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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过枪的男人

2016-12-22梦非

草地 2016年4期
关键词:枫香老姜英子

梦非

老姜被一支枪的钢铁筒子凿在额头上的时候,立即起了一个铜钱大的血圈圈。他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直到血圈不断重叠绽开,像交错叠放的铜钱,血迷糊了双眼时,才一头从站立的高板凳上栽到地上。

跌落时,他的双手仍然被一根麻绳子捆在后面,这让他失去了支撑,脸直接触在地上,被石子一搓,弄成了麻花脸。两个背枪的人见状,立即跑过去,一边一个,一人伸出一只手,像提一只鸡一样将他提起来,边提边说“这就是残渣余孽的下场!”

又站在板凳上后,老姜的脸已被血液染红,它们像山泉一样固执地从伤口中渗出,又顺着脸滚滚而下,滴在胸前吊着的牌子上,将划了红“X”的字也浸红了。那血又越过牌子,粘合在白色的麻布衣上,或雨滴般打在地上,将尘土击出了一个个罂粟花般的窝。

场下开始有些骚动,几百个被通知参加大会的人,脸

上有了同情与不满的神色。主持人说:“把他弄回去,我们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说完手一挥,那两个背枪的人又跑过去,把他从板凳上摔下来,像怀着刻骨的深仇大恨,提到会场边丢在一堆麦草上,解开绳索,骂了句“便宜你了”才喊:“家属可以不开会了,弄回去!”

场中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一听,立即翻起身从人群中像地老鼠一样穿了过去。人是老姜的婆娘和女儿,俩人穿过无数坐在地上的人,又跑了一小段路,一边一个蹲在男人身边,将他翻过身仰卧着,掏出一张手帕将脸上的血擦去,又从长衣衫上撕下一片布将他的头包好,才由女儿在后边提着两只脚,女人在前将他背在背上向外走去,三个人组合的两个影子便被太阳射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滑动着,如印在人心上的阴影。

到了场外,母女俩将老姜放在一条溪边,给他洗了脸,见伤得很重,女子便走过去,在旁边的一棵老树上拔下几片刀口药,又刮下叶片上的绒毛按在他的伤口上,才背着往家走。

背了一小段路后,她们再也无法前行,只好将老姜放下,正犯愁,见小路的拐弯处推来了一辆架子车,“吱吱吱”地叫着,到眼前又停了下来。推车人是一个老头,并不认识,但样子和善,正想开口说话,那人却说:“我是老王头,看你们也可怜,就用这车推他回去吧!”说完转身就走,走几步又转过头说:“不要说这车是我的,免得人家说我同情反革命!”然后,背着手,背微微地驼着,隐没到了弯路的后边。

感激涕零的母女俩赶紧扯来一抱草铺在架子车上,然后把老姜放到上面,让他躺着,由女人在前面拉,女孩在后躬着单薄的身子使劲地推。架子车便“吱吱呀呀”地叫着,颠簸于路上像在呻吟,一家人也就伴了那呻吟声,走在灰尘四起的路上,把夕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老姜是没有故乡的男人,但又不是没有故乡,而是人们都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二十年前冬月的一天,他来到枫香坪的时候,穿着一身狗屎黄的军棉衣,像个流浪的落败军人。他径直走到队长家里,站在不规则的院坝上,对着半开半闭却有青烟串出的大门说:“报告,我是来投奔你们的,想在这里安家落户。”

不久,门被拉开半边,从里伸出一个光脑袋,问:“你是哪个?”他说:“老姜,外面的!”说完看着他。队长很高大,结实的身体套着一件已露出棉花的布棉衣,他双手互插在袖筒里,头缩着,像很冷的样子,脸呈“国”字,眼睛溜圆但眯缝着,让人想起西门庆的目光,一说话就露出被兰花烟薰黄的门牙。他看了老姜一会儿才说:“你还行,比我还结实,是个劳动的好手,就留下来吧。”边说边收回身体退到门后,又说:“冷得很,你也进来。”

老姜随后跟进屋中,看到火塘上烧着大火,一个暴牙齿女人坐在一张板凳上,正用眼睛看他。她被一件长棉衣包裹着,上下一般粗,脸却饱满,长长的像张马脸,被她盯时有点浑身起鸡皮疙瘩。其他两边围着四个娃娃,有男有女,蹲在火边高低不一,让老姜一下子就想起了放在地上的罐头。

“快坐!”看了一会儿,女人说。老姜便坐在空着的板凳上,队长也挨着那女人坐下说:“这是我婆娘,都叫她黄疯子,其实不疯,就是一惊一乍的!”说完看了那女人一眼,见毫无表情,又问:“你是哪来的!”但问了半天,老姜也只说是外面的,很远,已忘记地方的名字,便不再问,草草吃了晚饭,又拿出一张老熊皮,让他铺在火塘边睡了一夜。

队长叫江二,祖宗三代赤贫,成立生产队时,靠着那资本,就当上了队长,因他天生多情,日子一久便和几个女社员有了几手,人们又叫他“快活人”。第二天一早,他就走出屋子,端一壶苦丁茶站在社场中,让一个跟来的人把吊在门楼上的一片破铁锅敲得山响。不久,全队人集中到了坝子上,呈半圆围着他,一人问:“队长,这么早不快活叫我们干什么?”他看着说话人恨了一眼,说:“就你话多,还快活,都快成干竹竿了!”又说,“让大家来是通知一件事,队里缺劳力,这不,就来了一个,妈的,都蔫梭梭的,连牛都抓不住。”说完,走过去把老姜从楼子里拉出站在人们前边,说:“就是他,叫老姜,外面的!”

话音一落,人群的目光已集中在老姜身上,见他天庭饱满,身材高大,壮得像个铁塔,一些女人还看了一下身边缩水一样的男人,又看看他,咂了咂嘴。“现在,赶快回去做早饭吃,然后帮他盖个房子,就用社场边的破房基。”边说边转身把端着茶壶的手伸向前边,鹅一样朝家走去,又狠狠地骂了句“快活个屁”!

不到十天,房子已盖起来,屋基是现成的,只做了一道大门,在窗洞里安装了几根木条。修好的房子呈长方形, 室内有百十平方米,几个人又帮他在中间修了两堵隔墙,里面做卧室,外面做堂屋和厨房。随后,老姜住入其中,从山上弄回几根木头,请人帮忙改成板子,做成两张床并排放在里间两边靠墙的地方,又做了两根板凳,一张桌子和两口木箱,空空的房里就有了家的样子。他又用缝在棉衣里的钱,到沟外的县城买回三床棉花、被里被面、床单、顶锅、铁三脚等生活用品,又悄悄在黑市买了些粮食,生活就以另一种状态延续在了枫香坪清贫却宁静的日子中。

老姜落户的枫香坪坐落在一条平缓的沟内,很偏僻,沟连接岷江,交汇处呈丁字形,溪沟一路蜿蜒从两山间钻入,延伸十多里又分成两沟。两沟间是一座山梁,梁下有一缓坡地,四周多是枫树,寨子便建在山梁伸出的鼻子上,错落地散布着,几十家人星散而居,用羊肠小径连接着相互的交往。

到第二年春天,老姜已和寨里的人熟悉起来,他老实忠厚,又有力气,队长便派他做最重的活。春耕开始时,老姜理所当然地承担了耕地的活路,春分一过,他就把两头犏牛从牛场上赶下来,关在寨子边的牛栏里,第二天又赶到田里犁地。

队里的耕地有两百多亩,全是缓坡田。犁地时,他从下往上,由一个女人当助手,像一个老把式,但不会唱牛山歌,只是“左”、“右”、“向后转”地喊着。喊时用一根杨柳条辅助,喊“左”时便打一下左边的牛,像在训练士兵,开始时大家都跑来看,并且大笑,看到牛竟然很听话,就不再笑了。最后一天,他去耕一家人的自留地,眼看快犁完时,一头牛忍无可忍地发起牛脾气来:它先是喊左时走右,喊右时走左,喊向后转时向前走到田边的丛林中,让老姜很恼火。

好不容易耕完,老姜解开套子,准备吆回栏中,那牛仍不听话,想钻进树林逃走,正要跑脱,他突然向前,抓住牛尾把它拖回田里,又跳过去按住两只牛角摔起了跤。几个回合后,牛被按在地上,甩着尾巴,总也不能将后腿撑起,嘴又触在新翻的地里,挣扎一会儿,便睡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承认”了失败。

