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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狗拉车”

2016-12-27商玉宝

椰城 2016年12期
关键词:大花拉车面包店

■商玉宝

小城“狗拉车”

■商玉宝

1

上午八点,我已经蹲守在孰城西街的供电局门口,只为等候一个老人和三条土狗。

我并非孰城人,来孰城纯属偶然。几天前,我因为出差经过这座小城。等红绿灯时,我突然看到旁边的街道上,一个老人驾着一辆狗拉车,轰轰烈烈地在各色车辆中穿行……我恍然隔世,画面的巨大反差像一颗子弹射来,瞬间贯穿了我的全身,只可惜我没带我的长镜头。心里毕竟技痒难当,办完事,我决定在孰城稍作停留,拍几张狗拉车的照片。促使我在这件事上如此认真,除了对摄影本能的敏感外,还有一个因素,省报业集团正举办“小城名人”摄影大赛,如果拍得好,说不准……

这一想,人就陡然地兴奋起来。

几乎没费力气,我就弄清老人叫潘海子,他每天都进县城,第一个落脚点是西街口的供电局。供电局的瘦高个儿门卫,也证实了这个信息,此时,他看在我胸前形似炮筒的长镜头面子上,跟我聊得正欢。九点钟光景,门卫室外一阵响动,门卫笑着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潘海子来了。我盯住门框,果然,门框里出现了三条皮色不一的土狗,接着是披挂了铁链子的三轮车车头,最后是衣着陈旧的老人潘海子。潘海子的头发已经斑白,脸上的皮肤形同蔫枣,但从驾车的一两声吆喝声和挺直的腰背上,依然透着一股硬朗之气。狗拉车过去,径直往院子里去。我从门卫室探出头,看潘海子在车棚子和一辆汽车的空挡处停下来,几分钟后,他走向车棚子旁边的二楼。我不好跟过去,院子空旷,端着一个长镜头,太过显眼。不错,我这是在偷拍,偷拍来的图片才真实、自然。我缩回脖子,再找机会吧。我对瘦高个门卫说,潘海子上了西边的二楼。门卫了然于胸地微笑,告诉我,二楼是单位食堂,他去倒剩菜剩饭。还感慨了一句,倒了几十年喽!看我惊讶的样子,他打开了话匣子。

六七十年代,县城没这么大。这一带还叫五一大队,潘海子就住在附近,他父母离世早,只给潘海子留下两间草房,三亩薄地。因为紧靠县城,潘海子就种菜卖菜过生活。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他又养了两头猪,经常担了一双豁口的木桶,到西街这边的饭店、食堂倒剩饭残羹。时间长了,跟这边的人都熟络了。逢到吃饭的钟点,食堂师傅会盛一碗饭给他,他就自觉蹲在外面吃。潘海子并不白吃,厨房遇到粗活了,他会主动上去搭把手。在那个年代,这种情况叫“混穷”。

我问保安,潘海子可成过家?

保安听了,脸上随即露出几分喜气,说,他有个哑巴老婆,就是“混穷”那个时候捡到的。

捡的?

捡的。保安点头确认。

那是个三九天,街上下大雪。西街光明饭店外面,一个脏兮兮的女人冻得来回地小跑,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声。潘海子循声一看,难怪她冷,光着头不说,裤子吊得老高,都露出了腿肚子,恐怕还没东西吃。潘海子把自己的饭菜分了一半,用碗盛了端到那个女人跟前,那个女人确实饿了,一把夺过碗,直接用手抓了饭菜往嘴里塞。看女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潘海子问了她几句话,女人根本说不清楚,嘴里只会“哇啦哇啦”地叫,潘海子才知道,女人是个哑巴。潘海子又回家,拿来了一床破棉絮给哑巴女人。这以后,哑巴女人不再满街瞎跑了,看见潘海子就跟着他走。饭店服务员跟潘海子开玩笑,潘海子,你看哑巴在街上,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冻死了,你还不如把她带回家去!潘海子听了,像得到了准许似的,当天真的把哑巴女人带回了家。

听到这里,我不禁也笑了。

哑巴老婆还在吧?

