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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掉了丝绸的古路

2017-01-11张承志

回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斯诺历史

张承志

若不是偶尔想起《西行漫记》,想起斯诺对它的描写,我是决不会对预旺感兴趣的。预旺只是一个村子,充其量是个凋敝的镇子,哪怕它曾是边区一县,我是不会专程看它去的。

——上述念头并没有形状,甚至它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脑际。但正因此它是“下意识”,我的兴奋在南方,在西海固那匪性十足又朴实拙笨的大山之中。交通线于我早已蜕化成抵达前的折磨;我匆匆奔去,默念着些无名的地名;完全不顾侧后的预旺,不顾预旺一线坐落的古镇韦州,不顾那条被废弃忽视了的大川——它是古代的通道啊。

间或听谁提及韦州等地方。咦,那可是砖包的古城,千年的古寺!……我只懒懒地一抬眼,问一声:是么?在哪?听着人兴冲冲的介绍,说些韦州怎么古预旺怎么老,却没心思搭腔。

我使劲地伸直腰,湛蓝的晴空静静在上。有过不少瞬间我考虑过去勘查一番。但要知道那一样也要下大功夫。算啦。算了吗?好像,在某种时刻我也重复地自问过:要历史,还是要现实?

平心静气地总结的话,该说——后来的我,不是舍弃历史也不是厚今薄古,而是完完全全地“忘了”,我后来忘掉了所谓历史世界。我恍惚又亢奋,圆睁两眼,瞪着北周墓、须弥山,脑中一片空白,好像自己根本不曾干过什么考古队员,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在新疆火烫的骄阳里,用手指从沙土里刨着一小片“丝绸之路”上的瓷片!……

如今回想着,只觉得古怪。

十多年的时光里,我一直身在丝绸之路——这个概念其实是个不严谨的文学化概念,应当说是在古通道——的一段上,穿梭奔波,访奇问能,进村下乡。我不同于考古的年轻时代,那时我不是走在路上,而是住进了道里。可是考古学的发掘——那是一种多么深刻的方法,我怎么能住在安西王阿难答的分地而无动于衷,怎能站在与预旺只隔一个黄土峁的锁家岔子而视而不见——连美国人埃德加·斯诺都曾“在预旺堡高高结实的城墙上,越过宁夏平原,眺望蒙古!”

我有些吃惊。我是不愿失去喜爱的历史学呢,还是不愿变得单调?

道路、古迹、事实、人生,其实这四者必须循着一个合理的逻辑。古来谬论流传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其实大谬大错。秀才须出门,才知天下事,唯有两脚沾上泥巴,或能知真实之一二。心懒足疾的酸书呆子,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但推开门户扑面有风就够了么?不,还要怀着一些分析的能力。再数一遍:道路、古迹、事实、人生。它们互证互疑,互作逻辑。在紧要处筛选再三,在必要时奔波数千里为见一人、为求一语——我怎么又陷入了呓语?

学着斯诺,我也眺望着——向北眺望斯诺所说的“长城和历史性的蒙古草原”,向南眺望着红军彭德怀的司令部、“古老的回民城池”预旺堡。

凝望中,兴趣悄悄地浮上来了。

它与我这么多年走惯的那条路——隔一道山,从北向南,首尾并行。只不过,我常走的那条路是农民搭班车走的公家官路——而被我忽视的这一条,隐蔽沉默地隔着一条东山与我并行的这条路,却是历史古道。

除开交通角度,从地形上说,它是一道大川。浩浩莽莽,烟村不断,两翼都一字排开着淡黄色的山影——若是近前追究,西山说,我连着天下的西海固,我贫瘠甲天下;东山说,我通向陕北连着沙漠,荒凉还能比过我么。两道山夹着的平川里,坐落着一串的城镇。

好一条通路,我不出声地称奇,它居然被我视而不见,一连十几年。原来出了灵州,也就是出了渠闸桥堡的黄河灌区,敞怀迎着的世界是大小罗山东坡下的庄子,而不是枸杞子的产地中宁中卫。这片农村很隐蔽,因为一条路衰落了。

