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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忧

2017-01-06袁露

文学港 2016年12期
关键词:庄主

袁露

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所以奉神明,所以达蠲洁。

山路坎坷,马车在石块上坑洞中不断起伏颠簸,马蹄声与车厢内货物的碰撞似乎是这一带山路上唯一的声音了。

路两旁皆是密林,林木树荫茂盛幽深,是把林间的声响都锁在了两道参天古木的屏障后面,以至于路上只觉得树林都是死的。

死寂。

早春这种时候,万物复苏,本不该是这样的气象。打头马车里坐着的人似乎也觉出不对来,挑开帘子,问赶车的车夫道:“老人家,这山林古怪得很,附近可有什么流寇山贼?”

是个未及冠的童子,还梳着两个发髻,煞是可爱。问起话来却刻板极了,活像是板起脸来要学大人说话,反倒不伦不类的。

车帘又被挑起了些,这次是个约莫不惑之年的男子,一身青衫,从车内探出脑袋来,环顾周围。童子学的就是他的话吧,想来也就不那么可笑了。

车夫没有回答,童子还以为他年纪大了,听不清问话,正要凑近些再解释一遍,车夫却猛地一勒缰绳,强迫拉车的马停下来。

童子毫无防备,本就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这下差点没稳住,滚下车去。那中年男子一把拉住童子,将人挡在身后。

车夫有问题。男子虽意识到这一点,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敢问这位高姓大名?”

“比那些经不住吓的读书人可爽气多了。”那“车夫”回过头,随便抹一把脸,大半易容洗去,哪还有古稀之年老人的模样,竟是个青年汉子,笑道,“高姓大名不敢给你,还请到我们寨子里坐坐吧。”

那就是流寇打劫了。

男人倒是不怎么害怕,安抚地让小童坐回车里,自己干脆坐到了赶车的匪徒旁边。那汉子诧异地挑挑眉,看这满身书卷气的人临危不乱,心里倒也有几分佩服。

也就没有几里的山路,远远就见到寨子的旗帜烈烈鼓动——黑水寨。

“你不害怕?”那汉子终于忍不住,问身边气定神闲的中年人,“你该和朝廷没关系,也没什么武艺,进了这寨子就不怕回不去?”

“朝廷命官不过多换几两酒钱,武艺傍身难道还能打得过你数十个弟兄?”中年人微笑反问,“倒不如说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是个死人。”

“死人?”汉子好奇地上下打量这人,“你还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他做绿林这行当已有七八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爽快的读书人,当下也心痒难忍,甚至放慢了赶车的速度,就为了听一听男人的故事。

“说来话长,”男人无奈地摇摇头,“恐怕这段路是讲不完喽。”

“那我便劫你这个故事,”汉子笑道,竟当真停了车,预备着是要听男人的生平了。

“罢了。”男人失笑,“我名叫谌子安,字文轩。二十四年前初春……”

二十四年前初春,谌子安生于香道世家,乃是家主独子,天资聪颖。年方二十及冠,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当时真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现实残酷,世事变迁。

多年四处寻访,谌子安的父亲都没能收集到奇香,又遭到敌对世家打压,最终落魄潦倒,家道中落。

谌子安发誓要替心力憔悴、病入膏肓的父亲找到一味他毕生所求的沉香奇楠。听闻某处偏远山中有香道大家隐居,决议前去拜访。

不顾家人阻拦,他就这样孤身一人出发,除了笔墨纸砚、几两作盘缠的银子,身上什么也没有。

数月路途艰险、辗转流离自然不必再提,等真的到了那山下的时候,谌子安已经是身无分文,连聘请当地人作向导的银两都没有了,只能去找老村长借人。

“年轻人,我规劝你一句,莫去。”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叹口气,警告道,“这山上有精怪居住,技艺最高的猎人也只敢白天去,哪里有什么人家呢。”

谌子安却怎么也不肯死心,既然经历千难万险来了这里,就一定要上山看看。他自小就不信妖鬼邪祟,对这等怪力乱神之说更加嗤之以鼻,只当老村长是为了多诓几个银钱所以才这么说。

年少气盛,也不再提借用向导的事情,第二天大清早就上了山。

山脚下有青石板铺的路,青苔爬满石隙,入目一片青色,与周围的杂草树荫融在一起,看起来甚是赏心悦目。

不一会儿,青石板路就断了。好在草坪并不如何泥泞,只是晨露重重,道路也湿滑,谌子安背着行囊,在林间左拐右拐,很快就迷了方向。

再回头去看来时的路,谌子安有些后悔没有坚持向老村长雇个向导来,现在这个走法,别说是寻找隐居的人家,就连回去的路也难寻。

无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上走。周围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在谌子安看来实在是株株都长得一个样,也辨不清东南西北。

谌子安又走了几个时辰,林子却像没有尽头,又或许是他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不得而知,但是所谓的隐士的影子都没有见着一个。

太阳开始西斜,黄昏的余晖从树枝叶缝隙中投射下来,照在地面上。谌子安这时才真正感到后悔害怕,山间野兽夜晚出来活动,自己又不会武艺,该如何应对?

心越慌,脚步就越快,心神不定,没能注意到夜间山林的雾气越来越浓。脚下有盘根错节的树根,谌子安脚下不稳,竟一脚被绊住,狠狠摔了一跤。

手掌蹭在粗糙的地面上,被尖利石块划了个小口,鲜血滴下,转瞬间就消失在土壤中,像是被贪婪的捕食者舔干净猎物每一滴血液。

谌子安却没意识到这可怖的景象,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边听到的若有若无的丝竹乐声。心中的希望又燃起来,顾不得浑身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循声而去。

前方黑暗中亮起一点摇曳灯火,透过雾气,显得越发诡秘朦胧。谌子安却没想到这一层,只顾朝着灯火而去。

果然,踉跄着走了一段之后,眼前就是一片林间空地,一座繁华山庄赫然就在眼前,雕梁画栋,门前两座石狮,匾额上镶金的行书大字:镜月山庄。与谌子安心里想的香道隐士淡泊名利,竹林小屋的形象不太相符。

不过再想想也就明了了,举家迁移自然得要这样,要是连门面都撑不开,那还叫做什么香道世家?

谌子安也顾不上再疑惑为何山林间有这样一座府邸,反而想到每月用夺都该不少,下山采买都必须。山下村民居然闭口不提。难道真是山中精怪作祟不成?

越靠近山庄,乐声就越清晰,愈发是催促着谌子安上前去似的。走上门前台阶,谌子安轻叩三声门环,大门便开了。

是仆从开的门,挺意外看见谌子安似的,招呼道:“过路人吗?你便在这里等着,夜里山路危险,莫赶路了,我去回禀庄主。”

谌子安甚至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那仆役就让他进了门,自己小跑着去寻此间主人了。谌子安不禁佩服,名门大家养出自命不凡的恶仆何其之多,这里就连看门的仆人都这样好客,可见庄主品行高尚。

大门后就是大理石铺设的道路,盆栽雕塑种种陈设雅致,一直通往待客的正堂,后方庭院则隐在正殿之后,看不真切了。

不一会儿,就有个婢女装扮的女子从正门出来,脚步匆匆地往这边来:“这位公子,庄主有请。”

谌子安道了谢,本想自报家门,又怕与侍女搭话被人当做轻浮,便没敢开口。迈入大堂的时候,侍女一俯身,退到一边,瞥见谌子安的时候嘴角忍不住一扬,似乎是觉得他呆板得可笑。

主位上坐着位鬓角微白,约莫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周身气度不怒自威。谌子安便知道这就是庄主了,上前行了一礼。

“晚辈谌子安,误入山庄打扰真是……”

“无需多言。”庄主抬手,制止了谌子安行礼,细细打量他许久,“可是香道谌家?”