不在了,保安摇头,死了好多年了。

保安脸上的喜气在一点点消散,他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我不能再听了,我看见潘海子已经从供电局院子里出来了。

我得跟上他。

2

离开西街供电局,是一个十字路口。狗拉车行到那里正遇红灯,但见潘海子一声断喝,手上使了劲,狗们就接到命令一样驻了足,一个个立着,支楞了耳朵目视前方,似乎在读信号灯上的秒数。绿灯一亮,潘海子再一声吆喝,抖抖手中的铁链子,狗们就一齐低下头,踢腾起四条腿。于是,一辆狗拉车随了那些大小车辆的潮流,一齐涌过路口。行至西街尽头,狗们毫不迟疑地左转,从此折往东街方向。狗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流畅自然,我感到惊奇,真不知道潘海子对这些土狗们做了怎样的调教。有个开北京现代的司机和我一样惊奇,经过时特意摇下车窗,冲潘海子竖起了大拇指。潘海子朝那人扭过头,我看到潘海子得意地裂开了嘴,还豪迈地冲那个人挥舞了一下手臂。

真想抓拍一张,可我骑在一辆自行车上,根本无法做到。实在惋惜!

在东街的“芙蓉”面包店前,潘海子从座垫上蹭下来,想必,这里是他又一个落脚点了。我观察了一下,面包店的马路对面,是婚姻登记处,旁边还有书报亭,两个修鞋摊,感觉这些人迹不息的地方,倒是偷拍照片很不错的掩体。

潘海子靠边停了车。他并不放心,从车把上解下两根黑乎乎的鞋带,将车的前轮和前叉绑在一起,起到车闸的作用。绑完车轮,又来绑牵狗的铁链子,他把长铁链子拦腰绑在车厢沿子上,好让狗处在一个安分的活动范围。链子是一根一根地绑,可狗的走动让铁链子纠缠在一起,爱走动的是一只矮小的黑狗,潘海子像抱孩子那样地抱起它,从这边过到那一边。黑狗在潘海子怀里并不挣扎,乖巧地任他搬弄。链子一一绑好了,他才立起身。他并不急着离开车子,而是带着挑剔的目光很耐心地审视着车子和狗,想着哪里会有什么差错。想了想,没有什么不妥。他这才嘱咐般的伸手拍了拍一条大花狗的脑袋,准备离开,瞬间又扭过身来,揪住大花狗的耳朵,扒开来仔细地翻找,然后另一只手将粗糙的指头当做耙子在狗耳朵来回地耙几下,狗犟着脑袋,却很享受地眯着眼一动不动。潘海子做过这一切之后,才漫不经心地走进面包店。

大花狗甩甩脑袋,明了主人的授意,半卧在地上,警惕地支楞起一双耳朵。脸上有一道伤痕的大黄狗一副百事不问的样子,它全然卧在地上,在渐次强烈的阳光下安然地眯缝起眼睛。小黑狗好像才入帮,不谙世事地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摇着尾巴看主人从面包店进进出出。潘海子会把翻捡出的一块鸡翅丢给小黑狗,小黑狗吃得津津有味,而两条大狗却无动于衷。在面包店的纸篓子里,潘海子翻检出了半杯奶茶,吸管还插在上面,他没有扔,小心地灌进一个纯净水瓶子里,灌好了,在阳光下晃一晃,十分满意地盖上盖子,收在车厢的一角。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专心致志,全然不顾街上人流如织,更不会想到有一个镜头正对准了他。他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一个纯纯粹粹的个人世界。

