树,树身上刻着无数的小道道,有汉字,有拼音,有花样,有人形。这几乎全是我和马军的杰作。好多年前,马军初来的那个春天,他想家,不愿意在屋里待,一个人溜出来蹲在树下发傻,我打心里喜欢他俊朗的模样,我愿意陪着他,他用手指头抠土,我也跟着抠土,他用小小的锯刃在树上刻画,我没有锯刃,我用尖尖的竹棍划拉。我们画了好多好多的画,后来没地方画了,我们就在划过的地方重复,用新的线条一层层覆盖旧画面。

树干上密密麻麻全是刻画出的圈圈道道。姐大惊小怪地向大人告状,父亲淡淡地说,叫娃划去,一棵杨树嘛,没啥稀罕,我正想挖了换一棵梨树呢。我们就肆无忌惮地在树上划。姐手心里攥着泥土,她把我们划过的地方一一抹上泥巴,她指着那些深深的印痕,眉头皱得比树皮还粗糙,告诉我们,树和人一样,也知道疼。似乎正是那时候马军对我有了好感,一点点好感,有时候甚至算不上好感,仅仅是没有像厌恶娘和姐那样厌恶我罢了。

他指着树上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告诉我这是他娘,不是我们家里那个娘,而是他自己的亲娘。他要我看看,他娘好看吗?他长得就跟他娘一个样。我趴下仔细瞅,一个圆圈,两个耳朵,两个眼睛,鼻子是一根竖线,嘴巴是一道细细的横线。身子由四五条长长的竖线拼凑起来。我不敢说不漂亮,但我在心里直摇头。

既然马军有娘,为什么要离开他娘,又为什么要跑我们家里来呢?难道他不知道为此给我们家招来了无尽的麻烦?这话我不敢问马军,也不敢问娘,只能悄悄问姐。姐眼都气斜了说,能为啥?啥都不为,他娘就是个狐狸精,胡嫁汉,没有羞耻,勾引男人,养出了私娃子!

我盯着马军的面孔一次次偷看,我觉得马军要是真跟他娘长得像,那么他娘又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我跟姐长得像我们的娘,我们都不好看,塌鼻子,碎眼睛,眉毛攒成一疙瘩,脸上很早就有了雀斑。从我们嘴脸上能推断出我娘的长相,从我娘的外貌上也大致可以想象出我们的眉眼。

马军长得好看,这一点早在他刚来的时候就得到了全庄人的公认,那些“小人”们除了当面挤眉弄眼捉弄我们,还乐意当着我们的面议论马军的长相,在他们的舌头和口齿间,我慢慢地知道了什么叫樱桃小嘴,楞个鼻子,杏核眼睛,弯弯眉毛。他们这样议论马军,接着推断出另外一个女人的长相来,也是樱桃小口,楞个鼻子,杏眼柳眉,又白又好看,是我们这山里没有的攒劲女子。甚至他们连身材都给推断出来了,说细条个子,走路带着飘劲,不然配不上乡长嘛。这时候最生气的是姐,她哼着鼻子就走,把“小人”们远远甩开。

“小人”们不知道,这样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多,我们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恶劣,尤其父亲在家的日子。虽然娘从来没有大哭大吵过,可是家里的气氛谁都感觉得出,每当父亲回家,鹅就拍着翅膀来叼,好像父亲是外人,没有权力进这个家门。父亲被鹅群闹火了,跺着脚说,把你这些大大管吗不管?不管我一脚踢死一个!娘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家禽不会说话,但是鼻子灵得很,它们能闻出坏人的味道。父亲直瞪眼。

父母不和睦,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们活得小心翼翼,不知道生活里忽然又会发生什么重大的变故。娘已经跟父亲提出了离婚那个词儿。那无疑是个可怕的词儿,我们听了心里一片冰凉,觉得头顶的阿斯玛尼要塌下来了,觉得人活着真是没一点意思。两口子既然都在一起养出了我们这些娃娃,他们咋能说离婚就离婚呢,离婚了我们咋办?不管我们跟着谁走,我们都会成了没有父母的娃娃。姐说,都怪那个死马军,不要脸的,跟他娘一样不要脸,跑来我们家祸害我们。