“正是。”谌子安没料到庄主居然刚一见面就猜出他家门,更加佩服。虽然隐居,对外面的事物也还未完全忘记。

“老夫姓洛,单名巽。既然是谌家传人,那照拂也是应当的,无需言谢。冬青,去给谌公子准备晚餐沐浴,就歇在客房罢。”

谌子安求之不得,虽好奇洛庄主如何会认识父亲,父亲又为何从未提起过此人,但实在太累,还是随那领他进门的侍女冬青去了。

冬青引路全程,嘴角都略微上挑,时不时瞥一眼谌子安,就笑得更欢。谌子安不明所以,次数多了,忍不住问出口:“敢问小生身上是有什么不对么?”

冬青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半晌才道:“到啦。”原来是沐浴处到了,谌子安也不好再追问。等站到浴桶边,才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全是擦伤泥泞,刚才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也难怪冬青笑成那样。谌子安无奈地摇摇头。

洗浴整理仪容完,用膳自是无话,等事毕已然是深夜。冬青又引谌子安到住处,似乎觉得这位公子老实迟钝得可爱,脚步也不似方才那样拘谨,露出了些少女的欢快轻松感来。

进了房间,谌子安发现自己刚交给仆从的行囊已经躺在桌上,于是点起灯,取出笔墨,本想写些什么,但实在是太累太饿,谌子安竟然就这么伏在书桌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间,恍惚有道极清浅的香味在他鼻尖拂过,想要睁眼去看又不能够。

意识陷入彻底的黑暗之前,他似乎听到一声轻笑,就在耳边响起。

“做事像君子,睡得却像个呆瓜似的。”

不知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谌子安突然听见耳边有鼓点的声音,由远及近,音量越来越扰人清梦,却停顿在某个模模糊糊的境地不再增长。

感觉像是在耳边极近的地方,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从哪个方位传过来。谌子安微微睁眼,心神还不甚清醒,却已经感觉到了鼻尖有幽香缭绕。

若即若离的香味,清浅却不容忽视,直能沁入人心肺中去。不是醒神的香料,也不像屋中焚着的浓重腻味的香灰。

不像是他曾经闻到过的任何种类的香。谌子安头脑稍稍清明了稍许,从榻上撑起上半身,抬眼去寻那鼓声源头时,却弄不清自己到底是真正醒了,还只是身处这奇香环绕的幻境之中。

一轮明月被云雾遮挡,只透出丝丝缕缕的黯淡辉华,从雕花窗棱间透进来。空气中微尘飘散,不仔细看真容易认作跃动的光点。

木窗前却立着一个身影。一袭不甚显眼的简单长袍汉服,布料在月华朦胧中依稀可以看出是浅淡的白色,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浓厚的岁月变迁感。

像是此时躺在行囊中的上好宣纸的色泽。谌子安不知自己的联想从何而来,也不知深夜见一人在自己房内、自己为何没有丝毫惊慌戒备之心。

还在挣扎权衡中,那神秘人脚步微移,似是要转过身来。

“这位兄台……在文轩房中有何贵干?”迫不得已,抢在那人转身之前,谌子安从口中挤出不伦不类的问话来。出口就立刻后悔了,这怎么也不该是用来询问一位梁上君子的语气,况且自己手无寸铁,若是对方心怀恶意——

“原来公子叫作文轩。”女子轻柔的嗓音无异于晴天霹雳,谌子安一惊,才意识到那人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立刻坐直身体,整理衣襟形容。好在那女子也没有立刻就转过身来的意思,听见窸窣的动静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掩嘴轻笑,似是在嘲弄谌子安的慌乱反应。

本来男女授受不亲、成何体统一类的说教,在女子转身过来,谌子安对上人的双眸后,就卡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璨若星辰,说的恐怕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瞳仁漆黑如点墨,又可拟深邃潭水、古井无波。但是点点星光恍若都被装进了那双纯黑色的眸中,一旦见到,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肤若凝脂气若幽兰。展颜一笑,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宇间却缠着化不去的哀伤忧愁一般。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谌子安觉得周围空气中环绕的香稍稍多了几分婉约、少了几分清冽。竟像是与那女子的一颦一笑维系在一起,那眸光专注在谌子安一人身上时,香味也就惑人心神,让谌子安根本无法,只得将所有心神都集中在女子身上。

事出反常即为妖,谌子安稍留了个心眼。荒山野岭中的山庄,表面上毫不知情的村民,夜半现身的妙龄女子,一切似乎都更符合“山中有精怪作祟”这种说法。

“小女子先给公子赔个不是,深夜来访实在冒昧。”女子轻飘飘一句话,就将大事化小,从深夜潜入成了来访,眼看她的意思,是要小事化了了。

谌子安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放她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敢问姑娘何名?”

本意是留下个名字来,明日和庄主会面的时候好询问这件怪事,谌子安却忽觉失言。刚见面就问起女子闺名实在不妥。

“素衣。”女子也不矫揉造作,爽快地报出名字,好奇地上下打量谌子安,作风实在不像是个从贼佳人。

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谌子安不由想起诗经中两句檄文。

“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素衣笑得眉眼弯弯,顺口接出他心中所想《唐风·扬之水》的下一句,这便是期望谌子安替她保守秘密了,“家父管教极严,我听闻庄上来了客人,耐不住就跑来看看。”

是洛庄主的千金?谌子安耸然一惊,愧疚挣扎的同时心里却古怪地庆幸起来。自己总算不必向洛庄主提起这桩尴尬事。

“自当从命。”许久,他在素衣紧张的注视下叹口气,点头应下。

素衣玉指轻点下唇,古灵精怪当中自又带着股勾魂摄魄之态,仔细看着谌子安的眼睛,似乎是在决断这话是否可靠。良久,她放下心来,轻巧地转身:“告辞。”

当真是妙龄少女,性情阴晴难测。前一刻还巧笑倩兮,下一秒就能干脆离去。

转身一瞬,谌子安目光却被她裙上点点红色所吸引。这颜色也是方才就在那里的吗?红艳明媚,像极了冬日傲梅。

“红梅素锦……”谌子安也不明白他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声,只能硬生生地将话说完,眼角忽然瞥见素衣头上那支简简单单的乌木簪子,无甚珠宝衬托,但就有种莫名的契合感,朴素无华……“极衬你。”

素衣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谌子安,非但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反兴味十足地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原来她早就知道文轩并非他的真名,只不过是表字。

“谌子安。”平时用的谦辞礼仪都被抛却在一边,谌子安愣愣地报出名字,眼看素衣颔首离去。

素衣离开后,谌子安呆怔地又在原地站着,说不清是怅然若失还是毫无由来的失望,好些时候才合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一会儿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耳边的鼓点不知何时也渐渐消褪,与来时一般难测。睡得越熟,方才和素衣的交谈倒更像是黄粱一梦,不甚真实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被大力甩开的声响,然后就是纷杂的脚步声。谌子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睁开眼睛,就有人狠狠将他从床上拽下来,拉扯他到屋子外面去。

动作粗鲁,扯得谌子安被拉着的手臂生疼。试想谌子安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就算是家族历练艰险,至多也不过风餐露宿。

不明所以又慌张,谌子安连话都问不出口,只能勉强睁眼,想看清周围到底是什么情况。是匪寇、还是——

双目骤然遇到强光,刺激得只看得清眼前几寸。前面走的人一袭青色侍女服装,赫然就是冬青。左右架着他走的也是洛府下仆。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不多时,等谌子安眼睛适应了强光,他就已经被拉扯到了昨日待客的大堂上。背后有谁狠狠一推,他便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磕得膝盖生疼。

“……洛庄主?”他眯眼细看,果然主位上坐的还是那位洛巽庄主,威严依旧。

无人理会他,面前冬青向主位行了一礼,禀道:“庄主,人带到了。”倒像是公堂上审讯人犯一般,谌子安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难道昨夜与庄主千金谈话被人发现了?

