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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蛇

2016-12-27羊亭

椰城 2016年12期
关键词:妻子

■羊亭

美人蛇

■羊亭

桑蔓一连三个月不着家。他再不能装作若无其事的心安模样。

开初她还接他的电话,但听得出她有回避的意思,而且透出不耐烦的情绪。后来再打给她,她就直接挂断或干脆关机,给她发信息,她也从来不回。他安慰自己,这也许说明她过得不错。如果生活中遇到难题,想必她会主动打过来。就像她上大学那会儿,经济宽裕时,她是断然不会主动和他联系的。

他害怕突然哪天接到她的电话,得知她最近的困顿与不幸,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焦虑地等待着。他把手机的铃音调到最大,同时设置了振动模式。但手机一直很安静地躺在那,收件箱也没有一条新信息。

其实他们父女之间的隔膜由来已久,早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他便隐约感觉到,终有一天桑蔓会离他而去。

那时候妻子还在,不过他们因为感情问题已经分居。他把客厅的长沙发搬进书房,一躺就是几年。在发现妻子秘密的前两月,他们已达成了某种默契般不再亲近彼此。当时他刚调到城里最好的第一中学,做了语文组组长,又带着一个高三毕业班,对妻子和家庭难免疏于关切。面对她的冷漠,他猜想或许是她对他的身体太过熟悉的缘故,同床共枕十余载,就连对方的一呼一吸也了然于胸,谁还能够一直怀有激情?

那个周末妻子一早就出去了,她约了朋友打牌。他难得有打扫房间和清洗衣物的好心情,一上午的忙碌,大小零碎晾满阳台,如万国旗迎风招展。虽有点多此一举,但他还是决定换一床干净被单。他掀开床罩,在妻子躺那边的床垫上,一个小牛皮纸信封赫然在目。那年头已很少有人写信,他拿起看了看,信封上不着一字,内里却沉甸甸的有些分量。于是他坐下来,充满好奇地打开信封。是一封长信,密密麻麻写了十多页纸。他注意到,信中妻子的名字前面,无一例外都被冠以了“亲爱的”,信的内容更让他血脉偾张,羞愤难当。那是他以前给她写情书时耻于表达的,甚至涉及到了他们欢爱的诸多细节。没有落款,也没有写信日期,末尾用潦草笔迹交代看后务必将信销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保存了下来,还隐藏在这么一个危险的地方。从信笺折痕看,开开合合应有数十次,在独自一人时,她大约常怀以少女般春心重温那份特别的蜜意浓情。他一字不落地看完后,把信装进去,放回原处,又一丝不苟地铺好床。在这过程中,他一直咬紧牙齿,他克制着,不让自己爆发出来,虽然他理应发泄一番。

他没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即便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已然把生活过得庸常无味,爱情的成份也越来越寡淡,可他们之间毕竟还有女儿桑蔓,他们都深爱着她,她是他们的全部。虽然她身上有着许多十三四岁女孩的毛病,叛逆、敏感、不爱和人交流,但一想到她,他就觉得无论怎样人生都还有希望。为了她,他们也得维持好这婚姻和家庭。他生出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不能离婚,就算妻子要离,他也得和她耗下去。桑蔓明年就要升高中了,他蓄势将进行一场持久之战。

想到桑蔓,他这才乍然记起今天是她回家的日子。这孩子自从进了寄宿学校,和他们之间的话就更少了。如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次回来,他都要殷勤地张罗一大桌丰盛饭菜。于是他去菜市场买了条鳜鱼,准备做桑蔓最爱吃的清蒸鳜鱼。

厨房里,他同那条鱼对峙了几分钟,然后举刀朝它一阵胡砍乱剁。他觉得这条鱼和那个男人一样面目模糊,却与自己近在咫尺。当他发现鳜鱼横尸数段,半截尾巴仍在地上微微摆动时,他被彻底激怒了。他拼尽全力,刀刃如雨点般落下,地板上擦出了一串火花。他周身上下已经湿透,等缓过气来,才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简直就是一个变态的碎尸者。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妻子还没回来。他招呼桑蔓先吃,给自己倒了一小盅酒,仰脖一口就干掉了。桑蔓闷闷不乐地看着他,她记得父亲是从不喝酒的。她本想和他说点什么,但见他连着喝了两盅,于是她放弃了。