事后我想起马军当时的反应,他远远地躲在杏树下,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鹅。那只鹅不愿意叫他抱着,却挣脱不开,只能扯着脖子嘎嘎地喊,叫得嗓子都要哑了。

马军曾抱着一只最大的公鹅,望着头顶上飘过的白云,眼神里显出一种淡蓝的梦幻的光泽。他说有一天他要骑着这只鹅飞走,飞到云彩上,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永远离开我们。

我说鹅才不会飞呢,会飞的是鸟儿,鹁鸽、鹞子、鹰,你见过哪个笨鹅会飞到云彩上,还驮你这么重一个人?再说你离开我们去哪里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家到远处去,所以在我忽然听来,一个还没长大的娃娃说出要远离的话,这念头让我吃惊,我感觉心里空茫茫的,有些担心,心里多出了一些薄薄的忧伤。这忧伤来自何处,我说不上来,好像就在心里看不见的一个什么地方,我伸出手去抓,手心里空空的,抓不到。

马军从鼻子里冷笑一声说,世界很大,难道离开你们家我就没路走了?

我不敢反驳,但是心里很吃惊,因为我忽然感觉马军冷笑的口气简直和我姐一模一样,这个人什么时候学会了我姐那一套?

说完他不愿意再理我,仰起头看云彩。马军的眼睛大大的圆圆的,眼仁上翻的时候,瞳孔里留出大半空白,我在这空白的地方看到了自己。两个小小的我,在小心翼翼地凑近马军。马军的模样越长越好看了,说起来真是奇怪,他刚来那会儿就白嫩,姐说他是娇惯的娃娃,没晒过日头,没吃过苦,所以比我们娇贵。可是这些年过去,他跟我们一样吃洋芋浆水面,睡土炕穿布鞋,就算娘在很多方面都偏心他,可是他跟我们一样也是经受风吹日晒啊,一年一年他的身材拉长了,五官摆开了,他不像我们,总是一张瘦脸干巴巴的,五官揉皱的纸片一样攒在一起,脸上脱皮,头发干燥开叉。他显得水灵灵的,头发又多又密,黑得抹了油一样,他在我们姐弟当中,显得很显眼,外人一眼看过来,绝不会相信我们是一家人。

臭蒿子堆里钻出棵刺梅花,俊是俊,就是没人疼的命。“小人”们在背后这么说。话传到娘耳朵里,她说不出的伤心,她摸着膝盖说,我堵不住人的嘴,我把一切交给真主,有公道的真主给我做证,对这个娃娃,我要是有一点点的私心,我没有伊玛尼,我不得好死。

那天哭完,娘在做饭的开水锅里丢了两颗鸡蛋,饭熟了,她把煮鸡蛋藏进一个瓦盆里用凉水泡着。晚上塞进马军怀里,还悄悄告诉马军不要显摆,一个人躲到没人处偷偷吃。马军偏偏不偷着吃,当晚饭后我们在麦场里耍,他掏出鸡蛋摸摸,在鼻子下嗅嗅,好像鸡蛋的味道香得让他陶醉,他闭上眼睛说,好香啊,真是香——气得姐一甩手,不耍了,回家找娘的麻烦去了。马军笑嘻嘻把一个鸡蛋塞进我手里。我一个,他一个,我们在月亮地里剥皮吃鸡蛋。我说,要不给姐留一口?马军抬脚就在我干腿子上踢一脚说,不想吃拿来,我拿去喂狗!