但是是洛姑娘夜闯自己卧房在先,怎么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更何况洛姑娘还要自己保证绝不泄密。谌子安见周围人看自己的目光都带着深恶痛绝的神态,有些不明所以。

“谌贤侄,你有什么可说的?”开口就是这样的质问,但是周围的仆从还是义愤填膺、似乎在嫌庄主说话太客气。

“您这是什么意思?”谌子安气极反笑,“我谌子安自认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值得您这么劳师动众?”

洛庄主神情晦暗不明,紧盯着谌子安每一个微弱的表情,不言不语。谌子安微微偏头,发现主位边不远处立着一个穿着过于简陋、看起来像是下等仆役的妇人,肩上别着黑纱。

有人去世?且看那妇人盯着谌子安的眼神,若是目光能化为刀剑,谌子安很肯定自己早已被万箭穿心了。

终于谌子安先忍不住了:“出什么事了?”

“今早,守夜人的妻子发现丈夫没有回家。”冬青得到洛庄主点头,转向谌子安,“于是她出门去找,发现守夜人的尸体在后院门口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谌子安刚想这么问,立刻了悟了他们在想些什么。自己可能是几年来第一个来庄上的陌生人,所以洛姑娘才会这样好奇、以至于半夜潜入。

当然也是最有嫌疑的人。但是要说不在场证明,只有洛姑娘才能作证人。君子一诺,自己既然答应了她绝对不会泄露两人谈话,现在也绝不能说。

真要就这样坐以待毙吗?谌子安抿唇,尽管希望渺茫,只能尝试说服庄主:“我没有理由要杀他,而且昨晚我——”

“谌公子,你随我来。”洛庄主打断他的话,忽然屏退左右,起身道。

仆役好像想要出言反抗庄主的言行,但是碍于洛巽平时御下极严,又不敢言语。

谌子安不明所以地跟着洛庄主转到内堂,穿过庭院,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忍不住胡乱猜测洛庄主心里到底有什么考量。

靴底敲打在回廊木质的地板上,就算再怎么试着放轻脚步,也总有吱呀作响的声音。现在想来,昨夜洛姑娘进出卧房都没发出一丝声响,当真是莲步轻盈到了极致。

谌子安已经尝试将自身气息降到最低,虽自认并没做错什么事、也绝没有杀人,但是自己昨夜私自与洛庄主未出阁的千金交谈却是事实。

自小便被教育以诚待人、也从未需要过欺骗的谌家独子深深以为面对洛庄主,还要面不改色毫不心虚,简直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只能努力装做自己不存在似的。

“谌贤侄,”但洛庄主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忽视掉背后自以为隐秘、事实上灼热到快要烧起来的目光,“你可学过品香?”

“粗略懂些,称不上精通。”谌子安习惯性地谦逊道,却想不通洛庄主为何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难道是要给他出题,答出了就相信他的说辞,答错就要挂了杀人的罪名丢去官府?

何须丢去官府,只需将他赶出府门,谌子安自然寻不到路,在林子里哪还有活路。一想到这里,谌子安冷汗津津,却又腹诽这岂非就像是话本戏剧里头排好了的情节,毫无道理可言。

“你倒是虚心。”随口回一声,洛庄主看起来对谌子安的回答并不上心,“谌家传人自然不会太差的。昨夜忙乱竟忘了问,令尊身体还安康么?”

虽说现在乍一听到这问题奇怪得很,谌子安也只当作洛庄主与父亲是至交好友,并无戒心,想到父亲的境况,长叹口气。

“家父已经卧病在床,最好的名医也束手无策,毕生夙愿乃是真正寻到一味奇香,不至辱没谌家门楣。”

洛庄主捕捉到眼前年轻人眼中绝对不可能是作假的哀伤,以及要替父亲寻到所说香料的决心,若不是城府极深、连自认阅人有术的洛巽都看不出蛛丝马迹,就是在说实话。总算是第一次在谌子安面前微微挑了挑嘴角,相信了他的说辞。

但是要彻底信任,还有最后一步要走。

“跟老夫来吧。”

草地上一整片干涸了的血迹,黏得嫩绿都成了暗红色,僵直失了平日青草的柔顺。谌子安一惊,回头去看洛庄主。难道还没有相信自己?因此来看——这是昨夜守夜人被害的地方,他自然一早就意识到了。

洛巽看见谌子安脸上做不得假的惊吓讶异,将心中最后一点怀疑也压了下去:“你可看出了些什么来?”略过自己其实是想试探他的意图,将重点转移到了询问他的看法。

谌子安稍稍放下心来,尽管不太想看血腥的场面,还是应洛庄主的要求定睛细看。白色院墙上溅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越远离那摊血泊就越稀疏但一直到墙拐角附近都不至断绝,却有一小块墙面洁白如雪。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血液飞溅的轨迹,看空白处的形状,像是一个偏纤细的人影。

“凶手当时就站在这里。”谌子安恍然道,转头回去看洛庄主的表情,却发现洛巽脸上并无意外,显然是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个推论了。

只要找到那件溅了血的衣服,也就找到了凶手到底是何人。那洛庄主把自己带来,就是为了……谌子安猛地抬头。

“不错,你的嫌疑已排除了。”洛巽点头淡然道,“不过贤侄你要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证据可以伪造抹销,人心神态却是骗不了人的。”

谌子安一时竟不知道他是该感谢庄主教导,还是该气得拂袖而去。当即就连空气中飘散的血腥味都格外令人作呕起来。腥甜粘腻的气味,如果不是用香料遮掩,恐怕许久都不能散去,幸好镜月山庄乃是香道世家……

香料?

他当即就是一怔,忽想到昨夜素衣周身环绕的那股奇香来。香味太过独特,谌子安昨晚又是乍醒,昏沉之间忽略了香味下掩盖的一丝违和。

香料的魅香之下,还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是血液的腥甜吗?谌子安记不太清楚了。还有血衣。在素衣衣裙上绣着的腊梅,是否太过红艳了些呢?

不可能的吧,一个十六七岁的韶龄少女,如何有力道刺死一个常年干粗活的守夜人?

但是外表的无害伪装,说不定就是最好的杀人的掩盖。还恰好有几年难得一遇的外人入庄、可以嫁祸。所以昨夜来访实际上根本不是基于好奇,而是来看一看被自己当作替罪羊了的是怎样一个傻子吧。

明明看起来静若处子,却是个心如蛇蝎的人物。谌子安心肠都绞了起来。

但现在洛庄主明鉴,已洗清了他的嫌疑,最好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万一洛姑娘真的只是巧合才这么样的呢?再说,她一介世家的千金小姐,要发落个下仆再容易不过,又何苦自己手上沾血。

他怔愣了太久,洛巽等得有些不耐烦,心道这贤侄人实实在在是诚心的读书人,心眼却不太灵活。

不过想想也不能怪他,跋涉千里来这里,才刚住下,就遇到这等事情,会心神不定也是人之常情。

“走罢。”洛巽于是开口,将谌子安从凶案现场拽开,“方才真是唐突了,不过这案子绝不能姑息,还望贤侄谅解。”

就算再不满,寄人篱下、还有求于人的谌子安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诺诺点头应下,说了几句理解勿怪的应酬话罢了。

但是内心疑云迟迟不肯消散,愈来愈浓,谌子安

“庄主。”眼见洛庄主就要转身离开,谌子安急忙开口,生怕错过了机会,“晚辈还有一事询问。”

洛巽回身,疑问地看着谌子安,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犹豫、让他尽管问的意思。

“听闻庄主千金风华才情无双,却无缘得见一面,实属遗憾。”心知这样说话实在唐突,但谌子安也只能想出这么直白的方式来了。

“小女年十七出嫁,至今已为人妇七年了。”意料之外,虽说打断了谌子安的话,洛庄主却没丝毫被激怒的迹象,无奈一笑,“谌贤侄,你从何处听来的谣言?”