事情很快传遍寨子,队长说:“果然厉害!”又对其他男人说:“不要惹他,以免吃亏。”人们见他力气确实很大,也多了份敬畏的目光,暗地里给他取了个“大力姜”的外号。

到了秋天,枫香坪变得格外美丽,寨子四周的枫树一到农历十月,霜一下来叶子就红得像火在燃烧,山峰上白云红叶,天地悠悠,连石头房子都陷入了艳丽的斑斓里。秋收过后,老姜便悠闲起来,除了沉重的心事,而那些事又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他一人两只肩膀抬着一张嘴,分的粮食吃不完,就想喂头猪,见队里一头母猪下的崽已到出槽的时候,就去申请了一只。

猪崽抱回家后,老姜发现根本没有地方关养,到山上砍回几十根树干,在堂屋一角圈出了几平方米大小的围栏,像设在监房里的监舍。此后,人便和猪住在一起,直到他死的时候。

日子平静地过着,经常被派给他当下手的女社员白合花对他有了点意思。她是枫香坪一号美人,因成分高,嫁给了一个叫吞口的男人。男人有点虚弱,靠祖辈穷困潦倒,成了苦大仇深的人,时常受到重视,电线杆一样的身材顶着一张“泰山石敢当”般的脸,总感觉良好。娶了一号美人做婆娘后,却发现自己消受的能力不足,心里便生出了对健壮男人天然的恨,又时常听到牛粪和鲜花的议论。想,牛粪干了也能燃烧,我也会有让你们好看的日子。

这天,白合花又被安排和老姜一起到寨子下边三里远的沟里为队里养的猪磨面,他将她的玉米也一起背上,让她只提着一只木瓢,跟在他背着二百多斤玉米的后面,仍需小跑才不致被拉在后面。

磨完面,日头才偏西,火辣辣地照在地上,白合花说:“热得很,来的时候出了许多汗,干脆到沟里洗个澡,你看呢?”老姜愣了一下,说:“也行,你洗,我给你望风!”说完,俩人一前一后朝一道瀑布下的水潭走去。到了潭边,老姜坐在离水潭十多米的一块石包后面,让一棵柳树遮住阳光,说:“你去吧,我看人!”

白合花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也不说什么,转身走到石包后的草坪上,看见从崖壁上落下的瀑布一片银白,跌进潭里后又绿得像碧玉,把心都弄得痒痒的。心想,可惜了我这个身子,那吞口,只配守门拦鬼,边想边脱掉衣服,花一样素净的身体一裸露在阳光下,肌肤便闪烁着莹莹的光晕,饱满结实的臀如绽开的花蕾般充盈着无穷梦幻。她走进水里,清爽一下子钻入心间,连精神也清凉了。她挪移几步,靠在水中一块已玉化的白石上,神思恍惚起来。

老姜见半天没有动静,怕出事,站起来在石包后伸出头,看见她浸在水中,露出的肩膀如汉白玉一样散发出象牙色的光彩,心里弹跳了一下,又赶紧缩回身子坐回原来的地方,心猿意马地把含在嘴里的一棵草都嚼碎了。白合花不知道这些,她把自己漂浮在神性的时空里。心想,一个时代的富足怎么到了另一个时代就成了罪恶呢!嫁给那杂种真是可惜了自己,仅对着那张鬼都害怕的脸,就会做恶梦,更不要说他那牛肋骨一样的身体了,该硬的地方不硬,反倒烙得人生疼,觉得这一世也算白活了,不如和他好一次。

想到这里,便不由得自己把自己吓得惊叫了一声。

老姜正出神,听见白合花叫,以为出了意外,跳起来就冲过去,见她还在水里,急问:“怎么了?”她回头说:“有水蛇。”又做出害怕的样子,老姜也害怕起来,本能地伸出手,一提就把她提到了玉化的白石上。出水后,水滴珍珠般沿着她的皮肤滑落下去,玲珑得像玉的身体充满诱惑,正想伸手抱住,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便提醒自己一些事是万万不能做的,到燃烧的身体快要瓦解理智的思想时,不再管已迷茫着眼睛的白合花,一头扎进水里,游到瀑布下让水浇了半个时辰。

出来后看到白合花已穿好衣服,就把自己的衣服拧干水,说:“等它自然蒸发,走,我们回去。”

到了寨子,白合花洗澡的事不知怎么已被人知道,一到社场放下口袋,吞口就像蚂蚱一样跳了过来,举手就打,却被老姜伸出的手臂一挡,弹得后退了一丈,只好弹跳着大骂。白合花一见,脸上连表情都没有,只骂了句“疯子”便转过身走了。吞口还想动手,但见老姜一双眼睛像有火喷出来,手杆粗壮得像犏牛的脚杆,站在那里连光都挡了一大片,不敢再动手,但想去找一把刀。

刀未找到,队长已赶过来,问:“啥事,日球怪,平白无故干什么?”吞口一见江二,抢着回答说:“他给我戴帽子!”队长又转身问:“真的?”老姜答:“乱球说!哪那么容易。”队长又转身对着吞口说:“是啊,哪那么容易,乱球说!”又补充说:“帽子,啥子帽子,只要不是地富反坏右的!”既像在总结经验,又像在为自己开脱,说完喊了声“没事了”,转身便向外走去。

吞口等人群散去后,又狠狠地望了老姜一眼,才走向家里,心想,有朝一日,定报此恨。

到了第五个年头,老姜已三十岁,仍没有娶女人,寨里的女人都已有主,连小女孩也订了娃娃亲。他一人过得比其他养家糊口的人好,时常接济一些粮食给他们,这让许多人都觉得他不错,尤其是一些女人,还把梦做在了他身上。队长已明显感到了另一种威协,跟老姜走得近的几个女人的男人也怀着崇高的警惕。队长想,再这样下去,枫香坪的女人都往他那里去了,我号称“快活人”还快活个啥呢!便想反悔将他赶走,去找人商量对策时遇见了媒婆,把想法一说,那媒婆就笑了起来,说:“你怎么赶,还不如想法为他找个婆娘,又积德又不抢你的快活。”接着,媒婆走到老姜那里,说动了他的凡心,又几经周折,在枫香坪山后另一条沟的麻衣寨物色了一个女人。

女人叫白穷美,身材高大,壮得像头母牛,家里人口多,日子紧巴得锅都快烧穿了,虽已二十多岁,但因个子高大,吓得男人都不敢上门提亲,怕被抓小鸡一样随时丢在粪堆上。

媒人说好后,出发向麻衣寨走去,她搭了一架到沟外公社粮站送粮食的马车,又顺着马路沿岷江河走了一个时辰,再转身走进另一条溪沟,爬五里山路才到达寨子。

她到达时,白穷美正在山里放牛,因贫穷的历史成就了光荣的资本,家中有一群牛牧放。她一早出门,正在一片草坡上看牛闲逛,突然从林中钻出了个人,站在草坡边,却不上来,只是边招手边喊:“下来,有好事了,来了个媒婆给你提亲!”白穷美一听,心猛烈地跳了一下,回答说:“不要捉弄人,谁敢娶我,整死他。”见那边坚持说是真的,她妈叫他来喊的,才起身,把羊皮褂子从肥厚的屁股下抽出披在身上,跑了下去。

到了家里,见媒婆果然坐在火塘边一根东倒西歪的板凳上,说:“我回来了,什么事快说,免得豺狗掏牛的屁儿!”媒婆一看,感到势头不好,赶紧说:“姑娘,来给你提个亲,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我看他应该配得上你!”接着,把老姜介绍了一番,说完又等着她家表明态度。沉默了一会儿,她娘说:“看女儿的,有缘就成!”白穷美接过话,说:“是人是鬼又没有亲眼见过,看看再说!”说完转身就向外走,边走边说:“现在就去看。”心急得像想吃热豆腐。

媒婆高兴地紧跟而出,也不顾白穷美家人反对,一前一后跑在下山的小路上。

到了枫香坪,媒婆直接把她带到社场里,让人去喊老姜,说:“你婆娘来了!”老姜一听,心想,哪那么快,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场坝,见许多人都围着一个女人在看,品头论足的,说她健壮如牛,“你看这屁股,可以生一串娃娃!”正说着,见老姜到了,让出一条路让他走到她身边,面对面一看,女子只比他矮一个头,全身都很饱满,问:“你觉得我如何?”白穷美虚起眼打量了一番,说:“不如何,将就!”