我哪里舍得再给他,乖乖地当着他的面大口哇呜哇呜吞咽了鸡蛋。马军舔着嘴皮子说,好舒服啊,有鸡蛋吃真幸福。月光朦胧,月色在马军脸上染出一团模糊的黑影,但是我忽然感觉马军那薄薄的嘴唇很红,像女子娃一样泛着鲜润的光泽。

索勒念完后,阿訇前脚出门,我后脚就冲进厨房跟娘要我的鹅头去。娘百忙中直起腰,手里高高举着一只油汪汪黄灿灿的大鹅头。想不到鹅头煮熟了会变大,变胖,变得那么好看。我嘴里立刻汪起一团水,我说,娘,快给我,我的鹅头!

可娘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手也高过我的头,把鹅头递到后面去了。我傻了,站在原地看着,我感觉自己的脖子就跟鹅脖子一样有些僵直,一时间转不过弯儿。等我慢慢连身子一起转过去,我看到马军手里捏着我的鹅头,正神色平静地看着满厨房的人。

我试着咧了咧嘴,嘴角硬硬的,好像两腮的肌肉被煮熟了,僵得扯不开,再说我已经看明白了,当着这么多人哭闹不会有我的好果子吃,我干脆不哭了,接过娘已经递上来的一只鹅爪子慢慢退出了厨房门。

鹅爪子很好吃,有多好吃呢,像鹅的爪子一样好吃。我抹了一把眼里的泪花,我说,娘啊,你还是不是我亲娘。然后我躲在大门背后一点点啃完了这只嫩爪子。

虽然都是家禽,很多时候,鹅和鸡是不一样的,鸡浑身都充满了烟火气息,给人感觉它们就跟我们庄里的男人女人一个样,都一头扎在实实在在的庸俗生活里,成天不是转来转去找食,就是刨土捉虫,灰堆里也去扒拉,柴垛上更是留恋,本来一个个就长得不起眼,又把自己弄得一身泥一声土,这形象真叫人不敢恭维。

鹅才没有那么庸俗呢,鹅是超凡脱俗的,它们成天除了喝水吃食的固定时间,更多时候是扬着脖子的,大大的屁股向后富态地撅着,胸脯高高地挺着,步调悠然,神态高雅,似乎生活里没有什么值得慌乱着急的事情,活着就该时刻保持该有的高贵和娴雅。

但有一点完全地破坏了鹅在我们心里的大好形象。它们居然和鸡一样踩蛋,还公开公然地当着大众的面,不顾时间,不管地点,只要兴致来了,它们忽然就开始干起来。

刚开始我们还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有多严重,我们以为鹅会和鸡一样把传宗接代这件事处理得既随意又自然,可是忽然有一天,父亲刚进门,自行车还没立好,我们全家迎出来,大家都站在院子里,忽然三只鹅一齐大叫,叫声和平时驱赶陌生人忽然临门不一样,声音里没有紧张和戒备,而是有些夸张地交替响着。

我们的目光齐刷刷被吸引了。我已经跑到自行车跟前了,我总是第一个去碰触父亲每次带回来的好东西。马军有些孤单地立在门口,想过来,不愿意过来,他这不愿意跟人打交道的性格越来越明显了,为此父母都有些愁。姐刚刚揽了一背篼干柴迈进大门,父亲回来,她就得烧开水泡茶了。娘站在台子上闲闲地看着父亲。我知道,按照老样子,他们两口子这些日子不见,见了肯定又要闹点小别扭。但是,一切在这个下午改变了,因为我们都看到了鹅踩蛋的那一幕。

首先是父亲呆住了,显然他完全没有想到鹅会把这件事干得这么轰轰烈烈。干就干吧,要是像鸡一样快速利索地干了,抖抖毛,也就结束了。这几只鹅太张狂了,那只雪白的大公鹅正端端正正踏在一只母鹅脊背上,我一眼就看出了,是那只脖子里有一圈儿浅灰色道道的胖母鹅。剩下一只全身雪白没一根杂毛的母鹅看来不甘心受冷落,它大祸临头了一样扇着膀子,两个大爪子啪啪啪拍着地面,绕着那对恩爱的同伴嘎嘎大叫,声音里的抗议谁都听得出来。