谌子安一听,如遇晴天霹雳,整个人都呆怔在原地。如果洛姑娘已经出嫁……那他昨晚与之交谈的人是谁?

如此再联想到女子出入房间悄无声息,实在不像是常人能够做到。或许真有山野精怪在这庄中作祟也说不定。

“那昨夜我——”谌子安还没来得及将整句话都说出口,就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叫,划破两人之间的平静气氛,洛庄主脸色一变。

谌子安也没能在这突变的境况中问完自己想问的话。

不一会儿,就有家仆慌张地跑来,满头冷汗津津,似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可怖景象,好一会儿才能流畅地说话、不那么颠三倒四:“庄主,不好,看门的程二出事了!”

看门的程二?就是初来时那位热心地替他向庄主传信的吗?怎么会……

虽然这次因为全程与庄主在一起而确认了杀人的并非自己,且洗清了上一次案件的嫌疑,但是谌子安丝毫都没有庆幸的意思。

“谌贤侄,随我去看看。”洛庄主快步向着家仆指的方向走去。谌子安也提步跟上,重重叹了口气。来这里之前想象过一路上艰难险阻,求见隐士更是难上加难,甚至都做好了程门立雪的准备。

可惜现在的经历稀奇确实稀奇,艰难曲折也不比程门立雪难上多少。但方向似乎完全都错了,谁能想到只不过是来寻味沉香,居然能在一日之内见到两具尸体、两起凶案。

简单直白地说了吧,这绝对不是谌子安想要的情况。他现在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洛姑娘不是真正的“洛姑娘”,那她是谁?

连环凶杀案的凶手,还只是个普通的梁上君子?谌子安心中隐秘地希望是后一种可能,他也不清楚是为什么,也许是觉得这样的佳人不会是个行凶之徒。

这一次看门人的尸体正是在大门口被发现,奇怪的是,他倒下时头朝的方向居然是门内、主宅的方向。谌子安刚一看见程二倒在地上的尸体,就如此想到。他努力将自己的思想从眼前全是鲜血的景象中分离开来。

效果还不错,胃中翻腾的感觉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那就是说凶手是从大门进来的,谌子安继续想道。几年都没有访客的山庄,这几天内竟多了一名访客,一名梁上君子,还有一个杀人魔头?

怎么想都是万中无一的几率。

谌子安想着,同庄主一起蹲下去验看尸体。把程二翻过来之后,就看见他睁得极大的眼睛,看得出来表情惊恐之极。

但是最让人惊讶的并非这些。而是程二胸口血液渗出最猛的地方,衣物毫无破损、完好如初。

洛巽也是一惊,拉开程二的衣服,外衣里衣都是这样,完好无损,但是胸前确实是有一道极深的、血肉外翻的刀伤、贯穿胸腔。

夕阳西下,余晖透入纸窗,将整个卧房物事染成了暖色系,桌上研好的墨表面更是微闪着金红色光芒。

谌子安提笔,是打算将今日所见所闻全记下来。但是才写画了没有多少笔划,“入镜月庄,与洛巽庄主会,不料所见骇人听闻——”

甚至还没写到两起惨绝人寰的妖鬼作祟,就听见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是洛姑娘,不,素衣又来杀人灭口了吗?谌子安只觉浑身僵硬,黄昏落日,逢魔时刻。

墨汁从笔尖滑落,在纸上留下个不断晕染开来的墨点。无心继续记录,谌子安干脆放下了笔,不再强迫自己书写。

但是转念一想,昨夜万籁俱寂,素衣进出房门尚且悄无声息。鬼怪行走又怎么会发出声响?门外的这必定是凡人了。

谌子安大着胆子走到门前,小心弄破纸窗,透过小孔看着外边。果然,是两个小厮由远及近走来,一面还小声交谈。

君子本不当做这窃听之事,但是这庄中既怪事频发,杀人元凶还未归案,谌子安也就顾不得遵从君子之道,只管竖起耳朵听。

“据说庄上怪事是鬼怪作祟。”其中一人环顾四周,完全没注意到客房中还有人在听,以为并没旁人,就小声说道,“可怕得紧。”

“凌烟!这也是能乱说的吗?”另一人显然年长些,紧张地赶紧制止同伴,“被庄主听见了,你这饭碗也不要啦?”

谌子安摇摇头,却很快止住自己的动作,生怕弄出动静声响来,让两个小厮起了警戒心,反倒不美。

“庄主恐怕忙着寻真凶呢,说什么怪力乱神不可取,我看是真的妖鬼作祟,得请道士和尚来才好。”凌烟一撇嘴,不怎么在意地反驳道,“你说人杀人,哪有尸体穿的衣服丝毫不破损的道理呢?”

自己的想法实际上与那小厮相差不太多,都信这是妖邪所为,如硬要说唯一的一点不同,那也只是谌子安心里有七八分把握这妖是谁、又不相信那些云游的和尚道士能做出些什么实质的贡献出来罢了。

“要我说啊,”凌烟将声音又压低了些,谌子安须得全神贯注,才能听见他所说大概,“这新来庄上的谌公子,恐怕就和这妖孽有什么联系。”

两个小厮渐渐远去了,话语也再听不真切。谌子安呆怔在原地,花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至于开门就追出去、质问二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也不必须。

确实时间上太过巧合。一旦庄主想明白这是非人力所为,自己的不在场证据和消失的血衣便都不再有效了。谌子安自然清楚自己不可能是妖,但是庄主可不明白。

且说自己与妖孽有联系着实不假,素衣确实是来深夜拜访过——

谌子安皱眉深思,坐回书桌前,连烛火燃尽了都顾不上,独身一人陷在黄昏后越来越黑暗的房中,思考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冤案。

要现在就放弃、离开山庄回家去吗?

且不说自己是不是识得下山的路、有没有足够的盘缠回家,或者能不能舍下父亲的夙愿。光是这么一问,就会让庄主的怀疑再燃起来。

如果不说,等庄主自己想通了、谌子安还有解释自己并非妖物同党的机会吗?假如现在就说出素衣的名字,不光毁诺,妖的下一个目标不就会是自己了?

就这么想着,几乎是把所有可能的情形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每一种的结局似乎都是谌子安不幸被绑在木桩子上,用桃木剑穿心而死的场景。

还有什么别的解决方案吗?谌子安想着,或许是问题实在太过为难,一边想,他居然就这么眯上眼睛,趴在书桌上,渐渐沉入睡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谌子安隐约觉得那种奇异的香味又开始在他身边弥漫开来,睡意朦胧间,他无法做出正确的判定,虽然意识到情况似乎有危险,但还是让睡眠的欲望占了上风。

“谌公子?”耳边有人轻声唤他的名字,“醒醒——怎么又在写字的时候睡着啦?”

谌子安勉强睁开眼,模糊地看到白衣的身影在书桌前晃动,好像伸手拿起了什么东西,架在笔架上。一定是自己刚才没有放好的毛笔。

不过……是谁呢?