看事初成,媒婆说:“那到他家看看,其他人各人去忙各人的。”说完,让老姜走前边,自己走中间,女子走后面,线一样牵在了横向而去的小径上,走了很远,江二的目光还粘连在她晃动的屁股上。

到了老姜家,他说:“穷得很,猪都关在屋里了!”白穷美不说话,观察半天,又听媒婆说完他的现状,才说:“比我家好点,猪关在屋里也不错,热闹!”见事已成,媒婆说:“那煮饭,饿死了。”他们便一起动手,煮了一块腊肉、一锅干葫豆、捞了一碗野盐菜,煮了一顶锅蒸蒸饭。三个人坐在板凳上,在三脚上搭一张木板,把菜放在上面,又削一根箭竹做筷子,吃完后已是傍晚时分,天空红艳得像火,云也在燃烧,把山野点缀得如一片薄薄的轻沙覆盖着一样,温柔如处子般静美。

天黑后,白穷美住到媒婆家,觉得要嫁就嫁,干脆点,不需要那么拖沓,“这日子还折腾个啥!”她说。返回后与她娘说过想法,家里也同意了,婚期订在一个月后的农历冬月初八。

结婚时,婚礼由队长主持,就在社场里,麻衣寨来了几个送亲的,背一口箱子,里面装着她穿的衣服,还有送给老姜的一件麻布衫。白穷美进行了有限的装扮,穿着天蓝色衣衫,水红色裤子,一根粗得像神鞭一样的辫子吊在背后,黑油油的,像拴魂的绳。男女老少已集中在场坝中,一是看热闹,二是为了场边一口大铁锅里煮的一锅猪肉炖粉条。锅架在墙角的三块石头上,旁边一只大木蒸子里蒸着满桶的金裹银。吞口也在其中,开始时脸阴沉着,想到老姜结婚后婆娘可能会更安全,才态度好转起来,走来走去帮忙张罗着做了不少事情。

婚礼很简单,老姜仍然穿着那身已脏得发亮的黄衣服,媒婆说:“还是换一件吧!”他说:“没有!”一些人出主意说:“就穿那件麻布衫吧!”随即,老姜穿上了女方家送的麻布衫。衣衫深白,散发出灰麻的清香,长至脚弯,和白穷美站在一起时,一白一蓝,显得特别而精神。

“站好了。”队长喊到,等人群都排在了新郎新娘后边,又说:“婚礼开始,我是大老粗,说不来那些臭老九的话,反正就那么回事,结婚嘛,不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可以睡在一张床上的宣言书?我是队长,要求你们幸福不忘新社会,快活不忘老媒婆,好好劳动,既要生产粮食,又要生产枫香坪的革命事业接班人!完了。”说后走到锅边,见食物已煮好,喊到:“开饭,吃完好回去睡觉!”

人们一听,立即“轰”的一声散开围在几张高桌子四周,从怀里掏出自己带的筷子。很快,一瓦盆粉条肉墩放在了桌子中间,女人们端着盛满金裹银的碗,男人们端着一瓷盅酒。当然,酒是用酒精兑水做成的,易醉,饭吃完时,多半男人已开始东倒西歪,吞口起身时向后一仰,从高板凳后栽到地上,后脑起了个包,狠狠地大骂起来,直到白合花将他拉走。

黄昏时,老姜与白穷美回到房中,相视笑了一下,又走出去,到一里外的溪边挑回一担水,烧热洗了睡下,一夜无话,只是三天后,老姜做的床就塌了。他想,俩个大汉住在一起,床怎么承受得住,他走进山里,拖回几根杉木杆,做成一张大床,铺上寸板,板面铺好草垫,草垫上又铺了一张牛皮,直到一劳永逸,才和他的女人重复着曾经的故事。

过完春节,繁重的劳动又一次在枫香坪展开,谷雨时,俩人一早起来,安慰完火塘边不停哼哈着的猪,走出房子,一股清新的气息赴面而来,到处都是鸟的叫声,画眉则像歌唱家一样,婉转清脆地唱着跳跃于树枝间,优雅而精致。他们踏着遍地野花走进田间时,人群已集中起来,看到他们到了,队长说:“老姜去传粪,白合花撒,白穷美和我一起割田边草,其余不变,不准磨洋工!”

人们散开后,队长便和白穷美走到田的另一边开始割草,割一阵又把草抱成一堆,队长说:“等一会儿一人一捆背进圈里,你割我抱!”说完,便坐在地角的一块石头上抽兰花烟,眼睛盯着她弯着腰的身体,血脉有些喷张起来。想,世上还有如此饱满的女人,又白得像雪,哪像自己的婆娘,脸就如从牛圈里走出来的,忍不住叹出口气,把她暗自作为了新的目标,觉得那才配“快活人”的称号。

日子固执地向前走着,到第三年春天,白穷美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巧英子”,老姜很高兴,捧在手里时常对她哈气,被白穷美骂了多次也改不过来。有了孩子,新的问题却接踵而至,没有人带,娘家人也要天天劳动,无论如何也走不开,满月后,白穷美在劳动时只好把她背在背上。初时,队长有意照顾,派她在社场里做轻松活,扫或翻晒一下粮食,让几个与队长关系密切的人很妒嫉,便生出了风言风语。

农历六月六时,白穷美把家里的被子、衣物晾晒出来,背上巧英子走到社场中。到了正午,太阳像火一样烤着山原,热得人难受,她做事时背着孩子,背便湿了一大片。事做完后,她走到阴凉的树下,把孩子取下来喂奶,见巧英子的小衣裤也湿了半边,喂完奶后,又脱下来拧干搭在树枝上晒,等娃睡着后,又放在树后的草坪上。然后她坐下来,脱下自己的衣衫拧水,四顾看了看,见无人,想把它晒干才穿,正往树枝上挂,队长却突然从墙后跳了出来,说:“受不了,这天气热得……”串到她身边一把抱住。

白穷美吓得一惊,本能地叫了一下,便被堵住了嘴,他还想进一步动作,听到坎子下有人走来,才松开手。她立即转身,取下衣衫套在身上,只露出胸前的一片白。等脚步声远去,队长又将两手按在她鼓一样膨胀的胸前,白穷美挣了几次未能摆脱,便使劲给了他一耳光,随着“拍”的一声,他的左脸立即出现了一个血手印。

队长立即晕眩起来,眼里冒出金星,回过神来知道被打后,才说:“不知好歹,明天到地里去除草!”说完,用左手捂着脸,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二天,白穷美将巧英子带到田地除草。老姜在寨子后的火地上,把白合花几个女人割的毛草背回牛圈里,他背着比自己还高的一背草走在下山的路上,见江二正朝山上走,脸上有五根血印子,问:“怎么了?”江二却不看他,只冷冷地说:“猫抓了!”,便一头钻进了树林中。

白穷美把巧英子带到地里,发现根本无法劳动,玉米已有半人高,背在背上蓐草时得弯着腰,叶子正好割着娃的脸。看到田边的草坪上有棵杨柳树,就走过去把她放下来,用背带拴着她的腰,另一头系在柳树上,才放心地开始劳动。那娃便在草坪上爬,离树稍远就被带子拉住,只好以树为中心,环绕爬行,两个时辰后,白穷美去喂奶时,她已在草坪上划出了一个圆圆的圈。

孩子被拴在树下长到六岁,能自己呆在家里后,老姜在门前只有几平方米的坝子边编起一圈篱笆,将大门围起来,让巧英子在篱笆内活动。她却不安分,把自己弄得时常一身泥土。这天,小家伙觉得很寂寞,扒在篱笆后发过一会儿呆,走回屋里,从栅栏间钻过去和猪玩到了一起。

太阳落山后,老姜从外面回来,进门不见娃娃,以为是白穷美带走了,没有当回事,等她回来时见没有带,才慌张起来,开始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急得没法,正想去发动寨子里的人,听到猪在“哼哼哼”地抱怨,决定先给它喂食,拉开木栅门走进去一看,巧英子正睡在猪窝里,惊得嘴也合不起来。立即放下木桶,把她抱出猪圈,眼里含着泪水。

对此,他们决定暂时不带第二个。老姜说:“等巧英子再大点,好由她带小的!”便尽最大能力将巧英子照看起来,继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到巧英子十岁时,老姜说:“可以再生一个了!”边说边抱住白穷美,又说:“不生可惜了这副身子骨!”接着,俩人做起生孩子的事情。

就在这时,轰轰烈烈的事件已经发生,一场将被进行到底的革命从山外革到了枫香坪,进驻的工作组很快通过外调,掌握了老姜参加过反动派军队的历史。

老姜一下子成了专政的对象,队长想,就整他吧,隐藏得这么深,差点把枫香坪颠覆了,心里又窃喜,自言自语地说:“这下看那婆娘还怎么跑得脱!”想完出门朝白合花家走去。到了门口,看到吞口坐在门前的柴垛上抽烟,对他说:“应作好斗争准备,上面要开批斗大会了,我们队就送老姜去批!”正要转身离开,看到白合花从外面走了进去,又走上台阶进到屋里,说:“坐一会儿,你出去打只野鸡!”吞口听后不乐意地爬起来,背起立在门后的“三八”大盖枪走了出去。

