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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别赋

2016-12-15江水杏

飞魔幻A 2016年12期
关键词:贵妃太后陛下

江水杏

[一]

景和十一年,我被调往慈安宫当差。适逢太后撤帘,而我又因受沈常侍提携,才谋得此差事,身份一时有些尴尬。好在我勤学寡言,教导我奉茶礼仪的茹姑姑并不多做刁难,日子过得有惊无险。

我七岁入宫便被分配到尚仪局,彼时沈偃还只是跑腿的小太监,在尚仪局与内务府两宫之间奔波传话。不知他从哪里听来我与他是同乡的消息,闲暇之余常常来找我说话。这偌大的宫廷虽有千千万万个人,值得依靠信赖却几乎没有,沈偃的出现于我来说,就好比黑夜风浪里突然出现了一座灯塔,让我这航海的旅人心中有了寄托。

我们在宫廷里战战兢兢地数着时日过来,在我以为自己的青春就要平平淡淡埋葬在深宫的时候,沈偃却突然得到了贵人提拔,几年间,他从昔日地位卑微的小太监步步艰险,成为陛下身边的常侍,官员口诛笔伐的奸臣。

沈偃的得势,于我也有莫大的好处,因着昔日的情谊,我在尚仪局里的差事明显轻松多了。沈偃的初衷是让我在御前侍奉,但不知为何,我最后是从尚仪局被调往慈安宫,在太后身前奉茶。

只是那时我已怀了别的心思,自然不肯委曲求全当个小小的奉茶宫女,于是旁敲侧击,从沈偃口中得知了陛下的喜好。陛下孝敬,时常至慈安宫请安,我得以靠近的机会有许多。

碧螺含烟,金盏为芯,白釉茶杯素犹积雪。听闻他最喜这一盏金盏花茶。

这日陛下来请安,我同往常一样,捧着香茶正要入殿侍奉,却被沈偃拦在门外。我这才惊觉,平日戒备森严的殿门口,此时仅他一人当值。

沈偃正要开口,长宁殿内却传出陛下的怒火疾言,隐约听清是——朕以长君临御,奈何使命出于房闱!

天子之怒,可比雷霆之威。窥闻皇家秘闻可是死罪,我一时脸色煞白,紧张得几乎拿不住手中的托盘,盘中的茶盏颤颤巍巍。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及时出现,稳住了茶盘。我抬头,正对上沈偃的清冷目光,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我退下。

我在沈偃的催促下匆匆离开,脚步凌乱,直到离殿门十丈之外,才知自己双腿发软,背后一身冷汗。

陛下九岁登基,因国君年幼,丞相上谏,请太后垂帘临朝。太后辅政十余年,对江氏一族施以重用,风光门第。半年前,御史大夫上谏,以陛下明智贤德,勤于政务为由,恳求太后撤帘归政。三月后,太后撤帘,朝堂政事全权交还陛下。

原以为太后就此退出了前朝,然而其中迂回曲折,从陛下口中的怒言便可窥知一二。

陛下盛怒,那么今日不是献艺的好时机,我正盘算返回去再煮一盏新茶,此时殿中却传来奉茶的使令,来不及再换一盏茶。

偌大的宫殿鸦雀无声,太后神情平静,仪态端庄威严,一如往常,倒是陛下面色冷淡。

我束肩敛息,忐忑地将茶盏递给沈偃,经由沈偃之手,奉与陛下。

盏盖揭起的那刻,一朵金盏花绽放在青绿透亮的茶汤中,水雾袅袅中,我看到那双端着茶盏十指修长的手,有一刻的停顿,以及黑眸中闪过的一丝冷意。

那一刻,我心跳如擂鼓,发颤的双腿正欲跪下之时,耳边却传来一道清澈温和的嗓音——

暑气燥热,陛下近来肝火旺盛,奴才特意让人备下花茶。

是沈偃出声抚平了陛下的怒意,我心中又是庆幸,又是感激,从未想过沈偃竟能为我做到如此。

大难不死,我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只是低眉顺眼地立在角落。眼角余光偷偷扫过桌案时,看到那只白釉茶盏被搁在一旁,心中大失所望。