你不饿吗?他突然觉得桑蔓也面目模糊,他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一丝悲凉。

桑蔓说:我等我妈回来再吃。

他有些生气:她不回来我们就这么等下去?成天就知道打牌,她哪次不是半夜三更大家都睡了才回?他想,谁知道她是打牌还是干别的什么去了?他又喝了一盅。

桑蔓双手托着下巴,好像在发呆,又像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过了一阵,大概确实饿了,她拿起筷子。但刚把鱼送进嘴就吐了出来,然后冲进洗漱间,捣鼓了好半天才出来。她把筷子扔在桌上,没好气地对他说:你做的什么鱼,比药还苦怎么吃!你是不是把苦胆弄破了?

苦有什么不好?他说,天干热燥,苦胆正是祛火降暑的良药。

桑蔓噘着嘴:没法吃了,要吃你自己吃吧。

他突然说:你怎么和你妈一个德行,家里的不好吃,你去外面吃好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那么大火。以往遇上再大的烦心事,他也不会对桑蔓发脾气。他夹了一筷子鱼,确实很苦,但他咬牙吞了下去。

桑蔓二话不说,真的起身摔门而去。

他又喝了两盅,可是白酒的火辣并不能消解那双重的苦。他听到酒精在血管里咆哮,他感到天旋地转。他很快就醉了,一个人瘫软在地,如同一个失败者号啕大哭起来。

那之后他就再没喝过酒,即使在妻子走的时候,他都没再沾一滴酒。他感觉自己确实已经成为彻底的失败者,没必要再让酒精打败一次。

这些天他常常出现幻听,听到有人敲门,听到手机铃声。但当他打开门,外面却空无一人;拿起手机发现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一条信息。他想给桑蔓打个电话,但又不知道接通了要和她说什么。本不算大的房间,剩他一人时显得特别空荡。他准备到外面走走,分散一下注意力。但他无论走到哪里,总不忘时不时拿出手机来看看。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踽踽独行,直到后来被街边两个女人拉住。她们都很年轻,浓妆艳抹,衣不蔽体,露出雪白的长腿和性感的肚脐。

大哥,要不要进去看歌舞表演?其中一个对他说,她看上去和桑蔓年龄相若,居然叫自己大哥。她说,今天的节目特别丰富。

另一个说:请进吧,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里面开了空调,凉快。

他无意间扫了一眼两个女人白花花的胸脯,有点犹疑不决,但当他注意到她们身后竖着一块“老年活动中心”的牌子时,他便真被她们的话吸引了。他付了钱,进屋里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没多久,人们便陆续把几十个座位给占得满满当当,甚至有些人只能站在过道里。他发现屋里并非都是老年人,也有不少中年和几个年青小伙,但清一色都是男的。

节目开始了,第一个出场的女孩就得到了大家的热情欢呼。她只穿了胸罩和内裤,胴体在灯光的照射下魅惑无比。她唱的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观众的声音已经盖过一切。后来出来一群为她伴舞的女孩,她们几乎什么也没穿,舞跳到最后,她们便真的就一丝不挂了。唱歌的女孩也脱掉了胸罩,有人向她的内裤里塞钱,二十,五十,也有几张红彤彤的百元钞票。塞过钱的人开始肆无忌惮地抚摸她的乳房和大腿。

四下弥漫着热烈的欢腾气息,他却被窒息得快透不出气来。除了妻子,他没再见过第二个女人的身体,这时脑中突然闪过桑蔓的影子,他心里一紧,仿佛那个唱歌的女孩就是桑蔓。他起身往外走,但按原路返回时,却无端闯进一间更小的房子。

房间里灯光幽暗,有股刺鼻的泥腥气。等他适应了光线,看到墙角的大铁笼里,坐着个人首蛇身的女孩。他活到了这把年纪,当了几十年老师,也算见过些世面,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异类。他来到笼子前,惊讶得险些叫出声来。女孩也看到了他,她好像刚睡醒一样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到底是人还是蛇?

女孩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是人也是蛇,但又哪个都不是。

他在地上蹲下,伸手碰了碰女孩的尾巴,她的尾巴僵硬而粗糙。他说:天啊,你家人一定伤心死了!