我想近距离地拍两张,便趁他弯腰捆扎纸箱子,三两步进了那家面包店。我瞅准了,面包店一侧还有一道小门,在那儿拍照隐蔽而且距离近。但想象和实际差距万千,在我跨进店内为了避免唐突跟店主简单地招呼时,我透过落地玻璃窗,瞥见潘海子已经捆扎好,又返回了面包店。我有点猝不及防,假装顾客买东西那样伏在柜台上。还好,潘海子根本不朝这边看,世界就在眼前,但世界又远在天外。为了不暴露,我索性在柜台那儿跟店主聊起来。店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她在我不置可否的微笑里,执意地把我当作了某个报社的记者,她的热情也就显得当仁不让。她说潘海子为人规矩,每次来,只倒垃圾,不会碰任何东西。我们对他很放心,让他自己去二楼仓库清理垃圾。说话间,见潘海子又拎了纸箱子从楼上下来。店主道出不解,听说他有低保,一个月八九百,潘海子不抽烟不喝酒,什么不用干一个人其实也够了。一旁的服务员持不同意见,她凑过来说,潘海子还要养一个女儿呢。我想起来什么,接茬道,是他跟哑巴老婆的吧?服务员摇头,不是,是潘海子捡的。也是捡来的?我感觉“捡”这个字可以书写潘海子的全部人生了。捡来的。服务员点头,称她的姨妈是五一大队人,知道潘海子。那是九几年,潘海子住的地方征迁,分到了一套房子。他住进去后,照常养鸡养狗,小区的居民哪里受得了,五一大队就在偏远的地方给他盖了几间房,你爱养什么养什么。有一天,潘海子在河埂上捡垃圾,捡到了一个女婴,抱回家。他跟哑巴老婆哪里会养刚出生的小孩,附近的一户人家看了,说帮他先养几年。不过有个条件,那家人的儿子因为盗窃,被抓了,情节不严重,打点一下就能院外执行。但要好几千块钱,拿不出,要潘海子出一点,等于给抚养费了。潘海子说行,卖了两头猪。那家人把女孩子养到7岁上学,交给了潘海子。

那潘海子有依靠了。店主感慨。

不见得。服务员说,后来,女孩子的生母找了潘海子,要把女孩子认领回去。不知道认领回去了没。

店主来了精神,说她马上就问问潘海子。

我伸手止住了她。我不想因此而引起潘海子的注意。

店主不问了,她很在意我的感受。我离开的时候,终于知道店主热情的根源所在,她说,大记者,你看什么时候帮我的“芙蓉”面包店宣传一下?

3

狗们突然变得振奋起来,——到菜市场门口了。狗们摇尾巴,左顾右盼兼四足躁动。潘海子眼睛眯眯地笑,他知道狗们已经嗅到了来自肉案子上的荤膻味儿。但这种振奋,在主人捆缚铁链子时慢慢消停下来,狗们的意识最终回归到了它们的本职岗位。主人一离开,大黄狗最先卧倒在地,闭目养神,小黑狗跟着卧下来,半天甩一下尾巴,只有大花狗半蹲在车轱辘边,立耳提颈,左右观望。在这几条土狗中,它显然是个主事的角色,而且是个惹不起的厉害角色。

我很快就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想近距离地拍一下这几条狗。我端了长镜头走过去,大花狗是镜头里的主角,我锁定它,尽可能地靠近,再靠近……大花狗黑漆的眼睛先是警觉地紧盯着相机,随后狂吠起来,跟着向前一扑,似乎要直接扑进镜头里来。我吓得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好凶啊!幸亏狗身上有铁链子拴着。花狗不停地狂吠,不停地朝前扑,而每一次前扑都被铁链子拽住,上身随之夸张地纵向空中,铁链子被挣得咔咔作响,感觉随时都会绷断。我有些发怵,退避三舍。看我退远了,大花狗才止住了狂吠,也不再扑,但黑漆的眼睛依然凌厉地盯着我。

我有点懊悔,要不是胆小,刚刚在花狗扑来时迅速按下快门,该多好!