又过了几瞬,他的头脑才渐渐清醒了,惊坐起来,见鬼般地瞪大眼睛看着素衣。后者歪头,也好奇地看着他。

似乎是换过了衣服,素色布料上血红色的点点梅花已经不见了。除此之外,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包括那双恍若透出繁星点点光芒的眼睛。

就算不看着素衣这一双眼睛的时候,谌子安能理性地分析她杀人的可能性有多大,但现在他只能头脑一片空白、甚至想要否认摆在眼前的事实了。

不,不行。这是妖啊——是杀人的、妖没错吧。

“素衣姑娘。”最后他只能讷讷地唤道,努力将自己恐惧的一面藏起来。如果被素衣看出不对,或许自己就完了,趁现在对方还未露出攻击的意图……假装自己不知道她是妖反而会是更好的选择。

“谌公子,抱歉。”素衣对谌子安的恐惧视而不见似的,站在原地,没头没脑地向他道歉。

为什么抱歉?谌子安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实在不是他会从妖那里期待的开场白,无论是威胁恐吓,还是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不应该是抱歉。

半晌后,他才发现自己竟把这话说出了口。

“你本不应该看到这些,是我的失误,一开始就不应该——”

素衣摇摇头,嗤笑一声。谌子安却立刻反应过来嘲笑的目标并不是自己,更像是素衣在嘲笑她说出的话。

接着,两人就只不过是对面而立,完全不见昨夜那种融洽的气氛,谌子安不敢出声、生怕素衣会突然发难。而素衣呢?她在犹豫些什么?

“谌公子,实不相瞒。”素衣忽然开口,惊得谌子安几乎一跳,“我是妖。”

诶?

就这么承认了……真的实际吗?谌子安一时不明白素衣为什么要说这么明显的事实,但他很快想起,不管他的推断多么理性,自始至终,素衣都没有真正显露出属于妖类的一面来过。

这是素衣的第一次亲口承认。

“我明白,谌公子或许早就猜出来了,但是一开始没有说明,是我的失误。”微微颔首鞠躬,素衣道歉的语气听起来甚至还挺真诚的。

没有要攻击的意思。谌子安再三确认,得出的就是这个结论,久违的好奇心才渐渐将谨慎挤到一边。

“你……杀了那些人吗?”谌子安不知道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才能听起来更有礼仪教养些,但是话说回来,这种问题、真的有办法问得有礼仪教养吗?

素衣微微摇头,不知是否认自己杀了人,还是拒绝回答谌子安的问话。没有争辩,也没有谌子安想象中的慌乱、或者是真面目被戳穿的恼羞成怒。

是无奈。谌子安忽然意识到了素衣眼中闪烁的颜色到底是什么。

“那……你的原形是?”明白这个问题不会得到回答,谌子安小心地又问出这一句。精怪对自己的原形应该是格外在意的吧?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素衣并不会因此就开杀戒。

“时机未到。”果然,虽只是简单的回答,素衣却轻咬下唇,稍露出些一闪而逝的为难表情来,“总有一天——”她的嗓音渐渐低落下去,到了一种谌子安根本就听不清楚的地步。

不过他也没有勇气开口询问罢了。

“我……我是很喜欢品香的。”素衣忽然突兀道,谌子安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约莫一炷香的沉默之后,素衣轻叹口气,躬身告辞,这一次不必再出门去掩藏自己身为妖的事实,就这么在谌子安眼前,随风化为灰烬散去、像极了燃尽的香灰。

临消失前的眼神,去掉了那种隔膜般的故作平静,透出那么几丝悲伤无奈来。

刺骨的哀伤。

静坐许久,谌子安也没有要再次睡下的意思。今夜的对话再次动摇了他对素衣的看法,如果妖巧言令色、试图蒙蔽人心,那倒不必如此纠结。

但是像素衣这样,坦诚待他,甚至看起来深有苦衷的样子,反而让谌子安更加难以判断。

他本以为今夜就会在自己静心思考中过去。现在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向洛庄主开口询香,现在庄上出了这样的大事,谌子安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再给洛庄主添任何麻烦。

夜色愈沉,透过纸窗却能看见远处不时就有一点灯光飘过,显然是洛庄主安排的巡夜,不知道素衣是怎么用妖术躲开这些人的注意力的——

忽然,外面一阵嘈杂,有人惊叫、还有快速奔跑的脚步声。

出什么事了?谌子安猛地站起来,拉开房门就冲出去,差点没撞上回廊上飞奔的仆人。

“厨房的婆子和主厨一起出事了。”

又……有人死了?

三具尸体,俱是利刃穿心,衣物却毫无破损。

第二日晨间,谌子安去见洛庄主的时候,就见主位上的人虽然威仪依旧,眼下青黑和眼中赤红的血丝却不容忽视。

显然是昨日一整夜都没睡,强迫自己清醒着处理这越来越诡异的事务,又或者是听闻了最新的案件,根本就无法入睡——谌子安也不得不承认他困倦得很,昨晚与素衣交谈之后,他几乎整个夜里都在考虑该如何告诉洛庄主妖邪作祟的事。

他的确有考虑过隐瞒下来是否更利于己身安全,但不管怎么说,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杀完了所有人、妖难道会放过自己吗?

不明白素衣为什么两次见面都没有大开杀戒,谌子安还是觉得他不能全然依靠着妖类的怜悯、或者一时的好心情,假设对方不会杀自己。

况且洛巽庄主于自己有救命收容之恩,再怎么说,只要有一线希望能说服他相信自己的说辞……谌子安就必须要尝试。

“谌公子。”

“洛庄主。”

谌子安思考着,甚至都没发现洛巽也刚刚准备开口,两人的声音凑巧撞在一起,谌子安连忙住口,示意洛庄主先说。

“你该离开。”洛庄主叹口气,“并非不好客……只是庄中近来‘怪事频发,若是谌公子在这里出了事,我该如何向令尊交代?”

他不能走。谌子安立刻就意识到了这说法的不对,洛庄主当然不知道素衣已经与他见了两面,也不知道他竟认识犯案的妖。

但是他有这些信息,因此作出的判断应当与洛庄主的不同。什么才是理智的判断?以素衣不知为何、对自己额外关注的态度来看,极有可能在自己离开后,她会追来,或者恼怒地杀了所有人。

她的原形又是什么呢?是飞禽走兽,还是花草树木,乃至通灵性的物事?如果是不能挪动的花草还好些,只要快些下山总有办法摆脱,那要是飞禽走兽……此生不得解脱。

素衣给谌子安的感受更像是娴静的花草植被,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他的可能性。唯一一搏的方式,就是说出来。

“多谢庄主关怀,可惜晚辈恕难从命。”谌子安躬身,尽量措辞委婉道,“晚辈以为……犯案的是妖。”

洛巽自然是不信这怪力乱神之说的,当即横眉怒目,仿佛是说他看错了谌子安:本以为是个明理的读书人,没想到居然也是这等迂腐无知之辈。

“庄主,晚辈……”看见洛巽的反应,谌子安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现在自己多说多错,越是坚称此事乃妖物所为,洛庄主就越难以相信自己,最后说不定会导致庄主完全的反目,被赶出庄外也不奇怪。

要平息洛巽的疑心、顺便说服他这事情确实是妖做的?可能性小到不可能——几乎不可能。

除非自己能拿出切实的证据来,素衣连续两晚在自己房中出现,如果今晚洛庄主也和他一起等待,他们有可能再次见到素衣吗?

“晚辈愿拿出证据。”谌子安下定决心,坚定道,“若是庄主愿意给晚辈一个机会……”

“我是很喜欢品香的。”谌子安想起昨晚,素衣突兀地这样说道。

“还望庄主能借给晚辈一样东西。”

是夜,谌子安借庄主珍藏沉香,隔火熏香。

黯色的、毫不起眼的香材躺在银片上,慢慢变红,有几丝灰末落下。

谌子安与洛巽两人跪坐在矮几一侧,对面则摆着另一套空置的蒲团坐垫,屏退左右下人。香已经燃了些许时候,就算不捧起香炉,也能渐渐闻到幽香。

清甜素雅,与素衣周身的香味神似,谌子安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像这香中少了些许神魂、便没有了精髓一般。

时间一刻刻过去,洛巽终于忍不住,疑问地侧头,看了谌子安一眼。这香乃是他藏品中最珍奇的那一块,取出来用已经是因为实在无法可想。怎么能够就这么在谌子安毫无缘由的试探中挥霍浪费?