女孩说:他们受不了我,更受不了旁人说三道四。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把我卖给了马戏团。后来马戏团解散了,我又被卖到了这里。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为我伤心。

他叹了口气:天下父母没有不希望孩子好的,这么做一定是无奈之举,他们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女孩问他:你有孩子吗?

他说:有啊,我有个女儿,和你年岁差不多,但如今却弄得跟仇人似的,我都三个月没看到她了。我们都是可怜人啊……

当初,妻子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她说:我们都是可怜人。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醉酒。当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他发现自己还躺在饭厅的地板上。他困难地站起来,头还很晕,他准备到床上再好好睡一觉。摇摇晃晃地进了卧室,发现妻子正坐在床边。那封信明明被他放回去了,这会儿却散乱在妻子旁侧。

妻子说:你都知道了?

嗯。他一头倒在床上,那个人是谁?

你是怎么打算的?

这话应该我问你,在外面和人鬼混的是你,现在却来问我有什么打算。

你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他冷笑道: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

这事没有谁对谁错,我们都是可怜人,被生活和时间打败的可怜人。

③ 治安维持法,为惩处以国体的变革和否定私有财产制度为目的的结社组织者和参加者的法律。大正14年(1925)制定,1945年随着日本投降而废止。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说,快告诉我他是谁。

妻子以少有的卑屈之姿道:你就放过我吧。

他说:我不会和你离婚的,永远不会。

然后他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他们进行了一场平静的对话,但谁的心里都平静不下来。后来他把客厅的长沙发搬进书房,开始了他们夫妻间的分居生活。

桑蔓隔了一星期才回家。有好几次,他差点就要把实情说出来了。但一想到桑蔓的未来,想到努力维持这段婚姻,他只好继续守口如瓶。桑蔓不再拿正眼看他,她们母女之间倒比以前亲密了,有时周末妻子还会陪她出去逛街。他仿佛一下就成了局外人。

一个黄昏,他扔完垃圾走进昏暗的楼道,正巧碰到和他们住同一单元的女人。他向她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侧身要往上走,她却叫住他,问他是不是一中的老师。他点点头。女人靠在他旁边,说她有个亲戚的孩子想考一中,但成绩不怎么好,到时候也许要托他帮帮忙。他拍了拍她的肩,笑说邻里邻居的,能帮的忙一定帮到。她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有抽烟的习惯,于是她自己点了一支。这时桑蔓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然后从他面前跑了上去。女人吐出一个烟圈,朝他耸肩笑了笑,他和她道了别。

你怎么回来了?他问。那天不是周末,平日那个时间她正在上自习课。

我不该回来,坏你的好事了。桑蔓头也不抬,放下书包。

他哭笑不得:你误会了,我们……

你这样对不对得起我妈?

他想向她解释,但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冲进厕所,用力关上了门。他越想越窝火,他决定了,得和她摊牌,告诉她她的母亲究竟是怎样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可桑蔓却一直不出来,他好几次走到厕所门前,里面没有动静。他敲了敲门:我想和你谈谈。

桑蔓没有理他。

他又敲了两下:桑蔓,你听得到吗?我想和你谈谈。

桑蔓打开门,朝他用力一推:你走开!她哭着跑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感到虚弱无力,进厕所洗了把脸。正要出去,却看到垃圾篓里满是殷红的卫生纸。他心里一惊——桑蔓已不是以前那个孩子了,他百感交集地去超市买了两包卫生巾。

这让他挺难为情,同时更对妻子充满怨怒,这根本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桑蔓没有关门,她还趴在书桌上小声抽泣。他把卫生巾放到桌上:桑蔓,你是个大人了。稍作停顿,他接着说,有些事,我想应该和你说清。

我不要你管!桑蔓把那两包东西扔到地上,又一次离开了家。

现在,他终于鼓起勇气给桑蔓打了电话。他满怀期待,以为这么久没有打给她,她一定会接。但他打了好几次,对方一直没有接听。

他回到家,走进那间空荡的卧室。妻子走后,他就更没必要搬回去了,那里于是一直空着。他躺在落满灰尘的床上,瓮声瓮气地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错?他侧过头,好像那里躺着他的妻子,要是我们当初离婚,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妻子走那天是周末,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头一天她还和桑蔓一起高高兴兴地出去玩了一天,这天她得留给那个人。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年他们虽在一个房檐下,却早就成了陌路人。

当时他正在准备晚饭,桑蔓不知在她的房间做什么。他接到了交警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妻子和另外一个男人出了意外,情况挺严重。他和桑蔓赶到医院时,妻子已经走了。他没有太难过,说不出哪来的愤怒,他一直追着办案的交警大喊大叫:那个人在哪里?