大花狗在狂吠的时候,黄狗和黑狗依旧卧着,摆出一副“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的泰然自若。

国内大型公立医院看病难,很大程度上表现为患者等候时间长。究其原因,优质医疗资源供给有限,有限资源有效利用不足,患者医疗需求释放增长太快,不一而足。这些宏观问题的纾解,也不是短期内一蹴而就能解决的,还须假以时日。

一会儿,潘海子拎着一大袋子红赤赤白生生的猪肉从菜市场匆匆走出来,料想这些肉都是猪皮、下拖之类的下脚料,没人买,留给了潘海子。潘海子一定听到了大花狗的狂吠,远远地就用手点戳着大花狗,被朋友玩了小聪明那样,眼里含着会意的笑,那意思是,你呀,闻到肉味就等不及了吧?大花狗无从申辩,只是默然地冲主人摇尾巴。到了近前,潘海子从塑料袋里拈出一小块五花肉,扔到大花狗跟前。大花狗轻轻地咬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以示它对主人扔过来的这块肉其实并不稀罕。那两条狗也各自得到了一小块肉,它们则吃得摇头摆尾,幸福无疆。

狗拉车离开菜市,拐上了主街,一直向东行,一点点地在远离小城的中心。看样子,潘海子是往回走了。我很想去潘海子的住处看看,不管远近,看了才有完整的印象,这对照片主旨的确定和最终的遴选都是必要的。但我又觉得这样悄悄地跟下去,再直愣愣地出现在他的住处,实在有点突兀。说不定潘海子是个脾气乖戾的老人,到时一顿臭骂再放狗撵我也不可知。想着这中间能有个铺陈过渡,就妥了。

正犹豫时,看潘海子又在东门汽车站的围墙外驻了脚。安顿好车辆,他向车站入口走去,那里有个妇女在卖盒饭,两张条桌上坐满了人。潘海子是要吃中饭吗?我掏出手机,十一点半,毕竟到了吃中饭的时间。

这么一想,我的肚子也饿了。

不妨去那里买一份盒饭,顺便看看潘海子去干什么,反正到现在潘海子还不认识我,只当我也是一个等待远行的旅客。

潘海子并不是吃饭,而是捡地上散落的塑料饭盒。捡完了,送回三轮车里。我问妇女,潘海子是不是每天都来。妇女说,来,天天来。我说他那几条狗真神了,特别听话。妇女说,他就喜欢养狗。狗多了也养不了,去年,他给我抱来了一条小狗。他看我有时把剩菜倒给流浪狗吃,以为我喜欢狗。哈哈!说着话,潘海子又来了,背着手站在桌子旁,极有耐心地在等候。

妇女给我打好饭菜,我付钱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指了指旁边的潘海子说,给他也买一份。潘海子一听,并不反感,只是有点慌乱,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说要自己买。我冲他摆摆手。当我把盒饭递给他,他接下了,脸上露出随和而感激的笑容,好像要说一两句出来,却一直无从表达。

我也非常高兴。意外的高兴。

4

这回,我可以骑着自行车,堂皇地跟在潘海子身后了。

过了东门汽车站,就真正出了城。人和车辆明显减少,道路宽阔,绵延很远。路边,并没有什么餐饮店,但行不远,潘海子却停下来,这回,他直接将车子撂在路边,快步去了一家小卖部。我看他拎了几瓶绿茶饮料,笑嘻嘻地朝我走来。他递给我两瓶,我哪里肯要,他便执意地举着,不容拒绝的样子。我知道是因为我给他买了盒饭的缘故,他是在偿还,就像在食堂面包房倒剩饭剩菜的同时,他会替人家倒掉垃圾打扫干净一样。他并非如我想象的完全生活在别人的同情里。我接下了一瓶,他才缩回了手臂,依然有点不满意的样子。

狗拉车继续东行。

太阳已经到了头顶,狗们迈动的四足显出了疲乏。潘海子并不是总坐在车上,遇到减速带,或者上坡,哪怕小小的坡,潘海子都要下来,推着三轮车。沿途,一些郊游的年轻人惊奇地给潘海子拍照,潘海子只是扭头看一眼,见怪不怪地继续驾他的车。