大门口的狗也被惊动了,探着脖子向这里张望。几只鸡一看这声势要比自己的活动浩大得多,不敢观望,仓皇地跑远了。

我们见过鸡踩蛋,我也已经知道鸡要是不踩蛋,鸡蛋就抱不出鸡娃,所以踩蛋很重要。我没有细看过鹅踩蛋。所以我伸出去摩挲自行车后那个大黑提包的手忘了继续,我看到两只鹅尾巴紧紧挤压在一起,好像要粘起来。公鹅额头上那只大疙瘩红得要冒血。母鹅有些委屈地乖乖趴着,它的两条腿在软下去,似乎只要一口气松懈,它相对娇小的身子就会被身上的那个大笨身子给完全压垮。

时间好像忘了走动,只有马上要落的日头把冷飕飕的淡光打在我们院子里。公鹅终于滑下了母鹅光滑雪白的脊背。它似乎有些羞耻地剧烈抖着身子,拍翅膀,甩尾巴,动作剧烈而凶猛,似乎刚才的事情沾染了它雪白无尘的身子,它有些厌弃这样的活动。母鹅慵懒地伸着懒腰,步子也斜了,松松垮垮地在原地走圈儿。

父亲一直瞅着鹅干完了事情,他看得很高兴,笑嘻嘻的,一回头,看到了大门口发傻的姐。父亲的目光忽然就慌了,乱了,好像干了坏事的不是鹅,是他自己,赶紧扭头,却看到马军蹲在杏树下,目光呆呆地瞅着鹅。父亲没理由地恼怒了,自行车的撑子还没完全打起来,他就松开了,车子一头栽倒了,吓得我跳着脚逃开。姐已经快步窜进屋去了,只留给我们一个背篼的后影。

你养的好畜生!父亲忽然冲着娘低吼。你看看,多不要脸,连人都不顾了!

娘身子一直往后退,直到靠住了身后的墙,她才不退了。她把手里的针线放在窗台上,那张一直脸势不展脱的脸上意外地浮现出一层讨好的笑,她拍着手把鹅赶进后院去,说,我给扎个窝圈起来,你放心,再不叫它们乱跑了。

父亲不依不饶,叫娘马上把鹅处理了去,卖了也行,宰了吃肉更好,反正这丢人现眼的东西是不能养了。

三只鹅自然不知道它们已经触犯了某些忌讳,它们扭着肉肉肥肥的屁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它们又恢复了道貌岸然的清高,一个个显得羽毛雪白,神态安详,完全不像会干出那种事儿的庸俗生命。

幸好第二天父亲就因为有急事匆匆走了。娘没有扎窝,也没有把鹅圈起来,娘说家里院子大,男人常年不在,还是鹅前院后院地走动着热闹些,叫人心里踏实。

鹅似乎那天打开了一道口子,从此踩蛋的行为就频繁起来,自然从不避人,我们大家也很快看惯了,觉得它们的行为跟鸡一样,跟刺堆里的麻雀一样,跟半路上那些野狗一样,跟羊群一样,没啥值得特别大惊小怪的。

有时候就在我们的脚跟下公然嘎嘎嘎地叫着,我们抬脚去踢,惊散了,母鹅可能觉得有一点羞愧,扭着屁股走了,公鹅怎么会甘心受这样的侮辱,梗着脖子撵着叼我们,那扁扁的大阔嘴可不是好惹的,尤其嘴里生着一圈儿肉刺,叼在人身上还是很疼的,最重要的是那气势,汹汹地追着一个人撵,要是你手里没拿什么防御的东西,还真不好对付呢。

春意在寒冬深处酝酿,娘开始攒鸡蛋和鹅蛋,往年都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老早就攒起来,等开春就早早抱上鸡娃。所以娘总是村庄里第一个操心出早鸡娃的女人。今年娘也要攒鹅蛋。娘说开春从梅花咀买鹅娃回来太贵,不划算,还是自家用蛋抱吧。姐说,娘你抱了这些年鸡娃我们都看到了,可是鹅娃你有把握吗?不会抱出一窝一窝的水蛋吧?气得娘直翻眼,娘说,啥活儿都是人干的,他们能操心出来,我为啥操心不出来?