江二等他走远,走过去伸手抱住白合花,说:“好久不见了!”还想继续动手,她说:“不行,这是在我家,有神龛子。”他只好停下来,说:“要打倒封建迷信!”转身坐到板凳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不久,半山的树林里就传来了一响枪声。又过不久,吞口已提着一串鸡皮走进来说:“吃个铲铲,枪太猛,打成一串皮了!”江二一看,果然提在手里的是不成形的皮毛,骂了声“龟儿子,不晓得照脑壳打”后,遗憾地走了出去。

吞口的“三八”式步枪是枫树坪唯一的火力,靠队长努力推荐,把他任命为了连长,管着队里的一群民兵。当然,让他当连长而自己不兼任,是有条件的,事件和白合花有关。

江二号称“快活人”,快活的来源和女人有关,当然是婆娘以外的,白合花和白穷美是欲而不得的两个女人,让他总有心急如焚的感觉,想,也是奇怪,越得不到的偏越想得到,老姜那婆娘不好得手,也是不好惹的,那男人如果发怒,能把自己揍得散架,虽然还从来没有见他发过怒,像是没有脾气似的,万一哪天动怒了,可不是快活的事。便集中精力,把主意打在了白合花身上。

主意却不好打,正犯愁,上面来了通知,说要扩大民兵规模,枫树坪符合条件的青年都要参加,建制为一个连,强调说:“枪由连长保管。”得到消息,吞口立即跑了过去,请求队长让自己担任连长,说:“我从小就爱枪,如果能成,什么都好说!”见状,江二说:“我考虑考虑!”挥手让他走了。

过了几天,江二到社场分工说:“白合花从今天起负责到野猪坪看牛,我家婆娘只放驴子,把牛分出来!”

白合花第二天清晨便走出寨子,向野猪坪走去,她背一个背篼,走到时见牛正在一片缓坡上规矩地吃草,就走入林中采摘野菜。林中幽暗清静,树下的草丛中点点滴滴,散现着五彩的野花。她走入深处,一边摘香香菜一边想心事,正想到紧要处,突然“叭”地响了一声,像树枝被折断了,以为是熊,抬脚想向外跑,却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是队长,背着明火枪。他说:“我在巡山,你在干啥子!”

其实,他巡山也不是真的巡山,主要是寻白合花。放牛放到第五十二天的中午,天气有些热,白合花走到一口水池边坐下,一边纳鞋底,一边想近来发生的事,感到枫树坪并不太平,已开过几次斗争会,寨子里好几位地富反坏都和老姜一起被批斗了,但没有斗自己成份很高的父母,觉得队长还是不错,人又壮实,也有心机。想过之后就坐在石头上绣鞋垫,认真地忘记了自己在哪里。

这时,一双手猛然从后面伸过来,又紧紧抱住她的胸,吓得鞋底都掉在了地上,惊问:“哪个,我要喊了!”那人说:“喊,喊死你也没人听见,你如果叫,明天就让你爹娘哭!”白合花一听,立刻平静下来,害怕地问:“队长,是你?”“不是我是谁?”话才落地,江二已把她拉起来,半抱半推地弄进了柳树林中。白合花也半推半就,到最后竟然有了很享受的样子,觉得和她那半个男人相比很不一样。

队长也很满意,说了句“你比想象中的还好看”就向山下走,到社场立即宣布了吞口为枫树坪民兵连长,又把放在自己家里的枪拿出来举行授枪仪式,他双手握着枪,平端着伸出去对吞口说:“接枪,这是打过日本鬼子的三八式,要用它保卫枫香坪的胜利果实!”吞口伸手接过,又庄重地挎在右肩上,一下子觉得自己精神了起来。

过后,白合花和快活人像吸鸦片一样,虽拒绝过无数次,但吸了一口之后,就上了瘾,她放牛,他巡山,把一座大山的森林都当成了他们的帐房,到冬天,她的肚子就鼓起来了。吞口也没怀疑,觉得自己有了枪后,增加了不少精气神,有个娃是正常不过的,生下来后,一看是男孩,又把娃拜寄给队长做了干儿子,取名“吞江白”,枫香坪的武装和政权开始结成了真正联盟。

联盟后的力量打击的当然是老姜,俗话说,有些恨是无原无故的,对老姜就是这样,除莫明其妙的阶级恨,吞口依旧觉得自己的婆娘吃过他的亏。队长则因无法占有白穷美的丰满而对占有她的男人充满嫉恨,而它们可以用崇高并且合理的方式发泄出来时,那种“恨”就不一样了。

在大规模批斗会上被打伤返回后,老姜变得更加萎缩了,走路总低着头,也不爱说话,沉默得让和他一起劳动的人也感到害怕,而批斗仍然没完没了。

小批小斗三年后,白穷美又生了一个娃,但不是儿子,取名草香,加上屋里养的猪,家中已有五个成员。草香白天由巧英子照看,白穷美因出生硬气,没有受到参加过白匪兵的男人连累而被列入斗争对象,日子依旧被拖着,固执地往前走。

到了又一个冬天,农闲起来后,批斗会再次开始升级,吞口走到老姜门外,威武地说:“明天到沟外接受批判,全县的!”天明时,又带着三个民兵,自己背着枪,押着老姜向沟外走。老姜特意穿着那件婆娘嫁过来时带的麻布衫,一双草鞋,裤子有些短,膝盖上补着一对椭圆形的疤,露出的半截脚杆粗而黑,布着几个结疤一样的伤痕。

几个人一路前行,对老姜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走到沟外的黑风崖时,上百人正群情激奋,被捆绑得像粽子般缩在地上的四个人,脸上还有血,看到老姜好手好脚地走,几个背枪的上级民兵就围过来,说:“这算什么,对坏人怜悯就是对自己残忍!今天要看谁最革命,你们这样,枫香坪岂不是要成落后分子!”说完,丢过一根小指粗的麻绳,喊到:“捆上,扎紧一点!”吞口和其他俩人便一拥而上,准备捆人。老姜他力大,在捆绑时本能地一抖肩膀,将一个人丢到了地上。随即,口号铺天盖地响了起来,一个穿制服的人说:“这是反攻倒算!”弄死他,那边便开来一辆吉普,也不说什么,将已捆成一团的老姜拴在车后就开了起来。

老姜被拖在后面,跑了几十步后,一头栽进尘埃里,被拖约三公里才停下来。人群跑拢一看,他已缩在地上,到处都渗出了血,只是麻布衫仍未磨烂,接着,又开来一辆卡斯车,把他像东西一样丢进了车箱里。

到会场时,已人山人海,口号声此起彼伏,四周的房顶上架着转盘机枪,枪口对着大路。一些被捆绑的人蹲在地上,吓得浑身像在筛糠,老姜也被推入其中,但还未蹲下,已听到一声怒吼:“把坏分子押上来!”随即,两队全副武装的人跑了过来,依次一边一个站在他们两边,然后一人别住一只手臂,连拖带跑地把人犯弄到了会场中。老姜个子高大,站在中间,两边按高矮秩序排列,横线一看,形状如一个“个”字。

看押的人站在身后,老姜后面是吞口,队长首先走上台揭发,他用手狠狠一指,说:“这家伙潜伏得狠深,连我都被欺骗了,收留他还帮他盖房子,恶毒至极,他心里一直装着变天帐,但是妄想;他还欺压穷苦人,受害最深的是他的婆娘白穷美……”斗争中,老姜因被车拖得很惨,渐渐开始支持不住,吊在脖子上的牌子似有千斤之重。最后,几个“现行反革命”的黑字在他眼里舞动起来,像印象派画家的画跳跃着,他的头也越来越低,弯得像只虾米。吞口吼了几声“站直了,别爬下!”见仍不管用,便提起枪用枪柄死死地朝他的腰上砸去。

才砸三下,老姜就一头向下载去,脸跌进尘土里,俯卧着,一动不动,吞口喊一声:“起来!”看他还是不动,又跳过去踏上了一只脚。这时,旁边又过来了俩人,把他的脚拖开,翻过来一看,人已昏死过去,骂了句:“斗个球!”便一边一个提起老姜的上半身,拖到场外的一张石板上,说:“不准装死!”留下了一个人看守他。