[二]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陛下,或许他早已忘记了。

景和九年仲夏,我趁着午后闲暇,偷偷跑到藕香榭采莲子。宫廷沉闷,在戏莲之余采摘莲子,于宫女来说,已是难得的雅趣。

池水很浅,我脱了绣鞋光着脚在池子里戏水,凉风送荷香扑面而来。碧绿莲叶紧紧相连,宛如覆在池水上另一道碧波,在这样隐蔽的地方,我不必担心被人瞧见,正哼着小曲儿采莲子时,却听到一声轻笑。

“是谁在那儿?”我寻声望去,一枝枝莲叶将视线挡住,碧绿丛外一时没了声响。

“不出来吗?”我歪头想了想,抬手将一颗莲子高高地抛出去,稀疏的枝茎中很快晃过一抹身影,我趁机拨开荷叶,抬头时目光正与岸上的人对上,他手上还捏着一颗白莲子。

后来,我曾不止一次动过念想,那时若不是沈偃突然出现,匆匆请走了陛下,那么结局会有所不同吗?或许陛下会青睐于我,封我为妃嫔,又或许会像今日这样,怒意将发。

总而言之,沈偃是救了我的。

对于他沈常侍的身份,我是时刻瞻仰着的。年少时的情谊被深宫的岁月渐渐磨淡,一个是位高势重的御前常侍,一个是身份低微的奉茶宫女,我面对他时,总觉得隔了一道鸿沟。

而此时夜色冷寂,桂魄正浓,我看见在月光下伫立的他,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冗长宽阔的深巷里,唇红齿白的少年笑着朝我招招手,我们拉着手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宫巷里。

如今他褪尽青涩,面带威严,可此时我看见他的眉眼,分明依旧温柔。我愣了一愣,我已许久没仔细观察过他,十年间,他好像变了许多,又似乎没变。

我想向他道谢,可感激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陛下确实喜爱金盏花茶,只是这茶却要看是谁煮的,他心里念着一个人,你可明白了?”

沈偃的声音是一贯的温和,说的话却不留情面,我自知差点闯下大祸,只好垂头认错。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那不适合你。”他一语道破我的心思。

这些话直白到让我感到有些难堪,我赌气道:“我是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何明明可以调我到御前侍奉,却让我去了慈安宫。可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你不信我吗?”

我低着头,提着宫灯一步步地走回慈安宫,灯光明明灭灭,一如心中的苦涩。

沈偃说我不适合待在宫里,可他难道会不明白,无论适不适合,我既然进了宫,就再也没有选择了。

那日以后,陛下来慈安宫次数便少了,江贵妃有孕在身,但仍时时到慈安宫走动,她是太后的侄女,向来与太后十分亲厚。月末时,一向凤体安康的太后突然病倒了。

陛下顾忌太后的病情,每日早朝后必到慈安宫来探望,只是那时我因受了沈偃的告诫,早早歇了邀宠的心思。过了几日,我因打破一只紫砂壶被逐出长宁殿,做了掌灯宫女。

说来,那只紫砂壶碎得离奇,只因我在煮茶时突然跳出一只老鼠,慌乱之下,不小心将紫砂壶拂落。

茶室里哪来的老鼠?

我自知此事另有玄机,却也不敢声张,心里猜测这是沈偃的意思,他向来劝导我要避开一切阴谋诡事,想来太后的病情突发与朝堂的局势密切相关。

[三]

沈偃再次找我时,我正在回廊下点灯。宫灯一盏一盏亮起,次第相连,将整座威严的宫殿照得灯火通明。

“阿偃,这样也好。”我持着木柄,回头望着他浅笑道,“这些日子来,我想了许多。我本就不够聪明,若再生出别的心思,只怕要万劫不负。还不如安分做事,等到年满二十六岁放出宫去。”

沈偃似乎对我的改变很满意,他笑得如沐春风:“不用那么久,我把你名册上登记的年龄改大了四岁,你至多……只能再陪我五年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语气有些低落,仿佛我的离去于他而言是一件很悲伤的事。

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般好,他抬手敲了敲我的额头说:“因为你是妹妹啊,哥哥就应该时刻照顾妹妹。”