鹅蛋很好吃,虽然和鸡蛋比带着股泥哄哄草腥腥的味道,但是鹅蛋大啊,一个鹅蛋能顶得上两个半鸡蛋呢,你吃一个鹅蛋就等于多吃了一个半鸡蛋。所以我们早就缠着娘要吃鹅蛋了。娘总是舍不得,鹅蛋都攒在一个瓦罐里。

等到马军过岁儿的这天,娘把鹅蛋炒了一碟子分给我们吃,又煮了几颗,我和姐各一个,马军分到了两个。为啥他要多一个?姐不服气。娘忽然一筷子抡过去砸到了姐嘴巴上。

姐的嘴巴肿了,她捂着脸呜呜哭,跳到地下,扳住门帮说,一个私娃子,连她娘是谁都晓不得,还过啥岁儿,不是明摆着哄人嘛!

娘光脚跳下炕,姐哪里会等娘撵上自己,她已经飞出门,连着又飞出大门去了,门扇被重重甩回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娘气得把一只鞋丢出去,再丢一只出去。一只鞋子飞舞着惊飞了一只母鸡,母鸡大惊小怪地呱呱飞蹿,另一只打在了大公鹅的屁股上。鹅甩甩头,不惊不慌,也不委屈,而是很大度地迈着步子走了。

娘说,这个碎夜叉,我咋就养出了这样的女子?

马军低头剥鹅蛋,把剥下的蛋皮一片片收起来,摆出一座白白净净的小山,他瞅着那山傻看。

娘说,我军军不要管那猴女子,她啥时节嘴巴干净过,等回来我好好拾掇她。

马军没说话,把鹅蛋慢慢塞进嘴里,没见他咋咀嚼,那巨大的鹅蛋就被咽下去了,他抬起右手对着那个蛋皮小山压下来,乳白的蛋皮细细碎碎乱响,全部化作一摊粉末。

夜里娘说,奇怪得很啊,为啥公鹅只是和那个脖子里有麻道儿的母鹅踩蛋,从没见它上过白母鹅的背子。娘的唠叨在夜色里空荡荡的,没人回应她,姐不敢回家,在奶奶家睡了。马军自然去大房里一个人睡。我觉得娘就是爱操闲心,吃饱了胀得难受,为啥尽操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呢。公鹅和哪只母鹅踩蛋,不和哪只踩,这事儿重要吗,反正两只母鹅都在下蛋,我们只要能吃到鹅蛋就好,管它踩不踩呢。

这在我看来是小事,可是却把娘难住了,第二天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了观察鹅上。娘围着鹅打转,我们也受了影响,不由得就多留意了几眼。我发现鹅踩蛋原来要比鸡还频繁,三只鹅在一起好好地走动,忽然公鹅停下来看着母鹅,不像公鸡用打转去讨好母鸡,公鹅不会这样,它忽然就伸嘴抬爪子,一嘴叼住了母鹅脖子里的毛,一只大脚板已经踩踏到了脊背上,母鹅也不怎么挣扎,两具身子乱乱地抖着,已经完美地嵌合在一起。剩下那只母鹅跟鼓掌庆贺一样,呱嗒嗒拍膀子,跳着转着叫着嚷着。