过去半晌,老姜醒来,感到浑身疼痛难忍,被捆绑的双手麻得如蚂蚁在啃,嘴上已开出裂口,泛着一圈硬白。看守人一看,心里生出同情,向四周望了望,见没有人,起身到河边用水壶接回一壶水,给他松了几档绳子,把水喂他喝了下去。老姜想感谢,但没说出口,只用像即将被宰杀的山羊一样的眼睛可怜地看着他。这时,批斗会进入了游街阶段,坏分子被提上卡斯车站在车箱两边,由民兵押着,开始沿公路游行。老姜也被提了上去,但站立不稳,身体靠在箱板上,由两个民兵在后支撑着,一路颠簸而去。到了枫香坪沟口,看到他已实在不行,指挥官便命令放下他,让吞口他们弄回去,他说:“好好看管,不能让他跑回台湾!”带着人又继续游街去了。

老姜睡在路边,根本走不动,吞口便让人去叫他婆娘,等白穷美推着上次批斗时推他返回的架子车赶来后,几个人就走了。随后,她把老姜弄上车,让他躺着,走到前面抓住两只车把手,躬着腰,在“吱吱吱”的声音中再次把人拉了回去。

到了屋里,巧英子和草香都围过来,吃惊地看着他,显得很害怕,白穷美给他洗完脸,弄到床上脱去麻布衫,看到许多地方的肉已磨烂,腰也直不起来了,泪一下流出来,滴在伤口上,让他一抽一抽地疼。

睡过一个月,吃下寨子里一个土医生配制的十五副中药后,老姜才撑起来,又拄着拐杖慢慢挪了半个月,才恢复一半元气。

好了的老姜并未真好,因腰再也直不起来,一米八的身高变成了一米七,走在路上,萎缩着像只移动的虾,嘴里发出“嗨儿、嗨儿”的声音,喊久了,那声音便被喊出了节奏,像劳动号子般悠远,往往人还隐没在树林中,人们就会先听到声音,说:“老姜来了!”

从此,枫香坪多了一种声音,时常在长长的山路上响起,让许多人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说:“作孽。”老姜经常行走,他虽然已不能干重活,江二偏派他专门负责送柴到公社或者送通知,都是走路的活。这天,老姜又得到了送柴的通知,他拿出皮绳、弯刀和一件羊皮褂子,走到山里砍下一背干柴,背起来向沟外走,路是马车道,他走在上边,被柴一压,人弯成了一百零八度,头抬起来看路时,又像一只移动的龟。

把柴送到公社后,老姜瘫软在食堂门边,好半天没法起来,首长恰好经过,看了他一眼,问:“这是哪个?”手下说:“枫香坪的,是残余白军!来送柴!”首长听后,又说:“看样子他病得不轻,怎么还送柴呢?要有革命的人道主义嘛!”然后命令说:“通知枫香坪的队长,说不要让他送了。”他们离开后,老姜爬起来走到水边喝下一肚子凉水,提着皮绳和弯刀向枫香坪走去,夕阳正好西下,投射到地上的身影,如伴随“嗨儿、嗨儿”之音起舞的魂。

走到枫香坪社场,正要报告江二柴已送到,江二已抢先说:“首长说了,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不用送柴了,明天就到沟那边的地里守当归。”老姜弯了几下腰,表示知道了,转身向家里走去,进屋时,小女儿正在一根板凳上睡觉,一副甜美的样子,巧英子在煮猪食,抬头看到他,说:“回来了,喝点水吧!”又埋头剁猪草,弄出嚓嚓的响声。

第二天,老姜背着一个背篼,里边装着一床破棉被,一口钢精锅,一把弯刀,一捆干盐菜,十多斤玉米面,走向了寨子对面一座山坳里的当归地。

当归是集体林专队的,专为队里找钱,称“找副业”,是比种庄稼更好的事情,收入交集体,然后按工分核算,一个劳动日能分到八分到一角钱,当然,负责的人也多少可以落一点在自己包里。他是队长的亲戚,当归地需要人看守,就找到江二说:“队长,那山里阴森森的,怕死人了,得派个胆大的去!”队长也很焦急,心想,派谁去呢?见上级不准再让老姜送柴,瞬间豁然开朗,心里想:怎么就没想到呢,把他支走,那饱满人白穷美,不是容易下手了吗?

此后,老姜一人居住在地边的一个草棚子里,反到落得清闲,吃的东西过一段时间就由巧英子送上来,也不多,他挖了许多山萝卜和洋芋做补充,日子还算过得去。只是,一人坐在棚子前时,往往会出神,一眯眼就会重现过去的经历。到当归地才三十天,已十七次回到了过去,刚好串成了他到枫香坪前的经历。

那时,老姜很年轻,生活在边陲的一个小村庄里,满眼全是绿色,雨落下来,打在芭蕉上,点点滴滴全是象脚鼓的节奏。平静的生活会注定一个平凡的人生,他正想娶一个媳妇,一场足以改变千万人命运的战争已不期而至,战争好似打到了江那边,村里的年轻人被动员去听演讲,说是什么山河一寸血,青年十万兵。老姜也在其中,好像懂了一点家与国的关系,当场报了名。

穿上军服后,他被编入山地作战部队,军队称“远征军”,首长说,他们是要收复江那边的失地,而且还要出国作战。出发时,连长对他说:“老姜,你是老枪手,但那是打猎,这可是玩命,不要吓尿裤子了!”他回答说:“不会!”开赴前线时,训练还不到三个月。

第一次真刀真枪地干是攻取一个山头,枪打响前,老姜吓得要死,抖得连军裤都像打摆子一样,被身边的几个老兵嘲笑了一番。枪响后,老姜和大家一起向上攻,对方藏在山顶的战壕里,用机枪向下扫射,才开始,他身边就有好几个人倒下。攻到半坡,树木已被砍倒,老姜他们失去了掩护,被压在土坎下,头也抬不起来,派出强攻的队伍一跳上土坎,就如被割倒的韭菜一样倒了下去。老姜不再害怕,对连长说:“这样不行,我去打掉他们!”说完梭到土坎另一侧,又在手榴弹炸起的烟雾中,绕到了与敌方相对的一块岩石后,然后伸出枪,用打猎时的精准与速度打出十发点射,扫射的机枪随即哑了。连长一见,立即发起攻击,等他们冲上阵地时,老姜已在战壕里,枪刺插在一个鬼子的身体里还未拔出来。

战斗一直向前进行着,许多人瞬间就没了,老姜却意外地活着,两年后,全面进攻展开,他参加的最后一次战斗也是最惨烈的一次,是攻取一座长满松树的山头。那时,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老姜想,快点打吧,打完好回去娶媳妇。但战斗打响后,很快陷入疆局,部队一波又一波地攻,却打不上去,一寸土地真的流了一寸血。老姜负责打掩护,安全又危险,他单独行动,选择尽量高的位置,攻到半山时,干脆爬到一棵高大的松树上,透过树枝发现山顶上没有人,只有一条又一条壕沟,部队一出击,人又冒出来,把机枪打得像爆豆似的,自己的人便一片片倒了下去。

看到进攻毫无进展,娶媳妇还得推迟,老姜很急,前去向连长请战说:“他们挖了地洞,躲在里面如何打得到,你们佯攻,我和其他狙击手爬到树上打。”建议被采纳后,老姜悄悄爬到岩石上的一棵松树上,躲在树干后,冲锋号吹响时,他看到敌人果然从地下冒了出来,一身黄狗屎军服,钢盔上的黄色五角星闪闪地发光,便描准闪光点,使用快枪法,“当、当、当”一阵响后,已点杀十来个人。吓得其他人一缩,钻回了地里,队伍又向前攻了一段。

第二天,老姜如法炮制,却吃了亏,才爬上树,对方已发来几颗炮弹,正好将树炸断。他在树梢,死死抱着树干,随着树倒在了地上,好在树是慢慢倒下的,落地前树梢又搭在了另一棵树上,只擦伤了他一层皮。打了几十天,飞机飞过来助战,对着山顶丢下雨滴般的炸弹,老姜他们乘势而击,打上了山顶。正想欢呼,老姜看到从洞里钻出一队人,端着刺刀朝他们冲,他立即将刺刀插好,也端着枪冲过去,调动起所有能量,用以前学到的枪术,左挡右辟,横挑竖刺,刺死了好几个人,听到其中一人还在大叫,他说:“叫什么,谁让你们跑到这里来!”说完又在他的左胸补了一刺刀,拔出刀时,血喷起三尺高。

战斗结束后,老姜随部队撤回休整,过了半年,说敌人投降了,战争已经结束。老姜想,这下可以回去了,也不知那女子还好不好,但还未离开,部队又开拔到另一个地方,说战争又爆发了,他很失望,骂了句:“狗日的战争!”跟着部队走,一到前线便开始打仗,一战下来,他发现打得没有意思,不如娶媳妇要紧,在一天夜里溜进了山林。