正要开口询问,房内的烛火却无风自动、摇曳起来。也就是这怔愣眨眼的一瞬,室内忽然多了一股奇香。

与沉香的余味交缠融合在一起,一点并不浓重的香气从清甜却空洞的沉香中挑出一丝魅惑的回味。

抬头、矮几对面已多了跪坐的女子身影,果然是素衣。白衣胜雪,发髻依旧只用那根乌木簪子挽起,对谌子安展颜一笑。

“姑娘是……”洛巽一惊,自认没有听见素衣进来的响动,当下对谌子安的说法已经信了七分,余下的三分疑惑自是与谌子安想法相同——看起来如此无害的女子,真能犯下这等惨绝人寰的案件吗?

“这位就是晚辈想为您引荐的素衣姑娘。”谌子安生怕素衣会生气,当即抢过话头,额头差点就渗出冷汗来。

素衣也对洛巽微笑颔首,娴静如常,没有丝毫要翻脸的意思。谌子安稍稍松了口气,但是依旧不知道该怎么提问——难道要问“你是否杀了人”吗?

洛巽的反应却比谌子安还平静,该说不愧是大家之主,气度非凡,抬手对着香炉做了个请用的首饰,目光凌厉、紧锁着面前少女的眸子:“素衣姑娘,既然来了,就请吧。”

稍有些意外,但素衣还是从善如流地伸手,在洛巽与谌子安的紧张注视下触上香炉。

如果不是妖的话……洛巽赞叹地看着素衣优雅娴熟的动作,不由起了不该有的惜才之心。但毕竟是妖物,所以能做出这般姿态来实在也不奇怪才对吧?

玉白与红木相映,素手托起香炉,另一手则轻轻拢聚香料的气息。迷醉地吸入第一缕香气,轻轻渺渺的烟雾好像有了意识,在空中打旋。

烟雾迷了眼,星眸蒙上薄纱。素衣旁若无人的反应,似乎是真正沉醉其中,甚至不愿离开这香分毫。

谌子安甚至觉得香都有了神魂,忍不住也深吸口气,却碍于礼数与忌惮不敢挪动分毫,只能闻到从那边传来的淡淡余味。锦衣华服、金银珠宝在这一刻便都成了笑话,俗世人毕生所追求的只能给真正品香者徒增困扰。一室奢靡之风,却尽都来自那一枚普通的香炉。

素衣轻轻放下香炉提起衣摆,兀自起身,轻移莲步,绕过矮几,转到洛巽身边。

室内还留着未散去的惑人余味。

“洛庄主,我与谌公子还有些事相商,可否请您回避?”素衣提出堪称无理的要求,声音比起平时,格外低沉压抑些,似乎是故意合着某种不知名的节拍而缓慢地说出了口。

是心跳的节奏,嵌入胸腔中的鼓点声间隙中去,摄人心魄。谌子安忽然意识到这鼓声、这心跳声,就是头天夜里自己隐约听见的鼓点——

个中缘由,他大概都归咎到了素衣身上。随即便见洛庄主点头应下本不可能就这么答应的条件,动作僵硬地起身出去。

洛巽惊惶地发现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素衣身上,就连移开目光都不能,周身清甜的香气还未完全散去,奇异得像是藤蔓一般紧紧锁住他的理智。

听从她的指令,恐怕现在就是素衣要他自裁,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的。

轻而易举地就去掉了唯一的障碍,素衣拢袖,从中取出一柄通体晶莹剔透的匕首来。看起来是经不得丝毫碰撞就会碎裂的晶石,但是放在素衣手中、就有一种无瑕与危险并存的错觉。

为什么要取出这个来?谌子安不自觉地稍稍往后挪了一些,目光随着素衣手中匕首的动作而动。

“此物名为‘斩缘,是天山雪与死海水所炼成,形态如水雾多变,在每人手中都会显出不同的形态。”素衣竟倒转匕首,将刀柄递给谌子安,“谌公子,你也大可以试试。”

谌子安犹豫地握住刀柄,果真、就像是水液流动般,匕首的柄与刃身都开始拉长,最后竟成了一把细剑。谌子安是从未习过武艺的人,但是就算这样,他也感受得出来这把兵刃比寻常剑轻得多,他挥舞起来也毫不费力。

水晶般透明的剑锋锋利得能够吹毛断发。

“斩缘,能斩杀任何有形无形之物。”素衣继续解释,“公子留着防身也罢。”但是看着谌子安手中细剑的眼神分明是悲哀绝望的。

她眼角的……那是妖的泪吗?

谌子安不明白他到底是应该宽慰几句,甚至当他根本就不知道妖是否像传闻中的一般无心无情的时候,贸然行动似乎是最愚蠢的行为。

素衣的泪水染上雪白衣襟,却立刻就化为水雾消失了。她也因此重新收拾好情绪,问道——

“谌公子,有兴趣听个故事吗?”

听个故事……吗?

谌子安有一瞬觉得素衣眼角将落未落的晶莹泪水,简直就与他手上冰凉的‘斩缘神似,不过换种说法来,这正与素衣所说相辅相成。

由雪、水与泪凝炼成的冰刃,看剔透的剑锋如若过于认真,简直就像是看进无底深渊当中去。明明是透明的,却感觉有无数阴影藏匿其中。

隐藏在无害脆弱表面下的危险,谌子安想道。和素衣给他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物似主人,或许就是这样。

不过到底是为什么要给他……这样有杀伤力的武器啊?是笃定自己不会现在就向她挥剑吧。他叹口气,顾不上想要低声抱怨些什么的冲动,坐直身体。

“洗耳恭听。”

素衣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这位温柔过头的世家公子的应允,微笑着右手伸出、手心朝上地摊开平放在桌面。

看不明白素衣的笑容到底是满意,还是纯粹只有安抚的意味。谌子安犹豫地将手中轻剑放在矮几边沿,像对待易碎的珍藏品,一如他一直以来对待素衣小心翼翼的态度。

素衣没有动作,直等到谌子安看明白她的意思,指尖触上她摊开的掌心。

周围忽然闪过浅金色的光华,柔和地从矮几正中心、两人双手交叠的那一点开始,像涟漪一样漾开。谌子安条件反射地想要收回手,但是光芒除了暖意之外并没带来任何其他感觉。他抬眼瞥见素衣娴静、闭着双眼的脸庞,决定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光辉扫过整个房间,周围的陈设也像是被柔和的火焰烧掉的布景板,揭去帷幕后露出了另一番景象。

古树盘根错节,溪水潺潺,清风拂面。看起来极寻常的林间风光,但谌子安目瞪口呆地看见原本该在此处的山庄消失了。

他们现在身处山林。

素衣起身,拉着谌子安的手仍未松开,顺势也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两人之间的矮几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谌子安试图消减两人之间尴尬的距离,却害怕这一切只是幻象,实际上周围的物事都还在。

探足试了试前方是否有障碍物,谌子安意外地发现原本应该是矮几的地方空无一物,脚下踏上的也像是真正的草地一样柔软。

身边素衣看着他的动作,愉悦地轻笑道:“这里的故事是从许多年前开始的。谌公子不如同我一起看吧。”

树木生长,由树苗成为百年老树。周围的虫鸣鸟啼在谌子安耳中都一清二楚,甚至是刻意被加速了的植被生长枯萎的周期循环的窸窣声都能一丝不漏地听见。

但是意外地能感觉到周围很静谧,宁静无波的气氛从树的本身散发出来,占据了谌子安整个心灵。他能感觉到自己就像是古木的一部分,随着自然雨露风霜生长,年轮刻下了一圈又一圈。