完全是郊外了,又过了一座水泥墩子桥,潘海子的狗拉车才拐上一条岔道。我发现岔道就是一道河埂,它的左边是一条大河,但河水接近干涸,露出灰白的泥沙和黄绿错杂的杂草。右边是丘陵地形。潘海子的家建在小山岗上,两间砖瓦房,一小间厨房,一个院子。两条壮实的土狗拴在院子外的白杨树上,白杨树有很多棵,外围,用一人高的铁丝网围着。这就是潘海子的天地了。我以为潘海子会带我进去,可他告诉我,院子里养了好多狗,这些狗只认他一个人,保不准会咬人。我只好放弃进他屋子的念想,老实地待在铁丝网外。

潘海子开始用剩饭剩菜喂三条拉车的狗。看狗在吃,他才拿出盒饭吃起来。吃着,还不时地把盒里的菜搛给狗们,似乎是一桌子吃饭的家人。我也打开饭盒,在有点荒芜的山岗,隔着铁丝网,和潘海子以及狗们共进午餐。不一样的是,我是偶尔为之,对潘海子而言,则是一贯的生活。吃完了,潘海子走到铁丝网外,他觉得没让我进去,应该过来跟我说点什么才是。

进不去,我也只能跟他说点什么。

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狗拉车的。潘海子说七八年了,又准确地回忆出是在哑巴老婆死去的第二年。我说哑巴老婆是你捡来的吧?潘海子马上点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他的眉头愉快地跳动着,话也像湍急的水流奔涌出来,他说哑巴是江西的,父母都是农村人,姊妹七个,哑巴排行老四。哑巴是到处跑然后跑到这边来的。后来她的家人从江西找来,把她接回家。过了一个多月后,江西那边又让潘海子把哑巴接回来,丈母娘还给了他五百块钱买车票。

说到这里,潘海子颇为得意。

我问他,哑巴是生病死的吗?潘海子直摇头,脸上的得意水一样渗进了沙粒里。但水很快在下面变成了风,扬起了一场沙尘暴。潘海子黑着脸,情绪有些激动,他说他的侄子想要他分的那套房子,让潘海子签字,潘海子不肯签字,侄子就用棍子打他。这么粗的棍子。潘海子伸出拇指和食指圈在一起,比划着。他继续说,侄子还把他关了起来,不签字就不准出来。关了两个礼拜,潘海子从窗户那里偷跑出来,回到家,哑巴老婆在房子里已经饿死了。饿死了?我有些费解。潘海子说,哑巴不知道弄吃的,平时都是潘海子弄。潘海子每一次出门,怕哑巴瞎跑回不了家,就把哑巴锁在院子里……我不禁问,你侄子把你关起来的时候,你没跟他讲哑巴老婆一个人锁在家里?讲了,潘海子嘟起了嘴唇。他没再说下去,太多的话都挤在眼睛里,挤得眼眶都泛红了……

我没想到,潘海子背后有这样的孤苦和无助,先前,我只是和所有在街上看见潘海子的路人一样,对狗拉车感到新鲜怀着稀罕罢了。

我不忍看他这样子,移开目光,去看林子里的狗。拴在杨树上的两条狗翘首望向这边,院子里的狗急躁得把铁门弄得哗哗的响。我转了话题说,你送过小狗给那个卖盒饭的大嫂吧。潘海子脸上又亮堂起来,那次大狗生了好几条小狗,就想着送给卖盒饭的,卖盒饭的很喜欢狗,舍得给狗吃。东街王老八饭店也问我要小狗,我没给他,我知道他把狗养大了就杀掉吃肉。王老八不高兴,从那以后剩饭剩菜就不给我了。我笑了,问潘海子如何知道王老八杀狗吃肉,潘海子说王老八跟旁边人说话他听到了,王老八说自己养的狗,年底用绳子套了,吃得安全。