所以韦州有古老的大寺,有玲珑的宝塔,虽已沦为乡镇,不改庄严的州名。当然要害关口有关有寨,下马关附近烽火台一座连一座,让人转念便想到不远的阿拉善草原。这么望着,心里觉得热闹起来。

确实,我去过贺兰山北麓的阿拉善——那架著名的山脉,简直薄得像一层墙。一顿茶的工夫,就能从宁夏的清真寺,跳到满耳蒙古语的沙漠牧场里。这种转瞬就能改变置身其中的环境、一迈脚就能跨过地理、民族、文化的障壁的感觉,从贺兰山到下马关,清晰地伴着自己。

再向南,就是斯诺和红军住过的预旺。再接着顺路南下,还有残存着一个流罪故事的瓦亭驿,还有强制迁徙安置叛民的平凉行营,从那里通向甘肃南部,通向黄花川、张家川和穷乡僻壤。

和一伙快活的年轻人走在锁家岔子的黄土峁上,一面望远一面想心事。太阳不见,可是天空湛蓝。愈是干旱的绝产山区,天愈蓝。没有工业当然也没有环境污染,因为这儿不是“环境”,这儿是生存的绝境边缘。

顶着瓦蓝清澈的天空,我们一伙兄弟在黄土峁上急急行走。锁家岔子大山里的小伙子长得红脸膛浓眉毛,一个个都特别爱笑。我们去看四月八太爷当满拉时的窑洞——不不,再也不要给这狗顿亚(世界)讲故事啦!

我想,人们就是如此地不同,毫无办法。你揭露历史上二百年前的官府罪行,他说你这是文化冒险主义、道德理想主义。我们之间需要几道转弯的翻译,语言确实不同,恐怕骨头和血也不同。

双脚蹚起焦干的土皮——峁上晒酥的黄土再被受苦的农民踩过几遍,土会结一层黑黄的薄皮。疾疾走着,焦脆的黑黄土皮在脚下破碎,不远处就是汉唐的烽燧。

斯诺住在那庄子里的时候,他也是选择了现实,放弃了历史。否则——他若是对历史感兴趣,会听到哲合忍耶的凄惨故事么。那个美国人对于今天的美国也是需要“重译”的,今天的美国人正在折磨伊拉克,还有谁为一支褴褛的农民军说话。

这样想着,心里觉得有趣。好吧,让我们回到考古,我可以马上走完从阿拉善草原越过贺兰山南下灵州,再经过韦州预旺到达西安的古道。我还可以立即实行天山北麓和南缘的两股丝绸之路的再考察。真是的,沙寨、石沟,忘掉了丝绸之路。这样逆向的学习,是我在大学和研究生院想象过的么。我这么想着,就觉得视野里鲜亮灼目地升起了历史,它那么清晰,面含微笑,好像一直都悄悄地伏在那里,和我隔着一条山梁。

我把它忘掉得那么彻底干净。不仅如此,我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到了库车不去看千佛洞,住在喀什不去看班超城——我猛然想起自己的学业恩师,翁独健先生会怎样?在这真正的试卷尽头,他会给他的私淑弟子怎样的分数呢?

我喊住了同行的伙伴们。

“坐一会儿,缓一缓。”我对他们一头说着一头坐在黄土山头上。天空地阔,茫茫的黄土浪头和蓝莹莹的天,在交汇处化成一线白炽。年轻人们,即使在黄土峁上也不安分,一会儿便笑闹着跑远了。

我独自坐在上头。俯瞰下去,远处下面的他们围坐一堆,人影小小的。那群小人蹦跳、蠕动,头上的小帽像一个个白点。

趁这歇息的时辰,我又由北向南地,把这条古道的上下仔细看了一遍。消失在天尽头的烽火台,蜿蜒在山谷处的羊肠道,村子,寺,焦焦的坡地,都没有变。不管我是想着丝绸之道还是想着百姓生计,这天下都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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