有风暴来袭,雷电劈中树干,留下焦痕创口,树脂在伤口处积聚成型,淡淡清香的味道中,树木越来越不堪重负。

或许该是极纯净的香味,但却给树增加了极重的负担。剧痛中浮沉的清香,折磨中唯一的安慰。美总是在残酷中挣扎着绽放。

数十个,或许数百个春秋过去,古木终于不堪岁月纷扰、风暴侵袭。宁静被枝叶颤抖的声音、细枝断裂的声音、甚至是树木主干哀鸣的声音所打破。

噪音,噪音,噪音。谌子安不由自主地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无以言语的烦躁和恐慌,情急之下想要伸手去扶在狂风中摇曳的古木。

他忘了细想自己到底为什么不受这些风暴影响,也忘了告诫自己一切都只是个模糊了现世与荒诞虚假边界的幻境。毕竟看起来太过真实,甚至都产生了自己与那古木一心同体的错觉。

直到伸出的手直直穿过木材,谌子安才惊觉自己根本就没法碰到任何东西。只有和素衣轻触着的手掌才有那么一丝真实感。

无能为力感卷席全身,谌子安只能看着朽木倒伏,深陷于泥沼之中。木材被深埋于污泥之下,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沉香在沼泽中沉睡,做着日复一日的噩梦,竟渐渐开了灵智。

不知道是福是祸,或许没有意识的时候还更幸运些,不必日夜都清醒着,却只能感受周围死寂黑暗,沉香的悲鸣无人能够听见。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沼泽地貌也大变了样,沉香早已被各种各样的意外切割成许多更小块的,起初还会惧怕疼痛,到后来却已经麻木了。一日,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与等待的树脂块却随着水流被冲刷到溪流里,遇水即沉。澄澈的溪水冲刷掉香木上的污渍,初见天光就又被河底淤泥掩埋。

终日与鱼虾为伴,昏昏沉沉,直到垂钓者路过溪边,无意间捞起那块香木,当真是一笔意外之财,欣喜若狂。沉香也终于得见天日。

沉香是罕见的墨色。

“讽刺吗?”谌子安被素衣突然的发言惊醒,“文人墨客以为香是雅物,却忘了它从伤口处生出,扼杀古木相当于弑亲,实在是再凶狠不过的谋杀者了。”

谌子安以为素衣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后者唇瓣翕动,却不出声了。

继续看下去,渔人将沉香出售,辗转波折,落到洛家家主洛巽手中。洛巽自然是识得这年代久远的奇楠香木,当下小心收好。

沉香被藏于木盒当中,只有极少的机会能在洛巽会见贵客的时候拿出来赏玩。

直到洛巽独女十五加笄的时候,洛巽决定收藏的沉香若是不能熏焚着实可惜,当下交代工匠从沉香中雕琢出一支发簪,余下的勾丝角料全部收集起来。

雕琢整整持续了三天。利刃入体,沉香痛苦万分,却连尖叫挣扎都做不到,更遑论昏迷。简洁朴素的一根簪子打磨完毕,像是受了凌迟之刑。

但是是值得的,谌子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这一块沉香感同身受,冥冥之中他知道“值得”就是沉香当时的感想。

因为它终于能每天都看着外面的世界了。洛姑娘对这支价值连城的簪子爱不释手,每日都只戴这一支在头上,沉香是感激的。且洛姑娘又格外爱花,时常坐在后院亭子里,屏退下人,就会和沉香对话。她名君染,就给沉香取名为洛君忧。

“君忧,父亲又遣人在院里种了新花了。”沉香闻言,悄悄敛了自身的香气,生怕君染会闻不到花的芬芳。第二天,君染却再也不许人在房里放摘下来的花——这样就闻不到君忧的香气了,她说。

“君忧,你看那边的鸟儿,要是我是鸟儿该多好?就能飞出这院墙去看看了。”沉香不知道做鸟儿是怎样的感觉,它后悔自己还在树木上的时候为什么从未想过多看一眼身边停留的鸟。

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便是两年,洛君染也到了不得不出嫁的年纪。日子一天天过去,沉香对洛家日益紧张的气氛似懂非懂,只觉得君染很少去后院了,整日只是坐在房中。

“君忧,父亲要把我许给昨日来的那位表哥。”某日,君染满面愁容,终于开口,“我不喜欢他,但是没人会帮我的。君忧,你说我该怎么办?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

沉香很想说话,但是当然不能。

它只有看着君染日渐消瘦下去,这件事就算是一向宠爱女儿的洛庄主也没留下任何转圜余地,婚期渐渐近了。

这些日子,洛巽与那位远房侄子相处得十分愉快,更加确定这就是给君染的最好人选,不然这样的隐世家族,君染恐怕一生也找不到良人。

洛君染越来越抑郁,整日都只把自己关在房里,与君忧倾诉。她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似乎是不愿意醒着面对现实。

某日夜里,沉香不需要睡眠,自然清醒着。却听见远处一声惨叫,它急得想要立刻将君染摇醒,但是作为不能挪动的簪子,当然只能躺在梳妆的木桌上动弹不得。

嘈杂之声不断,人奔跑的声音与尖叫声混杂在一起,洛君染从睡梦中被惊醒,正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的时候,门被人匆匆推开。

是君染的贴身侍女,谌子安本已陷入幻境太深,现在却悚然一惊,发觉侍女与第一日自己见到的冬青竟是一模一样的相貌。“冬青”神色惊慌:“小姐,庄上来了贼人,护卫已经阻不住了,庄主让您先走……”

浑浑噩噩之间,君染只来得及一把抓起沉香簪子,就被侍女拉着向外跑去。但才刚到门口,就被一群黑衣人挡住去路。

“洛姑娘这是要去哪里?”为首者丰神俊朗,眼里的贪婪却怎么也掩饰不住,正是君染那位远房表哥。

侍女被匪徒一剑穿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倒了下去。洛君染这时也明白过来,手中攥着簪子,越握越紧,沉香只能透过手指缝隙窥伺外面的景象。

“早就听说洛家收藏了价值连城的沉香,你把沉香交出来,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匪首得意笑道,“本想等到大婚,就能光明正大地拿走沉香,没想到洛巽这老狐狸,说什么要我入赘……”

“父亲呢?”洛君染充耳不闻,只呆呆地看着父亲卧房方向亮起的冲天火光,一遍遍问着,“父亲呢?”

匪首不耐烦了,手下人怂恿之下,干脆以剑尖抵着洛君染心口,想要逼她将那簪子交出来。

没想到,洛君染居然不闪不避,甚至向前踏了一步,硬生生受了一剑,剧痛从心脏处传来,她满面泪痕,神情却如地狱罗刹,狰狞至极。

“你们……就这么想要名利钱财吗?”嘶哑破了音的话像是出自恶鬼之口,竟然镇住了一众匪徒,“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

心口流出的血一滴滴滑落在攥紧了的拳头上,透过指缝染红沉香簪子。

幻境到这里彻底结束了,一晃神的功夫,谌子安依旧坐在房中,矮几、香炉、长剑、一切都仍在。素衣也仍跪坐于他对面,神色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谌子安惊觉他指尖还搭在素衣柔夷之上,当下火烧般收手,脸上红晕一直烧到了耳根。心中粘稠的鲜血滴落在发簪之上的情境却阴魂不散。

虽说洛君染已死,他却直觉这个故事还有后续。而且看幻境中人物,竟然都是自己遇到过的镜月山庄中的主仆,只除了庄主千金洛君染从未见过。

若非看出,就是猜到了谌子安心中有疑问,素衣伸手、从头上除下那枚乌木簪子,谌子安一看,心下震惊。这就是幻境中那支浸染了鲜血的沉香簪子。

香气确实惑人,饶是谌子安也有一瞬间晃神,被沉香摄去心魂。

“这故事的后续……就是沉香得挚友心头血灌溉,化形成妖,将那些匪徒都杀啦。”素衣微笑着道,面上表情轻松得不像是在说“杀人”遮掩的事情,手中依旧托着那支簪子,“这就是沉香君忧的本体。”

谌子安心中满腹疑问,已经被这些亦真亦假的谜题弄得头昏脑胀,心中隐隐有了谜题答案,却又不知道到底说些什么才好,干脆闭口不言。

“镜月山庄,镜花水月。”素衣惨笑,“庄中的本就全是死人了。”

闻言,谌子安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踝那里一路绕上脊梁,虽然还记得素衣是妖,但是看过刚才的幻境,对她的话也已经信了七八分。

“人……人死不能复生,庄中上下分明都还是生者,哪里有鬼魂在青天白日作祟的道理?”话虽这么说,谌子安已经将一切与山下民众的反应、无论如何都会迷路的山林,与坐落在荒郊野外的府邸联系在了一起。

鬼庄吗?