他粲然一笑,就像夜里绽放的昙花,身后是浩瀚无垠的星辰大海。那一笑,让我有一瞬的失神,以为那双清澈的眼睛是夜空里的繁星,璀璨耀眼,让人心向往之。

夜风一吹即逝,年少的约定,他竟还记得。

沈偃说要当我的哥哥,我那时戏弄他说,当哥哥是要时刻照顾妹妹,并满足妹妹的一切要求的。我只是戏言,而他的确做到了。

我眼馋御膳房浓甜清香的荔枝膏,他便为我寻来荔枝膏;我喜欢天上翻飞着的五彩纸鸢,他便亲手为我扎了一只蝴蝶;我向往戏文里傲骨柔肠的大英雄,他便立誓当我的大英雄。

彼时年岁尚浅,我所有幼稚的请求,他都能一一满足。如今仔细想来,那些曾与他一同度过的年少时光,是冗长而乏味宫廷生活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了。

若不是无意中知道了我被调到慈安宫的真相,我几乎就要认为,沈偃是一心一意地为我打算。

那是我被逐出长宁殿的第三天,我掌完灯正要回屋时,碰巧遇上了茹姑姑。

她是教导我奉茶礼仪的姑姑,我按例行了礼,微笑着与她寒暄。面对茹姑姑,我心中是有些惭愧的,当初她教导我礼仪时并无藏私,还对我赞赏有加,如今我被逐出长宁殿,总觉得十分愧对她的教导。

好在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我以后行事小心些,我心生感激,向她道了谢。辞别时,她突然叫住了我。

“说实话,你可真让人失望,枉费我特意向他点名,把你调到慈安宫来。”

她说完便甩袖离开了,并不给我追问的机会。那时沈偃正忙于其他事情,我无人可问,又不敢闯进长宁殿,后来每每回忆此事时,才惊觉茹姑姑温和的笑容,以及说话时轻柔和缓的语气,颇有些沈偃的神韵在里头。

听说,两个人相处久了,身上都能看到对方的影子。

[四]

我小心翼翼地守着本分做事,生怕一个差错,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八月的时候,沁园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死的是一位年老的嬷嬷。

沁园是宫中禁地,在先帝驾崩的半个月后,太后不知为何把园子封了,不许人进入。此次是因有臭味传出,侍卫向太后请示,得了允许才入园搜查。

若在往常,死了一两个宫人,是不会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只是尸体却是在禁地发现的,太后大怒,这才下令彻查。

我心中有些不安,忍不住好奇,向沈偃打听了太后禁封沁园的原因。

他皱着眉头,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沉吟了许久,还是开口了:“始末缘由我亦不清楚,只是有一件事或许与之相关。宪元三十八年,黎王殿下在宫中藏了四件宝物,地点指明在藏书楼、畅音阁、沁园、雀台。结果除了沁园,其他三个地点都有宝物发现。同年,尚书省查出遗失档案一卷,直到景和六年才被追回。”

陛下的每一份诏书旨意,都要在尚书省记录存档,留下副本。故而档案遗失可谓大事,太后在先帝毙后匆匆封了沁园,想必那卷存档亦与她相关。此乃是前朝之事,我不好再多问。

茹姑姑的事始终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我不愿在心中对沈偃埋下怀疑的种子,便试着向他提起了这件事。

向来对我有问必答的沈偃,此次竟有些逃避,直到我催问了好几次才答道:“她许是真的喜欢你,你不要多想,但也不要再靠近她了,她毕竟是太后的人。”

人人都说沈偃是陛下身前的佞臣,心机阴沉,我不知道沈偃面对别人时是什么模样的,但他面对的人是我时,我总能一眼看出他的心虚。我开始后悔向他追问此事,有些谎言,一戳就破。

月底,朝堂发生了一件大事。按理说,前朝的政事不应该被传到后宫,只是这个案子牵连甚广,已波及后宫好几位妃子身上了。

据说是宗人府查出,当年尚书省追回的档案是伪造的,陛下震怒,将所有涉事官员贬谪流放,顺嫔为父求情,被陛下打入冷宫。

后宫人心惶惶之时,陛下却突然封了一个宫女为美人,并赐号“水芝”。

[五]