走了几天,眼看快回到家里,到寨子边的一个集镇时,发现正在捉拿他,听人说是抓逃兵,捉住便就地正法。老姜吓得不轻,悄悄溜出人群,再不敢回家,只选择偏远地方走。几年后,战争结束,捉拿他的那支军队已烟消云散,老姜觉得这下行了,得赶紧回去,否则那女子会成为别人的。他走到城里,用躲藏在山野时采的药材换一些钱,走进饭馆,狠狠地吃了一餐饭,出去赶车,正排队,一个人大声叫起来:“反动派的兵,快抓住!”吓得他本能地逃走了。

潜伏到半夜,老姜摸到山下一个守夜人的窝棚里,要了一碗饭,听那人说,反动派军队被打散后,有许多人藏匿起来,准备反攻倒算,正加紧追捕。老姜说:“但我是逃兵,莫非哪支军队都要追杀我?”守夜人说:“谁信,还是逃吧!我天明就去报告,否则会受连累的。”老姜一听,觉得不是好事,又连夜向更偏远的地方逃去,一年后,竟到了枫树坪。

老姜回想着过去的战争,寨子里上演着现实的话剧。“快活人”江二守着锅里的,吃着碗里的,还看着另一只碗里的,白穷美的饱满已成他生活中的半块心病。他想:支走了老姜,那婆娘该上得手了。收工后一人坐在社场上边抽兰花烟边想计策,觉得老姜已是痨病鬼,肯定不行了,半条命能白折腾到哪里去呢!得让她单独一人干活。

第二天,江二一早就走到社场分工,他说:“白穷美,你到洋芋地去,负责管理和驱赶野物,不准耍狡,我会来检查的,快去!”白穷美一听,立即走出人群,在社员们惊愕的目光里走了。

洋芋地位于寨子后的一片荒坡上,由火地开垦而成,种的洋芋已开出粉嫩的花,土里长满了鸡蛋大小的果实,心里感到奇怪,洋芋长得好好的,管它干什么,还不等于让人天天上山休息。想过半天,也没想明白是什么原因,便坐在田边,从怀里取出鞋底一针一线地扎。

眼看快到下午,她站起来向寨子走去,刚钻进树林,江二突然从一棵树后跳出,伸手想抱,被她一扬手挡了个后栽葱。他跌坐在地上后,说:“我在检查你偷懒没有,太阳还没有下山就想回去,不行!”他站起来拍了拍土,跟在她后面,又一起到地边隔三尺远坐下来,说:“照顾你也不知好歹,把我推得,现在还很疼。”又说:“他们还想斗争你家老姜,把半条命也弄脱,是我保护的他。”说完把脸凑近她的耳朵,却被她一扬手,用锥鞋底的针在脸上扎了个小孔。江二疼得一下跳起来,骂一句“瓜婆娘”转身就走了。

两个多月后,洋芋已快挖了,江二还是未能得手,心里更加着急,他对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妈的,看你拖到几时!”他暗自骂出一句后,又向洋芋地走去,在半路上看到有青烟窜起,心里一喜,悄悄摸上去躲在树后一看,白穷美正在烧洋芋吃。江二立即跳起来,端着明火枪指着她说:“不准动,敢挖枫香坪的墙脚!”吓得白穷美一下子没有了主张,只说:“饿,有点饿。”

“饿也不能偷集体的东西,我要马上报告上面,让吞口把你押到公社斗争!关起来!”说完,命令她站起来朝树林中走,到了树丛中的一块草坪上,又审问:“还偷藏的有没有,藏在哪里?快说!”白穷美已不知所措,慌乱地回答说:“没有了,就几个,还在火堆里!”江二又说:“谁信,把衣服脱了,我要检查。”见她不动,立即把枪机掰了起来,威胁说要打伤她,然后抓起来。

白穷美只好转过身,将长衣衫慢慢脱下后,即露出肥硕的屁股,它虽被裤子包裹着,但已破了若干个洞,雪白的肉从破孔里露出来,像夜晚的星星在闪烁。江二被耀眼的白闪得晕眩起来,把枪一丢,跳过去抓住她的破裤子就往下扯,同时,枪丢在地上后,枪机被树枝一挂,“砰”地一声爆响,吓得她一下子瘫软了下去……

过后,江二说:“比我那从牛圈里走出来的强多了,可惜了这副身子,那半条命如何能消受!”说完,把她拉起来走到火边,掏出烧洋芋一起吃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一二再,再二三之后,他们的事情还是暴露了。

当归快成熟的时候,老姜坐到棚子前,正又一次进入那场撕杀中,山下走来俩女人,到了眼前,他一看是寨子里的,说了声“坐!”她们也不推辞,坐在旁边的两块石头上问:“你半年多没有回去了,也不看看家里人?”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地说,“也是没办法,都弄成这样了,连婆娘也收拾不住。”老姜不想答理她们,站起来走进棚子里倒在地铺上,俩女人也不管她,只朝里望一眼又拉开了家常。话题便涉及到了他的婆娘,他假装睡着,悄悄认真地听,半天才弄清说的是白穷美和江二的事,觉得不可能,想下山又不敢离开,心想,等收完当归再下去吧!现在是什么事都不敢惹了。

转眼过了十月,树叶开始泛滥起来,当归地四周的山野色彩一片斑斓,清凉的风吹在天空下,从早晨的一地清霜开始,纯净得让人心旷神怡。老姜却没有欣赏秋景的心情,等到最后一背当归背走后,也提着自己的东西,“嗨儿,嗨儿”地哼着走在了下山的路上。

到家后,老姜发现俩女儿又大了许多,心里难得地高兴起来,把草香拉到前边看了一阵又抱在腿上,轻轻地抖动着,嘴里念着一首《杀只老鼠过新年》的童谣,刚念完,白穷美就从外边走回来了。她放下背篼,对他笑了笑说了句:“回来了!”就去帮巧英子煮猪食,煮好后又在三脚上的顶锅里煮好半锅蒸蒸饭,从坛子里捞出一碗咸菜,说:“吃饭了!”

接下来许多天,老姜都和白穷美一起外出,砍柴和扒木叶子,火塘里的火终日烧着,俩女儿在屋里做家事。江二便得不了手,心里慌乱,又施计策派老姜外出到沟外修水坝,对他说:“你只负责看工地,一天十个工分,这好事打灯笼也难找!”

老姜不能拒绝,就去守工地,在工棚中被河风一吹,觉得太冷,坚持十多天便去请假回家,说:“我回去拿件衣服,太冷了!”获准后向回走,到寨子下边的息气坪后,见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便坐下来休息。不久,旁边一棵千年青冈树后有了响动,他以为是野物,起身站到一块岩石上,看到一条已分不出颜色的破裤子搭在一根树枝上,一抖一抖的,觉得奇怪,又绕过石包一望,江二正压在他婆娘身上,朝天拱着锅底一样的屁股。当即大喝了一声:“犯法了!”

江二大惊,扭头一看是老姜,爬起来提起裤子就跑,才跳了几步就被半截树桩顶在胯下,当即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叫得比老姜还凶。这边,白穷美站起来穿上裤子,又拉下捞到胸口的衣服,说:“不这样他就要不停地斗争你!”老姜说:“走,回去,我回来加件衣服。”走到家,老姜亲了亲草香,把那件已很久不敢穿的狗屎黄棉衣穿在里面,外面又套上麻布衫,用麻搓成的带子扎紧,说:“我还得回去,只请半天假。”

回到工地,老姜闷闷不乐,像个蔫茄子,春节也没有回去过,只带信让巧英子下来,把工地发的十九元钱给她,到城里买回一背篼年货。

过完春节,新的斗争会再度展开,说是要防止坏分子破坏,为春耕生产创造安全环境,天天都有震天响的口号从工地后的马路上呼过。老姜却幸运地躲过了,工地负责人说:“都半条命了,站也站不稳,还斗争个啥,搞破坏也是需要力气的!”靠那句话,老姜缩在工棚里,心里悬吊吊的。

到了春天,河水一天比一天大,河堤的修建也随之停止下来。老姜返回寨子后,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走到社场,让江二分派任务,说:“队长,不需要守工地了,我得回来劳动。”江二一听,做贼心虚似地紧张了一下,看他还是畏畏缩缩的,放下心,思索着说:“你能做什么呢!还是到当归地吧,平整一下土,好栽苗子。”老姜也不说什么,提着一口钢精锅又走向了山中的草棚子。