但是洛庄主分明认识他的父亲,不然怎么会对他这样客气,奉为上宾?

素衣道:“不是鬼魂作祟,谌公子,你刚才看着幻境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一切过于真实?你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了吗?”

无法反驳。

“那又是什么让你觉得,这一切是真的呢?”

谌子安一惊,猛然起身想要后退,却被素衣一个并不隐含威胁的眼神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一双眸子无悲无喜,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让人不得不想听听她有什么要说的。

“沉香君忧化形杀尽歹人,血流成河尸横遍地,但挚友君染以及洛家人却不可能死而复生了。”素衣道,语气冷漠。

左右这事也与她毫不相干。谌子安虽想不通她是怎么拿到簪子的,但是心里却把第一个假设给推翻了,像这样事不关己的淡漠语气,素衣不可能是君忧化形后的人身。

“因此,君忧走火入魔,投身府中大火,妖灵大半都被焚烧,沉香气味萦绕山林三日不散。因执念太深,魔气编织成幻境。

“君忧沉睡于幻境之内,无意识地造出洛家众人都还活着的假象,将时间定格在惨案发生前的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天幻象都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直到君忧魂体温养完毕,已经历时七年,醒来后化形,打破了时间锁。就像你说的,死者当死,时间一旦开始向前流动,就无法停止。

“她能做的,最多只不过是延缓时间,一夜之间的屠杀被延长到三天三夜之久。但是君忧甚至连打破幻境也做不到了。

“三天之内,必须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痛苦死去、无能为力,三天之后,一切又重新开始、只有自己记得是怎么回事。无论怎么尝试改变命运,大家死去的方式都还是一模一样。”

谌子安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平淡述说的背后隐藏的到底是疯狂还是无奈,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直到有人来了。”素衣忽道,希冀的眼神全然集中在谌子安一人身上,像是看救世主一般的神色,“只有外来的人才有能力……打破这个诅咒。”

素衣单手将矮几上的冰剑往谌子安的方向推了推:“斩断这根簪子。”

谌子安没动。他只觉浑身如坠冰窟般发寒,还没触到冰刃剑柄,就已经感受到了莫须有的阵阵寒意。

良久,问道:“那你是怎么记得的?”

一秒,两秒,三秒。

热浪忽然从四面包裹了谌子安的感知,周围的墙壁家具开始被不知从何处跃起的烈焰吞噬。眼前只有素衣还是清冷的白,就算地上冒起火舌、舔舐纯白的衣角,素衣也没有丝毫动摇。

沉香的香味愈发浓郁,勾魂摄魄,像是燃尽生命的最后一丝结余一般。

“因为我就是君忧。”素衣叹口气,平淡的语气终于开始出现微颤的迹象。

谌子安的猜想终于被证实,整个人却没有丝毫庆幸的情感,在素衣近乎强迫的眼神下犹豫地握住“斩缘”的剑柄。

“请斩断沉香,打破幻境。”

只有你了啊,素衣略有些绝望地感受着烈焰烧灼神魂的痛楚,只有这一次机会,请千万要斩断这个轮回。比起千万次看着自己相救而不能救的人去死,反而还是己身消亡好得多。

“请拔剑。”看着素衣无比坚定的神情,谌子安终于抵挡不住,提起冰刃,手腕有些颤抖,剑尖悬空于沉香簪子之上。

只需要一下,就能——

“请……”素衣轻声道,谌子安猛然抬头,刚好看见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再也支撑不住长剑的重量,手上握力一松,剑锋斩在簪子上,沉香被一剑斩断。

谌子安忽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手一抖,冰刃落地,碎成小片光点。从周身火焰开始,幻境开始剥落,露出断壁残垣。

是镜月山庄的残址,焦痕砾石,情状惨淡,谌子安却没有时间关注这些。

因为眼前君忧的幻影依旧微笑着,无声地开合嘴唇。

“多谢。”

随后碎裂成千万片光点,乘风飘散,消弭无踪。

“这便是结尾了。”谌子安长舒一口气,抬眼看着听完他的故事、神情依旧有些怔愣的劫匪,苦笑一声,“倒成了说书人似的。”

却久久没能得到回复。

若不是微风吹动树叶发出的娑娑声,甚至有种空气都随着时间凝滞在了某一刻的错觉。极长的沉默过后,那青年汉子不敢置信地喃喃开口:“这事情……是真的么?”

“是否真实自然由不得我辩驳。”谌子安说着,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解开之后,赫然是保存完好的一支乌木簪子,通体暗色。正中间有一道血色裂纹、却与墨色浑然一体恍若天成。正是在谌子安故事中斩断的那支。在场三人只觉丝丝甜香沁人心脾,当下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就变了脸色:“这玩笑可开不得,好兄弟,快把这玩意收回去。”

“没甚么可怕的,”谌子安依言再用布将簪子包好,解释道,“妖灵已灭了,这簪子也只不过是普通的簪子而已。”

汉子脸上的表情已经是信了八分,惊得半晌都没有动作。

谌子安道:“现在能去向寨主交差了罢。”言毕,居然真的下车,准备向山寨的方向走过去了。

“不。”意料之外,汉子居然出言阻止,“谌……谌先生,我敬你是个人物,你快些走吧。”

说着,他跳下车,将赶车的位置让给谌子安。不论谌子安怎么疑惑,甚至担忧地提到了汉子会不会被匪首处罚,他都没有反悔的意思。

也不好过多推辞,谌子安拱手致谢,赶着车往来时的山路去了。小童还躲在车里,懵懵懂懂问道:“先生,那故事是真的吗?”

“你说呢?”谌子安轻笑,也没有半点被冒犯到的意思。小童的胆子于是更大起来。

“先生说的故事听起来怪怪的。”小童道,“先生还是书生的时候见到死人……还敢去翻看尸体,要是我肯定不敢。再说,哪有待客之道是带着客人家去看死人的?”

谌子安摇摇头,笑而不语,眉宇间带着些无奈。

“还有,先生说故事都没有说到过吃食!”说道这一点,小童才真是面红耳赤、据理力争,“哪有人说故事不说满汉全席,山珍海味的?”

“这世上道理有许多,人终其一生能学到的却不多,专精一样足矣。”谌子安并不正面接下这孩童的问话,“至于撒谎骗人时,最难的便是那细枝末节,时间地点一错,甚至于天气变化、人心诡辩一错,那就全毁了。”

这是在说故事是真的,不然不会有如此之多的细节;还是在说这故事本身就是编排得来,真相无从谈起,因此诸如饭食之类就着意略过不说了呢?

小童百思不得其解——

“那这故事是真的吗?先生?”

“先生?”

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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