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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馍馍

2016-12-27李丽

椰城 2016年12期
关键词:馍馍小鸡阳光

■李丽

阳光馍馍

■李丽

筱竹跟着爸爸到成县去。

筱竹满六岁了。这些年她一直跟着妈妈住在乡下。她爸爸的工作很不稳定,一会儿在没有人烟的深山老林里,一会儿在岩石遍野的戈壁沙滩上,没办法把他们母子接过去。妈妈有时会去照顾爸爸,筱竹就被寄养在姥姥家。

姥姥很会照看小孩子。刚送去的时候,筱竹因为经常拉肚子,瘦得像只小猫,眼睛眍下去一个深窝。姥姥就天天把核桃仁、红枣炒熟了,给她装在一个衣兜里。再把馒头掰成小块儿,放在太阳底下晒干,装在她的另一个小兜兜里。筱竹很爱吃这种松脆干爽的馍馍,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阳光馍馍。姥姥说,等把阳光馍馍吃完了,筱竹的爸爸就该回来了。筱竹天天吃着阳光馍馍,想着爸爸。渐渐的,就长胖了,小胳膊小腿圆鼓鼓的,眼睛也满嘟嘟水灵灵的了。领到山下去,村里人都说“哟,这是黑豆豆的竹子吗,长得不像了啊。”

大部分时候,筱竹还是和妈妈、哥哥住在一起。妈妈是一个手很巧的女人。她会把各种颜色的布料,做成好看的衣服。有一年,大人们特别流行穿喇叭裤,她就给筱竹做了一套红条绒的,还配了一双绣着小猫图案的红面儿白底布鞋。招惹得村里的婆婆姨姨们拉着筱竹的手夸个没完。妈妈还会挑小鸡。每年春天的时候,气候暖和了,花也开了,挑着竹筐的鸡农就来了。老远就听见小鸡们啾啾啾啾,叫成一片,热闹极了。孩子们围着竹筐子,看那些黄绒绒、圆乎乎的小家伙在筐子里挨挨挤挤,窜窜跳跳,生命的欢悦让她们也兴奋得像小鸡一样。筱竹伸手捉了一只放在掌心,那点轻微的挣扎挠痒,使她的心怦怦的跳着,胸口痒痒的。她喊道“妈妈,给我买这只!”妈妈笑吟吟地看了一眼,说“好!”随手接过去,放在了挎在腕上的竹篮里。竹篮里已经有七八只了,这些小鸡显得要比筱竹挑的大一圈。妈妈说“这是绒毛都出足了的小鸡。”“绒毛出足了是怎么回事啊?”筱竹仰着头问。“绒毛出足了啊就是炕蛋的时候,等到了最后限度才出炕。这种小鸡时辰足,发育全,好养!”筱竹听不大懂,但她知道,妈妈挑的小鸡要好看一些,也容易长大一些。妈妈每年都要挑小鸡,养到冬天的时候又大又壮。啊,那时候爸爸也就该回来了。

筱竹真想爸爸啊,虽然爸爸一年才回来一两次,可是筱竹觉得和爸爸很亲。爸爸一进门,就会把她和哥哥搂在怀里,亲他们的脸,爸爸的胡茬硬硬的,扎着脸有些疼。可筱竹心里欢喜,她偎着爸爸,想着再也不用怕小武家的那对大白鹅了。小武家的大白鹅每次见她都嘎嘎的围着她叫,还张着翅膀像是要冲过来钳她一口。爸爸回来了,不用怕啦。筱竹心里美滋滋的。爸爸还会带来好吃的。山里的核桃、香菇,还有烤成棕褐色的肉。爸爸说,核桃、香菇是山里的老乡送的,他们分队有时候放电影,老乡没有钱买门票,就送他们一些山物。肉,是他们打野物打来的。那个地方树林茂密,总有一些野兔、獐子之类的。这种烤过的肉,吃起来很香。筱竹心里老惦记着。所以当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婶婶阿姨逗她:“竹子,想不想爸爸啊?”筱竹说“想”。婶婶阿姨又问:“哪里想啊?”筱竹歪着头想半天,认认真真地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这里想!”