我仔细观察过,你别看公鸡不断地跟母鸡好,其实它在和不同的母鸡好,和一只好过了就换一个,绝不会在短时间里和一只母鸡反复地好,我家那只公鹅却始终只和麻脖子母鹅好。

母亲看了生气,干脆把麻脖子圈了起来,只留下一对白鹅在院子里活动。这一来可不得了了,被分开的那对鹅情人,似乎遭遇了生离死别,被圈起来的在洋芋窑里隔着门板一声一声叫,叫声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大公鹅更不理睬白母鹅,它扭着步子往后院里跑,然后守在窑门口叫。两只鹅,一公一母,叫声一长一短,一高一低,你叫我也叫,你嘎一声,它嘎一声。闹得我们家里前院后院都是扯长的嘎嘎声。有个女人路过门口,被叫声吸引,跑进来看究竟,问我娘说,你拿刀子宰鹅呢还是咋虐待了?为啥叫得这么苦?

娘气得苦笑,只能告诉她实话。女人捂着肚子笑,你还是乡长的女人哩,你咋和国家政策对着干哩,你男人在乡上给女人们搞计划生育不叫多生养,你倒好,反了,在家里给鹅配对儿哩!你……

她接下来还要说什么呢?却忽然就打住了,不说了,两个女人沉默了一小会儿,女人告辞走了,留下娘一个人坐在杏树下。娘似乎忽然没心情再操心鹅的事,她只顾沉静在自己的心事里。姐回来了,娘没有像昨夜说的那样拾掇她。娘已经没有心情计较这个。

马军说,你看到了吗,你娘疼我就是嘴上的功夫,哪会真疼,要是真疼,你姐就不会那么欺负我了。

我看到马军的眼仁里飘着几根红红的血丝。

我说,你冤枉娘了,她就是偏心你,不偏心你能吃两个鹅蛋,我们才一个。

马军眼底里的红血丝忽然就被什么擦亮了,闪闪地颤抖着,他咬着牙说,反正她不是我亲娘,就是把心挖出来给我炒了吃,我也不信。

我忽然觉得有些悲哀,为自己,为娘,也为马军,似乎,还在为着我看不见的什么。

娘喊姐去把后窑门打开,把那只骚情的母鹅放出来,要吵破人头了。

母鹅出来了,外面的两只鹅激动得不知道怎么表达喜悦,三对膀子一起拍着扇着,满院子飞蹿,好像要把这久别重逢的喜讯告诉全世界。飞跑了半圈儿,公鹅忽然就跳上了母鹅的脊背。它们要用这样的方式庆贺了。

那只白母鹅还是绕着圈儿跑,叫,叫声不喜不悲,听不出它心里的真实想法。

气得娘忽然把一根烧火棍甩出去,烧火棍翻着连环跟头,一路扫到了孤单的母鹅和那对相好的伴侣。三只鹅羞恼地叫着逃回后院去了。

娘软软地爬起来,趴到炕上,耷拉着眼皮乏塌塌地说,你们想吃啥个家做去,今儿的黑饭我一嘴都不想吃,心里满得很。

鹅的世界又恢复了从前的和谐,一公两母,一起散步,一起吃食,一起卧在地上休息,互相伸嘴替对方梳理浓密的羽毛。

娘透过门口看着院里树下的一幕,忽然叹一口气说,人啊,还不如鹅,鹅都晓得守着一个伴儿过一辈子哩。停顿了一会儿,又慢悠悠接上说,人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谁就在半路上把谁给闪下了。

娘病了,夜里发起烧来,我们都睡得死死的,娘趴在炕头吐,把姐给吵醒了,姐拧我的耳朵才把我折腾醒。姐说,就晓得睡,娘要是完了,你我都是耶提目,比马军还惨。吓得我坐起来,好好的,我可不想当没娘的孤儿。

娘迷迷糊糊地说,马乡长,马乡长,你个烂了肠子的,你在外头花花肠子我认了,你还把人给领回来了,天天年年就在我眼皮底下折磨我呀,满庄子的女人,谁有我活得不如人?