当归地已翻犁过,新鲜的黑土油腻腻的,上面起落着许多鸟,欢快而单纯,田的四周开满野花,点缀在新绿里,远处的山峰上,一簇簇粉白的羊角花如痴如醉,美丽得让人寂寞。老姜走进棚中,简单收拾了一下,倒在地铺上一出神,再次回到了过去持枪的时光,紧要处又往往被锅底一样拱向天空的屁股中断,让回忆总也无法连贯起来。

恨一点点滋生出来,又积聚在心,虽让老姜憋屈得慌,但只能限于恨。他抓爬起来走到林中,砍了根齐眉高的棍子,拿回去放在火边慢慢地烤。一个月后,等棍子干透,他拿起弯刀,把它刮削得干干净净,立在棚子边,出门时用作拐杖,像自卫武器一样不让它离身。

当归栽完时,已是五月,轻油油的苗长在地里,在天气晴朗的清晨,小叶片挂着晶莹的露珠。老姜亲切地望着它们成长,沿田埂边走边看,“嗨儿、嗨儿”的呻唤像为它们伴奏的音乐。但小苗没有杂草长得快,才过不久,草已喧宾夺主地青成一大片。

老姜便开始扯草,采到第十天,他一早爬起来走出棚子,见天已放晴,草草吃过早饭,等到地里晾干,提着一只撮箕走入田间,蹲在地上小心地扯起草来。不久,见撮箕已装满,他又双手捧着向外走去,印在草叶上的影子像负重的单峰骆驼。他把草倒入地边的沟里,返回时,一个人从林中钻了出来,对他挥着手说:“你还勤快,一个人哪里扯得完,队长派我来了!”

老姜一看,是白合花,问:“怎么会派你来?”她说:“我也不知道,就派我来了,这样吞口好放几天牛轻松一下!”说完,俩人开始扯草,都沉默着,到中午才一起到棚中吃下各自的午饭,然后又一起到地里继续劳动。日落时,她才背着一背篼猪草下山,第二天一早又上来,有时还给他带些吃的。老姜心里很感动,想向她说点什么,但没能说出口。三十来天后,一片地重新现出了泥土的颜色和绿油油的当归苗。

最后一天,扯完剩下的杂草才到正午,太阳正毒,老姜说:“等一会儿,下山太热了。”一起走到溪边的树下,俩人离三尺远坐着,说话的时间比沉默的时候少。坐过半晌,从山崖上吹下一阵风,树一摇晃,一丝挂在树上的绒毛落进了老姜的眼中,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白合花一看,问:“怎么哭嘴了!”他赶紧回答说:“不是,渣渣掉进眼里了。”说完又揉,弄半天仍然不出来。见他难受,她说:“我帮你吹吹!”挨过去捧着他的头,嘴对着他的眼使劲地吹,吹十多口都没出来,又一只手抱着他的头,一只手小心地撑开眼皮,再次把嘴奏过去使劲地吹了一阵。

吹出来后,却发现后面立着一人,回头一看是吞口,正一脸怒气,“三八”式步枪端在手里,骂到:“都半条命了,还想打我婆娘的主意!”说话中拉了一下枪栓。白合花吓得惊跳起来,挡在老姜前面,说:“我在给他吹渣子,乱说什么!”边说边过去拉住吞口,说:“回去,疑神疑鬼的!”走时,吞口又低咕出一句:“谁信!”又说:“老姜,你女儿都挨打了,还在这里盯我婆娘!”

听吞口说巧英子挨了打,老姜一下着急起来,想赶回去又觉得下山的路难走,天一黑更不好办,只好沉闷地坐在草棚中,半夜才入睡。

天明后,老姜带着那根“齐眉棍”向山下走了回去。

走大半日,老姜才哼着“嗨儿、嗨儿”的号子走到家门,还未进去,已听见猪在叫,用嘴撞击着木栅栏。他走过去用棍子截了几下猪嘴,才发现猪食还在锅中,想它肯定饿了,提着木桶走过去,把猪食掏起来倒进栅栏,那猪急跑到食槽边,晃动几下脑袋就摆动着尾巴吃了起来。

老姜走到床边,巧英子正半躺在床上,看着他说:“你回来了,没有什么,就是头晕!”老姜摸了一下她的头,问:“怎么了,谁打你?”她说:“江二打的,他欺负娘!”便不再说什么,只是流眼泪。老姜听后,也没有做出过激表现,转身走到寨子里一个土医生那里弄草药,说明情况后,那医生给他开了三副,说:“可能是轻微脑震荡,我也听说了,说是把她的头往树干上碰了好几下,拿回去服下看看效果!”

回到家,老姜用一只沙罐煎好药,刚让巧英子服下,白穷美已回来,见到他楞了一下,问:“怎么不在当归地,家里没有什么!”老姜说:“只下来看看,拿点吃的!”烧火煮好一顶锅面糊糊,一家人喝下,把草香哄到床上睡了,白穷美才叹一口气说:“也是没有办法,睡吧!”

过了几天,老姜看到巧英子已好起来,能做家务事了,才又回到当归地的草棚中。他坐在棚子前的石头上想家里的事,把几天里听到的话梳理一番后,大致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巧英子是因发现江二与白穷美的事才挨打的。当时,巧英子到田里采猪草,突然想到她娘正在山里的洋芋地中,就向那里走去,到后却不见白穷美。正要张口喊叫,看到田边的杨柳树在动,小跑着跳过去一看,队长正跨在她娘身上扯衣服,便本能地大喊一声,又抓起一块石头打了过去。

石头正好打在江二的太阳穴上,让他感到一阵眩晕,眼里冒出金星来,稳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一看是巧英子,气得几步跨过去抓住她的头发就往树上碰,还想打耳光,举起的手被白穷美拉住向后一扔,跌了个后坐,爬起来见不是事,抓起枪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姜看着禾苗生长,闻着淡淡的清香到了十月,等最后一批当归被挖出来背到山下,才提着钢精锅返回寨子,被安排做一些边缘性的活路,只是见到江二一次,恨便在心中积聚一分。

日子挨到春节,破五那天,太阳还在半山腰迟迟不愿下来,江二已站在社场里,一边抽兰花烟一边大喊:“出工了,都到社场上来,背粪!”人到齐后,听他分完工,一群人便走进牛圈里,把粪挖出来背到一里外的地上,又倒在一道土坎下。老姜负责扎粪堆,他站在土坎下边,上边有人把粪倒下时,就用钉耙耙平扎紧,听到有人喊:“来了!”就移到一边,等一背粪“哄”的一声下来后,又过去耙。

背粪进行到下午,太阳暖暖地照着,人开始疲惫起来,粪堆已堆了很高,老姜埋着头耙着,突然一背粪从土坎上倾倒而来,砸在头上,渣滓灌了一脖子。他一惊,丢掉耙子,扒去头颈上的粪,抬起头一看,江二婆娘正站在田边,双手叉着腰,一副恶作剧的样子。老姜看是她,怒火瞬间爆发,一伸手抓住她的一只脚一拉,把她摔在粪堆上,又一脚蹬去,那婆娘便连人带背篼一起滚到粪堆下,杀猪般叫喊起来。

消息很快传到牛圈里,江二正在挖粪,听后拿起钉耙冲出圈门就向下跑,他连跑带跳,如一只被追赶的兔子,嘴里喊着“反了,反了……”喊声又惊动了在树林中安装套子的几个儿子。他们也从林中窜出,跟在他们的老子身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弯刀。

跑到堆粪的田里,那婆娘还坐在地上哭叫,老姜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做拐杖的“齐眉棍”。江二一看,大骂一声:“反攻倒算了!”跳过去朝老姜的脸一巴掌打去,但被一闪躲过,他自己反而一栽,几乎旋倒在地上。江二又骂一声:“还敢躲!”招集他的儿子们和已站起来的婆娘,呈半圆形把老姜围起来,叫喊着说:“弄死他,反动派还猖狂得很!”