沁园尸体一案还在调查,这件事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

只是有一日,为江贵妃送汤药的宫女因中途腹痛,托我将药送到贵妃宫里。江贵妃怀孕已有四月,太后对此胎十分重视,时时遣人送去补品,若误了此事,只怕太后和贵妃都要怪罪。

我推托不过,只好代劳走这一趟。没想到当夜就传来贵妃小产的噩耗,御医诊断出是误食汤药,涉事宫人全部被押入牢房,我亦在其中。

与此同时,太后久病不愈的缘由亦有了眉目,竟是有人暗中投毒。而我亲手为贵妃送去了汤药,又曾作为太后的奉茶宫女,这情形无疑是雪上加霜。

为了防止串通口供,宫人都是单独关押在牢房。审案的官员向来是不择手段,只求结果,我一进牢房就被严刑拷打,狠厉的鞭子一道道打在身上,即使痛入骨髓,我都死咬着牙关不肯被屈打成招。

沈偃一定会来救我,若我先认了罪,那一切都完了。牢房里阴暗潮湿,我在里面关了一日,却像是度过了几个春秋。

第二天深夜,沈偃果然来了,他给我带来了吃食。

我早已因恐慌而失去理智,此时狼狈地抓着他的手不放,像是紧紧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恳求他救我出去。

沈偃却只是低声安抚着我,劝我先吃些东西,我无论如何都吃不下。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此案事关太后、贵妃,我根本插不进手。何况太后原就是假托疾病与前朝周旋,所谓中毒,也都是计谋。”

他说得模糊隐晦,我却凭着直觉猜到茹姑姑身上,即使没有丝毫证据,我越发用力地摇着他的手臂恳求道:“都是她做的!调我去慈安宫的是她,让我去送药的指不定也是她,阿偃,你去向陛下告发她,你去跟陛下说我是冤枉的,我求求你了!”

但是任凭我如何苦恼,沈偃都不为所动。我早就料到他不会供出茹姑姑,却不曾想过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沉默到令人心寒。

我颓然垂落双手,冷冷地看着他,讽刺道:“说什么要当我哥哥?你都护不住我!”

话一出口,才觉伤人。

他终于动容,凝视我许久,眸子里凝着让人看不透的神色。难过、心寒、愧疚,或许此刻他的所有情绪,我亦感同身受。

十年的情谊,不是一两件事、三四句话,便能悉数抹去的。

“我一定会尽力帮你,你只要记住不要认罪。”

我虽然逼着他向我说出了承诺,可心里明白,此事之后,我和他就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六]

半卷的竹帘遮住照入偏殿的斜阳,莲花玉盘盛着透亮的碎冰,微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褪去夏日的燥热。

陛下坐在主位上笑问我:“沈常侍求朕救你,只是你们三人必定要去一个,你怎么说?”

他没有明说,我却听得明白,除了她、沈偃,还有茹姑姑。

我望着天子的容颜,一字一顿道:“奴婢,自救。”

大抵是命悬一线,我自知再懦弱也避不了事,此时面对掌握生杀的陛下,心里不似往日那样诚惶诚恐,连那点儿少女怀春的心事也消散得不剩丝毫。

“哦?”他似乎有些意外,似笑非笑道,“你有何价值?还是说——你会煮茶?”

沈偃说陛下心里念着一人,我一回想起这句话,当日盛放的金盏花仿佛又出现在我眼前,一如陛下此刻的表情,似乎在嘲弄着我的愚昧无知。

若不是沈偃,我连跪在陛下面前求情的资格都没有。只是这次,连沈偃都救不了我了,可明明把我推进万丈深渊的人也沈偃啊!