筱竹想和爸爸一年四季待在一起,就像小武和他爸爸一样。筱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爸爸。爸爸一把搂过她,过了好久说:“好!”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长辈,请了亲戚朋友喝酒,把老房子卖了,把一些能用的锅碗瓢盆都装在一个大箱子里。把姥姥带给筱竹兄妹的核桃、红枣、晒好的馍馍装在一个网兜里,就带着妈妈、哥哥和筱竹上路了。

火车咣里咣嘡地走着。筱竹不说话,她在家里过惯了。她想家,想大黄,想那棵年年开满了花的苹果树,想姥姥,想小武,想他们一起玩耍的涝坝,她在那里筑了一个小塘,养了蝌蚪,养了小鱼,还栽了一丛马兰花……筱竹“哇”的哭了。等到筱竹醒过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停了下来,他们到站了。一辆汽车来接他们。汽车开得不快,筱竹好奇地看着窗外,这地方和她们那里不一样,真绿!到处长满了草,长满了树,还有清清亮亮的河水,时不时地从草丛里钻出来。细细的,明明的,就像一条银闪闪的绸带,甩来甩去流向远方。草地上长着各种各样的花,红的、黄的、紫的,这儿一丛,那里一簇,一眼望不到边。汽车走着走着,在一幢两层的小楼前面停了下来。爸爸领他们进了一个单元,掏出钥匙,打开门,说:“从今天起,这儿就是咱们的家。”

筱竹就要住在这里了,他们一家人就要天天在一起了,筱竹心里欢喜得咚咚跳。她搂着爸爸的脖子,很安稳很香甜地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好像还在老家的院子里,她刚刚学会了“男朋友”这个词,于是她扳着指头数了数,高兴地说“嗯,我有十八个男朋友!”然后她蹦蹦跳跳地跑向正在洗衣服的妈妈,问道:“妈妈你有男朋友吗?”妈妈头也不抬地说“没有。”筱竹挺惋惜的。她想了想一本正经的对妈妈说:“妈妈,其实你有男朋友呵!”看着妈妈错愕的表情,筱竹大声告诉她:“那不就是爸爸嘛!”妈妈“扑哧”笑了。笑过后,又痴痴地望着远方,念叨着“也不知你爸爸的衣服脏了没有?”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筱竹就被这一口气叹醒了,醒来后她发现爸爸不见了,妈妈真的在叹气。妈妈说:“爸爸上班去了,要好几天后才能回来。”筱竹有点难过,她没有想到,到了这里还是不能天天见到爸爸。妈妈拿出一小蓝馍馍说:“爸爸说了,等竹子把这些阳光馍馍吃完了,爸爸就回来了。”

筱竹的爸爸是地质队的队长,主要负责勘探矿石。探矿是一种极为凶险的活,工人们要常常在井下作业,这就需要特别注意安全,一有不小心处,就有可能塌方,瓦斯爆炸,或者发生其他事故。所以爸爸每天都要下一回井,检查安全,这也意味着爸爸每天都面临着一次生死考验。这样的活,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干,可爸爸说,他愿意,这活比蹲办公室挣得多。他不能让妈妈跟着他受苦,他不能让筱竹和哥哥过不上好日子。

两层的小楼很干净,虽然每天热热闹闹的,可是大家都很注意清洁,那时还不兴封阳台,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各家的小把戏们拿着个笤帚在扫外面,像是一家人一样亲热。

知道爸爸出事那天,筱竹的一筐阳光馍馍就只剩下了底了。那些天一直都下着很大的雨,筱竹不能出去玩,就在家里帮妈妈干活。妈妈接了一批缝纫的活,按件计费,一条裤子可以赚三块钱。妈妈说这里不能养小鸡了,我要找点活干,不能把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你爸爸身上。筱竹有时侯帮妈妈穿穿针,给妈妈倒口水,等妈妈干完活了,提个小扫帚把地上零零碎碎的布头扫干净。那天她正在扫地,门“哗”的被推开了,进来的叔叔满脸都是泥水,他说:“嫂子,快走!队长出事了。”妈妈的脸“刷”一下白了。叔叔领着他们往医院赶。大家都跑得有些急,可到了病房门口,筱竹一下子站住了。她看到爸爸的脸黑黑的,眼睛闭着,腿那儿被纱布一圈圈地包缠着,白得刺目。她觉得躺在那儿的仿佛不是自己的爸爸。“嫂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一个裤腿上溅满了泥点的叔叔,突然哽咽着说道。原来,这些天的暴雨造成了山体滑坡,爸爸组织大家搬到了山上安全处,卸东西的时候,眼瞅着一根木头就要砸到这个叔叔身上了,爸爸冲了上去,推开了叔叔,自己却被压伤了。筱竹伤心地摸着爸爸的腿说:”筱竹疼的时候,奶奶给筱竹吃阳光馍馍,吃了就不疼了,爸爸也吃阳光馍馍,吃了就好了。”