喊完娘又喊口渴,姐把刚刚晾好的开水端过来,娘一巴掌打翻了,娘说,凉水,我的心干透了。

姐端着一舀子凉水刚到枕边,娘扑起来一把夺过去,一头扎进水里咣咣咣就灌。

喝完水,我们去上房里拿药。我们刚打开门,吓呆了,门口黑乎乎站着一个影子。我刚要惊叫,姐说怕啥,是马军这黑头鬼。

第二天,我们首先发现少了一只鹅,接着才发现马军也不见了。

每天早起打开门,三只鹅早就跑到房门口等着了,它们像是守在门口迎接我们早起,向我们问好,那样子彬彬有礼,十分绅士。

看着鹅那不紧不慢的端然步态,我慢慢觉得父亲那白衣秀士的名称不难理解了,一身雪白,干净,整洁,优雅,悠然,就跟还没有当副乡长时候的父亲一样,那时候父亲瘦,身材修长,穿一身蓝布中山装,垂着四个好看的衣兜,左上边的兜盖下露出一个亮灿灿的钢笔帽。父亲真是一身文气,说话和气,爱笑,很少和娘吵架,爱看书,一回来就在灯下抱着一本书瞅,娘不忍心打扰他,把饭端到他面前看着他吃。夜里父亲看书,娘做针线,娘怕父亲看坏了眼睛,把灯盏一个劲儿往父亲跟前推,而她自己宁可摸着黑纳鞋底子。

那时候的父亲对我们也好,看书看累了,趴在炕上驮着我骑马马,我可以揪着他的耳朵,打他的屁股,还可以踩着肩膀爬到头顶上去。

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我感觉好像是马军来了之后,可姐说早就变心了,不变心哪来的私娃子,男人一当官就变坏。

虽然我无法亲眼看到白衣秀士是什么模样,但是我已经确定,当副乡长之前的父亲,算得上是一个白衣秀士,就跟我们的白公鹅一样。

娘病了的这个早晨,打开房门端着尿盆去后院倒的是姐,姐倒踩着鞋一路跑进后院,然后甩着手跑出来,她咋咋呼呼大惊小怪地喊,娘,鹅咋少了一只?

娘说少了谁?可能在柴窑里下蛋去了。

姐说不对呀,公鹅会下蛋吗?少的可是公鹅。

鹅群里确实少了那只公鹅,只有白脖子灰脖子两只母鹅守在门口,它们显然再也难以保持平时的那份悠然雅静,一起叫着,叫声仓皇,凄凉,好像它们丢失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正不知所措。

我在房门口等着马军出来我们打毛牛。我们每天都要在院子里开展几场毛牛赛,哪天要是不抡着鞭子好好打几场,我们的手心都会感觉痒痒的。

马军不喜欢被催醒,我靠住门耐心等,可是门忽然从里面开了,差点把我一个跟头栽进去。我觉得奇怪,马军没关门?不可能,马军晚上进门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关门,从里面结结实实地匣好门。为此姐还表达过不满,姐说,怕谁睡梦里把他暗害了呀,防那么严!

既然门开着,我就进去看马军。姐已经满院子嚷嚷着找公鹅了。

我心里说,难怪人家马军很反感我姐,这个女子就是爱有事没事乱嚷嚷,一惊一乍的,一点都不稳重。

炕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没有马军。桌子上一排溜儿放着九个毛牛,这些毛牛是按照从大到小的次序摆的,每一个毛牛都光溜溜亮闪闪的,它们都是马军的心爱之物,平时马军收藏得很严实,很少借给我打,我只有看着干眼热的份儿。我看马军不在,赶紧伸手去摸毛牛,把每一颗都摸索到了,然后我才发现不对劲,马军平时可都是把毛牛们藏起来的,只拿出一颗打着耍,好像这些毛牛是他的命根子,他很少全部摆出来,今儿他为啥会这么慷慨?

娘撑着病身子出来了,叫姐看院门锁好没?