老姜一看阵式,心想,今天可能会被打死,拼就拼吧,豁出去了,妻恨也是应该报的。决心一下,半条命的神经一下集中起来,并立即进入到了临战状态。他将左脚向前跨出半步,把棍子端平,像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围观的人群也不劝解,议论着如在看戏,心里想,老姜要吃大亏了。

江二见自己身强力壮又人多势众,举起钉耙便朝老姜打去,想一下把他搞翻,但在钉耙向下砸到距离对方肩膀半米远时,老姜把棍子伸出一拔,钉耙就偏到了一边。江二还未来得及收回重新举起,已被再一次刺过来的棍子插在肚子上,一歪缩了下去。看到老子落败,四个儿子发声喊,举着弯刀一拥而上,老姜后退了几步,忽然蹲下身,棍子同时扫了过去,伴随人群一阵惊呼,那几个小子已捂着脚踝弹跳起来。

江二婆娘一看,双手挥舞着跳过去想抓老姜,也被一棍子扫倒,等爬起来再次想发疯一样扑过去时,白穷美已赶到,跳过去抓住她的头发,像拖一只死鸡一样把她拖到粪堆后,又按在散落的粪土上,手脚并用地揍了一通,打得她杀猪般地叫个不停。

缓过神的江二听到婆娘的叫声,再一次组织反扑,带着四个儿子重新叫喊着围住老姜,想把他摁在地上发狠地打个结实。这时,老姜神情晃忽起来,眼前再次浮现出多年前的撕杀场景:一群戴着头盔的人冲过来,他冲过去,鲜血飞溅如花,太阳也变成了红色,惨叫声里竟然有鸟的歌声响在树梢上……他拼出全力,挑、辟、刺齐用,只几分钟,几个父子兵已倒在了地上乱滚着。

老姜把棍子拄在地上,一晃头,发现倒在前面的是队长们,像惊醒了不少,自己也已经精疲力竭,正想坐下去喘口气,江二又歪歪扭扭地扑了过来。老姜本想闪开,却一下子又想起了白穷美和江二的事,怒气再次升腾,便下了个马步,把棍子一伸一抖插在江二的两腿间,刚向上用力使出一个“挑刺”动作,那江二已双手握住自己的家伙,翻倒于上,腰躬得像只虾子。

打斗还要继续,田坎上响起了一声枪响。枪是吞口放的,他赶到后看到打得热闹,也站在田边观看,见队长一家不是对手,才举起“三八”式步枪朝天放了一炮,说:“行了,还真能打,不整治岂不让枫香坪变了天。”又喊一个民兵过来说:“报告上去,斗争形势严峻得很,敌人要反攻倒算了!”说完,押着老姜向寨子走去,把他关在了牛圈里。

过两天,来了一个“专案组”,共三个人,住在吞口家里,一人背着一支全自动步枪,样子很好看,许多人围着看了半天,想摸一下又不敢,手伸出一半又向后缩,重复了许多次。

“专案组”白天背着枪到处走动,显得很随和,遇见人便拉住坐下来谈天说地,好似并没有调查老姜和队长打架的事,只是在夜晚将老姜从牛圈里提出来,悄悄在保管室审问。进驻第五天,“专案组”喝下一瓶江津白酒,吃完在山里打的野鸡,盯着白合花转来忙去的身影看了半天,等天黑透,才一起走到保管室,让吞口把老姜提出来站在电灯下,审问说:“坦白交待,你都做了些什么!”老姜说:“打架,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打架,我知道是打架,但你知道是打的什么人吗?三代穷苦人!”一人说完,喝下一口水,又说:“我们是让你交待打架背后的动机,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打队长,还让他失去了做男人的威风,从那里下手,是想绝枫香坪接班人的后吗,说吧,是什么用心?”老姜回答说:“不是,他和吞连长那次也把我整成痨病了!”话还未说完,另一个人已抢着打断他说:“那不一样,你是罪有应得,莫非还想弄一串孝子贤孙!”审到半夜,组长下结论说:“又臭又硬,看你能耐到几时,等候通知吧!”说完走了。出去后,他们并未继续把老姜关进牛圈,吞口说;“老实点,随时听候处理!”

第二天,老姜走出去,遇见江二正准备到社场出工,走路时两脚张开,迈着罗圈腿像摇摆着散步的鸭子。心想,果然打凶了,看你这快活人还怎么快活!也不打招呼,“嗨儿、嗨儿”地哼着,走向了地边的树林中。

进入农历二月,寨子忙碌起来,一场为保卫春耕生产而举行的声势浩大的斗争会按惯例再次陆续召开,老姜理所当然地是斗争对象。几次过后,上面通知让枫树坪把老姜押到县城,强调说:“他是潜伏的反动派军人,很危险,要批腐批臭。”

随后,老姜被队长和连长带着几个民兵押着走向沟外。走时,白合花悄悄对白穷美说:“这次怕不好,我听他们说了,要狠斗,好表现出枫树坪对敌人毫不留情,你还是把架子车推去吧,以防不测!”白穷美听后,推着架子车跟在后面,才到会场,一下子被巨大的阵势吓得腿软心跳起来,里面传出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一浪盖过一浪。她把架子车放在一家人的门口,挤过去坐在划给枫香坪的场地中,紧张得牙齿都在打抖。

这时,一声断吼传来:“把反动派的残渣余孽老姜带上来!”吞口和另一个民兵一听,立即一拥而上,把五花大绑的老姜从场外推到主席台前,又用力一举,让他站到了板凳上。白穷美伸头一望,老姜已像只粽子,背躬着,脖子上吊着一块很大的木牌,上面写有“负隅顽抗的反革命分子老姜”十二个字。老姜两个字很大,划了一个红“X”,和过去基本一样。

“这个家伙!”江二紧接着走到台场,他揭发说,老姜到枫树坪隐藏得很深,很危险,还用在反动军队里学的拼刺刀术,打翻了我们一家人,这不是反攻倒算吗!他还让我这个快活人快活不起来了!还想继续说,下面却响起了一片笑声。他想,这怎么行,得让群众见识一下我们对敌人的仇恨,遂喊一声:“吞口连长!”边喊边从旁边一个站岗的人手中抓过枪,照准老姜的肚子就是一枪托。老姜身子一缩,倒下去时仍是头先着地,一翻滚又转过身仰躺着,江二并不停止,嘴里骂着“让我不快活!让我不快活!”吞口跑过来一起,拼命似地用枪托朝老姜乱砸,直到台上喊一声“行了”才停下来。

老姜躺在地上,嘴里已喷出血来,被提起来后,血又滴到已变成灰黑的麻布衣服上,像罂粟开出的花。他哼哧着,喘着粗气,再已无法站立起来,主持人怕影响批斗会节奏,说:“弄出去,逃避人民的惩罚没有好下场!”两个民兵随即走向前去,将他提起,像拖一头猪一样拖到了会场外。白穷美心疼得要死,看到老姜被拉出去却不敢离开。大会结束后她才走出去,见老姜仍被捆在地上,手臂已勒出一道道血痕,嘴唇起了干壳,衣上的血已成血痂。她惊叫一声,取来水让他喝下几口,推过架子车,为他解开绳子,在一个陌生人的帮助下,把老姜弄上了车,一个人拉着,艰难地向枫香坪走去。

到了家里,她喊巧英子帮忙,费很大力气才把老姜搬到床上,给他喂下一些红糖水后,一家人都沉闷地坐着。

过了好几天,老姜都没起来,也吃不下东西,第七天夜晚时,他说:“你们都过来,我怎么很饿呢?”巧英子赶紧给他弄了一碗面糊糊。吃下后,老姜笑了一下,说:“这身份,连累你们了,好在你妈是穷苦人出身,能保护你们”。歇过一会儿,他又说:“我早该死了,已四十七岁,活这么久是捡到的,巧英子成人后要好好嫁个人!”说完,望着窗外的月光,定格了自己的生命。

天明后,巧英子去报告说:“队长,爹死了!”江二正在火边抽烟,听后略惊了一下,说:“死就死吧,埋了就行,死一个反革命是好事!”江二便不再理她,巧英子只好回去,把情况说了,白穷美很犯愁。不久,其他人也得到了老姜死去的消息,但都不敢前去帮忙,只有几个老人说:“还是去吧,怪可怜的!”走到老姜家,查看了一下,说:“埋葬算了,还讲什么风俗!”说完,又去喊来几个年轻人,把架子车车箱取下,加做了一张盖子,让白穷美给老姜擦洗了一下身体,用白合花悄悄送来的一截麻布裹好。然后,把他抬起来放进车箱中,再抬上车架,推到寨子外的溪边,又抬至一片荒坡地,埋在了一棵枫树旁。

春耕生产结束时,老姜的坟头就长出了青青的草,旁边尽是野花,星星点点的,像人在低语。

……

十五年后的清明时节,已是蒿草蓠蓠的老姜坟前走来了俩人,老姜的小女儿草香和吞口的儿子实际上是江二与白合花的儿子吞江白,草香看起来已有二十来岁,像她娘一样白、健、美。他们很亲密,提着祭品,走到后蹲在坟前烧完纸,又在坟头长出的一棵枫树上,挂了一枚金质纪念章。

然后,他们点燃一串鞭炮,在爆豆似的响声中起身离去,手牵着手,走时身后吹过一阵清风,那刻写有“抗日战争纪念”几个字的纪念章,在枫枝上抖动着,发出了音乐般的悦耳之音。

责任编校:邬彦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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