爸爸养伤的日子,是筱竹一家聚在一起最长的时光。生活的答案隐藏在岁月里,等到走到的那一天,她才惊惧地发现,这几乎成为一种命定的惯例。那时,筱竹还太小,她只是享受着这段时光:给爸爸念刚刚学会的课文,喋喋不休地讲班里发生的事情,偶尔还趁妈妈不注意偷偷吃一点给爸爸炖的补品。

日子滴答而过,生活越来越好。人们都在夸奖筱竹的爸爸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记忆中,筱竹似乎从未动用爸爸的权利做过什么,但是有爸爸在,这就足矣,足以让她追梦的日子,安生、踏实。然而,好的日子能有多久呢,长大是一个惊心动魄的过程,筱竹从未想到过,它会这样到来。

那时,她正在读研究生二年级。用最好的时光伴着书香是一种美好的体验,尤其是对一个不愁生活的孩子而言。假若时光真的能这么一直走下去,该多好。知道爸爸得了那么重的病,是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那是五月,阳光白花花地照着,马路上人流如织,筱竹恍恍惚惚走到了路的中央,就再也没有力气穿过去。她蹲了下来,把脸埋在了臂弯里,世界在那一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冰冷,一丝丝地往骨髓里钻。在那个下午,路过的行人,会看到一个害怕失去爸爸的女孩,在阳光下久久地哭泣。

以后的日子如噩梦般煎熬。面对命运的刁难,人的力量显得脆弱而无助。一次、两次、三次的手术,数不清的化疗时光。爸爸的生命时钟像是突然被拨快,头发脱落,再长出也是花白。眼窝深陷,面色不复鲜活。筱竹用所得的奖学金给爸爸买了冬虫夏草,据说可以增强免疫力。爸爸看到,只说了一句:“傻丫头!”夏天,在不化疗、病情相对稳定的日子,陪着爸爸在广场散步。因为人在不断变瘦,整个衣服空荡荡的。一阵风吹过,爸爸的整个人都像要飘了起来,要到天上去一样。筱竹伸出了手,却没有抓住。

最后的一次手术,在北京301医院。爸爸被推进去后,她和哥哥的心都紧紧的悬着。他们知道,如果一个小时内医生不唤他们,爸爸就还可以做手术。这次请了国内最好的专家,要做一次最大的手术。每一秒都像是心脏在跳动。筱竹不停地祈祷,一个小时不敢间断。就在一个小时过去,他们认为可以稍稍放心的时候,广播里突然传出找他们的声音。还未进去,筱竹就已泪崩。

爸爸虚弱地躺着。身体打开又被缝合,医生告诉他们体腔内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肿瘤,手术已经没有意义。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要求不能让爸爸沉睡,需要一个人时不时叫醒他。爸爸虽然很虚弱,却依然用微弱的声音说:“让筱竹来。”

出了重症监护室,筱竹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去了一趟很远的地方的中医院。她想西医治不好的,也许中医可以。于是冒着凌晨四点凌厉的雪,路盲的她找到了昨日打探过一次的医院。准备离京的火车在下午四点,然而排了许久的她,还未排到。就在急得不知怎么办好的时候,前面的好心叔叔把号让给了她。拿着片子让医生看,医生的一席话却让她泪流满面。

人的力量,面对命运的时候,其实真的很脆弱。那年的雪下得很大,那些雪下进了筱竹的生命里,至今未融。八年后的今天,在去往宁都的路上,筱竹才知道,那一年是2008,不仅是她那里,江西也发生了百年一遇的雪灾,很多人的命运就此被改变。

今夜,八年后的今夜,秋雨零落。淅沥的雨声,敲打着地面的尘土和人心。筱竹想起了以前每个下雨的日子,远在异地工作的爸爸一定会打电话过来,他怕下雨天打雷,女儿一个人在家会害怕。她想起了爸爸每一次离开时,都会给她晾晒一些阳光馍馍,最后一次的阳光馍馍脆黄甘香。她想起了爸爸最后一次正常工作离开时,眼中的不舍和牵挂比哪一次都浓烈。莫非爸爸感觉到了什么,而四月他在忙碌工作中的执意再度返回,原因那么任性:“我想女儿了!我要回去看看她。”

筱竹不知道生命中还会不会有一个人如父亲这样温暖呵护她。在爸爸走后,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临睡前或者遇到困难时都不由自主地轻唤一声“爸爸。”爸爸在另一个世界是否也还记得他曾有一个疼爱的女儿,而这个女儿将用一生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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