我感觉,潘海子对狗,存在着与生俱来的舔犊之情。

我依然好奇于潘海子的狗拉车。北方的狗拉雪橇,都是一色的雪橇犬,地形也广袤,而潘孩子养的狗,尽是流浪狗,这些品种、形体参差不齐的狗,能拉着车,并步调一致地穿行在车来人往的街道上,还真有两下子。我问潘海子是怎么调教出来的?潘海子指了指那条大花狗,说最早拉车,就是大花狗拉的。潘海子第一次骑车带它上街,让它卧在车厢里,它就卧着,潘海子用一块布搭在它身上,从街上回来,它还是卧在那块布下面。潘海子看它很乖,就用链子栓了让它在前面跑,没想到拉得很顺当。后来,一条狗拉着累,就再添上一条狗,有大花狗带着,几趟下来就习惯了。

哦,我心下释然了。

这时,潘海子想起了什么,走进林子里,从车上拿出那瓶奶茶,一把抓住大花狗的嘴巴,从狗嘴的獠牙参差的一侧喂进去。大花狗理所当然地领受着这样的优待,喂完了,伸出长舌头满意地舔了一圈,又一圈。

我端起长镜头……

哑巴老婆死了,狗成了他唯一的伙伴,如同亲人。

说到亲人,我突然记起,潘海子好像还有个捡来的女儿。

5

我跟潘海子提到了那个养女,问是不是如外面所传,被生母认领回去了?潘海子摇头,说没领回去,潘海子让她回去,她就是不肯。说着,眼睛被暖风吹拂着那样,陶然地眯缝着。我感到一丝欣慰。我问他女儿在什么地方。他说住在他分的那套房子里,已经结婚了。昨天两个人还来过,给了他五百块钱。我说,女儿成家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去养鸡养猪了。潘海子说没养猪,只养了鸡和狗。我说,怎么不跟女儿女婿住在一起?潘海子摇头,说女儿也让他住回去,他不愿意,他在这边住习惯了。

我环顾了四周。

远处,是几座光秃秃的小山,都被野狗分尸了一样,裸露出斑驳而簇新的山体腹腔。山脚下自然成了石料厂,再近一些,是一个建筑垃圾场,小丘一样堆积着或红或黑的废渣,一股刺激性的异味肆意游荡在空气里,不禁让人掩鼻。两台挖掘机,正在填一处池塘,隆隆的响声连河埂都在震颤。偶尔,一辆渣土车轰隆经过,卷起漫天的尘土。严格地说,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但潘海子丢弃了小区里的房子,住在了这样的山岗上。这里有山有林,有埂有河,他可以在这里养牲口。这是在城里没办法实现的。城里的房子,只是个闷罐子,这里,才是他需要的地方,活生生的地方,喜欢的地方。他早上出去倒剩饭捡垃圾,回来,牲口们就有了食粮。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低等,想都没想过,他只知道他这样去做,养活了哑巴老婆,养活了女儿,养活了十几条狗,也养活了自己,简单而真实。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投入、专注,旁若无人。在潘海子面前,自卑的反而是我们这些衣着鲜亮的人,至少,我们还没有勇气像潘海子这样,漠视别人的眼神而自在地生存着,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活在别人的眼神里。

我们继续说着话,潘海子告诉我,他七十二岁了。我这才发现他满嘴已是光溜溜的牙龈,只是上面有一颗牙齿,笑的时候,嘴唇咧开才能显露出来。一股暮年的气息风一样从我眼前掠过,我自然想到了他的孤单和终老。但没说出来,我说出来的是,你住在这边,要自在一些。老人怅然起来,说这边也要拆了,建个大厂。他把目光落到山岗下的挖掘机那儿。我说,到拆的时候,你就回去跟女儿女婿一起住。不,我回淮南老家。潘海子的目光投向东边的斑秃的山,好像山后面就是他的老家似的。我不禁困惑,这么大年纪,老家还有人认识吗?潘海子很认真地说,认识,问过了,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堂兄弟,小时候一起玩过。他显出很神往的样子。但他很快将目光收回,落到卧在林子里的几条狗身上,我看到,他的表情这才有点悲戚起来。

此时,狗们卧在树荫下,眯缝着眼睛,浑然不觉地享受着午间的安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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