只是下棋的人是陛下,那么我注定不能喊冤。

我俯身叩首:“奴婢愚昧,不堪任用,仅一页宪元三十五年尚书省存档,以表赤诚。”

任谁都想不到,太后与陛下找了十余年的尚书省存档,竟会藏在我身上。

沁园确实是禁止进入的,但在景和六年档案被追回,加之经年已久,太后便撤退了看守的侍卫,故而沁园禁地之说,名存实亡。

在宫人尸体被发现的三天前,我曾进入过沁园。

那夜我同往常一样,掌完灯要归去时,看到沈偃的身影,我念着他与茹姑姑之间的关系,好奇之下便跟了上去。夜色太暗,我中途把人跟丢了,原想着就此作罢,转身时却听到沁园里传出声响。

我知道沁园是禁地,但戒备并不森严,鬼使神差地,我竟偷偷潜入了沁园。

园子荒废已久,枯枝落叶无人清扫,绣鞋走过小径,咯吱咯吱作响。她提着灯,灯火忽明忽暗,阴森的夜晚让人胆战心惊。

突然有什么湿热的东西缠住了我的脚,我立刻低头看去,灯火下一个年迈的老人横卧在草丛里,一只染满鲜血的手紧紧抓住我的右脚。

我吓得尖叫着挣脱开,落荒而逃,连宫灯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回去后,我立刻脱掉沾上鲜血的绣鞋,打算偷偷烧了,一支铜簪却突然掉在地上,应该是沁园里的老人塞在我的鞋缝里的。

宫里的秘密从来都不会少,上至天子,下至奴才,哪个人没有藏着秘密?

我烧了绣鞋,洗了裙边,却留下了那支铜簪。

第三天,沁园的尸体就被发现了。我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却波涛暗涌,生怕上一刻还在殿外掌灯,下一刻就被押到长宁殿问罪。

所以再见到沈偃时,我下意识地隐瞒了那晚跟随在他身后,以及后来在沁园发生的一切,还缠着他问起沁园的往事。

那支铜簪果然是暗藏玄机的,我知道真相后,一有空就背着人偷偷研究那支铜簪,最后让我发现了簪管里藏着的那一页薄纸。

[七]

我不知道宪元三十五年先帝传过什么圣旨,也不知道这卷档案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它能让太后追查了十余年,让陛下发落了一干官员,它的价值远远超过我这条命。

我就此在西暖阁住下,太后没来提人,贵妃亦不敢闹。

只是沈偃在我放出来的第三日,被查出擅入沁园,谋害宫人,如今已收押定罪。

谋害太后和贵妃的凶手也找出来了,是当日托我帮忙送药的小宫女,口供还未招认,人就在牢房里畏罪自裁了,宫中传言她是受沈偃指使的。

戏剧总该收场,陛下与太后的这场较量也要分出胜负。陛下去了沈常侍,贵妃失了皇嗣,谁输谁赢呢?

我一想起沈偃,心中很不是滋味,我想见见他,但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是他置我于地狱深渊,又救我于水火之中,哪怕那些罪过全都是他促成的,可背后指使的定另有其人。

陛下说我立了大功,可赏我个贵人的位分。若是在从前,我定会感恩戴德,羞涩而欣喜地接受这份恩典,可经历过这些事情,我却不敢再肖想这个福分了。

这重重深宫,步步惊心,怕是刚走出一个阴谋,就要被推进另一个阴谋里,我没那么好的运气,能找出第二张免死金牌。

我最终还是请求去见沈偃最后一面。

这是我第二次踏进牢狱,里面仍是阴暗湿冷。因着陛下念旧的缘故,他并没有遭受严刑拷打,他静坐在牢中,身上穿着灰扑扑的囚衣,朝我露出笑容。

这温柔的笑意却刺痛了我的心,我对着他破口大骂:“你看看,你们拿我当棋子,可你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当你失去了价值,他也会对你……弃之如敝屣!”

可不管我怎么骂他,他始终眉目含笑,我试着冷静下来和他对话。

“阿偃,你真的会死吗?”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这就是待我十年如一日的沈偃啊,我忍不住流下眼泪:“我是胡说八道的,没有人待我比你更好了,便是我的亲哥哥,也做不到像你这样。我不要你死……我跟陛下说,沁园我有去过,汤药也是我送的,所有事都是我做的。”

沈偃却笑着摇了摇头:“傻瓜,就是十个你,也不足以将此事掀过。只是下辈子,我不要再当你的哥哥了,我要……”