姐说,昨夜我亲自锁的,锁子好好挂着,哪能忘了锁。

娘说,那就怪了,那么大一只鹅呢,能到哪儿去?难道夜里来贼了。

我说,马军也没在屋里,他今儿倒是起得早。

姐鼻子一哼,日头要打西面出来了,稀罕!

娘的脸色却变了,娘说,快寻,不会是上茅房了?

姐说,我看了,鹅不吃屎喝尿,鹅最干净的,哪会跑茅房去。

姐没明白娘的意思,但我领会了,我飞一般冲进茅房,然后又进柴窑、洋芋窑、牛圈,挨个找完一圈我喘着气跑出来,告诉娘,我全都看了,没有他影子。

姐才明白过来,翻着白眼嗤了一声说,我当是谁没了,他呀,谁稀罕呢,早就该滚蛋了。

啪,一个耳光脆脆亮亮结结实实落在了姐脸上。

娘颤巍巍站起来说,你这张烂嘴啥时节能饶人?都把他气跑了你还嘴犟?他一个娃娃,能去哪里呀?叫我还咋活人呀?

这一回父亲不是自己干完了工作抽空儿才回来的,他是收到娘带去的口信匆匆赶了回来。父亲进门后脸色很不好,那只白母鹅看到他围上来就叼,父亲抬脚就给了一下,踢得母鹅滚了个疙瘩。父亲说,快寻,才十二岁,身上又没装一分钱,这冷月寒天的,跑出去肯定遭罪,冻死都有可能,要是落进人贩子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娘一直哭,这几天她就没有好好吃过一口饭,夜里也睡不着,哭一会儿,叹息一会儿,翻起来靠着窗子坐着等天亮,寒气浸透了玻璃,屋子里也冷,娘在咳嗽,一声一声,把我不知忧愁的少年梦惊成了无数碎片。

娘准备开春抱鹅娃的事情就这么搁浅了。再说娘的病一天天重起来,姐已经顶替娘操持家务了,谁还有心情理睬鹅的事。白脖子灰脖子两只母鹅开始放下高傲的架子,和鸡群在一起厮混,像鸡一样抢着吃食,像鸡一样在柴堆里扒拉,只有一样好,它们从不进茅房去扒拉灰土。

娘是翻过年3月里口唤的,再翻过年的祭日上,我们宰了灰脖子给娘念索勒,第三年宰了白母鹅。白母鹅已经是很老很老的鹅了,毛干巴巴的,贴在肉皮里,拔起来很费劲,姐噙着眼泪一根一根地拔,姐终究太小,还是拾掇不好,肉煮熟了,鹅毛还镶在肉里,吃肉的时候需要耐着心一根一根拔干净才行。

父亲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再也没有从前那样忙了,庄里找他办事儿的人一天天少下去,有些人甚至见了他绕个弯儿走,谁都看得出来,大家是不想跟他当面碰上。大家也不再喊他马乡长,而是换了一个称呼,喊他老马。

姐悄悄说父亲招祸了,官儿被人降了,没实权了。父亲似乎不知道我们对他的嘀咕,他还是会背着手在院子里慢慢散步,挺着富态的肚子,步态里竟然有了些悠闲和从容,甚至过早地透出一点儿苍老的味道。

他有时候会对着院里的老杏树发一会儿呆,有时候又望着远处的云看,父亲慢慢地吟哦,说,行观人间风生水起,坐看天上云卷云舒,这日子里的真味儿,我可算是明白了。

父亲他明白了什么?我不懂,姐说她也听得糊里糊涂的。

我常常望着父亲的背影禁不住在心里想,这样的父亲算不算传说中的白衣秀士?

有时候我也会蹲在杏树下抬头仰望,高远的阿斯玛尼上云在闲闲地转悠,我懒懒地想,万一哪天有一朵云降下来,落到我家院子里,云朵上会不会跳下一只大白鹅,鹅背上驮着已经长大的马军哥哥? (题字、题图:韩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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