桑蔓在一旁冷冷地说:是你,那个人就是你,是你把她害死的。

他一直记得桑蔓的眼神,把父亲视作凶手和仇敌让他心痛的眼神。她退出走廊的玻璃门前,朝着冰冷的地板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他当初没太在意她的话,还一心为没有确定那个人是谁而遗憾。但她说到做到,虽然她成绩不错,却故意不选一中,背着他报了一所离城很远的农村中学。一年也难得回来两次,他去看她她也不见,而是让同学帮她从他手里接过生活费。大学她去了北方,只在经济紧张时,才给他发一条信息。她一直没回来。直到最近两年,也许是尝到了生活的不易,她才突然回到家里。他简直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她真的已经长大,完全是个女人了。

但她每天一到家就关在自己的房间,不肯出来见他。即便如此,他也已经知足了,至少知道她就在身边,他们还是一家人,看到她就能让他心安,直到三个月前。

那天他做了桑蔓最爱吃的清蒸鳜鱼。当他推开她的房门时,他整个人惊呆了。桑蔓正赤裸全身,对着电脑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私密地带。他吓坏了,呆了很久,才哑着嗓子问:你在做什么?

大概是太投入了,桑蔓这才发现他。她赶忙抓了件衣服捂住身子,关掉电脑,气急败坏地嚷: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你出去!

他退了出来,羞愧难当,后悔自己怎么不先敲一下门,他想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了。等桑蔓出来,他得好好和她谈谈。但桑蔓出来后,提了个行李箱就开始收拾她的东西。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他有些茫然。

桑蔓不发一言,她装好了洗漱用品。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以前的很多事都有误会,关于你妈,我有些话没和你说。

不要提她,桑蔓气冲冲地说,你没有资格说她。

你生气是应该的,但你总得听我把话说完。

你还好意思说。你当初为什么不和她离婚?那样的话我至少不会失去她。

桑蔓已经收拾好东西,她开了门,正要出去。

你去哪里?

不用你管。

他感到绝望,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之后她头也不回,就那么决绝地出去了。等他平静下来,他才感到后怕,她会不会真的就此离他而去?那天晚上他打了好多次电话,桑蔓一直不接,后来干脆就关机了。再后来他虽然打通了电话,但明显感觉桑蔓接听的目的是为了更果断地回绝他。

她说:别再打来了,算我求你了,你放过我吧。她的口气简直和她母亲如出一辙,这让他感到惊讶。

过了几天,他感到百无聊赖,莫名有些惦记那个人首蛇身的女孩,于是他又去了上次的那个老年活动中心。这回轻车熟路,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房间。女孩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他,她动了动盘曲着的身子,柔声说:你来了?

他很欣慰,也很感动:我以后会天天来。

女孩问:你的女儿还没回来?

她大概不会回来了,她是这么说的。

女孩说:要是我的家人能来看看我就好了。

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他说,你还记得多少关于他们的事?

女孩摇了摇头:我都忘了,我只记得很小就被他们卖了。

绝望再次涌上心头,过了一会儿,他说:要不我把你买回去算了,往后你就跟着我。

可以吗?女孩兴奋起来,禁不住扭了扭脖子。

怎么不可以,你没有爸爸,我没了女儿,以后你就做我女儿好了。这时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女孩,发现她和桑蔓那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也跟着高兴起来,激动得来回踱着步子。

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高声叫道:该我们的美人蛇上场了。他走了两步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你是谁?鬼鬼祟祟的,不在外面看节目跑这里来干什么?

他迎上前去,向那个男人说:老弟,我是她爸爸,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你们当年花多少钱买的她,我可以付你们双倍价钱。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哪来的老疯子!那个男人发出一阵怪笑,握紧拳头,狠狠地朝他挥了过去。他倒在地上,想对那个男人说价钱的事好商量,要是不行付三倍的钱也可以,只要他们愿意,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但是他张不开嘴,有股腥甜气息充满了整个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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