他突然移开目光,不再对着我,而是望向墙壁上的一块方窗。

探视的时辰很快就到了,我被狱卒催促着离开。走在长长的甬道上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微弱的日光透过窗口照在他脸上,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想什么愉快的事情。

或许这一望,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八]

沈偃以斩首论罪,刑期定在秋后,人人拍手称快,说从此以往,陛下身边就少了一个奸佞了。可我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夜间梦魇醒来,总对着月光忆起那温柔的笑颜。

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是薄凉的,沈偃将死于陛下不过是失了一个办事的奴才,并没有什么影响,他照样宠着他的美人。

宫中很少有低位妃嫔是双字封号的,我偶然在陛下兴起时听他提起,他在三年前就见过这位美人,只是记不清她的样貌了,只记得那年夏天,她穿着桃粉色的宫装,在莲花池里嬉水,还朝他扔了一颗莲子。

“朕看你的眉眼,倒有几分似她,真的不愿留在宫里吗?”

水芝不就是荷花的别称?我大感震惊,朝陛下扔莲子的人分明是我,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想问问他是不是在景和九年的仲夏,藕香榭旁的莲花池里看见她的,他当时穿的是不是墨绿色的绲边常服?

可嘴巴几次张合,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问的。离宫的行囊已收拾好了,三日后辰时一到,宫门大开之时,我便可离开皇宫了。

我进宫十年却没有多少积蓄,好在陛下赏赐了二十两纹银,让我不至于一出宫就流落街头。宫女们都羡慕我,说我年纪轻轻便能赶上特赦出宫,日后定有好造化。

暮色四合,夜幕将重重叠叠的宫阙笼罩住,明亮的宫灯接连亮起,又是一片灯火辉煌。

我望着十五的满月,眼前突然浮现沈偃那昙花一般的笑容,以及临别时,他望向窗口的孤独身影。

明明说过还要再陪他五年,可如今我抛下他独自离开了。

团圆之夜,我很想再见见他。

[九]

我离宫的前一天,西暖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从没想过,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我们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块儿聊天。

茹姑姑亲手为我斟一盏酒:“恭喜你要离宫了,我特意来为你践行。”

我有些迟疑,她瞥了我一眼,另斟一盏,先干为敬。如此,我亦不好再推辞,掩面将酒饮尽。

她搁下酒盏,娓娓道:“我和沈偃是从几百号人中特意挑选出来,为陛下做事的,一个安在内务府,一个放在慈安宫。那时候才几岁啊,能有今天,全是凭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像我们这样的棋子还有很多,所以说,陛下对沈偃的重用和太后对我的信任,都不是运气使然。”

我是将要离开皇宫的人,本不该听这些秘闻,可事关沈偃,我不忍打断她。

我之前的猜测一点都没错,茹姑姑是陛下的内应,在慈安宫窃取太后与外戚的来往信件,让贵妃小产亦是陛下的意思。

她说当初要我去慈安宫,就是看出了沈偃待我不同,这份不同可以把太后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减轻对她的防备。

计划天衣无缝,事成之后,太后追查起来,包括我在内的这些废棋,都可以推出来向太后交代。唯一的意外就是,沈偃最后选择牺牲自己来保全我。

她嗤笑着问我:“你说他可不可笑?都自身难保了,还要我护你平安出宫,真是愚不可及!”

我的心里一阵悸痛,突然就明白了,沁园是他引我去的,铜簪是他让那嬷嬷给我的,宫灯是他收走的。牢房里的犹豫,也只是为了让我记恨他,免我因为他的死而感到愧疚。

她又斟了一盏酒,笑道:“他心里放不下你,可又违背不了陛下的旨意,也不能将我供出来,明明无能为力,却偏要逞能当大英雄。他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护你平安,可世间拿得双全之法?你知道了那么多秘密,还妄想出宫去,陛下岂能留你性命?”

不知是毒性发作,还是心确实痛到极致,我的喉中突然咯出腥甜,暗红的血溢出嘴角。

茹姑姑一直说着,我就咬着唇一直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忽然就落下泪来,沈偃确实对我承诺过,说要当我一辈子的大英雄。

沉入黑暗之前,恍惚听见有人说:“他太喜欢你了,你去陪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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